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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吹皱一池春水

    那知方辛却仅是微微一笑,道:展兄,你又错怪我了,那一双情人箭,一道死神帖,只不过是小儿在秦铁篆伤后,自地上拾到的,早已失去了他们神秘的魔力,已不过只是一张废纸,两根凡铁!展梦白鳌的一楞,沸腾的热血,飞扬的仇火,立刻冷了下去,方辛口若悬河,不绝又道:在下以那一张废纸,两根凡铁,将展兄引到这里,虽然大是不敬,但展兄你却也要原谅在下的苦心。展梦白冷笑一声,道:若说你对我还有善意,实在令人难信,你不说也罢!身形转处,不愿再听。

    方辛飞身挡在展梦白身前,沉声道:且慢!他四望一眼,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展兄你可知道,你此刻己身入险境,命在须与,你此刻若是快随在下远离此地,还可无事,再迟一刻,便来不及了,帝王谷更是万万不可去的。展梦白顿住脚步,冷冷望他几眼,突地放声狂笑道:展梦白死且不怕,你纵然危言耸听,又岂能骇的了展某?笑声一顿,厉声接道:无论你对我怎样,展某念在旧交,也已不愿难为于你,快去吧!方辛面色一沉,正色道:展兄,你定要相信,在下绝非危言耸听,在下若有加害展兄之心,岂会等到今日?展兄,你若不听在下良言相劝,在此多留一刻,危险便增加一分,在下实不愿展兄你英年丧命,展兄你若还不肯随在下远去,在下说不得便要……展梦白怒叱道:便要怎样?

    方辛冷冷道:便要动手强劝了!

    话声未了,突地并指如戟,急点展梦白期门大穴!

    他本是武林点穴高手,出手果有名家风范,随意一指点出,意在招先,含蕴不尽,招式变化间,也不知还有多少煞手后着,立将源源而至!对方若要避开他这一招,端的要大费心思。

    那知展梦白怒叱一声,对他这一招藏蕴的后着,竟全然不管,身形微偏,双拳齐出,以攻克攻。

    刚猛的拳路,激烈的拳风,竟将方辛连绵的后着,一齐封死,正已暗合武家上乘功夫中以拙胜巧的秘奥!

    以正胜邪,以拙胜巧,这本是武功中最高的境界,展梦白却本不知道,只是他生性刚直,宁折不回,多次的冤屈凌侮后,他性情变的更是激烈,竟使得他的拳路武功,无意中走上了这条至大至刚的道路。

    方辛微微一惊,低叱道:好拳法!

    身形一转,已跨到展梦白身右,一连攻出数招!

    他招式绵绵密密,以柔为主,展梦白拳法却是大开大阖,雄浑刚猛,展梦白武功虽不如他,交手经验,更不及他丰富,但拳法间显示的那种至大至刚之气,却已先挫了方辛的锋芒!

    刹那间十数招过去,方辛竟丝毫占不了上风!

    要知他一心想要展梦白说出那白布旗隐藏之处,是以招式之中,不敢施出煞手,以免将展梦白杀死。

    拳风激汤间,又是十数招过去,这纵横江湖多年的独行剧盗,竟在展梦白这初出茅芦的少年手中落了下风!

    方辛心里着急,满头大汗,目光四下搜索,彷佛生怕有别人赶来,心绅一慌,招式更乱……

    突听展梦白大喝一声:住手!

    方辛呆了一呆,倏然退出数步,心中大奇忖道:他明明已占上风,为何还要叫我住手?心念一闪,展梦白已厉声喝道:你武功本比我强,但此刻却落下风!显见你并未施出全力,你若要与我动手,就快全力施为,展梦白死不皱眉,否则你就快走,展梦白绝不与存心相让之人动手!方辛呆了一呆,他平生处世奸恶,对人狡猾,实在想不到世上竟然会有这般刚直的男子。

    突听暗影传来轻轻一笑,一个娇柔的语声缓缓道:二妹,你说的不错,展梦白果然是条男子汉。语声曼曼,清风悠悠,三条人影,自黑暗中漫步而出!

