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影:焚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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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三十四章

    深夜浓重,本部的几间办公室的窗户里透出灯光,巡逻的哨兵依然是五步一岗。淑珍整理完自己的桌子,把门口的灯关掉,然后锁门。

    她转身的时候正巧遇上应舒贺上楼,她开心的打招呼,说:“应上校,这么晚来拿东西?”

    应舒贺走上楼梯,他说:“换洗的衣服没拿回家,我来拿。你这是……”他一眼看到淑珍缠了绷带的脚,淑珍道:“这不不小心伤了筋骨,那我先回去了,再见。”

    应舒贺觉得她一瘸一拐的走路很是可怜,于是他迅速回办公室拿了衣服,淑珍才一步一拐走到楼梯下,他说:“我送你吧,你这样子回家也不方便,这么晚了也叫不到车。”

    淑珍想了想连连道谢。

    车上,淑珍又道了声谢谢,应舒贺道:“都是同事,说什么谢谢。你平时都是这么晚下班的吗?”

    淑珍连忙摇头,道:“不是的,今天因为有工作这么晚才回家。”

    应舒贺明白了。一时间,车里出现了沉闷的气氛。当车转弯的时候,照着前方无比宽阔的马路,淑珍忽然说:“上校,陈组长是你的学生吧?”

    应舒贺一听,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说:“对啊,怎么?你对他的工作有意见?”

    淑珍像摇骰子似的否认,说:“不是的,我是说陈组长很热心人也好,看到您我就明白了,有什么样的老师就会教出什么样的学生。”

    她的心一阵猛跳,观察着应舒贺的表情,应舒贺笑着说:“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在夸我还是夸他,但是,这些恭维话我听得多了。”

    淑珍心怦怦直跳,忙解释道:“不,我不是在恭维您,我真的这么觉得——陈组长他才思敏捷,工作效率又高,人又有亲和力……这不就是您教导有方吗?”

    应舒贺这才笑着说:“原来如此。可是你们工作性质都不一样,也没有任何交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淑珍的耳朵忽然又热又红,她语无伦次说:“哦,那个呀,是,是因为我今天早上脚伤正好遇见陈组长从外面回来把我带回来……他真的是帮了我个大忙呢……”

    应舒贺开车看着前方,只说了句:“是吗?那还真巧。”车开了几百米,应舒贺突然问她:“淑珍啊,你有意中人吗?”

    淑珍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低着头说:“以前家里许过一门婚事,不过后来因为某些原因作罢了……”

    应舒贺开车的速度减慢,略带歉意说:“真是不好意思。”他回头看淑珍,淑珍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摇头说:“都过去那么久了,我早就不在意了。”

    应舒贺想了想措辞说:“我是想说,据我这么久的观察,你是一个好姑娘,将来适合找一个有稳定工作又对你好的男人作丈夫,毕竟做我们这种工作的,你又是一个女孩儿,不可能在这个岗位坐一辈子。是吧?”

    淑珍虽有一丝差异,觉得他的这番话来的莫名其妙,但回味起来总觉得有些奇怪,她同意着回答:“嗯,我,我也这么觉得。”

    应舒贺道:“那就对了。”他没再多说,总觉得面前这个聪明女孩可以自己明白。

    车子开到了她家门口,她走下来,挥着手道谢。

    应舒贺立刻转了个弯,开车原路返回。

    黑夜的笼罩下,一队哨兵停下脚步敬礼,一辆汽车开回了本部。两棵大树立在一栋建筑旁,黑影长耸在砖壁上,抬头往上看,每一楼的窗户都透着里面一片漆暗,只有门口通向大厅处的灯是亮着的。

    漆黑的屋子里,呼吸都是极其小心翼翼,地板传来的微微的脚步声在小房间里短暂的响着。仔细分辨外面没有任何人经过的时候,陈晔平打开手电筒,一小束灯光照着一排架子,扫过那些编号档案,他忽然注意到那一格民事档案,他移过一只凳子,用钥匙开锁,柜子打开后,他快速的翻找,却一无所获,他以为自己遗漏了什么再重新翻阅,才发现,那一格的文件少了一份,所以那个架子不如别的紧仄。

    他察觉哪里不对,也不多停留,把那只凳子上的脚印擦干净后他缓缓走向门口,当他确定门口无人,打开门时,应舒贺却站在门口,不知道站了多久,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温度,冰冷的瞳孔盯着他。看来他守株待兔很久了。

    陈晔平的眼睛看着外头深暗的夜里,应舒贺撑着桌子把脸凑近,他压低嗓音说:“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钥匙哪里来的?”

