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种武器-碧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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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月夜钓青龙(1)

    (一)

    很少人被装进过箱子,更很少人还能活着出来。

    这人遇见段玉,真是他的运气。

    现在他已坐了起来,但眼睛却还是在瞪着那桑皮纸。

    华华凤脸色已有些变了,段玉却笑了笑.道:阁下看他象个杀人的凶手么。这人道:不象。

    他居然也开口说话了,段玉似乎有些喜出望外,又笑道:我看也不象。这人道;别人说他杀的人是谁?

    段玉道:是个他连看都未看过的人,姓卢,叫卢小云。这人道;其实卢小云并不是他杀的。

    段玉苦笑道:当然不是,只不过若有十个人说你杀了人,你也会忽然变成杀人凶手的。这人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这是什么滋味,我也被人装进过箱子。华华凤忍不住道:但现在你已出来了,是他救你出来的。这人又慢慢地点了点头。

    华华凤道:所以你就算没法子救他出来,至少也不该要这五千两银子。这人脸上忽又露出了痛苦之色.黯然道:我的确无法救人出来,现在我只想喝杯酒。段玉笑道;你也会喝酒?

    这人笑了笑,笑得很苦涩,缓缓道:能被装进箱子里的人,至少总能喝一点儿的。他喝的并不止一点儿。

    事实上,他喝得又多又快,一杯接着一杯.简直连停都没有停过。

    越喝他的脑越白,脸上的表情也越痛苦。

    段玉看着他,叹道:我知道你很想帮我的忙,但你就算帮不上忙,也用不着难受,因为现在根本就没有人能把我从这个箱子里救出来。这人忽也抬起了头,凝视着他,道;你自己呢?段玉沉吟道;现在我也许还有一条路可走。这人道;哪条路?

    段玉道:先找出花夜来,只有她才能证明我昨天晚上的确在那栋屋子里,说不定也只有她才知道谁是杀死卢小云的真凶。这人道:为什么?

    段玉道:因为也只有她才知道卢小云这几天的行踪。这人道:怎见得?

    段玉道;这几天卢小云一定就跟她在一起,所以卢家的珍珠和玉牌,才会落到她手里。这人道:你能找得到她?

    段玉道:要想找到她,也只有一种法子。

    这人道:什么法子?

    段玉道:她就象是条鱼。要钓鱼,就得用鱼饵。这人道:你准备用什么鱼饵。

    段玉道:用我自己这人皱着眉道;用你自己?你不怕被她吞下去?!段玉苦笑道:既然已被装在箱子里,又何妨再被装进鱼肚子。这人沉默着,接连喝了三杯酒,才缓缓道:其实你本不该对我说这些活,我只小过是个陌生人,你根本不知道我的来历。段玉道:可是我信任你。

    这人抬起头,目中又露出感激之色。

    你若在无意之间救了一个人,并不是件令人感动的事,但你若了解他,信任他,那就完全不同了。

    但这时段老爷若也在这里,他一定会很生气的。

    因为段玉又忘记了他的教训,又跟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的人交上了朋友。

    段玉忽然转身从窗台拿了个酒杯过来。

    杯中没有酒,却有样闪闪发光的东西,看来象是鱼钩,钩上还带着血丝。

    段玉道:这就是我从你身上取出的暗器,你不妨留下来作纪念。这人道:纪念什么?

    段玉笑道;纪念这一次教训,别人以后再想从你背后暗算你,机会只怕已不多了。这人不停地喝着酒,竟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段玉道:你不想看看这是什么暗器?

    这人总算抬起头来看了看,道:看来好象是个鱼钩。段玉笑道:的确有点象。

    这人忽然也笑了笑,道:所以你不妨就用它去钓鱼。段玉道:这东西也能钓鱼?

    这人道:不但能钓鱼,有时说不走还会钩出条大龙来。段玉笑了笑,觉得他已有些醉了。

    这人却又道:水里不但有鱼,也有龙的。有大龙.也有小龙;有真龙,也有假龙;有白龙红龙,还有青龙。段玉道:青龙?

    这人道:青龙就是最难钓的一种。你若想钓青龙,最好今天晚上就去,因为今天晚上正是二月初二龙抬头。他的确已醉了,说的全是醉话。

    现在明明已过了三月,他却偏偏要说是二月初二龙抬头,他自己的头却巳抬不起来:然后他非但嘴已不稳,连手都已不稳.手里的酒杯突然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华华凤忍不住笑道:这么一个人,就难怪会被人装进箱子里。段玉却还在出神地看着酒杯里的鱼钩,竟似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二)

    又一村的包子是很闻名的,所以比别地方的包子贵一点儿,因为这滋味确实特别好,所以买的人也没什么怨言。

    但等到它冷的时候再吃,味道就不怎么样了,甚至比普通的热包子还难吃些。

    段玉嘴里嚼着冷包子,忽然发现了一样他以前从未想到过的道理。

    他发现世上并没有绝对的事,既没有绝对好吃的包子,也没有绝对难吃的包子,一个包子的滋味好坏.主要是看你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吃它。

    本来是同样的东西,你若换个时候,换个角度去看看,也许就会变得完全不同了。

    所以你若要认清一件事的真象,就必须从各种不同的角度都去看看,最好将它一块块拆散,再一点点拼起来。

    这道理仿佛给了段玉很多启示,他似已想得出神,连嘴里嚼着的包子都忘记咽下去。

    对面的一扇门子,接着苏绣门帘,绣的是-幅春夜折花图。

    华华凤已走了进去.里面好象就是她的闺房。

    那个从箱子里出来的陌生人,已被段玉扶到另一间屋子里躺下。

    他好象醉得很厉害.竟已完全人事不知。

    酒量也不是绝对的,你体力很好,心情也好的时候,可以喝得很多,但有时却往往会糊里糊涂就醉了。

    段玉叹了口气,替自己倒了杯酒,他准备喝完了这杯酒,就去钓鱼。

    说不定他真会钓起条龙来,世上岂非本就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

    就在这时,那绣花门帘里,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来。

    一只纤秀优美的手,正在招呼叫他进去。

    女孩子的闺房,怎么可以随便招呼男人进去的呢?