    方辛身子一震,面色大变,身形霍然一转,便待飞奔而去,那娇柔的语声却又甜笑道:

    方辛,等一等好么?你儿子还在这里陪着我,你舍得走?方辛脚步一顿,竟不敢往前再走一步,展梦白双眉微皱,转目望去,只见一个宫鬓华服,腰肢如柳的丽人,婀娜地移动脚步,和萧飞雨并肩而来。

    方逸垂首丧气,跟在她两人身后,竟不敢抬头,夜色中只见那华服丽人满面俱是笑容,甚至连眉梢眼角,都充满了笑意,轻轻向方辛招了招手,笑道:你不走了?为什么还不回来?方辛果然转过身子,一步一挨地走了回来。

    华服丽人娇笑道:这才对了。眼波向展梦白上下一扫,她眼睛不大,弯弯约有如两眉新月,但是她那满含笑意的眼波,却有着一种勾魄荡魂的媚人之力,展梦白纵是心如铁石,但被她眼波一扫,心房竟也不禁为之砰然一跳,转过目光,不去看她。

    华服丽人咯咯笑道:二妹,你这位展公子,性情那般刚烈,想不到居然也怕羞的很!萧飞雨道:只因世上像你这样不怕羞的人,现在已越来越少了。华服丽人笑道:咬哟,我不怕羞,难道你怕羞么?萧飞雨笑道:惭愧惭愧,比起你来,我实在自愧不如。华服丽人伸手一抚云鬓,不禁咯咯娇笑了起来,她笑声柔媚,笑的姿势,更是风情万种。展梦白暗奇忖道:这女子难道便是萧飞雨的姐姐?怎地姐妹之间,性情也会如此不同?要知萧飞雨狂放不羁,看来似是男人,这华服丽人从头到脚,每分每寸,却都是女人中的女人。

    只见她眼波一转,忽然扭动腰肢,婀娜走到方辛身前,道:大家都在笑,你为什么不笑呀?方辛面如死灰,身形木立,那里笑得出来。

    华服丽人曼声道:噢,我知道了,你骗了我们,把我稳在那边,偷偷跑来,又叫你的儿子,将我二妹引开,以为我们都是呆子,但是你现在忽然发现了我们都不是呆子,所以就笑不出来了,是么?方辛垂首道:在下……在下……

    华服丽人轻笑道:其实笑归笑,骗归骗,你笑的时候可以骗人,骗了我们,也一样可以笑的。方辛道:在下……在下……

    他语声颤抖,一连说了四次在下,似乎除了在下两字之外,他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华服丽人笑道:再下,再下什么?再下去就到底了,你倒是快笑呀,别再下了。方辛道:在下……在下笑不出来。

    华服丽人轻轻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你现在不笑,只怕以后真的再也笑不出来了!方辛面色突地大变,噗地一声,跪了下去,颤声道:在下知罪,但求公主开恩,饶……华服丽人截口笑道:饶谁呀?饶你么?你不是通风报信,来救别人命的么?怎么又要求人饶你的命呢?展梦白心头一动:方辛竟然没有骗我!突然横身一步,挡在方辛身前,低叱道:

    且慢。

    华服丽人秋波一转,笑道:什么事呀?

    展梦白厉声道:今日无论是谁要伤方辛的性命,须得先将我展梦白一刀杀死,否则……萧飞雨一步掠来,着急道:这样的人,你何苦还要管他的事?你难道还不清楚他的……展梦白截口道:无论此人是善是恶,他今日既是为了救我而来,我若叫别人将他伤了,岂非畜牲不如!萧飞雨呆了一呆,华服丽人都已柔声笑道:二妹,你急什么呀?还怕我伤了你的展公子么?她眼波向展梦白一扫,笑声更是娇柔,道:你也别着急,先请让开,等我真要伤人的时候,你才赶来也不迟呀!展梦白冷冷哼了一声,闪开一步,双拳紧握,目光灼灼,笔直凝注在这华服丽人身上。

