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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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不管我承不承认或服不服气,我应该是个平凡的人。

    因为我有一张大众脸。

    有次到离家两条街的麵摊吃饭,刚走进店门还没坐下,老板便说:

    「好一阵子没看见你了,最近好吗?」

    虽然我常经过这家店,但却是第一次进来吃饭。

    还好。我只能这麽说。

    老板不断找话题閒聊,我只能支支吾吾回应。

    结帐时老板还热情地拍拍我肩膀,要我以后常来。

    又有一次在麦当劳门口,十公尺外一个男子向我招手后立刻跑近我。

    「哇!没想到在这裡遇见你。」他说,「最近好吗?」

    还好。我只能这麽说。

    然后他滔滔不绝说起以前在学校时的往事,但我一点印象也没。

    最后他因为赶时间只好跟我道别,临走时给了我一张名片。

    看了看名片上的名字,我根本想不起来他是小学同学?国中?高中?

    还是大学同学?

    最倒楣的一次是在餐厅吃饭时,有个女孩突然出现在桌旁。

    我见她双眼直盯著我,我很纳闷,也有些不知所措。

    「好久不见。最近好吗?」她说。

    小姐。我……

    「啪」的一声,我话还没说完,右脸便挨了一记耳光。

    「你竟然叫我小姐!才几年不见,你连我的名字都忘了吗?」

    我……

    「不要再说了。我一句话都不想听!」

    …………

    「你现在无话可说了吧?」

    是你叫我……

    「你还想解释什麽?」

    我……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真的都没有什麽话要告诉我吗?」

    我……

    「啪」的一声,我左脸又挨了一记耳光。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她双手掩面,大哭跑走,

    「不管你再说什麽,我都不会当真,也都不能再伤害我了。」

    望著她离去的背影,我抚摸著火辣辣的双颊,根本想不起来她是谁?

    从头到尾,我连一句话都没说完,却挨了两记耳光。

    小姐,是你伤害我耶。

    有人说这世上有三个人会长得一模一样,但我实在无法相信这种事。

    即使有,我也不相信会这麽凑巧发生在我身上。

    又不是写或拍电影,哪来那麽多巧合?

    最合逻辑的解释,应该就是我有一张大众脸。

    所以我提醒自己,下次如果再碰到这些状况,为了避免发生惨案,

    一定要赶紧说出自己并不是他们所认识的那个人。

    不知道世上其他两个和我长得一样的人在做什麽,但我还满平凡的。

    大学毕业后当了两年兵,退伍后先到台北工作。

    由于始终觉得台北很陌生,三个月后便回台南工作,一直做到现在。

    算了算已经六年了。

    我目前还是单身,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

    生活简单,交往单纯,没什麽特殊的兴趣或癖好。

    如果硬要说出我的特别之处,记性不太好大概勉强可以算是。

    我的记性不好。

    我说过了吗?

    可能我说过了,但我真的忘了我是否说过?

    如果你不介意,也不嫌烦,请容许我再说一遍:

    我的记性不好。

    我并非天生如此,事实上我小时候还挺聪明的。

    虽然不太用功唸书,但考试成绩很好,可见我那时的记性应该不错。

    直到国二发生意外后,我的记性才开始变差。

    其实也不算是「意外」,只是一场打架事件而已。

    说起来有些丢脸,我不是单挑恶少,也不是一群人打混仗;

    而是跟个凶巴巴的女孩打了一架。

    过程中我的头撞到桌角,但怎麽撞的我记不清了。

    因为我的记性不好。

    我说过了吗?

    虽然记性不好,但离健忘症还有一段距离。

    只是偶尔刚起床时会想不起来昨天在哪、做了什麽?

