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岁月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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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3

    江复生不急着走。

    他留在病房外,很有耐心地等待。期间,他看了三次手表,回了两封电子信件。二十分钟后,他示意贺振飞进去看看。

    贺振飞放轻手脚,推开门,不一会儿就退了出来。

    “睡熟了。”

    江复生应了声。

    贺振飞啧啧称奇:“这种棘手的情况下,陈小姐能那么快睡着,也是一种了不起的本领。”

    江复生说:“因为她真的相信这是噩梦。”

    贺振飞看着他。

    江总太平静了。

    这个男人愿意展示于人前的,永远是得体而优雅的一面。他太擅于伪装,面具戴久了,变成身体的一部分,真真假假,早已分辨不清。

    因此,不管谁经过这里,都不会猜出他刚经历了什么。

    江源他哥。

    ——亏陈樱想的出来,真他妈是个取名鬼才。

    贺振飞叹了口气,暗自摇头。

    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下。

    拿出来一看,秘书室的工作群有人圈他,提醒他江总下午有约,德成的彭总已经提前到公司等候了。

    贺振飞抬头:“江总——”

    江复生起身,说:“回公司。”

    贺振飞点头:“好,那我先去找刘医生。等陈小姐醒了,让他帮忙给换间病房,不能有窗户。”

    江复生说:“铁了心求死,总有办法,防不胜防。”

    贺振飞深以为然:“是是是,这方面您是专家。”

    江复生脚步一顿。

    贺振飞闭紧嘴巴,目不斜视地跟上去。

    *

    陈樱真的睡着了。

    梦里,她又看见了那场雨,那囚禁了她多少年的困境。

    “围住她,快,别让她跑了!”

    “老师说不能打人,你们悠着点,可别留下证据。”

    “哈哈,她摔倒了!喂,陈樱,你那么高的个子,怎么跑那么慢啊?摔的跟狗吃屎一样!”

    “她膝盖流血了。”

    “又不是我们弄的,她自己摔倒了能怪谁啊,我们追着她玩儿罢了。”

    雨越下越大。

    她看不清四周,只觉得到处都是人,黑压压一片,铜墙铁壁似的困住她,气都喘不过来,摔倒时膝盖擦伤了,此刻尖锐地疼着。

    腥红的血从伤口渗出,汇入地上的雨水和污泥。

    这世界真脏。

    有人揪住她的头发,强迫她抬头。

    于是她看见一张笑嘻嘻的脸,少女稚嫩的声音嘲弄:“你妈妈是镇上的大名人,谁都知道她丢下你跟个有老婆的男人跑了,你连你爸爸是谁都不知道,这不就是野种吗?你妈不要你,你爸也不要你,丢死人了,你怎么有脸活着?”

    “对对,厚脸皮,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小野种,小野狗……叫一声给哥哥听听,汪汪汪,叫啊!”

    “说话!多大的人了,话都不会说!”

    ……

    无数的人声——嘲讽、恶毒,针刺一样扎进脑海。

    她在那样的混乱和疼痛中濒临崩溃,终于尖叫出声:“等外婆走了我就去死!”

    *

    陈樱惊醒过来,冷汗淋漓。

    意识仍然模糊,视线逐渐清晰——还是在那间病房。

    一时间,她竟然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噩梦,这间医院、江复生,还是学生时代永远也无法摆脱的阴雨连绵。

    她抹去额头的汗,眼神空洞。

    被逼到绝路的一刹那,那一句撕心裂肺的话……是真心的。

    她想,等病重的外婆去了,不用她照顾了,她就去死,随了这些人的心愿。

    可是为什么呢?她都能去死了,为什么不豁出去反抗?

    难道……她竟是认同的吗?