    华服丽人柔声道:方辛,我求你一件事好么?不要再骗人了,我已早就知道,你根本就没有救别人的心,只是想先把别人的白布旗骗到手上,所以才会来通风报信,是么?方辛那里敢说不是,连连点头。

    华服丽人娇声笑道:好,这次没有骗我,那么我再问你,你若骗到了白布旗之后,又将怎样?方辛暗中咬了咬牙,道:公主既要伤他性命,在下怎敢救他,只要他一说出白布旗的下落,在下立刻就将他擒来交给公主。华服丽人笑道:好,这次也是实话,只是你还没有说完,你将展公子送来之后,一定会说他偷偷跑了,是你费了许多心血将他抓回来的,那时你不但无罪,反而有功,一定还会要我嘉奖你一番,你的心思,是不是这样?方辛道:正是!

    华服丽人轻轻一拍展梦白肩膀,娇笑道:小伙子,听到了么?现在你总可以不要多管事了吧!展梦白面沉如水,木立当地。

    华服丽人轻叹道:方辛,你实在聪明……

    她抬起纤纤玉手,坐轻抚着鬓角,柔声接道:对聪明的人,应该怎么办呢……忽然转目娇笑道:二妹,你知不知道人肉的滋味怎样?这些日子来,我倒想它一哩!方辛面容惨变,展梦白目中又已燃起怒火。

    华服丽人秋波一转,噗哧笑道:别着急,像你这样的人,我杀了你也吃不下去的。她嘴里说的纵然是世上最狠毒残酷的话,面上却仍然带的是世上最最温柔娇美的甜笑。

    萧飞雨眉头一皱,大声道:喂!萧曼风,你到底要把别人怎么样,要杀就杀,不杀就放。华服丽人笑道:二妹,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姐姐……语声一顿,忽然向后面招了招手,道:喂,你别走呀,快回来。她身子不转,背后的事竟以看的清清楚楚。

    原来方逸已要悄悄逃走,此刻心头一寒,乖乖地走了回来。

    华服丽人笑道:好孩子,你爹爹都跪下来了,你还站在这里,心里不觉得难为情么?话未说完,乃逸已扑地跪在方辛对面。

    华服丽人道:杀又不好,放也不好,怎么办呢?……好,这么吧,杀一个,放一个……方逸惶声道:放……放谁?

    华服丽人道:放谁呢……好,这么吧,你们各打各二十个嘴吧,谁打得重,我就放谁!展梦白剑眉一轩,怒道:这……

    那知他这字方自出口,方逸已等不及似的举起手来,吧的在他爹爹脸上拍下个耳光。

    方辛微一迟疑,也举手打了起来,他虽然满面怨毒,却不敢反抗,他虽然满眼愤怒,但打的却极轻。

    两人劈劈拍拍,打了二十掌,方辛越打越轻,方逸却越打越重,华服丽人道:好了,方辛!你走吧!方逸面色惨变,颤声道:我……我重……

    华服丽人咯咯笑道:噢,你重么?只怕你方才听错了,我说谁打得重我就要杀谁!方逸道:我……我轻……

    华服丽人一下笑道:好,你轻!我就杀你!方逸身子一震,呆在地上,萧飞雨怒骂道:这样的孽子有多少却该一齐杀了才好!方辛长叹一声,流泪道:公主若定要杀一个出气,就杀我好了,我年纪大了,已经够了,他年纪还轻……华服丽人摇头笑道:方辛呀方辛,你虽然不是个东西,却比你儿子还要好个几百倍,但你也该想想,我怎会杀你,看在方七娘的面上,我也不会杀你呀,只是像你们这样的恶人,我若不折磨折磨你们,谁来折磨你们,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知道么!好,请滚,两个请一齐滚!方逸满头冷汗,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

    方辛暗中咬了咬牙,霍然长身而起。

    华服丽人道:但我劝你们以后还是不要再到帝王谷去了。最好躲开我远些,好么?她极其温柔地一笑,抬手道:请,请,请滚。方辛躬身一揖,转身奔去,他那孽子却早已狼狈鼠窜而逃了!

