绝不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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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突 变

    一

    东方刚刚现出鱼肚白色,乳白的晨雾已弥漫了大地。

    五点三十五分。

    黑豹还是坐在那张沙发上,一直没有动。

    酒色之后,他突然觉得腿上的枪伤开始发疼,他毕竟是个人,毕竟不是铁打的。

    可是真正让他烦恼的,并不是这伤口,而是秦松带回来的消息。

    你带去了多少人?黑豹问。

    十一个。

    张三从南边请来的那批打手都去了?

    秦松点点头:谭师傅兄弟两个人也在。

    他们十一个人,对付他一个也对付不了?黑豹的浓眉已皱起。

    秦松叹了口气:他们本来也许还不会那么快被打倒的,可是他们看出了他用的是反手道之后,好像连斗志都没有了。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反手道是种多么可怕的武功,因为黑豹用的就是反手道。

    黑豹眉皱得更紧:是谁先看出来的?

    是谭师傅,秦松回答:他看过你的功夫。你看呢?

    秦松苦笑:他击倒六合八法,门下那姓钱的时候,用的那一手儿乎就跟你击倒荒木时用的招式完全一样,我看到他使出这一着时,就立刻回来了。

    黑豹没有再问下去。

    他全身的肌肉已又绷紧,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怯?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说:会使反手道,天下只有两个人!秦松点点头:我知道。

    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就是罗烈。

    秦松又点点头,罗烈这名字他也听说过。

    黑豹握紧了双拳:但罗烈以往并不是这样的人,他绝对不会为了一个臭婊子跟人打架的,除非他……秦松试探着:除非他是故意想来找麻烦的。黑豹又一拳重重的打在沙发上:除非他已知道上个月在这里发生的事,已知道胡彪的老大就是我。你想他会不会知道?他本不该知道,黑豹咬着牙:他根本就不可能到这里来的。秦松并没有问他为什么?秦松一向不是个多嘴的人。

    但黑豹自己却接了下去:他现在本该还留在德国的监狱里。秦松终于忍不住道:像他这种人,世上只怕很少有监狱能关得住他。但他是自己愿意去坐牢的,他为什么要越狱?黑豹沉吟着,除非他已知道这里的事。可是一个被关在监狱里的人,又怎么可能知道几千里外发生的事呢?

    也许那小伙子并不是他,也许他已将反手道教给了那小伙子。秦松这推测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也许……黑豹缓缓道:要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罗烈,只有一个法子。你难道要亲自去见他?

    黑豹点点头。

    秦松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的腿。

    他当然明自秦松的意思,忽又笑了笑:你放心,他若是罗烈,见到我绝不会动手的,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们本是老朋友。他若不是罗烈呢?

    他若不是罗烈,我就要他的命!黑豹的笑容看来远比秦松更残酷,这世上我若还有一个对手,就是罗烈,绝没有别人!秦松好像还想再说什么,但这时他已看见波波从后面冲出来,眼睛发亮,脸上也在发着光。

    罗烈。她大声道,我听说你们在说罗烈,他没有死,我就知道他绝不会死的。黑豹沉着脸,冷冷的看着她,突然点点头:不错,他的确没有死。波波兴奋得已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他是不是已回来了?是的,他已经回来了。黑豹冷笑,你是不是想见他?波波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一颗心突然沉了下去,突又大叫:你若不让我见他,我就死,我死了也不会饶过你。我一定会让你见到他的,就好像我已让你见到金二爷一样。黑豹的表情更冷酷: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波波发亮的眼睛忽然充满了恐怯:你难道也想对付他,像对我爸爸那样对付他,黑豹冷笑。

    你难道忘了他以前是怎么样对你的?难道忘了反手道是谁教给你。波波大叫,你若真的敢这么样做,你简直就不是人,是畜牲!黑豹却不理她,转过头问秦松,下面还有没有空屋子?有。

    带她下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放她上来。黑豹的声音冷得像冰,若有人想闯下去,就先杀了她!下面是什么地方?