    她的一条命,她的人生,不值得,不应该。

    陈樱躺在床上喘气,不敢再入睡,可偏偏事与愿违,一惊一乍之下,身体太疲倦,她很快又迷糊起来。

    这次的梦是一片浓稠的黑,像一匹光滑的缎子,无声无息铺展开来。

    她头脑发晕,身上莫名热的厉害,踉踉跄跄地闯进公寓——钥匙还在她包里,门竟然开着。

    她太热了,理智蒸发为潮湿的细汗,手在墙上胡乱摸索,一直碰不到开关。

    沿着墙一路走,前面又有一扇门,她随手推开,一路磕磕碰碰,不知碰落了什么,砸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最后,她摸到了一个人。

    那人身上比她还烫。

    她应该推开他,她想吹空调,想抓一把冰块放额头上,不需要再给自己找个火炉……可不知为何,体内升起一股陌生的躁动,越来越迫切,一发不可收拾。

    她听从本能靠了上去,贴紧他。嘴里咕哝了几句话,自己都听不清。

    那人僵了一下。

    然后,她听见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因为莫名的压抑而发颤。

    “……陈樱?”

    陈樱又被吓醒了。

    她认出了那是谁的声音,可那又绝不可能是他。

    江复生是什么人,她不久前才见识过,天塌下来也未必会多眨两下眼睛。

    他不会有那么虚弱的声音,他的语气也不该那样压抑。那深海一样的男人,更不会有那般灼热的温度——

    不对,这都是什么不道德的想法,不道德的梦啊!!

    陈樱在脑海中大叫救命,用尽全力睁开眼睛,喘息不止,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似的,疲惫不堪。

    有人递来一杯水,整洁的衬衫袖口下,露出一截修长清瘦的手。

    陈樱没多想便接过来,嗫嚅了声谢谢,咕咚灌下几口。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

    她转过头,看见江复生,愣了一下,呛得直咳嗽。

    江复生坐在床边,长腿交叠,十分闲适的样子。

    见她难受,他下意识地伸手拍她脊背,又在半空停下,只把水杯接下了,放在柜子上。

    他开口,语气温和:“做梦了?”

    陈樱红着脸,点点头。

    他又问:“梦见什么?吓成这样。”

    陈樱还有点转不过弯来,开口:“梦见你——”

    江复生好整以暇:“唔。”

    陈樱脸上的红晕蔓延到耳根,她回过神,企图掩饰:“不,梦见我——”

    他低笑,“梦见我们怎么?”

    陈樱一惊,慌张摇头:“不,我没做梦,什么都没梦见!”

    心里咬牙切齿,把自己恨得要死。

    这个人她见过的次数两只手都能数过来,梦里竟然已经——他可是江源的亲哥啊!她怎么会变得如此厚颜无耻。

    还有……这见鬼的梦怎么还不醒?

    如果这真的不是梦,那就只能是某个平行世界了。

    陈樱长叹一声。

    ——她要这重生有何用!

    江复生又替她倒了一杯温水。

    玻璃杯中的水微微摇晃,撞在杯壁上,最后静止不动。

    陈樱呆呆地看了会儿,忽然问:“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不。你睡着后,我回了一趟公司。”

    他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

    耀眼的夕阳透过玻璃,猝不及防洒落。他的发梢、眉眼染上一层浅浅的红,看起来便有些恍惚不真实。

    “你睡了很久。”

    江复生单手插袋,俯视二十几层高楼下的人来车往。陌生的人在街道上相遇,错开,渐行渐远。

    众生渺小。

    他看夕阳,看众生,陈樱只看他。

    夕阳在燃烧,橘红的颜色,落到他身上,热烈的色彩沉寂了几分。

    江复生收回目光,说:“陈樱,你记得多少,跟我说实话。”

    陈樱慌乱的心随着他的话静了下来,她努力回想:“车祸……我醒来,看见李妈之前,刚走完一场秀,江源特地来接我回家……然后一辆车撞了过来。”

    她皱紧眉,急于取得他的信任:“江先生,我没有骗你,我——”

    “陈樱。”

    她抬眸,目光慌乱。

    “以我们目前的关系,这一声江先生,真的见外了。”江复生缓缓走近,坐下,“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江先生见外,江复生却太不客气。

    陈樱不敢对他直呼其名,低着头,双唇动了动:“……大哥。”

    江复生不置可否,再次开口,直切正题:“你记忆里的那场车祸,发生在半年以前。”

    陈樱倏地抬头,惊愕不已。

    江复生接着说:“你受了伤,动过手术,在医院里待了几个月。出院以后——”他看她一眼,轻描淡写:“我们发生了关系。”

    陈樱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这……这两件事之间,有联系吗?”