    萧飞雨拍掌道:好,萧曼风,算你这件事做的大快人心,我本来以为你要自己出手,那知……华服丽人萧曼风柔声笑道:好妹子,我也怕手脏呀,怎么会自己动手……话声未了,展梦白已横步站到她面前!

    他面色森寒,目光凝注,冷冷道:展梦白在这里!萧曼风轻轻一笑,曼声道:我又不是瞎子,难道还看不见你这么大一个男人站在这里么?展梦白厉声道:展某不惯取笑于人,亦不惯被人取笑,你既有杀我之心,此刻便可动手了!萧飞雨大声道:展……展公子,你怎能听那方辛的话,萧曼风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展梦白冷笑道:这就要问她了!

    萧飞雨道:她不会的,她……

    萧曼风柔声笑道:不,我会的。

    萧飞雨怒道:你……

    萧曼风摇了摇手,媚笑道:展公子,方辛没有骗你,我妹子却骗了你,我一听方辛告诉我,是说有一个又脏又臭的男人,要跟我妹子一齐回帝王谷去,我就想暗中偷偷杀了你,这全是真话,我不会骗你的。展梦白怒道:展某一直在此相候!

    萧曼风笑道:可是现在……唉,现在我却不能杀你了,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吗?展梦白冷笑一声,闭口不语。

    萧曼风道:告诉你,这就是为了现在我这妹子已知道我要杀你,我若真的动了手,她就要恨我一辈子。萧飞雨大喝道:萧曼风,你……

    萧曼风只当没有听到她的喝声,自管接着笑道:展公子,你自命是条男子汉,此刻却要个女子保护着你,心里不觉得害躁么?展梦白双拳紧握,面色已气得铁青,他本不善言词,此刻更说不出话来。

    萧飞雨沉声道:你说话可要小心些。

    萧曼风媚笑道:是,好妹妹,我说话已经够小心了,他如真是条男子汉,要报仇就该自己报仇,要学武就该自己学武,为什么要苦苦纠缠着你,他难道不知帝王谷又岂是普通男人能随意去得的。萧飞雨厉声道:他本非普通男人,你刚刚不是还说他真的是条男子汉么,此刻怎地……萧曼风轻轻一笑,道:他当然是真的男子汉,我也知道他不是女扮男装的,可是……唉,这样的男子汉,我却见得多了!她一面说话,一面含笑望着展梦白,她那弯弯的眼睛里,却满充不屑轻蔑之色。

    萧飞雨大怒道:萧曼风,你敢再说一句!

    萧曼风望也不望她一眼,笑道:展公子,你可看到了么?为了你这条男子汉,我们姐妹已经要打架了,你还好意思跟着我们回帝王谷去?你脸皮若有那么厚的话,我就真的佩服你了!展梦白突地仰天狂笑起来,狂笑道:好,好,展梦白今日总算又得了个教训!狂笑声中,霍然转身,放足狂奔而去!

    萧飞雨惊呼一声:展公子……

    她方待纵身追去,萧曼风却一把扣住了她的右腕脉门,高声笑道:展公子,你走了么?不送不送,除了我妹子之外天下的女人还多的是,你莫愁找不到女人嫁你,只管放心好了。萧飞雨气得满身颤抖,道:你……你放不放手?萧曼风媚笑道:好妹子,我不放手!

    萧飞雨怒喝一声,右掌挥出,击在萧曼风胸膛上,只是她脉门被扣,全身酸软,这一掌虽然击中了,却无一丝力气!

    萧曼风笑道:嗯,好舒服,再打一拳……

    萧飞雨颤声道:除非你一生一世都不要放开我,否则我再也不会饶了你……再也不会饶了你!萧曼风轻轻摇了摇头,幽幽长叹道:好妹子,我是为了你好,知道么?你若是带他这样的男子回去……萧飞雨大声道:他有什么不好,最少要比你那老公花燕好上千倍万倍,你为什么要把他气走?萧曼风轻叹道:无论多好的男子,你也不能把他带回帝王谷去了!萧飞雨大喝道:为什么?

