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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结义赤子心

    黎明,一艘鱼船自北而来,泊于海滩。

    一眼望去,这艘船当真是奇形怪状,不成模样,说它是船,却像是个木筏,说它是木筏,却又偏偏有几分船的模样。

    船身方方正正,竟是用成枝大木材钉成的。连树皮都末刨光,船板上盖着个三角形的舱房,既似帐篷,又有些似房屋的模样,只有一张帆却是平整宽大,坚固美观,与这艘船显得大不相称,仿佛有些似抢来的。

    但这艘船虽是七拼八凑,怪模怪样,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坚实稳走之感,似乎任凭大风大雨,也打它不散、一条黑凛凛的大汉,仰天卧在船帆下,四肢平平伸出,显得又长又大,看来直似条懒睡着的猛虎一般。

    船还未靠岸,这条大汉便已翻身掠上,口中打雷似的映喝一声,伸手一拉,便将这千百斤重的船拉上了浅滩,他这一站将起来,直似座活生生的铁塔,当真是腰大十因,背阔三停。从头到脚,最少也有-丈多长,身上穿着套黑缎武士装,别人穿已是极为宽大,但穿夜他身上,却是又紧又小,裤脚只能益着膝盖,扣子更是无法完全扣上,看来又有九成是抢来的模样。

    他身形虽然怕人,但面上浓眉大眼,狮鼻虎口,虽带着七分傻相,却倒也甚是讨人欢喜。

    那么大一艘船,还似乎不够他伸展手脚,一站到岸上,立刻仰天伸了个懒腰,仅仅扣着的三粒扣子,使又被蹦开了,露出毛茸茸黑铁般的胸膛。

    雨势似已小了些,这大汉一步步走上海滩,目光东张西望,口中喃喃骂道:兀娘贼,老子来了,那些毛贼怎地还不来?伸手摸了摸肚子,又自四仰八叉躺了下去,模着肚子道:饿了饿了,无上怎地不掉两个大馅饼下来,让老子吃饱了,好有力气厮杀。躺了半晌,他似是饿得实在受不住了,翻身而起,大步跑上了船,自舱中摸出了一大块半生不熟,也不知是什么肉,又摸出三四个已硬得铁也似的馍馍,兜在怀中,哺哺道:兀娘贼,越等越饿了,干脆把明天的晚饭也吃了算数,今天若是被人打死,明天反正也吃不着了一面自言自语,一面已塞了满嘴的肉。

    突然间,一个浪头卷来,海水白沫中,竟似有个五颜六色的东西随着浪潮眷上了沙滩。

    那大汉摸了模头,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大步赶去,一把提了起来,突然大呼通:不得了,了不得,怎地大海也会生儿子了?被海浪卷上沙滩的,竟是个身穿锦友的童子,双手紧抱着一根木头,死也不放,牙关也咬得紧紧的,嘴唇发白,早已晕迷许久,亦不知是生是死。

    只见那大汉口中狂呼着:不得了,了不得……撒手将那孩子抛了下去,撤腿就跑。

    但跑了几步,突又停社脚步,喃喃道:不对不对,大海的儿子怎会被海水冲晕,嗯,这孩子必走是别的船上掉下来的……又回头跑了过去,将那孩子抱起,摸了摸胸口,裂嘴笑道:不坏不坏,还有些气,死不了。将那孩子伏在沙滩上,伸手征他背上按了几按。

    那孩子呻吟一声,吐出了几口海水。

    大汉欢呼一声,雀跃而起,手舞足蹈,又跳又蹦,大呼道:活了!活了!他救了别人性命,心里实是不胜之喜,连肚子饿都忘记了,馍馍干肉,撤了一地,他竟也不捡,抱着那孩子,大步奔上海滩,在那小小的身子上,又拍又摸,不住唤道:小小子,你活了,就该张开眼来呀?那孩子终于张开限来,目光四望一眼,面上现出惊骇之容,但瞬即回复平走,向那大汉微微大笑。

    那大汉大喜道:笑了笑了……小小子,你会说话么?那孩子点了点头。大汉道:会说话就说呀,你叫什么?那孩子呼了口气道:我姓方,别人都叫我宝儿。这孩子半分不假,竟正是被暴风雨吹落海水的方宝儿。

