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爱,谁敢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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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三章

    僵持的局面终结于易子容的到来。

    天空已经放晴了,偶尔还有枝间几滴水落在湖面上,像是女孩儿晶莹的手指轻轻拨过湖面,泛起的涟漪荡漾如同丝绸的纹路。

    他很快的开始和当地人沟通,那些话语像是动听的乐音,即便是完全不懂的人听起来,也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陈雨繁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知道所有的人对他都异常的尊敬。很快的,有人和政府的营救人员一起组成一支队伍,匆匆的绕往另一个方向。

    易子容看着他们离开,异常的平静。他也看到了陈雨繁,走到她身边,慢慢的说:“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

    陈雨繁勉强笑笑。在这里呆了快一天一夜,她知道当地的村民其实很和善,或许对于开发方擅自进入了木樨谷有些微词,可他们并非不愿意救人。事实上,不能随意进入月湖的规矩,不止是对外族人而言的,即便是阗族人,也不能在非罕那节的时间进入月湖。

    “你……怎么劝说他们的?”陈雨繁喃喃的说,“易子容,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样恍惚的时候,她直接的就喊了他的名字,又忍不住抬眼,仔细的看了他一眼。

    如果不看他的眼睛,那么易子容只是一个俊美得少见的男人,可是一旦他将目光移过来,那种浓深的墨黑色,是一种让时间湮灭的色泽,她每次触到,都觉得胆战心惊。

    易子容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隔了片刻才开口:“哦,恰好有一件事,我想和陈小姐沟通一下。”

    陈雨繁十分客气的说:“请说。”

    “其实你完全可以直接来找我,而不需要……通过这样一种方法。”他淡淡的说,幽深的眸中滑过一道异样的光亮,“这一把,你本可以不用赌得这么险。”

    他什么都知道。

    陈雨繁震惊过后,心底只有这么个念头。他知道是自己找了杜微言,再间接的求助于他……她看着他有些冷漠的侧脸,有一种被揭破的难堪。

    “如果我不赌这么险,你会为了江律文来这里?”她竭力平复呼吸,“如果是我打电话找你,平心而论,我不觉得你会答应。所以,你来这里,我就赢了,不是么?”

    易子容微微一笑,点头说:“也是。”

    “其实你不恨江律文……”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我一直以为你是不甘心,所以才会这样做。”

    “易先生,这些事我们以后说好么?我现在实在没心情……”

    “我说过,江律文不会有事。另外,以后我也不会再来专程找你聊这个。”他的语气很温和,“我是想说杜微言的事,我想以后她不会再让你有困扰了。”

    陈雨繁沉默了片刻,扬了扬眉梢:“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是谁给了我提示?”

    “我当然记得。只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他轻声笑了笑,“接下去的事,你只要不再插手就可以了。”

    他的语气彬彬有礼,似乎只是平淡的叙述一件小事。

    陈雨繁抿了抿唇,这个向来就骄纵的女人,竟然也奇迹般的不再争辩什么,仿佛是疲倦已极,只是说:“好,我知道了。”

    两三个小时后,对讲机里传来了声音。

    所有听到滋滋咋咋信号的人都凝肃起了表情,而这边的工作人员不得不大声的喊:“大声一点,听不清楚!”

    调试了几次,终于有清晰的声音传过来:“一共七人,七人,全部找到了,其中三人受了伤。暂时都没有生命危险。”

    现场轰然而起的欢呼声,终于冲散了连日大雨带来的阴霾。

    易子容修长的身子靠着车门,表情丝毫不意外。他微微恍神,手指触摸到手机。他是想告诉她这个消息?还是只想和她说上几句话?

    莫颜,你真的连这么片刻都等不了了么?他轻声对自己说,下意识的抚了抚自己的唇,似乎这样还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车子开往迭连的路上,易子容接到电话,说是所有的人都安全救出来了,已经上了救护车,开往县医院紧急治疗,随后会转送回红玉。

    他“嗯”了一声,挂掉之前,又特意问了一句:“江总情况怎么样?”

    “并没有大碍,只是被碎石砸到了腿,医生看过了,是皮肉伤。”

    他挂了电话,拨电话给杜微言。

    她很快的接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迅速。

    易子容还没开口,就听见她说:“我看到新闻了。他们都没事。”

    如果算一算,从天尹赶回来到现在,除了在车上稍微休息了一下,自己也将近一日一夜没有睡觉了。他笑了笑,没有说话,忽然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像是有人拿了一面小鼓在不轻不重的敲击,虽然不痛,却有些烦躁。

    “谢谢你。”杜微言轻轻的说,“你……现在回来么?”