    当然是地狱,人间的地狱。

    妒忌有时甚至比仇恨还强烈,还可怕。

    二

    十一个人,并没有全都倒在地上。

    这年轻人停住手的时候,剩下五个人也停住了手。

    房间里就好像舞台上刚敲过最后一响铜锣,突然变得完全静寂。

    然后这年轻人就慢慢的坐了下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六个人。

    他们脸上部带着很痛苦的表情,但却绝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他们曾经让很多人在他们拳头下倒下去,现在他们自己倒下去,也绝无怨言。

    这本是他们的职业。

    也许他们并不是懂得尊敬自己的职业,但是既然干了这一行,就得于得像个样子,纵然被打落了牙齿,也得和血吞下去。

    这奇特的年轻人用一种奇特的眼光看着他们,也不知是怜悯同情?还是一种出自善心的悲哀。

    他忽然发现站在他面前的这五个人,脸上的表情几乎和他们倒在地上的同伴是完全一样的。

    我说过我出手一向很重。他轻轻的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现在就带他们去救治,他们也许还不会残废。他们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残废对他们做这种职业的人说来,就等于死。

    没有人真的愿意死。

    他们看着面前这既残酷,却又善良的年轻人,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感激和尊敬。

    然后还能站着的人,就俏悄的拾起了他们的伙伴,俏悄的退了出去,仿佛不敢再发了出一点声音来,惊动这年轻人。

    他们只有用这种法子,来表示他们的感激和敬意,因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他们当做人来看待,并没有将他们看做野兽,也没有将他们看做被别人在利用的工具。

    他听见他们走出去,关上门,还是没有动,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几乎忍不住要放弃这所有的一切,放弃心里所有的爱情、仇恨和愤怒、远远的离开这人吃人的都市。

    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不是属于这种生活的,因为他既不愿吃人,也不愿被人吞下去。

    他发现自己对以前那种平静生活怀念,竟远甚于一切。

    那青山、那绿水、那柔软的草地甚至连那块笨拙丑陋的大石头,忽然间都已变成了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也许他根本就不该离开那地方的。

    他紧紧闭着眼睛,已能感觉到眼皮下的泪水。

    然后他才感觉到一双温柔的手在轻抚着他的脸,手上带着那种混合了脂粉、烟、酒和男人体臭的奇特味道。

    只有一个出卖自己已久的女人,手上才会有这种味道。

    但这双手的本身,却是宽大而有力的,掌心甚至还留着昔日因劳苦工作而生出来的老茧。

    他忍不住轻轻握住这双手:你以前常常做事?红玉点点头,对他问的这句话,显然觉得有点意外,过了很久,嘴角才露出一丝酸涩的微笑:我不但做过事,还砍过柴,种过田。你也是从乡下来的?

    嗯。

    你的家乡在哪里?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红玉的目光也仿佛在盼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很穷,很偏僻,我直到十一岁的时候,还没有穿过一条为我自己做的裤子。她的笑容更酸楚凄凉:但是那也比现在好,现在我总觉得自己就好像没有穿裤子一样,我身上就算穿着五十块一套的衣裳,别人看着我时,就像还是把我当做完全赤裸的。他忍不住张开眼睛,看着她,轻轻叹息:也许你也跟我一样,根本就不该来的。她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忽然也充满感激,固为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将她当做一个人看待,而没有将她看做一种泄欲的工具。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红玉没有回答,她只是慢慢的跪下来,跪在他肢下,抱住了他的腿,将面颊倚在他腿上。

    他立刻可以感觉到她面颊上的泪水。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就在这一瞬间,他才真正体味出这两句诗中的悲哀和酸楚。

    他轻抚着她的头发,忽然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冲动:你肯不肯跟我走,再回到乡下去种田、砍柴?真的?红玉抬起脸,泪水满盈的眼睛里,又充满了希望,你真的肯带我走?……你真的肯要我这个脏得快烂掉的女人?只不过我们乡下可没有五十块一套的衣裳,也没有七十年陈的香摈酒。红玉凝视着他,眼泪又慢慢的流了下来,这却已是欢喜的泪:我从来也不相信男人的,可是这次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相信你。她紧握住他的手又道,虽然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却还是相信你。我叫罗烈。