    段玉犹豫着.道:什么事?

    没有回答。

    不回答往往就是最好的回答。

    段玉心里还在猜疑.但一双腿已站了起来,走了过去。

    门是开着的,屋于里有股甜甜的香气,接着帐子的床上,乱七八糟地摆着好几套衣服,其中有一套就是华华凤刚才穿在身上的。

    显见她刚才试过好几套衣服之后,才决定穿上这一套。

    现在她却又脱了下来,换上了一套黑色的紧身衣裤,头发也用块黑巾包住,看来就象是个正准备去做案的女贼。

    段玉皱了皱眉头,道:你准备去干什么?

    华华凤在他面前转了个身,道:你看我象干什么的?段玉道:象个女贼……

    华华凤却笑了,嫣然道:女贼跟凶手一起走出去,倒真够人瞧老半天的了。段玉道:你准备跟我出去?

    华华凤道:不出去换这套衣服干什么?

    段玉道:但我只不过是出去钓鱼的。

    华华凤道:那么我们就去钓鱼。

    段玉道;你不能去。

    华华凤道:为什么?

    段玉叹道;钓鱼的人,往往反面会被鱼钓走的,你不怕被鱼吞下肚子?华华凤笑道;那也好,我天天吃鱼,偶然被鱼吃一次,又有什么关系?段玉道:你以为我是在说笑话?你看不出这件事有多危险。华华凤淡淡道:若是看不出,我又何必陪你去?她说得虽然轻描淡写,但眼睛里却充满了关切和忧虑,也充满了一种不惜和段玉同生死、共患难的感情。这种感情就算是木头人也应该感觉得到。

    段玉不是木头人,他的心已变得好象是一个掉在水里的糖球。

    他似已不敢再去看,却看着床上那套苹果绿色的长裙,忽然道:你这件衣服真好看。华华凤白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道:你难道看不出我刚才一直在等着你说这句话,现在才说岂非已经太迟了?段玉也忍不住笑说道;迟点说也总比不说的好。华华凤嫣然一笑,转身关起了门。

    明明是要出去,为什么忽然关起门?

    段玉的心忽然跳了起来,跳得好快。

    华华凤又将门上起了栓。

    段玉的心跳得简直已快跳出了腔子.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场面。

    他简直不知应该怎么办才好。

    华华凤已转过身,微笑着道:现在就算隔壁那个人醒过来,也不知道我们去干什么了。她笑得好甜。

    段玉红着脸,吃吃道:我们干什么?

    华华凤道:你不是说要去钓鱼吗?

    段玉道:在这屋子里钓鱼?

    华华凤扑哧-笑,忽然间,她的脸也红了起来。

    她终了也想到段玉心里在想什么。

    男人真不是好东西。

    她咬着嘴唇.瞪了段玉一眼,忽然走过来,用力推开了窗子。

    窗外就是西湖。

    这屋子本就是临湖而建的。

    月光照着湖水,湖水亮得仿佛是一面镜子,-条轻巧的小船,就泊在窗外,原来她要从这里出去。段玉总算明白,长长松了口气,忍不住笑道:原来这里也有条路,我还以为……华华凤很快地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你还以为怎么样?她的脸更红,恨恨的瞪着他,道;你们男人呀,为什么总是不想好事?夜。

    月夜。

    月下湖水如镜,湖上月色如银,风中仿佛带着种木棉花的香气。

    小舟在湖面上轻轻荡漾.人在小舟上轻轻地摇晃。

    是什么最温柔?

    是湖水?是月色?还是这人的眼波?

    人已醉了,醉人的却不是酒。

    三月的西湖.月下的西湖,岂非本就是比酒更醉人?

    何况人正年青。

    华华凤把一只桨递给段玉。

    段玉无声地接过奖,坐到她身旁,两只桨同时滑下湖水,同时翻起。

    翻起的水珠在月光下看来就象是一片碎银。

    湖水也碎了,碎成一圈圈的涟漪,碎成一个个笑涡。

    远处是谁在吹笛?

    他们静静地听着这笛声,静静地听着这桨声。

    桨声比笛声更美,更有韵律。两双手似已变成一个人的。

    他们没有说话。

    但他们却觉得自己从未和一个人如此接近过。

    两心若是同在,又何必言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段玉才轻轻地叹息了-声,谊:假如我没有那些麻烦事多好7华华凤又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道:假如没有那些麻烦的事,这船上也就不会有你,也不会有我了。段玉看着她,她也在看着段玉,他们的手伸出来,轻轻一触,又缩了回去但就只这双手轻轻的一触,已胜过千言万语。

    小舟已泊岸。

    岸上垂柳,正是段玉遇见乔老三的地方。

    华华凤搁下了桨,道:你叫我带你到这里来,现在呢?段玉接道:现在我们上岸去,我想再去找一次。华华凤道:找那屋子?

