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露的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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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颗粒无收的农夫

    这个伤心的情人已在梧桐大街上独自徘徊了很久,房间里凌乱的情景在他眼中摇晃着,他现在已离开那寓所很远。他听到了大海深处传来的拍涛声,涛声震荡着他的心扉,他在街边的一处石椅上坐下来,人向后靠去,把头颈架在椅背上,他浓密的头发披挂在空气里,在徐徐而来的夜风中轻轻飘扬。

    那些马蹄声依然击打着地面,由远而近,由此及彼,邝亚滴的眼睛闭了起来,他像是困了。他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本该沐浴后美美地睡上一个长觉,就像往日那样,把头斜枕在安波的怀中,由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梳理他的头发。他安静地入眠,走进好梦连连的夜晚。可是此刻,代替安波手指的只有夜风。它拨弄着他的发梢,却使他感到了冷意。他一下子回过神来。他根本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安波。如果放在一年前,他立刻会前往市北的那座公寓,安波一定在匡小慈那里,可现在匡小慈死了。他的寻踪就失去了目标。不过,他知道,即便他千辛万苦找到了安波,他也说服不了安波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从今往后,无论他对于安波,还是安波对于他,只能是陌路人,即便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即便他们对彼此都有回忆,但从本质上说,他们已经永远失去了对方。这种失去与死亡几乎没有差别,是一种活着的死去,而它带来的伤痛却要比真实的死亡还要令人不堪承受,因为后者终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平抚哀痛,而前者却不能够。因为当事人并没有真正死去,只是你不能再见到这个人,这如同水中月牙与天上月亮的区别。虽然都是得不到,意义却截然不同,前者是一种彻底的幻灭,后者却总让人存有一丝幻想。又有一辆马车来了。在宽阔的大街上,马蹄的节奏十分清晰,它向邝亚滴靠近,竟然在他不远处停了下来。

    一个人跳下了马车,很快就跑到他跟前,“嗨,”那人是个老头儿,笑着凑到他跟前,“借个火。”

    邝亚滴觉得老头儿好生面熟,迟疑地盯着他看,“怎么?不认识我了,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常坐我的车。”老头儿说。

    “我想起来了,你是,对,我常坐你的车,你这是要?”邝亚滴说。

    “噢。对,借个火。”邝亚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点燃了一支烟,他把已吸掉大半的烟蒂递给老头儿。

    老头儿对着烟蒂猛吸了几口,他咳嗽了几声,看见自己的烟点燃了,便将邝亚滴的那支交回。

    “算了。扔掉吧。”邝亚滴说。

    老头儿便按照吩咐把烟蒂丢了,用左脚尖捻了几下,在邝亚滴身边坐下,侧过脸问:“有些日子不见你了,上哪儿去了?”

    “对,我出了一个差,刚回来。”邝亚滴说。

    “我说呢,怎么老不见你。”老头儿说。

    “生意还好吗?”邝亚滴说。

    “托您的福,还行,”老头儿吸了一口烟,吐出两个圈,“常和你在一块的那个姑娘今天怎么没来?”

    “噢,她身体有点不舒服,所以没来。”邝亚滴临时扯了个谎。

    “噢,我说呢,你们都是成双成对出来的。”老头儿说。

    邝亚滴嗯了一下,苦笑立刻挂在了脸腮上。马车那边有人在叫唤:“这车有人吗?”

    “在这儿呐。”老头儿直起腰应道。

    “小剧场去不去?”

    “去,去”,老头儿慌忙站起身,朝邝亚滴摆摆手,“有生意找我呢,回见回见。”

    老头儿乐颠颠地跑过去了,“上哪?小剧场?和女朋友看演出吧?”

    邝亚滴看见一对年轻男女上了马车,那女的背影瘦瘦长长,很像一个人,邝亚滴愣了愣,想起来了,那是匡小慈,不过他知道那个背影只是像而已,真正的匡小慈已不在这个世界了。他目送着那辆马车一路向西,手不自觉地在口袋里摸着,很快他的嘴巴里有了一支烟,他又摸出了打火机,火苗蹿动起来,他凑上去吸了几口,将点燃的烟夹在指间,再去看那辆马车,已成了皮箱大小的一个缩影。

    邝亚滴的眼睛闭了起来,偶尔抬手吸上一口烟,鼻子里很快钻出两条白炷,慢慢化开成为不规则的图案,在空中翩翩起舞。

    “唉。”邝亚滴重重叹了口气,食指和中指交错了一下,烟被夹断了,掉在了地面上,邝亚滴的手掌按住膝盖,他的头再次垂了下去,他把手指插进了浓密的头发里,一抓一放,刚才那个老头儿说的话刺痛了他。

    连一个驾马车的人都知道他和安波是成双成对的情侣,这使他心如刀绞,他与安波的恋情是暴露在公众中的,因为他们从不避讳自己的感情。邝亚滴和安波彼此深爱着对方,他们的幸福都映照在脸上,他们愿意让这种幸福被人分享,因为他们相信对方,就像相信自己一样,他们绝对没有预料到会有今天的结果,他们把这次爱情看作是终身的,是木已成舟的,是不容悔改的。他们都暗暗下定决心,他们相拥走在梧桐大街上。让背影遗留在每一片月光和树叶里。如果道旁的那些梧桐和街灯也有生命的话,也该熟悉他们的面孔和漫步时的姿态了。邝亚滴慢慢地把腰挺直,他不是一个受制于别人眼光的人,他痛苦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失去了安波。其他的一切,诸如闲言碎语,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他现在整个人都是空荡荡的,他感到了绝望,他觉得自己像辛勤耕作了四季的一个农夫,在爱情这棵秧苗上浇水施肥,却在收成前夕遇到了致命的灾害,使他颗粒未收。是的,如果没有这个变故,他与安波不久便会步入婚姻的殿堂,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会再有,不会再有了。

    邝亚滴终于抬起身,向回家的方向踱去,他走走停停,与对面走来的某对恋人擦肩而过,他回头看看,再看着,觉得自己像只孤独的家鹅,泪水再一次从他的眼角滴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