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很冷，到处都是萧瑟的。

    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穿行，一路上将人晃得晕腾腾。我调整了一下坐姿，朝着窗外瞄了一眼，又合上了眼睛。

    胃里，有些难受，大概是因为早上吃的豆浆油条都不太新鲜。

    刚刚将手抚到胸口，想要压制一下那种难受的感觉，就听到司机师傅“呀”的一声，随后汽车以一种很勉强的速度刹住了。我的身子，惯性的前倾，双手下意识的抓住了前面的椅子后背，才睁开眼睛，朝着司机师傅瞄了一眼。

    坐在我身边的，是我业务上的师傅。这样的山路，想来他是走习惯的，自打上车，就一直在眯着眼睛打盹。我是装睡，他是真睡，一路上，都能听到他打呼噜的声音。可即便是师傅，也在这个时候被惊醒了。

    他皱了皱眉，看着司机问了句：“老胡，咋的了？”

    “路上有个东西，像是个婴儿！”

    “婴儿？这大冬天的，谁会把一个孩子放在路上？”

    师傅起身，走到司机那边，朝着窗外看了看：“婴儿呢？我咋没看见？”

    “刹车了，这会儿估摸着在车轮底下。”

    司机摸了一下脑门，师傅的脸色也跟着变了。

    “听见哭声了吗？”

    “没听见，就是瞧见了一个包裹。鼓鼓囊囊的，跟家里包裹孩子的那个东西一模一样。我发誓，我也是刚看见的。看见就赶紧刹车了。可这车，又不是人的腿，说止步就止步，说迈过去就迈过去。你说，我这算不算是故意杀人啊？”

    “故意啥啊故意的。眼下那是不是个孩子还不知道呢。就算是个孩子，责任也不在你这里。大冬天的，谁能想到，大路上放着一个孩子呢。”

    “也不算是大路上，是路边儿。我这车，开的有些歪了。”

    司机摸了把脑门上的汗。我瞅了他一眼，发现他的手都在发抖。

    “师傅，要不要下去看一看。”

    我说着，也起了身。大概是女性的天性，在听到司机师傅描述的场景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弃婴。

    弃婴，在一些偏远的山区还是挺常见的。越是穷困的地方，就越是在意婴儿的性别。倒也不能一味指责这些孩子的父母重男轻女，而是自古到今，以农业生产为主的劳动社会，男孩儿的价值，始终要比女儿大一些。说直白一些，就是男孩儿能出力干活。女孩儿，娇贵不说，养大了还得送到别人家里去。于是，重男轻女，为了生一个男孩儿就扔掉刚刚出生的女生。当然，也有一些例外的情况。例如，扔掉的是一个生病的孩子。

    “是得下去看看。这眼瞧着天都要黑了，咱们也总不能老在这路上耽搁。若真是个孩子，也得看看是个啥情形。”

    师傅说着，给我递了个眼色：“你跟我下去看看？这老胡，怕是胆子都要给吓破了。”

    师傅不说还好，一说，司机的脸都白了几分。

    我走到前头，轻轻安慰了司机几句，先师傅一步下了车。因为司机说了，刚刚刹车的时候，有可能将孩子带到了车轮下，于是下车之后，我就做了一个弯腰查看的动作。

    一个包裹，横在左侧前车轮的正前方。作为一名老司机，老胡的开车技术显然是棒棒的。套用一句电影里的台词，当时那车轮距离那个包裹仅有0.01米。

    “丁宁，怎么样？看到没？”

    师傅还没下车，站在门口问我。

    “一个包裹，看着的确很像是那种包裹婴儿用的。”

    师傅的脸色也变了：“还有气息没？”

    我摇摇头：“没听见声音，可汽车轮子也没碾着那个包裹。”

    “不会是个死婴吧？”

    师傅脸色越发得难看。

    “死婴？师傅的意思是，这个孩子是被抛弃的，然后生生地给冻死了吗?”