    段玉道:我总不相信我会找错地方。

    华华凤道:世上有很多敲错门的人,就因为他们也不相信自己会找错地方。段玉道:所以我要再找一次。

    这次他更小心,几乎将每栋有可能的屋子都仔细观察了很久。

    幸亏现在夜已很深,没有人看见他们,否则就要把他们当贼办他们找了很久,看过了十几栋屋子,最后的结论是:段玉白天并没有找错。

    华华凤道;你白天就是带顾道人到这里来的?段玉点点头。

    华华凤道:昨天晚上,你跟花夜来喝酒的地方,也是这里?段玉道:绝不会错。华华凤道:那么铁水怎会在这里呢?而且已住了很久。段玉道:这正是我第一件想查明的事。

    院子里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

    华华凤道:你想进去?

    段玉道:不进去看看,怎么能查个明白?

    华华凤叹了口气,道;但这次你若再被铁水抓住,他就再也不会放你走了。段玉道:所以你千万不要跟我一起进去。

    华华凤笑了笑,只笑了笑,什么话都不再说。

    段玉也没法子再说什么,因为她已先进去了,她的轻功居然也很不错。

    庭园寂寂,蔷薇花在月下看来,虽没有白天那么鲜艳,却更柔媚。

    在这里他们才发现,还有一间屋子里是燃着灯的。

    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里映出来,映出了窗台上三盆花的影子。

    段玉压低声音,道:昨天晚上我就是在这屋子里睡的。华华凤道:花夜来呢?段玉道:她也在。

    说出了这句话,他就发现自己说错了。

    华华凤的脸,一下子就变得象是个债主,冷笑道:看来你昨天晚上艳福倒不浅。段玉红着脸.道:我…我….华华凤大声道;你既然享了福,就算受点儿罪,也是活该。她似已忘了这是在别人的院子里,似已忘了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据说一个女人吃起醋来的时候,连皇帝老子都管不住的,何况段玉。

    段玉只有苦笑,只有干着急,谁知屋子里还是-点动静也没有.里面的人好象全都睡得跟死猪一样。随便你怎么看,铁水也不会是能睡得象只死猪一样的人,花夜来倒可能.据说淫荡的女人都贪睡。

    难道今天晚上他不在这里?

    难道花夜来又回来了?

    华华凤咬着嘴田唇,突然窜过去,用指甲点破了窗纸。

    她实在不是做贼的人材,也不知道先在指甲上蘸了口水,免得点破窗纸时发出声音来。

    只听得扑的一声,她竟然将窗子戳穿了个大洞。

    段玉的脸已有点发白了,谁知屋子里还是无丝毫动静。

    屋予里难道没有人?

    属于里果然没有人。

    非但没有人,连里面的东西都已被搬走了.这地方竟变成了一栋空房子,只剩下窗台上的三盆花,忘记被拿走。

    段玉怔住。

    华华凤也怔住。

    两个人在空房子里怔了半天,华华凤道:也许你白天去的不是这地方。段玉点点头。

    华华凤道:你走了之后,花夜来怕你再来找她.所以也搬走了。段玉道:那么我白天去过的那栋房子,现在到哪里去了呢?华华凤道:也许就在这附近,但现在你却又找不到了。段玉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道:也许我活见了鬼。华华凤冷笑道;你本来就见了鬼,而且是个女鬼。段玉不敢再答腔,幸好他没有再答腔。

    因为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很奇怪的呼哨声。

    这种呼哨声,通常是夜行人发出的暗号。

    果然有夜行人在外面,他们已听见了有两个人在外面说话:你确定就是在这里?绝不会错,我上个月才来过。

    可是里面为什么还没有人出来呢?

    只怕都已睡了。

    睡得这么死。

    江湖上谁敢到这里来打主意?太平日子过惯了的人,睡觉当然睡得沉些。可是……反正我绝不会错的.我们先进去再说。就这样进去?

    大家都是自己人,怕什么。

    声音虽然是从墙外传来的,但在前夜中听来还是很清。

    段玉看了看华华凤,悄声道:这两人好象跟这里的主人是朋友。华华凤道:所以我们只要问问他,就可以知道这里的主人究竟是谁了。她也不等段玉同意,就窜出窗子。

    外面的两个人正好从墙上窜进来,两个人都是劲装衣服,显见是赶夜路的江湖人。

    他们看见了华华凤.立刻一手翻天.-手指地,摆出了种很奇怪的姿势,华华凤居然也摆出他们一样的姿势。

    这两人同时又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今天是几月初几。华华凤眼珠子一转,道:二月初二。

    这两人才松了口气,脸上也现出笑容.同时抱拳一礼。

    其中一个比较高的人,抱拳道:兄弟周森,是三月初三的,到镇江人办事,路过宝地.特来拜访。华华凤道:好说好说。

    周森道:龙抬头老大已睡着了么?

    华华凤道;他有事到外地去了,两位有什么事,跟我说也一样。周森迟疑着,陪笑道:我们兄弟运气不好,在城里把盘缠都送给了么二三,久闻龙老大对兄弟们最照顾,所以想来求他周转周转。华华凤笑道:既然是自己人,你们不到这里来,龙老大若知道,反而会生气的,周森笑道:我们若是不知道龙老大的慷概声名,也不敢来了。华华凤转过头,向屋子里的段玉招了招手,然后道:拿五百两银子出来,送给这两位大哥作盘缠。段玉道:是。

    他只好跳出窗子,将身上的十张银票拿出来,刚准备数五张,华华风已将银票全抢了过去,笑道:这一点点意思,用大哥就请收下。周森接过了银票,喜笑颜开,连连称谢,道:想不到花姑娘比龙老大还慷概。华华凤道:自己人若再客气,就见外了。

