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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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始华 苦鸳鸯

    惊蛰

    怀愫/文

    瑛娘急急放下手上的托盘, 赶紧到屋外扶住她丈夫:“你怎么出来了,还是进屋躺着罢。”说着看向小小和谢玄,“是对来借宿的兄妹,天这样晚了,就让他们歇一夜。”

    那人强支病体, 点一点头:“是该如此。”握着瑛娘的手, 轻声对她道,“桃花开得这么好,我想陪你再看一次。”

    “胡说什么,等你好了,咱们还能再看五十年的桃花呢。”瑛娘眼底含泪, 月华桃花之下, 一点泪光凄楚动人。

    那人反而疏朗一笑:“生死由命, 我能活一日便陪你看一日花。”

    瑛娘听了,默默回屋中搬了两把竹椅,摆在桃花树下。

    脸上也收了泪光, 盈盈笑道:“难得你今日精神这样好,我整治两个小菜, 咱们赏花喝茶。”

    可家中实在没什么可吃的东西了, 瑛娘出门片刻又回来了,带回来浅浅一竹篾的鸡蛋和一篓窄虾。

    小虾剥出肉来, 裹上鸡蛋面糊, 炸得微红酥香,摆在铺了一层青竹叶的碟子上, 还摘上两朵桃花夹杂其间。

    香椿苗和豆皮丝凉拌,最后又捧出一碟樱桃,香色鲜,颗颗红珠。

    不过片刻,桌上红白黄绿,样样齐全。

    连小小和谢玄都分了一些,拿个竹编盘子,每样盛了一点儿,也摘了一把桃花摆着,送到他手上:“许久没见这样的好月亮,你们也赏赏月色罢。”

    谢玄接过竹盘,捏捏兜里的钱,还有十好几两,走的时候给他们一些,这对夫妻倒是好人,自家穷成这样,做了这些细食还要款待他们。

    瑛娘坐回树下,男人捡了一颗樱桃,手中捻着樱桃梗,口中漫吟道:“芙蓉阙下会千官,紫禁朱樱出上阑。”

    说完,把樱桃送到瑛娘嘴边,瑛娘微红着脸,瞥了一眼小小和谢玄,到底还是张嘴吃了,男人的手掌还摊开着,等着接她嘴里吐出来的樱桃核儿。

    她羞的都不再看向小小谢玄,粉白面上淡淡一层红晕,更添几分娇美。

    那边谢玄一接过樱桃就先挑了盘里最红最大的,往小小嘴里一塞。

    小小含着樱桃,舌尖嘬着樱桃肉,看见瑛娘侧过身去,心中想到,喂个樱桃有什么好羞的?

    想着把嘴一张,樱桃核儿“啵”一声落在谢玄的手心里。

    瑛娘轻声道:“这是小虎子今日才刚送来的,说是他自己摘的,孝敬先生。”

    男人闻言一顿:“小虎子还读书吗?”

    “不读了。”瑛娘摇摇头,这乡间就只有一间学堂,束收得少,孩子们还能识得几个字,自从丈夫病后,家里富裕的还能送到镇上去,家里穷的,只能打柴种地去了。

    男人叹息一声:“他是个读书的材料,不该这么荒废了。”

    “等你好了,小虎子就不荒废了。”瑛娘取出个酒壶,男人眼前一亮,她伸手一刮丈夫的鼻子,“大夫说了你不能饮酒,这里头盛的是白水,就喝个意思罢。”

    二人虽然贫病,却也自得其乐。

    小小吃樱桃,谢玄吃小虾鸡蛋饼配麦饭,东西虽然粗糙,可做得十分精致。

    两人也算吃过好东西,鼎香楼里吃过席面,蒋大户和白雪香也上过美酒好菜,都不如这妇人捧出来的有风味。

    窗前还挂着竹制风铃,微风一动便发出悦耳声响。

    小小又吐了一个樱桃核:“这个男人的病,有古怪。”道道黑雾在那男人腿上缭绕不散,凭他的命火压制。

    初见之时他命火黯淡,这会儿倒亮起来些,小小一边吃樱桃,一边看向谢玄。

    师兄顶头金光灼灼生辉,照得满院皆明,竟使那男人的命火也跟着旺起来,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谢玄扒着麦饭配虾饼,很快吃了一大碗,满不在乎道:“等我吃饱了,替他看看去。”

    医道不分家,比起抓鬼来,师父更常替人看病,乡邻有什么小病小痛的,也不去镇上抓药,就请师父去看。

    每回几个鸡蛋一筐菜蔬也就抵了诊费,比去镇上要方便得多。

    谢玄常年跟着师父进乡中替人瞧病,识得许多药草药方,偶尔师父吃醉的时候,他就背着箱子替人看病去。

    饭碟吃得空空的,谢玄说:“走,咱们替他瞧瞧去。”

    拿着托盘送到院中,谢过瑛娘的款待,又对她说:“我跟师父也学了几年医,不如我来替先生看看。”

    瑛娘一时犹豫,似乎不大相信谢玄这个年纪就能替人瞧病,镇上那些大夫,个个都胡子一把,从医多年,也瞧不准这到底是什么病呢。

    反是那男人笑了:“成啊,死马就当作……”话没说完,打了自己一下,对瑛娘道,“是我口快。”

    一个“死”字,说得瑛娘眼泪涟涟,她蹲下身去,轻轻掀开男人身上布袍,露出他腿上的“病”来。

    说是病,实是烂疮,布满了整条小腿,那疮已经从红泛紫,有好几处长了脓包,轻轻一碰便有脓血流出。

    小小退后一步,瑛娘却似不觉得这恶疮肮脏。

    “去岁春日里也不知怎么染上了这个,看了许多大夫,根本不知是什么缘故。”瑛娘说着又要落泪。

    谢玄伸手搭脉,男人脉搏强健,并不像是生病的样子,他眉头一皱,略略思索:“大夫当然不知这是什么毛病。”

    瑛娘脸上一喜:“小……小兄弟,你能瞧出这是什么?”