    那大汉大笑道:宝儿宝儿,果然是个小宝贝儿……你瞧瞧这小膀子小腿,跟我手指头差不多粗细。方宝儿呆呆地瞧着他,似是瞧得甚是有趣,眼珠子转了转,亦自问道:大小子,你叫什么名字?那大汉道:我姓牛,我爹爹从小叫我铁娃,但别人却总是叫我傻大个子,叫得我恼了,我就把他们塞进水沟里。方宝儿也不禁听得哈哈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

    他劫后徐生,虽然也在挂念着胡不愁、水天姬他们的生死,但转念一想:我都未死,他们本事比我大得多,还会死么?想到一时间不能和他们相见,心里又不兔有些难受。

    但他终究年纪还小,孩子的心,最是留不住忧虑,何况他一张开跟便瞧见这么有趣的傻大个子,几声笑过,便不禁将烦恼抛开了。

    牛铁娃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又道:你爹爹呢?你个子又不大,又不怕将你家吃穷,一个人跑出来干什么?方宝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突又笑道:你是怕把家里吃穷,才一个人跑出来的么?牛铁娃呵呵笑道:小子你可真聪明,一猜就猜中了。过了半晌,他们又想起什么,张开大嘴笑道:你找不着爹爹,我也生不出儿子,你不如就做我儿子吧!方宝儿一怔,眨了眨眼睛,道:你可有老婆?牛铁娃嘻嘻笑道:我老婆还在她娘的肚子里。方宝儿道:你老婆都没有,就想收儿子,岂非笑死了么?牛铁娃道:莫非你有老婆不成?

    方宝儿道:惭愧惭傀,只有一个。

    牛铁娃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瞧了他半晌,摇头叹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娶了媳妇,本事可真不小。方宝儿道:说起本事,我可比你大得多了。牛铁娃叹了口气,道:既是这样,咱们就做兄弟吧!方宝儿道:好,我是大哥,你做小弟。

    牛铁娃张大了嘴,笑得合不拢来。

    方宝儿道:小心些,莫笑断了肠子,还要我破开你肚子;一段段缝起来,那可费事得很。牛铁娃怔了一征,双手立刻捂住肚子,果然不敢再笑了。但仍喘着气道:你做我小弟,我都嫌你个子太小了,还想做大哥?方宝儿道:你可听过,古人说学无大小,能者为师?牛铁娃道:你别掉文,我可不懂。

    方宝几道:这句话就是说:不管年纪大小,只要学问大的,就可以做那学问小的师傅,我学问既比你大,本领又比你强,不做你师傅,已经很给你面子了,这大哥你是走要让给我做的。牛铁娃摸着头,讷讷道:古人说的话,大概是不会错的了,但……但我一拳就能把你打死,让你做大哥实在不服气。方宝儿道:你只当力气比我大么?

    牛铁娃哈哈笑道:我直到现在,还没见过气力比我大的;你瞧……一拳打在地上,真被他的打出个尺多深的沙坑。

    方宝儿道:嗯,也算不坏了……你再抓上一大把沙子,我看看你能不能将这把沙子抛人海里?牛铁娃大笑道:十把沙子也行。果然抓起把沙子,全力抛出,但沙子被海风一吹,哪里抛得远,倒有大半被风吹了回来,吹得牛铁娃一般,中铁娃双手揉着眼睛,呆了半晌,喃喃道:怪了怪了!方宝儿道:你瞧我的。

    中铁娃大奇道:你……你行?

    方宝儿笑道:这么近不算本事,我再走远些。大步走了几步,走到一片已被海水打湿的沙滩上,俯身抓了把湿沙,捏作一团,轻喝道:你看!抡臂-抛,那沙子黏在一团,直到数丈外才被风吹散,但那已是在海面上,沙子果然都落人海水里。

    中铁娃瞧得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又合不拢来。

    方宝儿笑道:你服气了么?