    周森笑道:我们兄弟已久闻花姑娘的大名,今天能见到姑娘,真是走运。华华凤媚然道:两位若是不急,何妨在这里躲两天,等龙老大回来见过面再走。周森道:不敢打扰了.我兄弟也还得回去交差,等龙老大回来,就请姑娘代我们问候,说我们三月初三的兄弟,都祝他老人家万事如意,早生贵子。华华凤笑道:周大哥善颂善祷,我也祝周大哥手气大顺,一掷就掷出个四五六了。周森笑了。两个再三拜谢,出去了之后还在不停地称赞.这位花姑娘真够义气,真会做人。

    现在她入会虽然不久,但总有一天,她一定会升为堂主的,我们兄弟能在她手底下做事,那才有劲。等他们的声音去远了,段玉才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出手倒真大方得很,一送就把我全身的家当都送出去了。华华凤道;反正你还有赢来的那一万两存在顾道人的酒铺里。段玉道:你又怎知道我身上随时都带着银子呢?华华凤笑道:那天你在花夜来的船上钱财已露了白,我没有把你的金叶子也一起送出去.已经是很客气的了。段玉苦笑道:钱财不可露白,这句话看来倒真有点道理。他叹息着,又忍不住道:但我还是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华华凤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了起来,道:你有没有听过青龙会这三个字?段玉当然听过,最近这三个字在江湖中简直已变成了一种神秘的魔咒,它本身就仿佛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可以叫人活,也可以叫人死。华华凤道:据说青龙会一共有三百六十五个分坛,一年也正好有三百六十五天,所以他们一问我今天是几月初几,我就立刻想起那位从箱子里出来的仁兄说的话了。段玉的眼睛也亮了,道:他说湖里有龙.又说今天是二月初二。华华凤道:当时我就觉得他说的话很奇怪,其中想必另有深意。段玉道:所以你也说今天是二月初二……

    华华凤笑道:其实我也只不过是姑且一试.想不到竟被我误打误撞的撞对了段玉道;你认为他们都是青龙会的人?华华凤道:当然是的。

    段玉道:那么这地方难道就是青龙会的秘密分坛所在地。华华凤道:这里就是二月初二,青龙会的分坛,想必就是以日期来作秘密代号的。段玉的眼睛更亮,道:难道僧王铁水就是龙抬头老大?华华凤道:很可能,段玉道:铁水是个和尚,那姓周的怎么会祝他早生贵子?华华凤道:道士可以娶老婆,和尚为什么不能生儿子。段玉道:但他们从没有见过你,怎么会如此轻易就相信了你?华华凤眨了眨眼,道;你刚才说我这身打扮像干什么的?段玉道:像个女贼。

    华华凤笑道:所以他们也将我当做女贼了,你难道没听见他们叫我花姑娘?段玉恍然地说道:原来他们将你当做了花夜来。华华凤道:所以你并没有找错地方,花夜来和铁水都是这里的主人,他们本就是一家人。段玉看着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忽然发现这女孩子比她外表看来聪明得多。

    华华凤道:其实这道理你本该早就想得通,只不过你已被人缠住,所以才会当局者迷。段玉苦笑道:你几时也学会夸奖别人了?

    华华凤嫣然道:刚学会的。

    事实上,这件事的确太复杂,就像迷魂阵,假如你一开始就错了,那么无论你怎么去走,走的全是岔路。

    段玉本来是站着的,忽然坐了下去,就坐在地上。

    华华凤皱眉道,你累了?

    段玉道:不是累,只不过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问我自己。华华凤也坐了下去,坐在他的身旁,柔声道;你为什么不问我?

    两个人一起想,总比一个人想好。

    段玉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感激,情不自禁伸出了手。

    她也伸出了手。

    他们的手轻轻一触,又缩回。

    段玉垂下头,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假如铁水真的就是龙拾头老大,那么这件事想必也是青龙会的阴谋之一。华华凤道:对。

    段玉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对付我?华华凤道:很可能,他们要的也许是你这个人,也许是你身上带着样他们想要的东西。段玉点点头,已想到身上带着的碧玉刀。

    华华凤道:他们设下这些圈套,为的就是要陷害你,让你无路可走。段玉道:那么卢小云又是谁杀了的?

    华华凤道:当然也是他们。

    段玉道:但卢九却是铁水的朋友。

    华华凤道:青龙会的人做事,从来都不择手段,有时连老子都可以出卖,何况朋友。段玉道:以铁水的武功和青龙会的势力,本来岂非可以直接杀了我的?华华凤道:可是段家在武林中不但名望很高,朋友也很多,他们若直接杀了你,一定会有后患,青龙会做事,一向最喜欢用借刀杀人的法子。段玉道:借刀杀人?

    华华凤道:他们本来一定认为卢九会杀了你替他儿子复仇的,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卢九却好像很相信你。段玉接口道;因为他知道我不是个会说谎的人。华华凤道:他怎么会知道?他对你的认识又不深。段玉笑了笑,道:但我们在一起赌过,你难道没听说在赌桌上最容易看出一个人的脾气。华华凤也笑了,道:这么说来,钱财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段玉沉思着,缓缓道:天下本来就没有绝对坏的事,你说对不对?华华凤柔声道:我不知道,我想得没有你这么多。段玉苦笑道:但我还是想不出,要怎么样才能证明铁水才是真凶。华华凤叹道:这的确很难,这本是死无对证的事。段玉道:至少我要先证明他是青龙会的人,证明他跟花夜来是同党。华华凤道:你想出了什么法子?