    罗烈?罗烈,罗烈……红玉闭上了眼睛,反反复复的念着他的名字,似已下定决心,要将他的名字永远记在心里。

    罗烈的眼睛里却又忽然露出一种沉痛的悲哀,他仿佛觉得这是另一个人在呼唤着他——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唤着他。

    他的心里忽然觉得一阵刺痛,全身都已抽紧。

    红玉似已感觉到他的变化:可是我也知道这只不过是在做梦而已。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你当然绝不会真的带我走。罗烈勉强笑了笑:为什么不会?

    因为我看得出,你心里已有了别人,这次你说不定就是为了她而来的。女人好像全有种奇异的直觉,总会觉察到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

    罗烈没有回答她的活,他的心似已根本不在这里。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同样感激你。红玉轻轻道:因为你总算有过这种心意,我……她忽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阵匙锁的相击声,清悦得就仿佛铃声一样。

    黑豹。她连声音都已嘶哑:黑豹来了!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响,门已被踢开,一个满身黑衣的人冷冷的站在门外,手里的钥匙还在不停的响,他的人却似石像般站在那里。

    听说这里有人要找我,是谁?

    是我。罗烈慢慢的站起来,凝祝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黑豹花岗石般的脸上,突然现出同样的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大叫:法官!

    傻小子!

    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

    两个人面对面的互相凝视着,突然同声大笑,大笑着跳出去,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红玉怔住,几乎已忘了自己还是接近赤裸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慢慢的分开,又互相凝视着:你就是那个黑豹?我就是。

    我连做梦也想不到黑豹就是你。黑豹以前的名字叫小黑,每个人都叫他小黑,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姓黑。

    我却已有点猜到那个来找麻烦的人就是你了。黑豹微笑着。

    除了罗烈以外,还有谁能把我那些兄弟打得狼狈而逃?除了罗烈以外,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么大的胆子?罗烈大笑:我若知道他们是你兄弟,我说不定也宁可挨揍了。黑豹微笑着看了红玉一眼,淡淡道:为了这个女人挨揍也值得?当然值得。罗烈拉起红玉,搂在怀里: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都很欣赏的那句话?就算要喝牛奶,也不必养条牛在家里黑豹微笑道。

    不错,你果然还记得,罗烈将红玉搂得更紧:但现在我已准备将这条牛养在家里。黑豹看着他们,仿佛觉得很惊异:我好像听说你已跟波波……不要再提她。罗烈目中突又露出痛苦之色:我已不想再见她。为什么?黑豹显得更吃惊。

    因为我知道她也绝不愿再看见我了,我也已配不上她。罗烈笑了笑,笑得很苦:从前的法官,现在早已变了,变成了犯人。犯人?

    我已杀过人,坐过牢,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个被通缉在案的杀人犯。黑豹仿佛怔住了,过了很久,才用力摇头:我不信。你应该相信的。罗烈的神情已渐渐平静,淡淡的说道,我以前会不会为了酒和女人跟别人打架。绝不会。

    但现在我已变了,现在我为了一个月的酒钱,就会去杀人。黑豹吃惊的看着他,显然还是不相信。

    每个人都是会变的。罗烈又笑了笑,其实你自己也变了,以前那个用脑袋去憧石头的傻小子,现在好像已变成了个大亨。黑豹突然大笑:不错,在别人眼睛里,我的确已可算是个大亨。他用力拍罗烈的肩,但在你面前,我却还是以前那个傻小子。我们还是以前那样的好朋友?