    牛铁娃叹道:服了服了。

    方宝儿道:既然服了,还不快拜大哥。

    牛铁娃道:大……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果然跪在地上,咯咯即起头来、方宝儿倒觉有些不好意思,也回拜了几拜。两人既成兄弟,牛铁娃将方宝儿更是服侍得周到已极,将干肉馍馍拾起来拣好的给宝儿吃了,又搬了决大石头过来,请宝儿坐下。

    过了半晌,牛铁娃突然问道:大哥,肚里的肠子,可是真会笑断的么?他似已苦思许久,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方宝儿正色道:你若时常耻笑于人,肠子总有一日要被笑断的,若是真正大笑,倒也无妨。牛铁娃开颜笑道:这下我可放心了,否则以后我整日担心肠子要断,笑也不敢笑,那日子如何过得下去?方宝儿道:你走必要笑的么?牛铁娃道:我每日大笑三十次,小笑三百次,才有气力……突然一跃而起,瞪眼瞧着海面。

    方宝儿不由得也随着他目光望去,只见一艘帆船,破风面来,船身也显得有些残破,想必是昨夜暴风雨时,这艘船迟早已寻得避风之处,还是不免受些损害,要知道海湾原不宜停船,又恰巧正是昨夜暴风的风眼,五色帆船昨夜若泊在这里,万万不致被风欧走。牛铁娃喃响道:来了来了……方宝儿道:这艘船上的人你认得的么?

    牛铁娃道:兀娘贼,谁认得他?这船上的人,都是强盗,见我穷得没饭吃,也想拉我入伙,但我牛铁娃人虽穷,骨头却硬,饿死也不做强盗……只是……咧嘴一笑:强盗的东西,我都要抢的,他们只要一落单,便少不得要被我揍上-顿,多多少少抢些东西来。方宝儿笑道:你身上这套衣服想必也是抢来的了?牛铁娃道:这套衣服、牛肉、摸摸、船上的帆,全都是抢来的,这才使毛贼们气疯了,今日约我来这里厮打。方宝儿道:他们约你,你就来了?

    牛铁娃瞪眼道:自然要来的,不来岂非脓包?方宝儿叹道:他们抓你不着,约你来这里。自然大有准备,他们人多势众,岂非要将你活活打死?牛铁娃想了一想,道:打死也得来!

    只见船已靠岸,二十余条大汉,手提花枪、鱼叉、分水刺、鬼头刀,各式各样不同的兵刃跃下船来。

    这些人虽是人多势众,但却似仍对中铁娃有些畏惧,只是在远远的叫喊喝骂,不敢径直冲来。

    当先一人大喝道:傻大个儿,今日你若乖乖的投顺,倒也罢了,否则大爷们将你砍成八块。牛铁娃怒骂道:放你娘的穷屁!回头道:大哥且在此坐坐,待我去和这群毛贼厮杀。方宝儿叹道:你若走要打,就去吧,小心些了!牛铁娃道:不妨事。反手脱下衣服,精赤了上身,抓起抉百多斤重的大石头,撤步奔了过去。

    群盗见他冲来,不敢怠慢,呼啸一声,竞排起个阵式。

    一个蓬头大汉手提鬼头刀,哇的大喝一声,当先冲了过来,当头一刀,往牛铁娃劈下。

    牛铁娃骂道:死娘贼!双手一扬,将石头迎了上去,只听砰的一声,那大汉竞被震得虎口进裂,钢刀也被震得飞上半空,牛铁娃哈哈太笑道:臭豆腐!忽然斜地一招花检刺来,牛铁娃百忙中不及去挡,振腕将大石笔直掷出,反手一把,抓注了花枪。

    但闻风声呼呼,那大石本有百多斤重,再加上这一掷之力,去势是何等惊人,群盗谅呼一声,四散逃开。

    牛铁娃手腕一抖,就将花枪夺了过来,眼见群盗惊逃,牛铁娃不禁太是得意,倒嘴大笑道:臭鸡蛋,去抱孩子吧,打什么鸟架?将花枪泼风般抡起,虽然全无招式,但虎虎风生,声势端的惊人,谁若被他枪杆扫着一星半点,那当真不死也得送掉半条命。

    群盗哪敢进身,牛铁娃一过去,群盗立刻四下逃开,牛铁娃更是得意,口里臭豆腐,臭鸡蛋骂不绝口、为首一条黑衣大汉瞩道:这傻小子虽然眼明手快,有些牛力,但却丝毫不会武功,照着咱们那法子打,准保将他收拾下来,莫怕他!群盗轰然喝应,又有人喝道:看他还能变出什么花样?牛铁娃怒赐一声,抡枪扑了上去,群盗还是远远逃开。牛铁娃脚步虽大,怎奈这些大汉竞都会些轻功,牛铁娃空白奔来奔去,也追人家不上。他跑得累了,方想歇歇,但花枪一住,别人刀枪鱼叉,立刻没头没脑杀了过来,牛铁娃终究不是铁打的身子,如此怎支持得住?