    陈晔平不说话,应舒贺继续说:“你居然敢偷档案室的钥匙?我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学生?你到底有什么居心?”

    陈晔平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说:“我没有任何不当的居心。”

    应舒贺听到他终于回话,生气的说:“那你还会做出这么蠢的事?是谁让你这么做的?指使你这么做的人是谁?你说出来,我会对你从轻处置!”

    陈晔平低眼沉默,应舒贺道:“你倒是给我说话啊?”

    应舒贺的办公室里有几秒的沉默,陈晔平说:“没有人指使我。我也不会受别人指使。我,我进档案室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

    应舒贺见他终于说实话,他直起身来问:“什么答案?用得着你去偷钥匙?”

    陈晔平犹豫了一会儿,他道:“是我个人的事,我不想说。您也帮不了我。”

    应舒贺冷道:“你要是不说,我就把你今天做的事呈报上去,这把钥匙就是证据,你以后也用不着再待在这里,军法处置。”

    陈晔平脸上的表情有了一丝微动,片刻,他一字一句说:“我想知道我家人是怎么死的,报纸上说我的父亲和奸贼有染通敌卖国,我的长兄走私贩卖国内禁物。”陈晔平忽然抬起眼睛,像一把刀子一样冷,他说:“教官,你知道吗?我的父亲和长兄是绝不会做这种事的!他们只是开银行的商人,已经拥有了大把的金钱和物质,他们何为要这么做,毁了整个家!我的父亲很爱这个家。我去阜临找到那一年的报纸,全都是些荒唐话!这里面一定有隐情,要不是被人所害一定就是那些贪官贪图我家的钱财!我不相信——”

    他越说越激动,这一个月满在心底的情绪终于爆发,他抓住桌子的一角像要翻起整张桌子。应舒贺忽然坐下去又站起来,他的目光里深深觉得,面前这个人好像失去了昔日少年的模样,瞳孔里的红血丝多的可怕。他知道,仇恨一旦埋下,如同阴暗土壤里晒不到阳光的种子,它们也会长大,只是速度远不及生长在阳光下的种子。

    应舒贺望着他寻思很久,终于说:“傻子,档案室怎么可能有你要找的东西。去储藏室找找吧。”

    陈晔平想不到,应舒贺扔给他一把钥匙,还给他指了一条路,他盯着那把钥匙许久,停顿了一下,却想不出来哪里不对劲,看到应舒贺背着身子不再说话,他终于还是拿起钥匙夺门而出。

    应舒贺转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良久,他望着浓黑的夜色,转着自己手上戴的一枚金戒指,他长长叹了口气。

    警视厅里的警备员聚集在空地里。太阳晒的大地都要烘干了,风中全是暖气。那些出警员个个制服肩上背着长枪,所有人集合等到时间到了,他们陆续上了几辆车。

    黄厅长端着一杯茶递给陈晔平,陪笑道:“这件事我一定办的妥妥的,不辜负您的期望。”

    陈晔平哂笑道:“黄厅长,这话是怎么个说话?我也是为上头办事的,我上面有处长,处长上面还有总督,锄奸名单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危害到百姓的,您说说——这怎么能是为了我呢?”

    黄厅长顿觉说错了话,掌了自己一个嘴巴,说道:“是是是,我们都是为了百姓,家国安康。您瞧,我嘴快糊涂说错了话。”

    半刻钟后,黄厅长的助手敲门,他们说了一会儿话,黄厅长复回来说:“我已经让人给您预备好了住的地方,派出去的人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您要不去休息一晚?”