    当然是。黑豹毫不考虑:你既然已来了,从今天开始,我有的一切就等于是你的。罗烈面上露出感激之色,用力握紧他的手。

    过两天我一切都会为你安排好的,你要在家里养牛,我可以替你安排一栋足够养一百条牛的房子,你要喝酒,随便你喜欢喝什么都行,只要你不怕被淹死,甚至可以用酒来洗澡。黑豹并不是个喜欢吹嘘的人,但是他觉得在老朋友面前也不必故意作得太谦逊。

    岁烈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并没有推掉他的好意:你有什么,我就要什么,而且要最好的,我既已来了,就吃定了你。黑豹大笑,显然对他这种态度很满意:但那些都是以后的事,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做。他又看了红玉一眼:你能不能暂时叫你的牛去睡一觉,让我们兄弟好好的聊聊。罗烈大笑着推开红玉,在她丰满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去养足精神,等着我再来修理你。黑豹看着他的动作和表情,心里觉得更满意。

    这个人对他的威胁和压力,已不如以前那么大了。

    这个人已不再是以前那个法官,仿佛已真的变成了个浪子。

    最令黑豹满意的,当然还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上个月在这里发生的那些事。

    你几时来的?黑豹看到红玉扭动着腰肢走进卧室,忽然又问。

    昨天。罗烈回答:昨天上午刚下船。

    船上没有女人?黑豹微笑着。

    就因为在船上做了二十天和尚,所以昨天晚上才会那么急着找女人。黑豹大笑:胡老四就偏偏遇上了你,我早已发现他最近气色不好,一定要走霉运。他忽又改变话题,问道:你一向都在那里?真的在监狱?罗烈点点头:而且是在一个全世界最糟糕的监狱里,在德国人眼睛里,除了德国人外,别的人都是劣等民族,他们最看不起的就是黄种人和犹太人。你怎么进去的?

    因为我给过他们一个教训,我想让他们知道中国人也和德国人同样优秀。罗烈微笑着,我在他们拳王的鼻子上揍了一拳,谁知德国人的拳王,竟被中国人一拳就打死了。黑豹又大笑道:这种教训无论哪个人只怕很难忘记。所以他们虽然明知我是自卫,还是判了我十年徒刑。十年?黑豹扬起了眉:现在好像还没有到十年,连一年都没有到。

    但你现在却已经出来了。

    那只因为德国的监狱也和他们拳王的鼻子一样,并不是他们想像中那么结实。罗烈淡淡的说道,并没有显出丝毫不安,越狱在他看来,好像也变得是件很平常的事。所以你这位法官,现在已变成了个被通缉的杀人犯?不错。

    我希望他们派人到这里来抓你。黑豹微笑着:我也想试试德国人的鼻子够不够硬。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达里来?为什么要住进这间房?罗烈忽然问,问得很奇怪。

    黑豹摇摇头,脸上也没有露出丝毫不安之色。

    汉堡是个很复杂的地方,但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看得到喝得烂醉的水手和婊子们成群结队的走来走去。罗烈慢慢的接着道:那里的歹徒远比好人多得多,但我却碰巧遇见了个好人。黑豹在听着。

    他也杀过人,可是为了朋友,他甚至会割下自己一条腿来给朋友作拐杖。罗烈叹了口气:当他知道只要花十万块就可以保我出来的时候,就立刻准备不择一切手段来赚这十万块。这种朋友我也愿意交的。黑豹还是面不改色。

    只可惜他已死了,罗烈叹息着:就死在这间屋里。黑豹仿佛很吃惊:他怎么死的?

    我正是为了要查出他是怎么死的,所以才赶到这里来的。罗烈目中露出悲愤之色道,报上的消息,说他是跳楼自杀的,但我不相信他是个会自杀的人,他就算跳楼,也一定因为有人在逼着他。黑豹沉思着,忽然道:他是不是叫高登?

    你认得他?罗烈的眸子在发光。

    黑豹立刻摇了摇头:我虽然没见过他,却也在报上看到过一个德国华侨跳楼的消息,他忽又拍了拍罗烈的肩: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替你查出来,可是现在我们却得好好的去吃一顿,我保证奎元馆的包子味道绝不比汉堡牛排差。现在才六点多,这里已经有馆子开门?