    萧曼风缓缓道:只因爹爹已替你结下亲事了!萧飞雨身子一震,呆呆地楞了半晌,突然放声大喊道:我不要他替我结亲,我死了也不要……话犹未了,流泪满面。

    萧曼风长长叹息一声,道:你知道爹爹他老人家最近的心情多坏,他老人家从现在起已要闭关一年,所以我才出来,你如果是个孝顺的女儿,就该听话,何况儿女的亲事,本该是由父母作主的。萧飞雨咬住嘴唇,拚命不让眼泪再流下来,缓缓道:那……那……男人是……是谁?萧曼风笑道:妹子,你放心好了,那男子又年青、又聪明、英俊,绝对不会辱了你!萧飞雨恨声道:他到底是谁?暗中含恨忖道:你说出他的名字,我就将他寻来杀死。萧曼风悠然笑道:告诉你,他就是你平日最最喜欢的萧三阿姨的亲生儿子,这次到谷中去……萧飞雨轻呼一声,道:三阿姨的儿子?你……你……你知不知道三阿姨的儿子是谁?萧曼风道:我怎会不知,我还见过他哩!

    萧飞雨冷笑道:你见过他,哼哼……突地放声狂笑道:告诉你,展梦白才是三阿姨的儿子,那人是假冒的!萧曼风呆了一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荒山夜色,其浓如墨。

    满腔愤怒,满腹酸楚的展梦白,狂奔在这凄清的夜色中,直恨不得远离人间,再也不要踏入尘世一步。

    萧曼风最后那讥嘲戏弄的笑声,此刻彷佛还留在他耳畔,他受了许多次冤屈之后,想不到今日还要被人侮辱轻视!

    奔行到山巅,天地间更是一片寂寞。

    长草深树,萧萧索索,他忽然想起了宫伶伶,但心念转处,又不禁暗叹忖道:我孤苦一人,受尽白眼,前途如何,连自己都难以预料,怎么还能保护伶伶,让伶伶跟着她们,总要好的多了!一念至此,他心绪更是枪然,此地若有酒饮,他使要痛醉一场,此地若有朋友,他也要放怀倾诉!

    但此刻天地茫茫,那里有酒?谁是他的朋友,有的只是寂寞!他方待盘膝坐下,与天地星辰共享寂寞,突然山势更高之处,飘飘传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叹息声中,充满悲痛凄凉之意,正与他此刻的心境相同。他茫然四顾一眼,茫然向叹息传来之处走去。

    人在寂寞痛苦之中,遇着同病相怜之人,便有如磁铁相吸,展梦白抬头望处,只见一块山岩,凌空悬起。

    山高之处,星辰更明,满天星辰下,凌空的山岩石边,果然盘膝端坐着一条人影,面向苍冥。

    展梦白登上山岩,只见山风强劲,吹得这人影须发飞扬,身子也彷佛摇摇欲坠,展梦白轻咳一声,道:山高风劲,被露石滑,朋友你独坐在这危岩边缘,难道不怕被风吹下?那人影头也不回,冷冷道:走开!

    展梦白呆了一呆,远远顿住脚步,山风来去,云雾渐起,展梦白只觉一身飘飘汤汤,彷佛卧在云里。

    他见到这人影如此孤单凄凉,心里不禁生出怜悯同情之心,想到自己孤单凄凉时的滋味,他更不忍遽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这人影又自悲怆和长叹一声。展梦白忍不住道:朋友你不住长叹,莫非心里有什么悲痛之事?那人影仍不回头,也不说话,展梦白缓步走了过去,每走一步,便试探的轻咳一声,直走到那人身边,那人仍未出口叫他走开,他便缓缓坐了下来,道:独自伤心,最是愁人,朋友你何苦……那人影缓缓转过目光,冷冷瞧了他一眼,冷冷截口道:你年纪轻轻,居然也懂得伤心滋味?展梦白暗叹一声,苦笑道:人之伤心与否?岂有年龄之分……抬头望去,只见这人影面目灰白,死眉死眼,彷佛毫无生趣,心头不觉一凛,目光立刻垂落到这人身上穿着的一制淡黄衣衫上。