    “有这个可能。人们都说，穷人恶水出刁民。这附近就只有一个村子，村子里的人刁不刁的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他们扔孩子，那是都扔出习惯来了。我记得，上一年冬天，大概也是这个时候，我跟着工厂里的技术人员上山。在山上就看见了一个死孩子。看样子，还没满月，脐带都还挂在肚子上，就被扔了。发现的时候，那孩子的嘴张着，浑身给冻的青紫青紫的。

    我当时就想骂娘来着。心说，这孩子你不要送人也行啊。生下来又给活活冻死，不觉得亏心吗？可技术人员劝我，说这种事情，见过了也就习以为常了。这人性，真TM的可怕。”

    跑业务的人，通常都会说些粗活，但我跟师傅那么久，还是头一次听见他说这种骂人的话。师傅，很自律，骂人，说明他当时心里的确很愤怒。他的这种愤怒，我能够理解，因为光是听着，我就想跟着骂人了。

    大概是想起了之前的那段不痛快的往事，师傅很利落的就从车上走了下来。他指了下对面，我点点头，他没有一丝犹豫的就绕到了车的另外一面。我见状，也快步的跟了过去。

    转到车身另外一边的时候，正好瞧见师傅将那个包裹从车轮下抱出来。听见师傅暗自骂了一声，我就确定，那个包裹里包着的是个孩子。

    我没有说话，直接走了过去。师傅用手将包裹掀开，结果，我看到了一个毛茸茸的，白乎乎的东西。我有些奇怪，以为是个小狗或者小猫。看仔细了，才发现那是一个浑身生了白毛的婴儿。

    “这孩子……”

    “是怪胎！”师傅淡淡地说了三个字。

    “怪胎？”

    “就是出生之后生了病的孩子，有些地方也管这种孩子叫做毛孩儿或者猴孩儿。有些孩子，毛发是黄的，有些是黑的，也有一些是白的。不过，我之前都是听人说的，当做怪异故事听的。这样的怪胎，我也是第一回看见。”

    “就算是怪胎，也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吧？既是自己生的，又怎么舍得将孩子就这么扔了？就算要扔，扔到福利院不是更好。好歹，也能给孩子留一条性命。”

    “去福利院，不还得掏路费吗？这山沟沟里，哪有什么福利院啊。”

    司机老胡大概是听到了我们讨论的话，之前的害怕也散了许多。他从窗口探出来头来。也看了眼师傅怀中抱着的孩子。

    “我也听人说过，这越是穷的地方，怪胎就越多。倒不是老天爷故意难为他们，而是因为地方穷，这结婚的不是远亲就是近邻，甚至还有些就是亲的表兄妹，堂兄妹。你说，这种关系，生下来的孩子，能没毛病嘛。

    还有，我还听说了一件事，但这件事情，我只给你们两个说。你们可得答应我，千万别再告诉别人，尤其是厂子里的那些人。这件事，要是传到领导耳朵里，我这饭碗可就保不住了。”

    “为什么不能传到厂子里？”

    我好奇的问了句，结果却被师傅甩了一个白眼。

    “不能传到厂子里的话，自然是跟厂子有关的。”

    司机老胡冲着师傅伸了个大拇指：“不愧是厂子里最能干的师傅。我要说的这件事，真是跟厂子有关的。知道咱们这化工厂为啥建在在山沟沟里面吗？就是因为省事儿。这要是建在外头，各项标准都得达标。你要是不达标，就会被人各种查啊查的。建在这山里，就没有这种烦恼了。你说那些检查的人，那个闲着没事儿，会往这里跑？莫说不会主动来，就是请人家，人家都不见得会主动来。”

    “达标？是生产指标吗？”

    “我想老胡说的应该是排污指标吧？这外头的化工厂，化工原料都得按照国家标准，处理了之后才能排掉。但在这山里，都是随便排放的。这些事情，就算老胡不说，我心里也清楚。”

    “何止你清楚啊？这些干活儿的人谁心里不清楚啊。包括那些村民，心里也都清楚。这化工厂刚建的时候，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反而，因为有了这个厂子，附近的人还能进去打个工，赚个钱。

    可十年，二十年之后，人们开始发现有些不对劲了。先是在工厂干活的人，尤其是那种在一线的农民工，莫名其妙的就生了病。不光他们，就连村民也都跟着生病，生出来的怪孩子也是越来越多。”

    “都跟化工厂有关？”

    “可不是咋的。这化工厂为了图省事，把那些化工原料直接排到了山里。这山里的村民吃的喝的都靠这座大山，长久下来，就等于是在吃毒喝毒。”

    “可我见过厂子里的宣传照，工作人员都是穿着防护服的？还有，那些东西，不也是有专门存储和排放的地方吗？”

    “那些都是后来弄的，大概是五年多以前吧。”老胡摇了摇头：“这附近，原本是有三个村子的。可因为这个化工厂，弄的就只剩下这么一个村子了。化工厂怕事情闹大，就出钱给剩下的那些村民建造了房子，也弄了防护服什么的。这些村民，见人家给房子，给钱，还让自己安全工作，就啥也不计较了。”

    “所以这个孩子……”

    “唉！”老胡又叹了一声，说：“十有八九也是被这化工厂给毒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