    段玉道:没有。

    华华凤道:青龙会组织之严密.几乎无懈可击,你若想找别人证明他们是青龙会的,根本就不可能。段玉道:我也听说过,好几百年来,江湖中都从未有过组织如此严密的帮会。华华凤道:所以我们刚才就算能将周森留下来,他也绝不敢泄露铁水的秘密。段玉道;所以我刚才连想都没这么样想。

    华华凤道:铁水和花夜来自己当然更不会承认。段玉道:当然不会。

    华华凤叹了口气,道:那末你还能想得出什么法子来呢?段玉笑了笑,道:现在我还不知道……现在我只知道世上本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华华凤道;体难道真的从来不相信世上还有你做不到的事?段玉道;嗯。

    华华凤看着他,忽然也笑了。

    段玉道:你笑什么?

    华华凤道:我笑你,看来你真的被人装进箱子里.也不会绝望的。段玉笑道;一点也不错。

    华华凤嫣然道:有时连我也不知道,你这人究竟是比别人聪明呢?还是比别人笨?段玉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却知道我至少总是能比别人活得开心些。华华凤道:你还知道什么?

    段玉道;我还知道假如我们就一直坐在这里,绝不会有人自己跑来承认是凶手的。华华凤道:你准备到哪里去?

    段玉道:去找铁水。

    华华凤道:你去找他?

    段玉说道;难道只许他找我,就不许我去找他。华华凤道;你真的要自己送上门去?

    段玉苦笑道:我总不能一辈子躲着不见人吧。华华凤道:躲几天也不行?

    段玉道;不行。

    华华凤道:为什么?

    段玉道:我一定要在四月十五之前,赶到宝珠山庄去。华华凤忽然不说话了。

    夜很深很静,淡淡的星光照进窗子,依稀只能看得出她脸上美丽的轮廓,和那双发亮的眼睛。

    她眼睛里仿佛有种很奇异的感情。

    段玉道:四月十五是朱二叔的寿诞之期.朱二叔是我父亲多年的兄弟。华华凤忽然抬起了头,用那双发亮的眼睛瞪着他,问道:你急着赶去.真是为了给未二爷拜寿?段玉道:怎么会是假的?

    华华凤垂下头,拉起腰带.用力卷在她纤长的手指上,又沉默了良久,才缓缓道:听说朱二爷有个很漂亮的女儿,她是不是长得真的很美。段玉道:我不知道,我没见过。

    华华凤道;听说朱二爷这次做寿,为的就是要选中意的女婿?她又抬头,瞪着段玉,冷冷道:看来你倒很有希望被选上的。段玉勉强笑了笑,想说什么,又忍住,想看着她,却又偏偏不敢触到她的目光。

    风吹着树叶,沙沙地响。

    他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应该回去了。华华凤道:你呢?

    段玉道;我去找铁水……华华凤冷笑道:难道只许你去找他,就不许我去?段玉道:这件事本来就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华华凤道:本来是没有关系的,但现在却有了。段玉终了忍不住转过头来,凝视着她。

    她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星光照进她眼睛,她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之意。

    她说不出,但他总是看得出的。

    他忍不住伸出了手,他们的手忽然紧紧地握住,这一次他们的手谁也没有缩回去。

    她的手那么柔软,又那么冷。

    夜更深、更静,星光朦胧,春风温柔。

    大地似已在春光中溶化。

    也不知过了多久,段玉才缓缓道,我去找铁水.只因为我已没有别的路可走,我父亲就算能忍受任何事,也绝不能忍受别人将我当作凶手。华华凤道:我知道。

    段玉道:所以我明知道这么做很危险、很愚蠢,也不能不去。华华凤道:我知道。

    段玉道:其实我并没有对付他的把握。

    华华凤道:我知道。

    段玉道:可是你还提要跟我去。

    华华凤咬着嘴唇,道:我本来可以不去,但现在已不能不去.你难道还不明白?段玉凝视着她,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明白,我当然明白。华华凤嫣然一笑,柔声道:只要你明白这-点,就已足够了。我们要怎么样才能找到铁水?

    你根本不必去找他。

    为什么?

    因为只要有人看见你,就立刻会通知他来找你。我们现在就去?

    现在却不是时候。

    为什么?

    因为现在根本没有人能看见你。

    我们难道要在这里等到天亮?

    假如你真的相信世上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现在你就该乖乖地睡-觉。段玉真的睡着了。

    他还年青,-个疲倦的年青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睡得着的。

    何况他正在她身旁世上还有付么地方能比这里更温暖、更安全?

    一个温柔可爱的女人的怀抱里,岂非本就是男人的天堂?

    (三)

    春天,艳阳天。

    阳光灿烂,天空澄蓝。

    段玉觉得精神好极了。

    其实他并没有睡多久,可是他睡得很熟,就好像小时候他睡在母亲的怀抱中一样,梦里都带着极温馨的甜美。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睡在华华凤腿上她的腿温暖而结实。

    她没有睡,正在看着他。

    他一张开眼就看到了她,看到了平时总是深藏在她眼睛里的温柔情意。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她已是个真正的女人,已不再是那个专门喜欢找他斗嘴的女孩子。

    他看着她笑了。

    他们笑得愉快而真挚,谁也没有觉得羞涩,谁也没有觉得抱歉。

    他枕在她腿上,好像本就是件很自然、很合理的事。

    他们的心情也正和窗外的天气一样,新鲜、清洁,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光明。

    春天的阳光,总是不会令人失望的。

    他们走在阳光卜。

    他们看见了很多人,觉得每个人好象都很快乐;当然有很多人看见了他们,当然也觉得他们很快乐。

    他们本是令人羡慕的一对,但最被人注意的,并不是段玉,而是华华凤。

    穿一身紧身衣服在路上走的女人并不多,身材像她这样好的女人也不多。

    段玉道:别人都在看你。

    华华凤道:哦?

    段玉道:他们为什么不看我?