    黄衫人转回目光,望着面前无尽的云雾夜色,缓缓道:你自有伤心之事,自顾尚且不暇,为何还要再管别人的伤心之事?展梦白忙了一怔,长叹道:我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要见到别人伤心,便忘了自己的伤心,情不自禁而已。黄衫人默然半晌,喃喃道:情不自禁……情不自禁……人们自寻烦恼,只怕都只因这情不自禁四字而已。两人谁也不再说话,彼此心中,俱是心事重重。

    又不知过了多久,突见一线阳光,破云而出,俯眼下望,长江如带,闪闪发着金光。

    黄衫人缓缓抬起眼,缓缓悲歌起来,歌道:

    江南好,风物旧曾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

    江……南?

    歌声悲哀沉痛,最后五字,更是低回百转,荡人心俯。

    展梦白听得如痴如醉,呆呆地出神半晌,只听黄衫人轻轻叹道:一别江南十年。江南风物依旧,只是面目却已全非了……低低垂下了头,那一双灰黯的眼睛里,却已泛起晶莹的泪光。

    他瞑目垂眉,久久不语,展梦白也不愿惊动。

    日色渐高,天光大亮,山岩下突然响起一连串铃声,自轻而响,自远而近,来势之速,无与伦比。

    黄衫人突地双目一张,喜道:来了!

    话声方落,已有一只健羽白鸽,飞上山巅,在他两人头上盘旋一转,双翼一束,嗖地飞了下来,落在黄衫人掌中。

    黄衫人目光闪动,解下了白鸽足上的信管,抽出一张纸篓,只见这张纸又脏又皱,彷佛自垃圾堆中拾出来的,但这黄衫人都看得甚为慎重,展开一看,纸上只简简单单写着两个大字:

    就来!

    字迹拙劣,有如幼童,黄衫人转目一望目光中竟突地露出喜色,彷佛已得到了他久已期望之物。

    展梦白暗中大奇,忍不住脱口问道:阁下可是在等人么?黄衫人一展纸篓,道:我等的便是这个!

    展梦白大奇道:这是什么?

    黄衫人道:这是什么,你不久便会知道。手掌轻抚着白鸽的羽毛,又自出起神来了。

    展梦白虽然满心好奇,但他生性不愿麻烦别人,黄衫人不说了,他也不问了,过了许久许久,日已当中,他肚中突觉得饥饿难忍,精神也萎靡不堪,转目望去,那黄衫人仍然盘膝端坐,动也不动,神情竟也丝毫未变,生像是再坐个十天八天,也绝无问题。

    展梦白只得咬一咬牙,拚命忍住,到了日色偏西,展梦白已饿得头晕眼花,但那黄衫人不动,他也不动。

    突听黄衫人缓缓道:你是否有事求我?

    展梦白呆了一呆,心中微觉气愤,大声道:在下生平从未求人,何况我与你素不相识,怎会求你?黄衫人道:你既无事求我,为何饿得头晕眼花,还要在此苦苦陪伴着我,既不说话,也不去寻找食物,我在此若坐上十天八天,你岂非便要活生生饿死在这里,那时你却休得怪我。展梦白怒道:饿死也是我心甘情愿,绝不怪你,你大可放心好了。转过头去,越发不肯动了!

    黄衫人冷冷道:少年人好大的火气,好硬的脾气,莫非是在那里受了别人的气么?展梦白道:我受气已成习惯,也不劳阁下动问。黄衫人忽然微微一笑,道:我在此等人打架,拳脚齐飞下,难免误伤了你。那时你也不要怨我!展梦白大怒道:这山巅之地,既非私人所有!我自坐在这里,是活是死,谁也不要管我。他越是发怒,这黄衫人眼色却越是温和,微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学了多久武功?展梦白道:你叫什么名字,学了多久武功?黄衫人哈哈一笑,道:问得好……