    “嗯,在路上。”

    “哦。”

    又沉默下来,对于现在的近乎静谧的融洽,显然他们都不是很习惯。

    “我挂了。”

    杜微言听起来松了一口气,连忙说:“好,再见。”

    易子容微笑起来,缓缓的心里说:“是啊,很快就能再见了。”

    凌晨的时候杜微言被门铃声吵醒,她从床上爬起来,就着廊灯微弱的光线,摸索到了门口。走廊上明黄色的灯光倾泻在眼睛里,有猝不及防的刺痛感,视线之中的年轻男人更像是一幅看不清表情的剪影。

    她呆呆的站在那里,一时间既没让开,也没说话。

    他看了看她的表情,明显有些忍俊不禁:“让我进去?”

    “哦,你进来。”杜微言让开身体,又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床边的灯打开了,带了倦意往床边一靠说:“你让我去哪儿?”

    这是标准间,两张床,杜微言占据的是靠窗那一张,他就毫不客气的在另一张床上躺下了。

    杜微言一点点的清醒起来,看见他修长的身子躺在床上。她叹口气,如今这个人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自己身边……她扪心自问,又有些怔怔的想,其实自己心里,也并没有那么抗拒啊。

    她转身去浴室,拿了自己的毛巾,在热水中浸了浸,又绞干,心里犹豫着出去应该和他说些什么话。直到水已经变得温热,她才下定了决心,推开了浴室的门。哑然失笑,易子容已经睡着了。

    杜微言蹲在床边看着他。他的眉心有个小小的川字,睫毛翘得像是一弯眉月,而唇角抿得像是个孩子。她先将毛巾印在他的眉心,动作很轻,像是下意识的在熨平那个皱纹似的,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一路往下,直到将他的脸轻轻擦拭了一遍。

    手指还停留在他弧度坚毅的下颌,杜微言并没有发觉自己唇边浅浅的微笑。她收起毛巾,动了动唇,无声的说:“晚安。”

    易子容醒来的时候,几乎以为这还是深夜。房间的光线依然昏暗,窗帘拉得死死的,安静得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只有电脑的屏幕在桌上一闪一闪,是唯一的光亮来源,他揉了揉太阳穴,下意识的站起来,坐在电脑前拨了拨鼠标。

    杜微言用作桌面的是一张很漂亮的风景照片。他看了数秒,听到门口有声响,然后有人将门打开了。

    杜微言想不到他已经起来了,愣了片刻之后伸手把灯打开了,手里还拿了吃的,有些尴尬的走到他面前:“早上好。”

    “不早了,都中午了么?”易子容看了眼电脑的时间,慢慢的说。

    “还好,你来的时候都快凌晨天亮了。”杜微言将食品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一边说:“饿了没有?吃点东西吧?”

    他一声不吭。

    “呃,你别看着我了。去洗脸啊。”杜微言的手终于僵在了塑料口袋的边缘,有些匆忙的侧过身,很快的说了一句,“有什么好看的。”

    他穿了白色衬衣,松开了两颗扣子,整个人都显得很随便,大约是刚醒来的缘故,神色更是有些怔忡。可听到这句话,英俊的脸上忽然泛起了几丝笑意,墨玉般的眸子看着她有意侧过去柔和的线条,视线倒越发执着了。

    杜微言咳嗽了一声,转身去拉窗帘,走过他的身边,手腕却被拉住了。易子容也没说什么,只是站起来,看着她静默了良久,将头抵在她肩膀的地方,低声说:“我睡了这么久。”

    这句话很轻,似乎连他自己都有些困惑,也只让她听到而已。

    身后浴室的门咔哒一声关上了,杜微言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

    多日不见的阳光倏然溅落在眼睛中的时候,叫人觉得明媚,也有些生疏,春日特有的青草芬芳慢慢的氤氲开,微带湿润的空气驱散了一室的烦闷。

    她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听见浴室传来的水声,有些惴惴不安。

    易子容很快的从浴室出来,神清气爽吃午饭。杜微言也就在餐厅拿了些自助食物,可他看上去并不在乎是什么,边吃边看着她的电脑屏幕,若有所思的想了想,回头问她:“玲珑?”