    谢玄摇摇头:“瞧不出,凡身有病痛,总是有表有里,可这位先生,表面生病,底子却是好的。”

    瑛娘一听,这是镇上回春堂的大夫说过的话,都说按李郎君这身体,不该得病,可这疮又实实在在长在他的腿上。

    “这个病不须用药。”小小走到近前,她指着男人的腿道,“用符就行。”

    说着取出黄符朱砂递给谢玄,谢玄落笔成咒,现学现卖,学了闻人羽的符咒,请药王入符胆。

    本来写完之后即刻贴上就行,但为了显得煞有介事,他对着灵符念了三遍药王咒。

    小小睁大了眼睛,谢玄每念一遍,那黄符金光便更盛一分,谢玄从来偷懒,只要符咒灵验便疏于念咒,没想到此时一念,竟然功效加强。

    谢玄念完,一下将符咒贴到男人的腿上。

    夫妻二人本来不信,瑛娘伸手就要阻拦,可这符一贴上去,男人痛叫一声,身子往后一仰,痛不可当,跟着腿上流出浓浓浊水来。

    污浊渐渐将灵符浸湿,等整张符纸污透,腿上的脓水便就此止住了。

    夫妻二人目瞪口呆,瑛娘伴着丈夫治病已经一年多,这疮从手指大长到碗口大,再长满了整条腿。

    回春堂的大夫说,想要治好,只能把整条腿给切掉,断肢求生,可若断肢,人也可能立即死去。

    说来说去,都是死路一条,若非夫君心性刚强,可能根本就撑不过一年。

    瑛娘恨不得给谢玄下跪,这三百多个日日夜夜,无时不在折磨他们,她抱着丈夫喜极而泣:“这下可真的好了。”

    李瀚海紧紧握住妻子的手:“这一年多,辛苦你了。”

    小腿上流出浊水,其实剧痛无比,可他怕瑛娘担心,忍耐着只喊了一声,这会儿疼得满头是汗,可依旧笑着称谢。

    两人无比欢畅,谢玄却浇冷水:“哪有这么快就好,以他的身体一天至多一张符,正午时分最有效用,总得三五日才能好。”

    瑛娘立时下跪:“小兄弟,求你慈悲,求求我夫君的性命。”

    谢玄扶她起来:“这是小事儿,不值得行这样大的礼。”

    瑛娘摇了摇头:“对小兄弟许是举手之劳,对我和夫君,却是救了咱们两人的性命,人命又岂是小事呢?”

    她早存死志,只要丈夫一走,她也跟着一并去,两人生同衾,死同穴。

    李瀚海紧紧握住妻子的手,互望一眼,相视一笑。

    小小见过蒋文柏那种人,嘴上说爱,转脸便要人永世不得超生的人,又见到李瀚海和瑛娘这样的,扯了扯谢玄的袖子:“咱们就帮帮他们罢。”

    谢玄有些犹豫,一想到将来见着师父,知道他们这一路上可曾见死不救,就觉得手掌心发麻,这怕是得挨上三四千下。

    用灵符再加医药,三日便能好,再日夜兼程,也能尽赶到京城。

    谢玄一点头:“成,明儿我就进城去,买些药材来。”

    第二日清晨,东方红日破晓,阳气初生之时,谢玄就将灵符贴在李瀚海的脚上,没一会儿浊浊脓水流出。

    等一张符失效,曹瑛娘捧出一盆竹叶煮的水,替丈夫浸腿,又打了井水把地上浇干净,预备过饭菜,对小小和谢玄道:“今儿除了卖药,我再去买些肉来,给大家都补一补。”

    小小和曹瑛娘进镇买药,谢玄就在家里给李瀚海拔疮。

    李瀚海问他:“昨日瑛娘在,我不便多问,敢问小先生,这东西是如何来的?”

    谢玄抬眼一看,他倒是个明白人:“你有什么仇家?沾过什么邪祟?”

    李瀚海思量片刻,摇一摇头:“我长在乡间,教孩子们读书识字罢了,又哪儿去招惹什么仇家。”

    谢玄长腿一搭:“那你仔细想想,脚泡在桶里不要动。”若不是曹瑛娘用竹叶煮水,日日给他泡脚减轻疼痛,他也支撑不到现在。

    瑛娘带着小小进镇,两人还没进药铺,就在街上遇上个唇红齿白,十分俊秀的年轻人,他远远就认出瑛娘,几步奔过来:“瑛娘,你怎么进城来了?”

    脸上显出忧色:“可是……可是李兄的病。”

    瑛娘璨然一笑:“他好多了,再过几日就能好了。”

    小小一把挽住了瑛娘的胳膊,雾色双瞳中没有映出男的人脸,映出他头顶一团黑雾,那黑雾如狼似虎,扑向瑛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