    不到半个时辰,牛铁娃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如牛,一个不小心,左股上就着了一叉,刺出了三个血琳琳的窟窿。群盗大笑道:看来红烧牛肉快进口了。牛铁娃越是暴怒,力气使的越快,越难持久。

    突然间,只听他大喝一声:住手!

    群盗都不禁被他这霹雳般喝声震得怔了-怔。

    黑衣大汉道:你可服了么?

    哪知牛铁娃竞乘着众人一怔时,转身跑开去,口中大喝道:臭贼们,不怕老子伏兵的就追过来吧!群盗做梦也想不到这傻小子也会使诈,果然不敢去追,黑衣大汉:反正他也逃不了,看他还能变出什么花样?牛铁娃奔到宝儿面前,竞翻身拜倒。

    方宝儿早已瞧得心惊胆战,此刻悄声道:怎样?跑吧!牛铁娃喘着气道:跑是不能跑的,但打也打不过了,看来铁娃今日难免要被臭贼们打死……说到这里,他一双环目中竞突然流下泪来,垂首道:铁娃与大哥结拜一场,也没什么孝敬大哥,只有那艘船倒还结实,船上还有几斤牛肉,待铁娃先送大哥到船上,再和毛贼们拼命去。方宝儿早已听得热泪盈眶。他年纪虽小,义气却不后人,当下大声道:不行,你我既是兄弟,我怎能眼看你死,你死了我也是不活的人!牛铁娃想了想,突然摇头道:不行不行,大哥已娶丁老婆,大哥若死了,嫂子岂非要做寡妇?方宝儿听得又是好笑,又是感动,擦了擦眼泪,强笑道:你别怕,咱们都死不了的。他口中虽在安慰别人,心里又何尝不在害怕?

    哪知牛铁娃听了,却突然喜动颜色,一个筋斗跃起,大笑道:对了对了,大哥本事比我大,一走有法子。方宝儿突然灵机一动,果然想起了个法子,虽不知这法子是否有用,但此时此刻,也只有硬着头皮去试试了。当下大声道:你等着,我去将这群毛贼打发了。竞站起身子,大步走了过去。

    群盗惧是七尺大汉,方宝儿身高却不及五尺,更是手无缚鸡之力,此番走将过去,实有如羊入虎口一般。

    牛铁娃却对他满怀债心,放声大呼道:臭毛贼们,我大哥来了,你们等着送死吧!群盗轰然大笑道:这小鬼便是你大哥么?哈哈,过来过来,太爷不一脚赐出你蛋黄才怪。方宝儿站在这-群如狼似虎,穷神恶煞般大汉中间,心里实在发慌,脚也有些发软,但却半步不退,反而壮起胆子,大喝道:各位既都在海上讨生活,想必也都是寿天齐的属下?群盗对望一眼,面上都不禁露出慷诧之色,那黑衣大汉厉声道:你这小鬼怎会知道咱们瓢把子大名?方宝儿一听他们果然乃是紫髯龙属下,暗中又放了些心,冷笑道:紫髯龙纪律森严,想不到也有你们这种见不得人的属下,竟然以多欺少,欺负单身容,难道你们竞都忘了,那打劫单身客的伙伴,是如何死的?他究竟年轻口嫩,此番一心想学江湖人的口吻,都学得有些不伦不类。

    但群盗听在耳里,心下却更是惊诧,只因紫髯龙于东海之滨,以门规处治那劫了白衣人船只的头目之事,已是天下皆闻,此间群盗地位又在那头目之下,更早已将此事引为引鉴,听了宝儿说话,暗中都不禁揣揣不安,黑衣大汉强笑道:小朋友是何来历?不知可否见告他口气已大是和缓,方宝儿却说得更凶,冷笑道:你还不配问我来历,去叫寿天齐来说话。一条浓眉大汉,目光始终瞬也不瞬地盯在宝儿面上,此刻突然轻呼一声,脱口道:我想起来了。群盗心中正是忐忑不走,听得这声轻呼,都凑过头去了悄声道:你可是想起了这小鬼来历?那浓眉大汉道:这……这位小友乃是五色帆船上的。群盗耸然变色,齐声道:真的?你可莫要弄错了。浓眉大汉道:绝不会错,那日紫衣侯与白衣人决战时,我曾远远瞧见他和紫衣侯在说话。在群盗眼中,能和紫衣侯说话的人,那身份当真是非同小可,群盗面面相觑,你望我,我望你,个个都已面色大变,也不知是谁当先翻身拜倒,别的人那敢怠慢,霎眼间使跪满一地。

