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1997年春天刚来到的时候,孙樱约我吃午饭。
原来孙樱也看到了我那篇模仿村上春树的白烂文章,是明菁拿给她的。
她说她有个朋友在网络上看到我写的东西,觉得满有趣,想邀我写些稿。
孙樱,你在报社待久了,幽默感进步了喔。我认为孙樱在开玩笑。
菜虫。我说,真的。
别玩了,我根本不行啊。况且……
出来,吃饭。不要,啰唆。
孙樱打断我的话,我只好答应了。
我们约在我跟明菁一天之中连续去吃两次的那家餐馆,很巧。
约的时间是十二点四十分,在餐馆二楼。
可是当我匆忙赶到时,已经快一点了。
我还记得我前一晚才刚熬夜赶了一份报告,所以眼前有点模糊。
爬楼梯时差点摔一跤。
顺着螺蜁状楼梯,我上了二楼。
我一面喘气,一面搜寻。
我见到了孙樱的背影,在离楼梯口第三桌的位置。
孙樱的对面坐了个女孩,低着头。
她静静地切割着牛排,听不见刀子的起落与瓷盘的呻吟。
我带着一身的疲惫,在离她两步的距离,停下脚步。
她的视线离开午餐,往右上角抬高30度。
我站直身子,接触她的视线,互相交换着你来了我到了的讯息。
然后我愣住了,虽然只有两秒钟。
我好像见过她。
你终于出现了。
是的。我终于看到你了。
啊?我们同时因为惊讶而轻轻啊了一声。
虽然我迟到,但并不超过二十分钟,应该不必用终于这种字眼。
但我们都用了终于。
后来,我常问荃,为什么她要用终于这种字眼?
我不知道。那是直接的反应,就像我害怕时会哭泣一样。
荃是这么回答的。
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原因。
我只知道,我终于看到了荃。
在认识明菁三年又三个月后。
还不,坐下。孙樱出了声。
我有点大梦初醒的感觉,坐了下来。荃在我右前方。
你好。荃放下刀叉,双手放在腿上,朝我点个头。
你好。我也点了头。
这是我的名片。她从皮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很好听的名字。
谢谢。
荃姓方,方荃确实好听。
我的名字很普通。我姓蔡,叫崇仁。崇高的崇,仁爱的仁。
我没名片,每次跟初见面的人介绍自己时,总得说这番话。
名字只是称呼而已。玫瑰花即使换了一个名字,还是一样芬芳。
我吓了一跳,这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对白啊。
你只要叫我爱,我就有新名字。我永远不必再叫罗密欧。
我想起大一在话剧社扮演罗密欧时的对白,不禁脱口而出。
荃似乎也吓了一跳。
你演罗密欧?荃问。
我点点头。
你演朱丽叶?我问。
荃也点点头。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荃问。
好像是吧。我不太确定。
孙樱把MENU拿给我,暗示我点个餐。
我竟然只点咖啡,因为我以为我已经吃饱了。
你吃过了?荃问我。
我……我吃过了。我这才想起还没吃饭,不过我不好意思再更改。
不用替我省钱的荃看了看我,好像知道我还没吃饭。
我尴尬地笑着。
近来,如何?孙樱问我。
托你,的福。
不要,学我,说话。
已是,反射,习惯。
还学!
抱歉。
孙樱拍一下我的头。荃偷偷地微笑着。
孙樱还是老样子,真不知道她这种说话方式该如何去采访?
你也在话剧社待过?荃问我。
算待过吧。我总不能告诉荃,我被赶出话剧社。你呢?
我是话剧社长。
啊?怎么差那么多。我想到了橘子学姐。
嗯?
没事。只是忽然想到一种动物
因为我吗?
不。是因为橘子。
这里没橘子呢。
说得对。
荃又看了我一眼,充满疑惑。
我们的对白有点奇怪。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嗯。荃也笑了。
可以请教你一件事吗?
别客气。请说。
朱丽叶的对白,需要声嘶力竭吗?
不用的。眼神和肢体语言等等,都可以适当传达悲伤的情绪,不一定要透过语气。而且有时真正的悲哀,是无法用声音表现出来的。
嗯?
比如说……
荃把装了半满果汁的高脚杯,移到面前。
右手拿起细长的汤匙,放进杯中,顺时针方向,轻轻搅动五圈,停止。
眼睛一直注视着杯中的漩涡,直到风平浪静。
然后收回眼神,再顺时针搅动两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我在做什么呢?
你在思念某个人。
荃赞许似的点点头。
你很聪明。
谢谢。
再来?
嗯。
荃将高脚杯往远处推离十公分,并把汤匙拿出杯子,放在杯脚左侧。
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搁在杯口,其余三指轻触杯身。眼睛凝视着汤匙。
端起杯子,放到嘴边,却不喝下。停顿十秒后,再将杯子缓缓放下。
杯子快要接触桌面前,动作突然完全静止。
视线从头到尾竟然都在汤匙上。
这样呢?
你很悲伤。
荃愣住了。
过了一会,荃又缓缓地点头。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荃又问。
好像是吧。我还是不确定。
荃想了一下,轻轻呼出一口气。
再来一个,好吗?
好。
荃再将汤匙放入杯中,左手托腮,右手搅拌着果汁,速度比刚刚略快。
用汤匙舀起一块冰,再放下冰块。拿起汤匙,平放在杯口。
眼睛注视杯脚,挑了一下眉头,然后轻轻叹一口气。
答案是什么?
这太难了,我猜不出来。
这表示果汁很好喝,不过快喝完了。好想再喝一杯,可惜钱不够。
荃说完后,吐了吐舌头,笑了起来。
我也笑了起来。
轮到,我玩。孙樱突然说话。
我看了孙樱一眼,很想阻止她。
孙樱将她自己的高脚杯放到面前,右手拿起汤匙,快速地在杯中搅动。
汤匙撞击玻璃杯,清脆响着。
左手按着肚子,皱了皱眉头,也学着荃叹了一口气。
如何?孙樱问。
你吃坏肚子,想上厕所。但厕所有人,只好坐着干著急。
胡说孙樱骂了我一声。
这叫,沉思!孙樱说。
我左边嘴角动了一下,瞇起眼睛。
你不以为然,却不敢声张。荃指着我,笑着说。
你怎么会知道?
我很惊讶地望着荃,荃有点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等荃抬起头,我问她: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轮到我问了。
应该是的。荃似乎也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