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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三 大陆印象 吵 架

    一个月的假期,我可以去西班牙的海滨,可以去瑞士的阿尔卑斯山,可以去非洲的沙漠和草原,也可以去印尼的丛林,更可以和往年一样,回家——回台湾那个家。

    但是我决定去北京;我想用一个月的时间粗浅地体验一下那既是祖国又是外国的地方。我只需要借一辆单车,行囊里塞着一本《万历十五年》,就可以亲近北京。

    在走之前,我这个因生气而出了名的中国人就一再给自己作心理教育:到了北京不要生气;第一,你一个人带着两个稚龄的孩子,没有那个力气。第二,那是别人的地方,你没有充分的发言权。第三,如果你寻找的是干净、秩序、效率、礼貌和谐,那你就该留在欧洲——到北京,你显然有别的需求,不是吗?

    是的,我不生气。

    到了北京机场,孩子和我夹在涌动的人潮里——因为是德航班机,乘客多半是德国人。人潮挤过检疫口,坐在关口的公务人员,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妇女,马上就在一群白人中挑出我:

    你!她用凌厉的声音高亢地说,就是你!

    手指穿过人群指着我:过来过来,你给我过来!

    我乖乖地挤过去,牵着孩子的手,心想:才踏上北京的土地就来了。她说话的这种声调、这种气势,好像一条抽得出血的鞭子。

    我没注意到,一旁七岁多的安安,脸都白了。

    证件!女人不多浪费一个宇。

    递上证件,女人立即像泄了气的球,松缓下来,她没想到我是个台湾同胞,不是个她可以颐指气使的自己人。

    我们对看一眼。一言不发地,我拉着孩子继续往前走。检查护照的关口列着一条一条的队伍,我们开始排队等待。飞了十多个小时,三岁半的飞飞倦怠地倚着母亲的腿。安安扯扯母亲的手臂,我这才注意到他忧愁的脸庞。怎么啦安安?

    他垂着眼睑,看着自己的脚尖:妈妈,刚刚那个女人为什么那样对你说话?我好怕。

    哦——我觉得事态有点儿严重。这个在德国成长但是和我讲中文的孩子,一辈子还没听过那样凌厉如刀片的中文。

    安安,我把孩子搂过来,尽量放轻松地说,她并没有什么恶意,可能因为人太多,她紧张了,所以那样说话。

    在德国没有人那样说话,对不对,妈妈?安安抬起头来,就是工作紧张也没有人那样对人说话,对不对?

    随着队伍挪动,我说:不对,安安,这不是中国人和德国人的不同。你记得吗?以前还有东德的时候,东德边境上的警察也是那样凶的……

    可是西德人没有那样的,孩子边思考边说,台湾人也没有那样的。

    哦!孩子,你碰触到了一个什么样的问题!

    快要轮到我们的时候,安安眼睛望着高台后坐着的警察,更靠近我,怯怯地说:

    妈妈,那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来北京呢?

    我想了想,亲了一下他的头发:因为北京也是妈妈的一种家吧。

    ※※※

    到停车场,得穿过马路,一辆大型面包车和行人抢路,吱的一声紧急煞车,差点撞着孩子的手臂。来接机的德国朋友怒气冲冲地对司机——一个戴着墨镜、穿着时髦的年轻女郎——大喊:有小孩你没看见吗?

    时髦女郎眉毛一挑,满脸不屑,也大声地回答:没看见。

    走吧走吧,不要生气!你的车子停在哪里?

    行李非常沉,朋友艰难地推着,我紧紧牵着孩子的手,然后就听到那如刀片的声音——喂——你——过来过来——

    又是我吗?

    就是你——怎么不听呢?过来过来你给我过来!

    真是冲着我来的!又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推车不能过去!回来回来!

    孩子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为什么不能?

    不能就是不能,你给我回来!

    您要我带着两个孩子,用手拎着三只大皮箱走过去?

    我开始火了。

    那不是我的问题!女人干脆地说。

    我会把车再推回来——

    谁相信哪!她打断我,谁都这么说!

    你为什么对人这么不信任——我提高了声音,朋友来拉我,走吧走吧,不要生气!把推车还她。

    好,不怪她!许多机场都不让推车进入停车场的、而且我的难题确实不是她的问题,走吧走吧!

    我们连推带拉、举步维艰地终于把行李和孩子带到了车边。

    ※※※

    第二天一早,迫不及待地到了菜市场,走着逛着,看摊子摆出来的蔬菜水果,听北京人清脆麻利的语音。上海来的表姐指着一样蔬菜:

    同志,这叫什么菜呀?

    同志,是个穿着汗衫的年轻男人,头也不抬地瞄我们一眼,冷冷地说:

    哪儿来的?这个菜都不认识!

    我们上海没这个菜呀!表姐微笑着。

    同志抬头,冷笑着:

    上海人就不是中国人啦?

    我再仔细看着这个年轻的男人——他为什么一肚子气?

    日坛市场可热闹了。孩子们忙着看玩具,我忙着看衣服、看俄国倒爷、看北京的脸谱。

    同志,这个多少钱?表姐的声音。

    称呼谁呀?谁是同志呀?一个着汗衫的年轻胖子挑衅地问。

    这表姐,就因为她有上海口音就得老被欺负吗?

    那该怎么称呼呢?表姐细声细气地。

    学了再来!胖子说,学会了再开口!

    我放开孩子的手,走到胖子面前,说:

    请您现在就告诉我,该怎么称呼您?

    胖子有点儿吃惊,逞强地说:

    学了再来。

    我现在就跟您学习,您请说。我固执地站着。

    旁边已经围了一圈的人,透着看热闹的欣喜。

    胖子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眼睛注视别的地方,说:

    你晚上来,我教你。

    旁边的人吃吃地笑,看着我。

    我弯下腰,和胖子平视,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还不够资格。

    牵回孩子的手,继续往前走,想想,又回头对胖子说:

    这样子对待外地人,您真丢北京人的脸!

    然后又是一个明亮的早晨,我兴高采烈地对安安说:

    跟我去市场吗?

    好一会儿没声音。

    咦,不想去?

    安安憋着什么,犹豫了半晌,皱着眉说:

    我很想去,可是,他结结巴巴地,妈妈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不吵架?

    吵架?我惊愕地看着他,没想到这两天的旅程如此深刻地震撼了这小小的人。

    安安,我捧着他纤弱的脸庞,妈妈只有在不公平的时候才吵架。

    你可不可以答应我,安安满腹委屈地说,不公平也不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