    黑衣大汉拜地道:小人们不知阁下来历,多有得罪,但望阁下大人不见小人过,饶了小人们这一道。这一来连宝儿都有些意外,只因他也不甚知道五色帆船中人,在这些亡命之徒服中,身份竟然也如此尊贵。

    牛铁娃见他过去三言两语,也末动手,连自己都打不过的这群大汉,竞对他服服帖帖跪满一地,不禁更瞧得目走口呆,又惊又喜,鼓掌大笑道:有本事,有本事,大哥端的有本事。方宝儿眼珠子一转,道:今日之事,倒也罢了,但你等日后若是见了我这兄弟时,又当如何?群盗轰然道:日后小人们若是见着牛大爷,必走恭恭敬敬,牛大爷就算打咱们,咱们也不敢还手。牛铁娃直着眼睛骂道:兀娘贼,你们不还手,牛大爷还会打么,这说的是什么混帐话?群盗道:是是,牛大爷说的是。

    方宝儿听得暗暗好笑,面上却板起脸,道:你等日后若再以多欺少,我少不得要向寿天齐问个清楚!那黑衣大汉连声道:是是,小人们再也不敢了。过了半晌,又道:不知大爷还有什么吩咐?方宝儿道:没有……

    话犹未了,牛铁娃已大声道:有的有的,还有吩咐。黑衣大汉道:但请吩咐,小人们无不从命。牛铁娃大笑道:将你们船上牛肉馍馍,拣好的多多送些下来,待我请大哥好好吃上一顿。黑衣大汉道:是!众豪果然奔上船去,提了满满一大篓牛肉吃食,恭恭敬敬送了下米,牛铁娃跟睛一瞪,道:牛肉送来了,还不走,莫非你们又想吃回去一份不成?方宝儿听得几乎笑出声来。

    群豪听了这句话,有如蒙大赦一般,转眼间便走了个干净。

    牛铁娃哈哈笑道:好牛肉,好馍馍……不想今日非但没有送命,反捞来痛痛快快一顿大吃。这一日两人果真吃得痛快淋漓,牛铁娃倒下身子,立刻呼呼大睡,别人便是将他抬去抛在海里,他也全然不知。

    方宝儿虽也倦极,但思前想后,却是难以成眠,第二日清晨,牛铁娃又大吃一顿,道:大哥既无去处,不如就和我小弟在海上游荡游荡,有时虽不免少些吃的,但无人管束,也无人给咱们气受,终日都可睡觉,倒也落个逍遥自在,无拘无束。方宝儿苦笑道:我若有你这般逍遥,倒也好了。牛铁娃大奇道:莫非大哥还有什么事做不成?方宝儿叹了口气,道:有的。

    中铁娃突然垂下了头,道:如——如此说来,大哥是要将小弟抛下的了?他个子比方宝儿大了何止一倍,此刻却说的似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但言语间却是真情流露,满怀伤感。

    方宝儿倒也不觉有些黯然,强笑道: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只是……唉,我事办完,日后必来寻你。牛铁娃垂首道:不知大哥要去哪里?方宝儿道:我也不知要去何处,只是走要去寻个人,但那人究竟在哪里,此刻还弄不清楚。牛铁娃想了半天,忽然抬起头来,道:既是如此,待小弟相送大哥一程,送到长江,那里小弟倒有几个相识船家,待小弟求他们将大哥送到长江上流,大哥不但行路容易得多,寻人也方便得多了。他始终不敢抬起头来,原来目中已满是眼泪,不敢被人瞧见。