    就算还没有开门,我也可以一脚踢开它。黑豹做然而笑,莫忘记在这里我已是个大亨,做大亨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现在才六点四十分。

    天已经很亮了。

    黑豹的心情很少像这么样愉快过,他觉得罗烈已完全落在他掌握里,也正像是那只壁虎一样,只不过他现在还不想将手掌握紧。

    这世上好像有很多人都像壁虎一样虽然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却连眼前的危险都看不见。

    黑豹手搭着罗烈的肩,微笑着长长吸了口气:今天真是好天气。三

    天气的确不错,只可惜这地方却永远是阴森而潮湿的,永远也看不见天日。

    这里并不是监狱,但却比世上所有的监狱都更接近地狱。

    还不到四尺宽的牢房,充满了像马尿一样令人作呕的臭气。

    每间房里都只有一个比豆腐干稍大一点的气窗,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了——甚至连床都没有。

    石板地潮湿得就像是烂泥一样,但你若累了,还是只有躺下去,波波发誓死也不肯躺下去。

    她被带到这里来的时候,简直不相信在那豪华富丽的大楼房下面,竟有这么样一个地方。

    这地方就连猪狗都待不下去。

    但姑娘你看来却只有在这里待几天了,其实你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这地方本就是令尊大人的杰作。秦松冷笑着说了这句话,就扬长而去,铁门立刻在外面锁上。

    波波也曾用尽一切法子,想撞开这道门。

    她撞不开。

    然后她又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放我出去,叫黑豹来放我出去。没有人回应。

    连那些看守的人都去得远远的,既没有人理她,也没有人惹她。

    每个人都知道她跟黑豹的关系,谁也不愿意麻烦上身。

    现在波波不但已声嘶力竭,也已情疲力尽。

    可是她仍然昂着头,站着。

    她死也不肯躺下去。

    气窗并不太高,因为这屋子本就不高。

    不到一尺宽的窗口上,还有三根拇指般粗的铁栅,连乌都很难飞出去。

    波波咬着牙,喘息着,忽然发觉有人在敲她后面窗上的铁栅。

    一个人在轻轻呼唤:赵姑娘是我。

    波波回过头,就看到一张仿佛很熟悉的脸。

    但她却已几乎认不出这张脸了,本来很年轻、很好看的一张脸,现在已被打得扭曲变形。本来很挺的鼻子,现在也已被打得歪斜碎裂。

    是我,小白,就是那天带你来的小白。

    波波终于认出了他。

    她的胃立刻开始收缩,几乎忍不住要呕吐: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是秦松。小自的脸贴在铁栅上,目中充满了悲愤和仇恨,他狠狠的揍了我一顿。因为我本不该跟你说话的。小白勉强笑一笑,却笑不出,我自己也明白,所以那天你上了楼之后,我就逃了,但秦松还是不肯放过我,三天前就已把我抓回来。这个畜牲,波波咬着牙,狠狠的骂,这里的人全部跟黑豹一样,全部是畜牲。其实他这顿揍也算不了什么?小白反而安慰她:若是换了他们的老七和老八出手,现在我身上恐怕已没有一块好肉。他忽然笑了笑,竟真的笑得出来,道:何况我逃亡的这三十多天日子过得虽苦,却也并不是白苦的。波波咬着牙,勉强忍住眼泪:你难道还有什么收获?小白点点头,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你是不是认得一个叫罗烈的人。波波又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认得他?因为我已见过他。小白好像很得意:而且还跟他谈了很久的活。波波更吃惊:你怎么会见过他的?

    我躲在一个洗衣服女人的小阁楼上。小自的脸好像是红了红,用发涩的舌头舐舐受伤的嘴唇,才接着说下去,我本来准备乘他们端午狂欢时逃到乡下去,但陈瞎子却带他来找我。陈瞎子?

    陈瞎子是我从小就认得的朋友,他对我比对他亲生的弟弟还好。小白说,他本来也是里面的人,后来被人用石灰弄瞎了眼睛,才改行到野鸡窝里面去替婊子算命。罗烈又怎么会认得这个陈瞎子的?波波还是不懂。

    他十几天之前就已到这里来了,已经在暗中打听出很多事,结交了很多里面的人。里面的意思,就是说在组织里的。

    这意思波波倒懂得,她眼睛里立刻立刻发出了希望的光:他知不知道我……我在这里?他来找我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我又把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了他。你信任他?