    是否杀了人或刚从火星归来,一点也记不起来。

    不知道你是否有类似的经验,有时刚从梦裡醒来时会记得梦的细节,

    但下床刷完牙后便只记得梦的轮廓,吃完早餐后梦境就会完全忘光。

    只知道曾经作了一场梦。

    说到作梦,从国二到现在,我倒是常作一种梦。

    梦裡有个女孩总会问我:「痛吗?」

    然后缓缓伸出手似乎想抚摸我的头,但手总是伸到一半便放下。

    在梦裡她脸蛋的轮廓是模糊的,我只清楚看见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非常专注却带点悲伤,有时还会泛著泪光。

    不管作了多少次梦,梦裡那个女孩问「痛吗?」的声音和语气,

    都一模一样,可见应该是同一个女孩。

    但我对她毫无印象。

    我并不清楚为什麽会作这种梦,而且一作就是这麽多年。

    我最纳闷的是,为什麽她总是问我:「痛吗?」

    说到「痛」,我倒是想起一个女孩,她叫莉芸。

    你可曾想过在烟灰缸捻熄烟头时,烟灰缸会痛?

    如果穿上刺了绣的衣服,你会感觉到衣服的痛?

    莉芸就是那种觉得烟灰缸被烫伤、衣服被刺伤的人。

    我住在一栋公寓社区内,这社区由A、B、C三栋20层大楼组成,

    有两百多户住家,我住C栋17楼。

    莉芸在A栋一楼开了间简餐店,但我并非在她的店裡认识她。

    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社区管委会所举办的烤肉活动上。

    那次烤肉的地点在湖边,社区内的居民约100人参加。

    我和莉芸刚好同组。

    烤肉总是这样的,具有捨己为人胸怀的会忙著烤肉,

    童年过得不快乐的人通常只负责吃。

    我是属于那种童年过得特别不快乐的人。

    「你知道人们都是怎麽杀猪的吗?」

    我停止咀嚼口中的肉片,转过头正好面对莉芸。

    我对莉芸的第一个印象是乾淨,不论是穿著或长相。

    好像飘在晴朗天空中的云又被白雪公主洗过一样。

    我不太确定她是跟我说话,只好微微一笑,继续咬牙切齿。

    「通常是一把很尖的利刃,猛然刺进心窝,猪又惊又痛,嚎叫多时,

    最后留下一地鲜血而死。」她注视著我,淡淡地说。

    我确定她是在跟我说话,但实在很难回答她的深奥问题,只好装死。

    然后又在烤肉架上挑起一块米血。

    「这块米血上面的血,你知道是怎麽来的吗?」她又说。

    大概是那所谓的一地鲜血吧。我说。

    她点点头,脸上没什麽表情,说:「你能感觉到猪的悲愤吗?」

    你非得现在说这些?悲愤的是我的语气。

    她望了望我,脸上似笑非笑,眼珠在眼眶中转了两圈,说:

    「我只是找话题跟你聊天而已。」

    我把手中的米血放回烤肉架上,然后手指跳过香肠,

    拿起一根玉米,说:这样你就没话说了吧。

    她没接话,只是又看了我一眼。

    基于男性的自尊,我也没开口另闢战场。

    时间随著玉米粒流逝到我的肚裡,终于只剩光秃秃的玉米杆。

    我站起身,假装随兴四处走走,但视线随时溜回烤肉架,

    打算在她不注意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夺取烤肉架上任何可能曾经哀嚎的东西。

    等了许久,她依然坐在烤肉架旁。我苦无下手的机会,只好问:

    你为什麽想跟我说话?

    「因为你总是望著远方。」她回答。

    望著远方?我很疑惑,这样犯法吗?

    「不。」她说,「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努力试著记起曾遗忘的事。」

    她微抬起头,视线像贴著水面飞翔的鸟,穿过湖面到达对岸的树。

    上礼拜公司安排员工做了次健康检查。我笑了笑,

    医生说我眼压过高,要我避免长时间看书,并多看远处的绿。

    「原来如此。」

    那麽你还想跟我说话吗?