    方宝儿倒也末想到这铁牛般的汉子,竟是如此情深意重,与自已虽是萍水相逢,却真个连兄弟也不过如此。

    一时之间,宝方儿不禁又伤感,又欢喜,当下两人上了那艘方方正正的木船,挂起顺风帆,径自向长江口驶去。

    吴松口外虽然沙泥淤积,但自从文物重心自黄河两岸迁至长江南北以来,此地便已日渐繁荣,船舶往来,终日不绝,尤其崇明岛一带居民,家传以捕鱼为业者极多,每值朝阳未出,但见满江渔火,灿如明星,到了黄昏时,归帆点点,渔歌相和,此情此景,更是令人神醉。

    方宝儿与牛铁娃入了长江,寻了个浅滩泊下,牛铁娃便要去寻那相识船家,载送宝儿一程。宝儿却道:我想来想去还是走路的好。牛铁娃大声道:为啥?

    方宝儿叹道:我要去寻的那人,本有地址留下,怎奈此人生性古怪,竞不将住处写个明白,却偏偏要人去打哑谜,我猜来猜去,也未猜出那到底是什么地方。说不走就在这左边岸上也末可知,我若乘船,虽然舒服些,但若是将那地方错过,岂非要人的命?牛铁娃瞪大了眼睛,道:但……但大哥一个人,身上又没银子,在岸上走路,岂非要……要挨饿么?方宝儿强笑道:你放心,大哥有的是本事。牛铁娃大喜道:对,大哥比铁娃本事大得多,吃的却比铁娃少得多,铁娃没怎么挨饿,大哥还会挨饿么?想了一想,突然自舱中将剩下的吃食都搬了出来,咧开嘴笑道:这些都是大哥的。方宝儿呆了一呆,道:谁说是大哥的,是铁娃的。牛铁娃摇头道:是大哥的,大哥带走。

    方宝儿道:你留着。

    牛铁娃着急道:大哥不带走,铁娃就……就是…到底就要怎么样,他却也说不出来。

    方宝儿目光一转,笑道;常言道有福该同享,这里既有好吃的,咱们就该都一齐将它吃了,谁也莫带走,好么?牛铁娃大喜道:好,好,好极了。

    两人开始吃喝,牛铁娃手不停,嘴不停,吃得喜笑颜开,连连道:好,好,可惜已剩得不多了……突然停下了手,停住了口,大嚷道:不对不对,这太不公平。方宝儿道:有何不公平?

    牛铁娃道:我吃的多,大哥吃的少,我不吃了。方宝儿忍住悲伤,将剩下的一块牛肉揣在怀里,强笑道:好,这块我带去,这……走吧,我也该……该走了。牛铁娃呆呆地楞了半晌,缓缀站起身子,垂首道:大哥,你……你莫忘了铁……娃。…:突然撇开大步,转身奔出,一脚将船踢离了岸,风送船行,转眼间便已瞧不清他的面目了。

    方宝儿呆望着船行,也石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放声大呼。

    铁娃……铁娃……我一走忘不了你。

    这时牛铁娃却已听不见了,宝儿面上也早已流满眼泪。

    他一生中虽不知有多少人疼他爱他,那都不过是长辈的慈爱,直到此刻,他才算尝着了友情的滋味,而他忠心的朋友却已走了,方宝儿虽然早已立下决心,要做条硬汉,此刻也无法不流泪。

    他寻了个石头,缓缓坐下,心里当真是千头万绪,也不知是何滋昧,这也是他第一次开始了解人生的酸甜苦辣、了解人生的复杂,想起那时卧在树荫下读书的安适,相隔虽只有数十天,却已有如隔世一般。

    他那时但愿自己能对人生多体验一些,了解一些,此刻才发现对人生还是少知道些的好。

    只是,逝去的时光已永远无法再回,他虽然想起了石祟所作金谷园时序中的两句话:

    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

    以宝儿的年纪,本不应对这两句话有所感怀,但此刻他思前想后,再仔细咀嚼这两句话的滋味,实觉悲思如缕,不可断绝。

    良久良久,忽听一声雷震般的大喝,自他身后海上传来。

    宝儿一惊,转身望去,但见牛铁娃那艘船竞已驶回,还未到岸上,牛铁娃便已跃入水中,将船拖上海岸,赤脚狂奔而前。

    方宝儿又惊、又喜、又奇,道:你……你回来做甚?牛铁娃垂下了头,油油道:大哥虽比铁娃本事大,但……牛铁娃实是不放心让大哥一个人走路,无论如何,也得陷着大哥。方宝儿但觉心头一阵热血上冲,喉头哽咽,难以说话。