    华华凤抿着嘴笑道:因为你没有我好看。

    段玉道::可是我值五千两银子。

    华华凤这才觉得有点奇怪了。

    她刚才还没有想到,女孩子在被很多人看着的时候.心里又怎么会想到别的事?

    华华凤道:也许现在看见你的人,凑巧都没有看见铁水贴出来的那张悬赏单子。段玉道:你是在哪里看见的?

    华华凤道:茶馆里。

    无论什么地方的茶馆,通常都是人最杂的地方,现在虽然还很早,但大多数茶馆都已开门了。

    上午皮泡水,下午水泡皮,最懂得享受的杭州人,早上当然不会耽在家里,吃老婆煮的稀饭。

    杭州茶馆里的汤包、蟹壳黄、扬州千丝,本就和广东茶楼里的鱼饺、烧卖一样受人欢迎。

    段玉一走进这家茶馆,果然立刻就发现自己的尊容被贴在墙上。

    奇怪的是,茶馆里的人偏偏还没有注意他,一双双眼睛还是要盯着华华凤。

    这些人难道全都是色鬼、没有财迷?

    两个穿着对襟短衫,手里提着鸟笼子的市井好汉,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们选的位子,恰巧就在一张悬赏下。

    有个人正抬着头在看段玉的尊容,嘴里也不知在跟他的朋友说什么。

    段玉向华华凤递了个眼色,慢吞吞地走了过去,有意无意间在这张悬赏下一站。

    提着鸟笼的市井好汉也看了他两眼,却偏偏又转过头去,大声招呼伙计:来两笼小包,一壶龙井。难道他对包子比对五千两银子还有兴趣?

    段玉干咳了两声,开始念上面的字:无论谁发现此人行踪,前来通风报讯,赏银五千两整。下面还有报讯的地址。

    段玉好像这才发现别人悬赏捉拿的就是他自己,立刻做出很害怕的样子。

    谁知这两个人还是当他假的。

    段玉忽然对他们笑了笑,道:你看这上面的人像不像我?不像。

    一点都不像。

    这两人回答得好干脆,段玉怔了怔,勉强笑道:可是我自己为什么越看越象呢?这两人已开始在喝茶,连理都懒得理他了。

    段玉真想揪住他们耳朵,问问他们究竟是瞎子?还是呆子?

    有个茶博士正拎着个大茶壶为客人加水。

    段玉忽然一把拉住了他,大声道:你看这上面画的人是不是我。茶博士拼命摇头,就像看见了个疯子,吓得脸色发白。

    段玉又怔住。

    华华凤已走过来,悄悄地拉他衣襟。

    段玉眼珠子转了转.故意用很多人都可以听得见的声音道:这上面画的人明明是我,就幸好这些人竟连一个看出来的都没有。他-面说,一面用眼角去打量别人。

    但满屋子的人好像忽然全都变成了饿死鬼投胎,一个个都在埋头吃他们的点心,谁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段玉已开始觉得有点哭笑不得了!这么好赚的五千两银子,为什么竟偏偏没有人嫌呢?他实在想不通。

    华华凤也想不通。

    她拉着段玉坐下来,勉强笑道;也许已有人去通风报讯了,只不过不敢被你看见而已。段玉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于是他们就在这里等,幸好这里的汤包和干丝味道还不错。

    等到一笼汤包两碗干丝全都下了肚,居然还是全无动静。

    段玉看着墙上的画,喃喃道:难道上面画的真不象我?华华凤道:不象才怪。

    段玉道:既然很象,他们不去赚这五千两银子,岂非更怪?华华凤道:的确有点怪。

    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假如我不想被人认出来的话,现在满屋子里的人只怕已经全都队出我了。华华凤也叹了口气,苦笑道:世上有很多事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看见-个人昂然而入,把墙上贴的悬赏,一张张全都撕了下来。

    茶馆里的人居然好像全都没看见。

    段玉当然看见了。

    这人黑黑的脸,眼睛炯炯有神,竟是那最爱多管闲事的乔老三。

    段玉正想过去问问他,为什么又来多管闲事。

    谁知这时又有个他认得的人走了过来。

    一个清四瘦削的独臂道人。

    他不等段玉招呼,已走过来坐下,微笑道:两位今天好清闲,这么早就有空出来喝茶。华华凤冷冷道:道人今天好清闲,这么早就有空出来喝茶。顾道人笑道:听说,有位专喜欢跟人抬杠的姑娘,想必就是这位了。段玉也忍不住笑道:一点也不错。

    华华凤狠瞪了他一眼,居然忍住了,没有找他的麻烦。

    因为这时乔老三:也已过来,手里拿着从墙上撕下的一叠悬赏,往桌上一搁,笑道;这已是最后的几张了,我一个人收回来的就有三百多张。段玉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收回来。

    乔老三道:因为我天生喜欢多管闲事。

    段玉叹了口气,也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是实话。

    华华凤板着脸,道:你既然喜欢多管闹事,现在就请你把它们一张张贴回去。乔老三皱了皱眉,道:为什么要将这些废纸贴回去?华华凤道:谁说这是废纸?

    乔老三道;我说的。

    华华凤道:你难道不想要这五千两银子?

    乔老三道:我想是想要,只可惜没有人肯给我。华华凤道:难道铁水已不想捉他了?

    乔老三道:你现在才知道?

    华华凤怔住,段玉也怔住。

    过了半晌,华华凤又忍不住问道:铁水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乔老三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段玉,道:你们还不知道?华华凤道: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你7乔老三盯着他们看了半天.忽然笑了笑,道:这也许只因为他忽然成了好人。华华凤又怔了怔.大声道: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要找他。乔老卡好象也怔住了,道;你们要找人?