    陈瞎子也很信任他,每个人都信任他。小白目中露出尊敬之色,接道,我本来以为黑豹已经是最了不起的人,世上只怕已难找出第二个像他那么厉害的人来,现在我才知道,真正厉害的人是罗烈。波波的眼睛更亮了:黑豹最畏怯的人,本来就是他。他来了十几天,黑豹竟连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小白的神情也很兴奋,但他却已将黑豹所有的事全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可是我知道黑豹现在已经去找他了。波波又显得很忧虑。

    那一定是他自己愿意的,黑豹一定还以为他刚到这里。小白对罗烈似已充满信心,世界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对付黑豹,这个人一定就是罗烈。黑豹会不会看出罗烈是来对付他的?波波还在担心。

    绝不会。小白却显得很有把握,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把黑豹握在手心里,只等着机会一到,他就会将手掌收紧。他破碎的脸上又露出微笑,到那时黑豹想逃也逃不掉了。波波咬着嘴唇,沉思着,眼睛里的光采已突然消失,又变得说不出的悲痛。

    小白立刻安慰好:你放心,我相信罗先生一定会找到我们,一定会来找我们的。波波勉强笑了笑,她只能笑笑,因为她知道这少年永远也不会了解她的痛苦。

    她想见罗烈,又怕见罗烈,她不知道自己见到罗烈时,应该怎么说才好。

    罗烈,我对不起你,我自己也知道,她突又下了决心,但只要能再见你一面,我还是不惜牺牲一切的。波波拾起头,抹干了眼角的泪痕: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要想法子让他见到我们,一定要想法子帮他打垮黑豹!小白握紧了双拳,眼睛里也发出了光:我们一定有法子的。四

    奎元谊是家很保守的老式店铺,里面一切布置和规矩,这三十年来几乎完全没有改变。

    厨房里的大师傅是由以前的学徒升上去的,店里的掌柜以前本来是跑堂。

    一碗面要用多少作料,多少浇头,大师傅随手一抓就绝不会错半点,就好像是用戥子称出来的那么准确。

    对他们说来,这几乎已是不可改变的规律,但今天这规律却被破坏了一次。

    规定每天早上七点半才开门的奎元馆,今天竟提早了四十分钟。

    因为他们有个老主顾,今天要提早带他的老朋友来吃面。

    这当然并不完全因为这个人是他们的老主顾,最重要的是,他们都知道无论谁对这个人的要求拒绝,都是件很危险的事。

    现在黑豹已在他那张固定的桌子旁坐下,但却将对着门的位子让给了罗烈。

    现在他已不怕背对着门,但一个刚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人,感觉就完全不同了——能在别人看到他之前,先看到从门外进来的每一个人,总比较安全些。

    桌上已摆好切得很细的姜丝和醋。

    这姜丝是大师傅亲手切的,醋也是特别好的镇江陈醋。黑豹微笑着,并不想掩饰他的得意:这馆子最大的好处,就是他们总是会对老主顾特别优待些,罗烈拈起根姜丝,沾了点醋,慢慢的咀嚼着,面上也露出满意之色。

    他抬起头,好像想说什么,但就在这时候,他脸上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

    他看见一个卖报的男孩子,正踏着大步,从外面的阳光下走进来。

    这男孩子本不应一眼就看见罗烈的,外面的阳光己很强烈,他的眼睛本不能立刻就适应店里的阴暗。

    可是现在这里却只有他们两个客人。

    男孩子一走进来,就立刻向他们走过去:先生要不要买份报,是好消息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看清了罗烈。

    他那张好像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真诚而开心的笑容。

    罗大哥,你怎么在这里?他叫了起来,道,陈瞎子还在惦念着你。不知道你这两天到哪里去了,才两天不见,你怎么就好像突然发财了。罗烈也笑了,却是种无可奈何的笑。

    他知道现在除了笑之外,已没有别的话好说,没什么别的事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