    牛铁娃道:大……大哥,你可是怪我了么?大哥若觉有小弟同行不使,我远远在后跟着也可以。方宝儿突然跳了起来,一把搂住他脖子,大呼道:我为何要怪你,有你陪着我,再好也不过!牛铁娃双目中满是泪光,嘴角却满带笑容,颤声道:真……真的……真的么,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两人互相拥抱,身形大小虽然相差悬殊,但所含赤子之心却是一般无二,连朝阳都似照得极是喜欢,自云层中露出脸来。

    两人寻了些野菜木材,堆到船上,又担着满满一桶清水,却忘自已此刻已然入江,从此之后,再也不致有缺水之虑了。

    江上船户,有些早就与中铁娃似是熟悉,远远隔着船,便打起招呼。还有人笑道:铁娃,你又回来了,咱们今年的收成,可又不够吃了又有人问道:与你同来的那位小兄弟是谁?

    牛铁娃大声道:是我大哥。

    听的人都呆了,呆了半晌,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若说方宝儿是牛铁娃的大哥,当真是谁都不能相信的事。

    牛铁娃也倒开大嘴,陷着他们直笑。到了晚间,两人已走了段水程,方待在崇明岛西端寻地歇下。

    忽然间,有人远远大呼道:大哥,等我一等……呼声清倪,竟是女子的口音。

    方宝儿笑道:不想也有人叫你大哥的。

    转首望去,只见一艘接形快船,箭一般窜来,船上操浆的却是个明睁皓齿,巧笑宜人的青衣少女。

    她衣袖高高挽起,露出双欺霜赛雪的手臂,玉腕上戴着两只翠锡,震出一连串击铃般的声音。

    牛铁娃转身瞧于=眼,面上立刻露出狂喜之色,跑到船梢,张臂大呼道:三妹,快使劲,快,快!那青衣少女白生生的脸上,已有了汗珠,但划船的速度,可真是不慢,片刻间就已追上。

    牛铁娃伸手一拉,将她像小鸟般提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大声道:快说,你怎么到了这里?青衣少女上上下下,眼工他半晌,笑道:大哥你可生得更结实了……这位小弟弟是哪位呀?她不答反问,牛铁娃大笑道:什么小弟弟,他是我大哥,也就是你大哥,你可得记住!青衣少女瞪大了眼睛,吃惊道:大……大哥?牛铁娃道:我这大哥,本事可大着啦……大哥,这是我妹子,她叫牛铁兰,也比我聪明得多。牛铁兰瞪着眼睛,瞬也不瞬地瞪着宝儿,道:你……你是我大哥的大哥?突然咯咯娇笑起来,几乎笑得喘不过气。

    牛铁娃道:笑什么?还不快跟大哥见礼。

    牛铁兰娇笑着走到宝儿面前,想忍住笑,又忍不住,道:你……你真的要我叫你大哥?方宝儿还未说话,牛铁娃已大声道:自然要叫的。牛铁兰娇笑道;好,大哥……小大哥……

    方宝儿道:你可是嫌我中纪太小了么?

    牛铁兰道:我若说不是,就是骗你。

    方宝儿眼珠一转,道:你年纪轻轻,又是个女孩子,为何要一个人偷偷跑出来,害得父母着急?牛铁兰笑声徽顿,奇道:你怎会知道我是偷偷……突然发觉自已说溜了嘴,赶紧将下半句忍了回去。

    方宝儿板着脸道:你若不是偷偷跑出来,方才你大哥问你怎会到此地,你为何不回?牛铁兰笑声完全顿住了,吃惊地望着宝儿,显然在奇怪他小小年纪,观察怎会如此敏锐、分析怎会如此精细?

    牛铁娃已大喝道:三妹,你真是偷偷跑出来的么?牛铁兰点了点头。

    牛铁娃生气道;好呀,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就这么大胆子,不怕坏人把你给吃了么?牛铁兰道:谁是十二三岁的孩子?

    牛铁娃道:胡说,你不是十二三岁是几岁?我明明记得临走前几天,才给你过了十二岁生日。牛铁兰破颜一笑道:那已是五年前的事了,人家难道永远长不大的么?还是十二三岁?牛铁娃这才似恍然大悟,道:对了对了,我已走了五年。牛铁兰道:自从大哥走后,二哥就娶了嫂子。牛铁娃大喜道:真的?老二结婚了?