    华华凤冷笑道:难道只许他来找我们,就不许我们找他?乔老三却又笑了,道:你们当然可以找他,而且一定能找得到。他笑得好像很奇怪、很神秘。

    华华凤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能找到?

    乔老三道:因为我可以带你们去。

    他果然带他们去了.而且真的很快就找到了铁水。

    铁水居然真的变成了个好人。

    死人绝不可能再做坏事。

    所以死人都是好人。

    铁水已是个死人。

    (四)

    段玉做梦也想不到铁水会忽然间死了,而且死得很惨。

    第-个发现他尸身的就是乔老三。

    你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

    就在大街上。他怎么死的?

    被人一刀砍下了头颅,他的人倒在街心,头颅却落在一丈外。他死得真惨。

    是谁杀了他?

    没看见,我只看见了杀他的那把刀!

    刀就在棺材上。

    棺材就停在凤林寺,刀赫然又是段玉那柄碧玉七星刀。

    在庙里照料丧事的是卢九。

    这个多病的人,在已将垂暮之年,竟在一日之间亲眼看见他的儿子和好友连续惨死在刀下。

    惨死在同一柄刀下。

    阳光穿过枝叶茂密的菩提树后,已经变得很阴暗。

    阴森森的阳光,照在他面前两口棺材上,也照着他苍白的脸,他看来似已忽然老了很多。

    到了这里,就连华华凤的心情都变得沉重了起来。

    卢九用丝巾掩着嘴,轻轻地咳嗽着。

    丝巾脏了,可是他已不在乎。

    沉默了很久,华华凤终于忍不住道:刀本来是在铁水自己手上的,是不是?顾道人道;但他并没有一直带着。

    华华凤道;他将刀留在什么地方了?

    顾道人道: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黄昏时刀已不见了。华华凤道;我可以证明昨天黄昏时,段玉一直跟我在-起的。顾道人道;哦。

    华华凤又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可以证明。顾道人道;还有谁?

    华华凤道;一个我不认得的人。

    顾道人淡淡道:你不认得这个人,但这个人却愿你们在一起?华华凤道:因为他是被我们从一口箱子里救出来的,而且受了伤。顾道人看了看乔老三,乔老三仰面看着屋梁,两个人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华华凤的脸却已急得发红,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很难让人相信。

    现在就算还能找到那个人.也是一样没有用的一一一个陌生人说的话,又有谁会相信?

    顾道人忽然道:昨天晚上你们在哪里?

    华华凤道:就在铁水那屋子里。

    顾道人道:那里还有人?

    华华凤道;非但没有人,连东西都被搬空了。顾道人道:你们两位就在那栋空房子里耽了一夜?华华凤的脸更红。

    这件事也同样很难让人相信。

    顾道人忽然叹了一声.道:铁水并不是我的朋友。乔老三道:也不是我的。

    顾道人指起头,凝视着段玉,道:但你却是我的朋友。段玉慢慢地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什么,因为他实在无话可说。

    顾道人道;我们虽是朋友,但你现在若要走,我也绝不留你。段玉很感激。

    他当然懂得顾道人的好意,顾道人是在劝他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卢九忽然长长叹息了声,道:你的确已该走了。段玉道:我……卢九道:这是你的刀,你也可以带走。他看着棺材上的刀,慢慢地接着道:因为我也说你是我的朋友,而且我相信你。卢九道;到了宝珠山庄,请代向朱二爷致意,就说……就说我父子不能去拜寿了。段玉勉强忍耐着,不让盈眶的热泪流出,咬着牙-字字道:可是我并不想走。卢九皱眉道;为什么?

    段玉道:因为我不能走。

    卢九道:铁水已去世,这地方现在已没有人再留难你。段玉道:我知道。

    卢九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走?

    段玉道:因为我现在若是走了,这一生都难免要被人怀疑是凶手。顾道人接着道:可是我们都信任你,这难道还不够?段玉道:你们相信我,只因为你们是我朋友,但这世上还有很多人不是我的朋友……

    他凝视着棺材上的刀.慢慢地接着道:何况,这的确是我段家的刀,无论谁用段家的刀杀了人,段家都有关系。顾道人道:你想找出真凶?段玉点点头。

    顾道人道:你有线索?

    段玉道:只有-条。

    顾道人道:一条什么?

    段玉道:一条龙,青龙。

    顾道人耸然动容,道:青龙?青龙会?

    段玉道:不错,青龙会。

    听到了青龙会这三个字,每个人的神色都仿佛变了。

    数百年以来,江湖上的确从未有过象青龙会这么神秘,这么可怕的组织。

    这组织真的就象是一条龙,一条神话中的毒龙,虽然每个人都听说过它,而且相信它的存在,但却从来没有人真的看见过它,也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形态、究竟有多大。

    大家只知道,无论在什么地方,好象都在它的阴影笼罩下,无论什么时候,它都可能会突然出现。

    有些人近来甚至已觉得随时随地都在被它威胁着,想自由呼吸都很难。

    过了很久,顾道人才吐出口气,道:你认为这件事跟青龙会有关系?段玉点点头,道:我是初九才到这里的。

    顾道人道:就是前天?