    「这不是问题。」她说,「问题是,你还想跟我说话吗?」

    为什麽不?

    「你不觉得我是个奇怪的人?」

    不会啊。

    「说谎会短命的。」

    你是个奇怪的人。我马上改口。

    「跟你聊天很愉快。」她说。

    愉快?

    「嗯。」她点点头,「收穫也很多。」

    竟然还有收穫?

    「总之,我很高兴能跟你聊天。」

    说谎会短命的。

    「真的很高兴。」她笑了。

    我伸手往烤肉架,犹豫了三秒,在心裡叹口气后,还是拿了根玉米。

    「其实玉米也会痛的。」她说。

    喂,你到底想怎样?

    「我只是找话题跟你聊天而已。」

    帮个忙。我说,如果你想跟我聊天,千万别找话题。

    「那该怎麽办?」

    你只要说:我想跟你说话。

    「了解。」她又笑了。

    你也吃点东西吧。我很好奇烤肉架上有什麽东西是不会痛的。

    「我不饿。」她摇摇头,「我是吃过后才来的。」

    啊?我很纳闷,那你为什麽要参加这次烤肉活动?

    「我是来重新开始。」她说。

    重新开始?

    「嗯。」她点点头。

    我搞不懂烤肉跟重新开始之间的逻辑关系,不禁又多看了她一眼。

    「其实你不用太在意我所说的话。」她说。

    嗯?

    「因为我是奇怪的人。」

    她笑了起来,好像真的很开心。

    初秋时节,天气还很热,烤肉快结束了,大伙都坐在树荫下閒聊。

    我挑了个清静的角落坐下,才刚坐下,抬头便看见她站在身前。

    「很凉爽吧?」她说。

    是啊。我说,幸好有这些树。

    「但你有没有想过,树木直接承受太阳的照射,会很痛。」

    不。我说,我听到树木说:照啊照啊,照死我啊,好爽喔。

    她先是楞了楞,随即笑了起来。

    「抱歉,我不该找话题。」她说,「我想跟你说话。」

    我稍微往左挪了点位置,她说了声谢谢后,便在我右手边坐下。

    「我是苏莉芸,叫我莉芸就可以了。」她用面纸轻轻擦拭额头的汗,

    「我在社区一楼开了间简餐店。」

    是刚开幕吗?我问,我不记得社区一楼有简餐店。

    「已经开两个月了。」

    啊?

    「你走出社区大门时,通常往右走。」她说,「而我的店在左边。」

    原来如此。

    「这两个月来,你总共只经过我的店门口6次。」

    6次?我很纳闷,你怎麽知道?

    「有一次你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店门口的树,有两次你放慢脚步看了

    招牌一眼。」她没回答我的疑问,脸上挂著微笑接著说:

    「剩下的三次,你的脚步和视线都是向前。」

    啊?我更纳闷了,你……

    「我叫苏莉芸。」她说,「你对这个名字没有特殊的感觉吗?」

    没有。我摇摇头,不过你的名字三个字都是草字头,你应该

    很适合种些花花草草。

    「你再想想看,或许你认识我呢。」

    她注视著我,眼神虽然温柔,却带著一点期待甚至是紧张。

    我有一张大众脸。我想起之前的经验,赶紧用双手护住脸颊,

    不管你把我当成谁,我并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人。

    她依然注视著我,过了一会,似乎淡淡叹了口气。

    「有空欢迎常到我店裡坐坐。」她说。

    嗯。我点点头,双手依然护住脸颊。

    她站起身离去,走了三步后回头朝我笑了笑,再转头走开。

    上车回家时,莉芸和我同一辆游览车。

    我看见她跟很多人热情谈笑,人缘应该很好;

    不像我,独自坐在车子最后一排的窗边装孤僻。

    车子回到社区时,我也是最后一个下车。

    左脚才刚踏上地面,瞥见莉芸站在车门旁。

    「记得要来哦。」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