    牛铁兰额首道:不错,那位二嫂人又美,又聪明,我真想不通她怎会嫁给二哥的?牛铁娃瞪眼道:老二怎样了?他难道配不上别人么?牛铁兰笑道:二哥是有些福气,只是……忽然叹了口气:只是那二嫂人虽聪明漂亮,却太厉害了些。牛铁接通:什么厉害?

    牛铁兰叹道:自从二嫂进了门,咱们家就和以前不同了。以前咱们虽然穷,日子却过得快快乐乐,后来……后来二嫂带了笔钱过来,我们家虽不似以前那么穷了,但……但我却宁愿再过以前那种穷日子牛铁娃道:她欺负你?

    牛铁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眼圈儿也红了,幽幽道:她欺负我还没关系,但对二哥,她也……她也……牛铁娃怒道:难道她也欺负老二不成?

    牛铁兰垂下了头,良久没有说出话来。

    牛铁娃喝道:快说。

    牛铁兰沉吟半晌,望了望宝儿,终于缓缓道:她……她没有嫁给二哥前,有……有很多朋友,常常来找她……牛铁娃瞪眼道:朋友找她,又有何妨?她既喜欢朋友,想必是个慷慨好义的女子,你便当分外尊敬于她才是。牛铁兰叹道:但……但她那些朋友,都是男的……牛铁娃大声道:男的有何妨?难道男人就不能做朋友了么?嘿嘿,你这孩子真是古怪!牛铁兰咬了咬嘴唇,轻轻顿足道:大哥自己才古怪哩!出嫁后的女子,就……就不能随意结交朋友了,大哥莫非连这都不知道?牛铁娃喃喃道:为什么?出嫁的女子,就不能交朋友?瞧了宝儿一眼:大哥,我三妹说的道理对吗?方宝儿道:完全对的。

    牛铁娃想了想,大声道:既是如此,你二哥便该好生教训她才是,不准她日后再胡乱结交男朋友。牛铁兰叹了口气道:二哥的脾气,大哥莫非还不知道不成?他对什么人都不敢得罪,对二嫂更是……更是服服帖帖,只要二嫂远远咳嗽一声,二哥无论在做什么,都得抛下手里事赶过去。牛铁娃道:爹爹总该管管她?

    牛铁兰叹道:就连爹爹和妈妈都有些怕她,无论她闹成什么模样,爹爹、妈妈也都不敢说话,只有……只有我……牛铁娃道:你怎么?

    牛铁兰大声道:我绝不怕她,看不顺眼时,就暗地跟她作对,想尽各种办法,叫她多多少少,每天都要吃些苦。牛铁娃突然大笑起来,道:我那时跟你吵架时,也常在暗中被你害得惨了,那女子想必更吃不消……不知她如何报仇?牛铁兰道:她表面丝毫不动声色,但只要我只有一个人时,她就跑过来和我厮打。牛铁娃道:牛铁娃的妹子,难道还打不过别人?牛铁兰叹道:她个子虽小,出手可真快,力气又大,我被她打得连还手都无法还手。牛铁娃怒道:老二可知道?

    牛铁兰垂下了头,道:她出手又阴又狠,虽然打得我浑身疼得要死,但却全打在别人看不出的地方,连……连二哥都不知道。牛铁娃气得脸都红了,大骂道:该死,该死!牛铁兰道:我受不了她的气,只有逃出来。方宝儿忽然插口道:你那二嫂,倒真是个怪人,听你说来,她身手既是那样,莫非她居然会些武功不成?牛铁兰道:听说她是华山派的弟子。

    方宝儿不禁皱起了眉,暗道:华山弟子,人可聪明漂亮,怎会嫁给个贫家之淳朴少年,这其中必然有些古怪。转眼望去,只见牛铁兰虽然穿的是一身渔女青衣,但质料却甚是轻柔,剪裁也极为精致。

    尤其她手上那双翠镯,更是价值不菲,哪里像是个自家里跑出来在外面吃苦的少女?

    牛铁娃轻拍着她妹子的眉头,满面惧是悲愤之色,喃喃道:我不在家,这些事真是苦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