    杜微言走到他身边,不甚自然的将那个文档页面关了,飞快的说了一句:“来这里这几天随便写写的。”

    那篇关于玲珑的文章只是草稿,她写得很随意,也没有打算拿出去让别人看。

    他拦住她,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背,重新把那篇文档打开了。

    他慢慢的读完,长久的没有说话,杜微言忍不住侧头望了他一眼,轻轻的扯出一个笑容:“难道你读得懂么?我听这里的阿姨说,男人都不懂玲珑的。”

    “嗯……”又过了一会儿,易子容抬起头,眼角轻微的一勾,莫名的色泽光亮从晶透的眸色中溢了出来,答非所问,“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她答非所问:“博物馆筹建的怎么样了?”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没等看到易子容的反应,杜微言自己先愣了愣。

    很多时候,或许因为介意,或许因为难过,每个人心里多少会有一些绕不开迈不过的结块。杜微言知道这个结块跟着自己许久了,而她向来的处理方法就是装作视而不见,不提起,也就不会触碰。可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这么轻轻松松的说了起来,并不觉得难受。

    “嗯。挺好的。”他眉目不动,修长的手指轻轻的互抵着,放在鼻尖的下方,“罕那节之前,就可以完成了。”

    “语言这块呢?我觉得玲珑很有意思。”杜微言在他身边坐下,认真的说,“阗族语……现在不能用了吧?”

    他的语气也自然随性:“为什么不能用?唔,有人巴不得这些事炒得热一些,谁会真的关心这到底是真是假?”

    杜微言的瞳仁漆黑黑的,像是灵动的宝石,微微烁着光彩,她有些探究的和他对视,最后笑了笑,并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易子容等了一会儿,眉梢微微挑高,终于开口说:“微言,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和你谈谈玲珑。”

    他的目光中沉浮着一些细碎的光亮,温和的说:“玲珑是你自己发现的,想怎么做都好,我没有意见。”

    “嗯……我不是这个意思。”杜微言不知想起了什么,脸颊微红,摆了摆手说,“我只是在想,如果玲珑像是阗族语一样,一下子就引起了关注,这对它来说、对这里的人来说,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易子容没有接口,只是凝神听着。

    “它可能会引起热潮吧……这样这种语言就不会消失,我觉得是好事。可是再仔细想想,它靠什么存活下去呢?都没有人使用它了啊!就靠来这里旅游的人,在博物馆观摩一下书信,再买一些刺绣回去?这样的话,玲珑存在的意义,是不是就和原来不一样了?”

    “现在回头想想三年前的自己,真的有些不可思议……你知道我在发现了那种语言时的感觉么?就是很兴奋,像是捡到了宝贝一样。

    但是,那个时侯我看到《《瓦弥景书》》,想到的并不是学术上的价值。只是觉得,这篇论文发出去,我想要的一切,就都有了。可过了这几年再回头看,其实我什么都没得到啊……甚至连继续研究阗族语的兴趣都渐渐的消磨掉了,只是按部就班的完成工作而已。”

    “我以前做事很少会想后果……所以这一次,认真想了想,反倒不知道怎么做了。”杜微言自嘲的笑了笑,“是不是我发现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做些什么。莫颜,你说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本就有这样的自然法则,就像生命会终结,就算是戏曲、艺术、语言,也不会例外……”

    她顺口叫了一声莫颜,而他极为自然的向前倾身,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的刹那,表情蓦然间僵硬了起来。房间里有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因为彼此间距离很近,十分柔和的纠缠在一起。

    易子容的沉默让她有些无错,她半站起来,可是身后他伸出手,将她揽在自己的身前,低沉柔和的声音里带着微热,在她耳边摩挲。

    “你是……有些厌弃自己的过去,觉得不成熟么。”他在她身后轻笑起来,“是不是?”

    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带了淡淡的包容和安慰,却让杜微言有些啼笑皆非。她轻轻的侧头,余光却只能看见他挺俊的鼻梁,一时间心底五味杂陈。

    这些天情绪低沉,对杜微言来说,并不仅仅是因为学术上的事受了打击。如果这是他说的“自我厌弃”……那么,心底还真有几分酸涩的赞同。

    他的声音更柔和了一些,重复了一遍:“是不是因为这个?”