    话犹未了,突听山下传来怒骂之声,道:老怪物,是你在笑么?话声一闪而逝,山头风声一响展梦白回首望处,只见身后已多了个满头乱发,赤足芒鞋,身上却穿着一件长才及膝,又脏又破的蓝色道袍的高大老人,指着黄衫人大骂道:我只当你闷气难解,是以不远千里跑来陪你打架,那知你却在山头上和一个不三不四的少年人又说又笑,你当我吃饱饭没事做了么?黄衫入微微一笑,也不动怒,展梦白却已大怒而起,厉声道:你说谁是不三不四的少年人?蓝袍老人呆了一呆,彷佛觉得甚是诧异,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认不认得我是什么人?展梦白怒道:无论你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我都不管,但你若侮骂于我,我便要问个清楚!蓝袍老人歪了歪头,道:问清楚了便怎样?展梦白怒道:问清楚了便要和你拚上一拚!蓝袍老人道:打不过呢?

    展梦白大声道:打不过也要打的!

    黄衫人坐在地上,悠然笑道:妙极妙极……蓝袍老人眼睛一瞪,道:妙什么?目光转向展梦白,瞪起眼睛望了半天,瞬也不瞬。

    展梦白也瞪着眼睛望他,目光也不瞬一瞬。

    两人对瞪了半晌,蓝袍老人突然失声一笑,道:妙极妙极……黄衫人悠悠道:妙什么?

    蓝袍老人笑道:老夫未曾看到火气这般大的少年人,已有数十年了,想不到今日遇着一个,火气竟比老夫还大,好好,小朋友,方才那句话,算我说错了,此刻我将它收回好么?展梦白怔了一怔,,满腔火气全都消了下去,别人对他侮骂,他宁死也要拚了,别人好言得有些讪讪地不好意思,呐呐道:其实你这般年纪骂我两句,也算不得什么。蓝袍老人哈哈笑道:小朋友,你真有些意思,但这个老怪物却不是好人,自从四十年前他和我打了一架,从此便找定了我,只要心里一气一闷,便定要找我打上一架出气,数十年来,老夫也手痒的很,找不到别人过瘾,是以他要打架,老夫也乐得奉陪,只可惜……展梦白听得出神,脱口道:可惜什么?

    蓝袍老人道:只可惜此人不大容易生气,隔上个七年八年,才会找我一次,老夫实在等得有些不耐,有时拿别人试试手脚,那些人却又偏偏都是草包,禁不得打的,实在气人得很……展梦白忍不住又插口道:你不会找他么?

    蓝袍老人道:我连他姓什么?叫什么?到底住在那里都不知道,那里去找他去。展梦白奇道:武林中难道没有人认得他么?蓝袍老人道:你看他死眉死眼,难道还未看出他脸上戴着人皮面具?有时我真想抓下看看,却又制他不住!展梦白道:只可他找你,不可你找他,这实在有些不大公平。他忽觉与这老人性情甚是相投,不禁便又为他不平起来。

    蓝袍老人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极不公平!黄衫入微微一笑,道:少年人,你听我说,并非我不公平。而是他自愿如此,他苦苦塞个鸽子给我,我气闷难解之时,便放回鸽子,寻他打上一架,还怕鸽子死了,每隔一年,又请我放回一次,带个新鸽过来,若非他身子太大,不能骑上鸽背,他早就骑着鸽子找来了。展梦白见到这悲伤的老人,此刻已笑语起来,心里不觉甚是高兴,笑道:两位此刻既然全都消了气了,这场架不打也罢。蓝袍老人突!大喝道:不行不行,这次我等了十年,早已心急如火,此刻不远千里而来,不打怎么行?小朋友,你先坐坐,看我打上一架!双手一分,撕下雨截袖子,衣袖纷飞间,他已转身一拳,同那黄衫人打去!

    拳风强烈,无与伦比,黄衫人笑道:等我站起来再打都等不及么?眼见这方可开山的一拳打来,竟然不避不闪。

    展梦白只见这一拳已将打在他头上,不禁脱口惊呼一声,那知蓝袍老人在这千钧一发之间,竟能突然煞住拳势,大喝道:快起来!拳势一顿,那般强烈的拳风,竟也突然变得无影无踪。

    他竟能将拳风练成彷佛有形之物,这功夫当真是骇人听闻,展梦白暗惊忖道:这两人究竟是谁?只见黄衫人缓缓站了起来,缓缓拍了拍衣上的灰尘,悠然道:这次你竟然要比拳法,当真难得的很!蓝袍老人大笑道:先比拳脚,再斗兵刃!