    陈晔平答应了。黄厅长安排的是特意给官员准备的行军房,里面虽说是简陋但一应俱全,陈晔平对这方面不挑剔,倒也是睡下了。

    天刚微亮,监狱里几个犯人被押进去。出警的人员都回来了,一位警长进来报备,他敲了敲门,黄厅长说了声“进”。

    警长说:“那些人在一间民房里开会,我们围剿了他们,有几个人宁死不屈,当场了断了。还有一个跳楼,摔断了腿,被我们捉住了。”

    黄厅长一夜未睡,他整晚在办公室里踱步,怎么也睡不着,直到三点多钟才让自己小憩了一会儿。他的眼眶深的厉害,随手拿起桌上的隔夜茶咕嘟喝了下去。

    他对警长说:“还有呢?”

    警长这回极为小心,走上前来轻轻说:“我照您说的去做了……可沈老爷子骨头硬得很,怎么也不肯签认罪书……”

    黄厅长对这个结果不感意外,他心有忌讳,丧丧地点头,他似乎早就猜到了,若有所思,警长给他倒了杯热茶。

    黄厅长举起茶杯又灌了一口茶,警长还站在那里,还有话要说,黄厅长看了他一眼,警长立即赔罪说:“厅长,对不起……跑了一个。”

    黄厅长刚喝下的水当即喷了出来,桌子上还有那名警长的衣服都站满了水渍。那警长端正了姿势,黄厅长一拍桌子大声道:“你说什么?你说谁跑了?”

    警长说:“是一个女人,看着很年轻像是个女学生,她目击了现场,我本想就地解决她,可是她跳了楼,外面有辆车冲进来把她救走了,我开了好几枪,没能当即了断她。”

    黄厅长好像猜到那逃跑的女子是谁,可现在他不得不担心自己,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焦头烂额中,他突然抓住警长的衣领,说:“这件事不要说出去,让你的属下管好自己的嘴,更不要对陈长官提起,记住了吗?就说任务圆满完成——不然我们死定了。”

    警长也怔住了,反应过来连连答应。

    阳光斜刺里穿透树荫折射到玻璃窗上,剿丝的铁网露出细密的铁钩,前面十几根木柱子上每根柱子都绑着囚犯。

    黄厅长和陈晔平来到刑场,看见那些犯人眼神黯淡和瘦削的脸庞,很快执行死刑的人对着他们的头就是一枪,旁边一名记录员在簿子上划掉一个人名。

    炎热的空气中很快弥漫着血腥的空气,让人不觉打呕,黄厅长捂着鼻子说:“长官,我们出去吧。”

    陈晔平漠然看了那些被枪决的犯人,没有多待,跟着走出去。黄厅长把他带进一个院子,有人陆续把车里的东西搬下来。黄厅长在他耳边说:“这是您交代我的,不过手下并没有找到任何赃物,也许已经被转移了,您要不再审查一下?”

    那一个个大箱子摆在空地上,箱子被人陆续打开。

    一人拿上簿子前来让陈晔平签名,他在处决名单上签了字递回去。他走上前去,负手漫不经心看了一遍箱子里的东西,都是无关紧要的物件。

    他看了半天,得出结论,都是些搬家要用的东西,可能已经不知从哪儿得来消息,抓紧逃命。他嘴角上扬,多是不屑。

    最后他停住脚步,立在堆积着杂物的地方,上面有一块遮着布的物件,他随手撩开,反光的玻璃镜框折射出光芒,是镶了框的相片。

    他被反光一时眯起眼,随手拿起一张相框。忽然间,他的手离自己近在咫尺,框镜斜角裂了一条缝,依稀能看清照片上的女子语笑嫣然,只是她的眼睛到下巴的位置因为裂缝而模糊不清,仿佛被撕裂两半,那抹微笑也显得支离破碎。

    蓝天白云中飘着白色的蒲公英,头顶的槐树落下槐花,一颗颗落在相框上,落在他的指尖。

    他的手指微颤,命运游走在指尖,他凝视着那张照片,仿佛天昏地裂,他却不相信地说了句:“是她……”

    烈阳的白日温度在蒸发,他好像回到了无数次在梦中梦见的场景,那个人。

    一声剧烈的响声把他从遥远的地方拉回来,原来是他手里拿的相框不小心失手,镜片碎成一块块细小的玻璃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