    “没有。”

    “……”

    江复生耐心地等了十分钟,等她把所有的惊吓消化完,又说:“当时采取的安全措施出了一点问题,你怀孕了。这就是你遗忘的时间里发生的事。”

    陈樱呆了很久很久,精神都有点恍惚:“可是……可我——为什么啊?”

    江复生言简意赅:“意外,我的责任。”

    他的语气始终平静,也就格外具有说服力。

    陈樱又开始沉默,因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一切太离奇,简直魔幻。她一向反应迟钝,现在还没到悲痛欲绝的时候,只是模糊的想——接下来,她该怎么办呢。

    车祸是真的,那江源和蒋桥桥的事也是真的。

    他们在一起了,她怀着江复生的孩子。

    以后的人生,她怎么走下去?

    江复生看着她的表情从震惊、茫然,变为疲倦的心灰意冷。

    他垂眸,放在身前的手不知何时死死攥紧了,骨节泛起狰狞的苍白,像在竭力克制某种尖锐的冲动。

    唇边泛起一丝自嘲的笑,微苦。

    时间的流逝分外漫长。

    终于,江复生开口:“已经发生的事情,我无法挽回。可你的人生是你的,陈樱。”

    被点名的姑娘怔怔地看着他。

    江复生迎上她迷茫的视线,“你可以打掉这个孩子,过你想要的生活,不管你想要的是什么,人力物力能及,我会帮你实现。”停顿一下,心平气和的说下去:“如果你不希望我以任何形式出现在你的生命中,我也会尊重你的意愿。”

    陈樱从来都是没有主见的人。

    以前,江源事事替她做主,安排她人生的每一步。现在,江源不在身边,遭逢人生剧变,她无意识地依赖起了身边人。

    即使这个男人的身份陌生且尴尬。

    陈樱的眼神转为热切的期待,乖巧地等他摆出几个选择,然后告诉她应该选哪一个。

    等来等去,江复生没下文了。

    陈樱傻了,“只有这一个选项吗?”

    江复生一怔,接着又笑:“当然不。我们也可以组建一个美满的三口之家。”

    他笑,因为确信这绝不是陈樱想要的。

    果然,陈樱红了脸,“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复生说:“放心,我没误会。”

    天快暗下来了,李妈带来了贺叔专门熬的补汤,这会儿正站在门外,举手敲了敲门。

    江复生接过她两手拎着的东西,请她在外面稍候片刻。

    饭菜的香味在房中升腾而起,四散开来,冰冷的病房增添了几分温馨的暖意。

    江复生放下食盒,把李妈按他要求带来的牛皮纸袋给了陈樱,说:“你的决定,我会成全,所以别怕。”

    陈樱蔫头蔫脑的。

    江复生看着床上可怜又憔悴的姑娘,轻叹一声:“实在难过,忍不住想到窗口吹风之前,看一看这个——它会陪着你,所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是吗?”

    陈樱抱着牛皮纸袋,不知所措。

    江复生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等他走了,陈樱才低头,打开袋子,往里看。

    牛皮纸袋里装着一只小小的,一看就很有岁月感的旧玩具熊。

    这只玩偶陪她走过孤单的童年,无助的少年,曾在深夜听过她为外婆的离去而痛哭,也见证了她对江源无望的痴恋。

    直到如今。

    她一无所有,只有它。

    陈樱抱着毛茸茸的小熊,泪水模糊了视线。颤抖的心酸之外,又有那么一点欣慰。

    哭久了,哭累了,她感到无地自容。

    成熟如江复生,理智如江复生,在他眼里,她恐怕就是个四肢健全,生活不能自理,在玩具身上找安全感的超级巨婴。

    这日子没法过了。

    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