    笑声之间,又自呼地一拳击出。

    黄衫人身子一缩,行云流水般后退了一丈,摇手道:慢来慢来,这次难道又要打得抬不起手来为止?蓝袍老人哈哈笑道:老怪物,你又猜对了!黄衫人道:好!

    好字方自出口,他身子突然飘了回来,轻飘飘一掌,拍向蓝袍老人肩头,口中轻笑道:老道士,你又上当了!短短八个字间,他已拍出数十掌之多,但见掌影飘忽,缤纷细密,有如蛛网一般,刹那间便已将蓝袍老人包住。

    要知高手相争,一着机先,便已关系甚大。

    展梦白只见蓝袍老人乍一动手,笑容立敛,面色一片凝重,但后来却只能见到掌影缤纷,再也看不清他的面目。

    数百招之内,蓝袍老人被那蛛网蚕丝一般的掌法困住,连拳法都竟然施展不开,有时明明击出了一拳,但拳到中途,便被绊了回去,展梦白心头暗骇,不知道自己通着这种掌法时该如何是好?

    只见黄衫人掌影越来越小,渐渐竟变成了淡淡一重掌影,包在那蓝袍老人高大威猛的身子四周!

    突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蓝袍老人奋力一拳,直击而出,带着一股劲风,突击黄衫人胸膛!

    展梦白长长吐了口气,胸怀为之一畅,只听蓝袍老人大喝道:这一招你可认得么?黄衫人面色却已变得十分凝重,一言不发。

    蓝袍老人精神大振,一双铁拳,有如出笼之鸟,振翼飞起,招式大开大阖,隐含一种正气!

    展梦白心头一动,突地发现这老人的拳路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之处,他怒极拚命时,所自创的一些招式,此刻看来,竟都在这老人拳法包容之中,他自然不会知道他已在无意间踏上了武功中至大至刚的道路,心里又是惊奇,又是兴奋,只管目不交睫地看下去。

    他越看越是兴奋,看到心领神会处,只觉心中一片舒坦,彷佛有许多平日搔不到的痒处,如今一旦全被别人搔着。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跟着比划了起来,早已将悲愤、疲乏、饥饿都一齐忘了!

    他若是安安稳稳地在家里做公子哥儿,便只怕一世地无法将武功练好,但如今他却已受尽了折磨困苦,冤枉侮辱,生命中的潜力,全都被怒火燃起,只是武功间还有许多闭塞不通之处,此刻被这蓝袍老人的拳法一击,便有如水到渠成,豁然贯通。

    黄衫人都已换了数种掌法,每种掌法,但是招式怪异,身法飘忽,武林中从未见过。展梦白看得痴痴迷迷,突听蓝袍老人一声大喝,黄衫人一声长笑,两条人影,突地分开。

    黄衫人大笑道:够了么?

    蓝袍老人喘了口气,亦自大笑道:够了!

    展梦白只觉一阵阳光刺目,这才知道他两人竟已打了一夜,此刻日色满天,又已是将近正午时分了!

    蓝袍老人反手一抹额上汗珠,走到展梦白面前,大笑道:小朋友,你也看得够了么?展梦白道:我常听别人说起,武林高手动武,招式必定越打越慢,到后来甚至会思索良久,才发出一招,绝不会像你两人这样,剧战一场,便立刻住手。蓝袍老人大笑道:原来你还未看够。

    黄衫人接口道:若是与人拚命,定要分出胜负死活,两人武功相当时,便会如你所说那般,越打越慢,但我与他动手,情况却大是不同,只不过是拿打架当做消遣游戏而已。蓝袍老人大笑道:这只因我平日动手的机会太少了些,是以便将打架当做消遣游戏了。展梦白道:还打不打?

    蓝袍老人笑道:你还未看够,老夫也未打够!等老夫儿孙辈来了,自然还要打的!话声未了,他已坐了下去,瞑目调起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