    杜微言没吭声,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而他又确实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他安然注视着她的侧颜,却没有再说什么去安慰她。诚然,他不希望她以年轻时的青涩冲动为羞。如果人生的每一阶段都负上一个难解的心结,时光于人,未免也太过滞涩了。可是那些道理,她不一一经历,又怎能仔细的体味?

    他抚抚她的头发,最后轻描淡写的说:“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玲珑的事,你比任何人都有权利决定。”

    杜微言有些不解的看着他,可他只是浅浅笑着,薄唇的弧度仿佛是一轮弯月,答非所问:“玲珑……当初写这玲珑的人,大概也有一颗玲珑心吧?”他的目光落在其中的一行字上,忽然轻声说,“我知道有个人,要是看到这一行字,是会生气的。”

    “呃?”杜微言一时好奇,凑近去看——“玲珑和阗族语的关系,应该是支流和源头的关系。”她又仔细的读了一遍,有些困惑的说,“有什么问题?我觉得没错啊?”

    易子容的眸光轻轻抬起,看得到杜微言近在眼前的侧脸,肤色晶莹,嘴角边还有浅浅的一个梨涡,正嘟着嘴轻轻的念着这行文字。

    他微笑望着她,仿佛立在时光长河的一端,而另一端,也有这样的一幅明暗不定的影像,少女新月般的眼角在阳光轻轻的眯起来,皎若明珠的脸庞上神采飞扬……熟悉而美好得不真切。

    “你说谁会生气?为什么?”杜微言站起来,咬着唇说,“现在精通玲珑的人,已经不多了吧?”

    “唔?”他却仿佛大梦初醒,凝视着她线条柔美的下颌,语气有些隐忍,“没什么。”

    “现在我们能谈一谈正事了么?”易子容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示意她坐下来,“微言,你打算一辈子都躲在这里,不回去了?”

    杜微言语气轻松的说:“不会,等到过段时间,结果出来了,单位让我回去,我就回去。”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不来问问我的意见?杜微言,有些事,你以为死扛就能过去么?”

    他叹口气,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我承认,之前来找你的时候我语气不好,说的话也不好听。可你有时候……真的……”他眨眨眼睛,似乎拿不准该说什么,最后说,“真的让我很生气。”

    杜微言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一言不发。

    易子容忍不住将她拉得靠近自己一些,叹了口气说:“不要对我赌气了,好么?”

    “我没有赌气。过去的事就过去吧,谁都别提了。”

    易子容愣了一愣,眼中带了轻微的笑意,侧身将她抱住,低低的说:“还说不是赌气么?明明很在乎这件事,为什么不愿意对我说?”

    他一点点的把她的脸拨转过来,又慢慢的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额上:“以后你在我身边,我不想见到你不快活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他离得近,杜微言闻到很清新的味道,就像她刚才站在窗口嗅到的青草味道。她闭上眼睛,用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轻声说:“我没有不快活。你愿意帮我,谢谢你。”

    他眉眼带着浅笑,有些满意的轻轻吻着她的唇角,“嗯”了一声。

    “不过这件事,到此为止吧。《瓦弥景书》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不是很清楚。可我也知道那件东西很重要。你没必要把它拿出来。这件事其实没什么,我没有弄虚作假,调查结果最后大概会是不了了之。”她顿了顿,目光跳脱着细微而灼人的光亮,“弄成一个世纪谜案也不错。我想,如果有人愿意相信我可以编造这样漂亮的一种文字,也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他慢慢的放开她,轻轻踅了眉说:“你真的这么想?”

    杜微言的表情僵了僵,旋即恢复自如:“是的。”

    他带了开玩笑的口吻,却不失肯定的说:“你不像我认识的那个杜微言了。”

    杜微言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将一束被风吹乱的头发夹在耳后,异常平静的说:“你是说我不像自己了?可是你认识我又有多久呢?你就能确定你了解我,了解的透透彻彻?”

    门铃声打断了对话,杜微言收敛了表情,站起来去开门,一边说:“大概是客房服务。”

    易子容站在原地,反复的想着她的话——“你认识我又有多久呢?”

    他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在一起又有多久了?

    这些他都记不清了,可是脑海里唯一清晰的概念却是,她陪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太少了……真的只是一眨眼,她就会悄悄的溜走。

    用尽了手段又如何?本就是不多的时间,他下定决心不愿意再错过了。

    他只要像刚才那样静静的将她圈住,只求片刻的安妥。至于后果是什么,他都愿意承受。甘之如饴。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