    段玉道:不错,前天下午我刚到这里,就遇到了花夜来。顾道人道:听说那时你正在三雅园喝酒。

    段玉道:花夜来的行踪本来一直很秘密,因为她知道有人正在找她,无论谁若想躲避别人的追踪,都绝不该到三雅园那些地方去的,但那天她却居然在那里露了面。他笑了笑,接着道:而且她还生怕别人看不到她,所以特地坐在窗口,还特地将窗帘卷起,窗户打开。顾道人在沉吟着,说道:这的确好象有点不大合理。段玉道:铁水的门下,刚巧也在那时找到了她,刚巧就在我面前找到了她!顾道人道:你认为这件事本是他们早已安排好了的?段玉说道:我实在不能相信天下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顾道人想了想.道:这么样说来,铁水和花夜来难道也是早已串通好了的?段玉点点头,道:他们想必早巳在注意我的行踪,知道我来了,就特地安排好这场戏,在我面前演给我看。顾道人接着道:但当时你若不去管这件闹事呢?段玉叹了口气,苦笑道:他们想必也已算准了我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华华凤忽然也叹了口气,冷哼道:一个血气方刚、自命不凡的年青人,又喝了点酒,若是看见几个凶横霸道的大和尚公然欺负一个漂亮的单身女人,怎么可能错过这种英雄救美的好机会?段玉苦笑道:何况当时就算我不出手.他们也绝不会就此罢手的。华华凤用眼角瞟着他,道:幸好我们的段公子是个好打不平的英雄好汉,所以他们也根本用不着多费事了。看来女人若是有了吃醋的机会,她也是绝不肯放过的。

    顾道人皱着眉头,说道:他们这么样做,目的何在?段玉道:第一,他们本来就想除去卢小云,再嫁祸给我。顾道人在听着。

    段玉道:所以那天晚上他们就叫花夜来偷走我的刀.杀了卢公子。顾道人道:他们认为卢九爷一定也会杀了你替卢公子报仇的。段玉答道:不错,这就叫一石两鸟,借刀杀人之计。顾道人道:卢公子身上带着的珍珠和玉牌,难道也是花夜来故意送给你的?段玉道:那倒不是,若是她送给我的,我就不会收下了。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她用的是种很巧妙的法子,当时连我都被她骗过了。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花夜来并不如他所想象中那么笨。

    她故意偷了段玉的银票和碧玉刀。故意藏到那花盆里,故意让段玉看到。

    然后她才故意装作睡着,让段玉去将那些东西全都偷回去。

    她当然也已算准,段玉得手之后,一定会偷偷溜走的。匆忙之中,段玉当然不会发现东西多了,何况那些东西本就在同一个袋子里。

    等段玉发现东西多了时,就算立刻送回去,她-定已不在那里了,从此之后,段玉一定再也找不到她。

    所以段玉也就没法子再找到任何人能证明那天晚上他在什么地方。

    何况,任何人都知道卢小云是他的劲敌。

    一个人为了要娶到那样既富有又美丽的妻子,先在暗中将自己的情敌杀死,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等到卢九发现珍珠和玉牌也在段玉身上时,当然就会更认定他是凶手了。

    顾道人叹息着,道:看来他们这-计,本来的确可以算是天衣无缝,万无一失的了。段玉道:只可惜他们还是算错一着。

    顾道人道:哦?

    段玉道:他们没有想到,卢九爷竟会在赌桌上认得了我,而且把我当做朋友。卢九一直在听着,表情痛苦而严肃,此刻忽然道:铁水本来也是我的朋友。段玉道:我知道。

    卢九道:他小时候本是我的邻居,十二岁才投入了少林寺。其实铁水本是他们家一个老家人的儿子,就为了觉得自己的出身低贱,所以才会养成一种偏激又自大的性格。

    有自卑的人,总是会故意装得特别自大的。

    人们为了保护自己心里的弱点.通常都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事。

    卢九道:他不惜出家做了和尚,就是为了想学少林的武功.出人头地,所以他在少林练武时,比任何人都发奋刻苦。段玉道:所以他才练成那一身好武功。

    卢九道:我一向很了解他,也相信他不会和花夜来这种女人同流合污。段玉接口道:但你想必已有很久未曾见过他了。卢九叹道:的确已有很多年,所以这次他邀我来这里相见,连我都觉得很意外。段玉说道;经过了这么多年之后,人往往是会变的。卢九道:就算他已变了,但少林寺一向最重清规,他在少林寺耽了二十年,最近才入江湖,又怎么会认得花夜来这种女贼。段玉沉吟着,道:以他的性格.当然不会跟花夜来结交的。卢九道:绝无可能。

    段玉道:他结交的并不是花夜来,而是青龙会。卢九皱眉道:青龙会?

    段玉道:他一怒离开了少林寺,为的就是知道自己在少林寺已无法出头,所以想到外面来做一番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事。卢九道:可是他一个人毕竟孤掌难鸣.何况他出家已久,对江湖中的人和事必定都很陌生,要做大事,就必定要找个有力的帮手。卢九沉吟着,终于点了点头。

    段玉道:青龙会想必就利用了他这一弱点.将他吸收入会了。卢九道:以他的脾气,又怎肯甘心被人利用?段玉道:因为他也想利用青龙会,有些人的结交,本就是因为要互相利用的。他叹了口气,接着道:青龙会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这无论对谁来说,都是很大的诱惑,何况他这人本来就很偏激。卢九不说话了。

    他也知道段玉非但没有说错,而且说得已经很客气了。

    这次他见了铁水后,也已觉得铁水有些事做得太过份,有时甚至已令人无法忍受。

    可是他原谅了铁水,因为他始终认为铁水是个英雄。

    英雄的行径,总是和常人有些不同的。

    段玉道:只可惜铁水虽强,青龙会更强,所以他人了青龙会后,就渐渐被人控制,渐渐不能自主,要被迫做一些他本不愿做的事,这时他纵然还想脱离青龙会.也已太迟了。因为这时他已习惯了那里奢侈的享受,习惯了要最好的女人、最好的酒。

    也许他自己心里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也在恨自己的堕落。

    所以他就更堕落,更拼命去寻找刺激和享受,只为了要对自己报复。

    所以他才会被青龙会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