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复生今天的行程中特地空出来一小时, 据说另有安排。

    贺振飞敲门, 走进去的时候, 看见他正在整理堆积很久的资料和文件，桌面乱七八糟。他将咖啡放在不易被带翻的地方，清了清喉咙, “江总，要不叫小崔来帮你整理――”

    话音未落, 他止住, 皱眉。

    桌上，公司相关的文件不多，其余都不是崔秘书和其他人应该看到的。

    ――光是病历, 足有七、八个不同的文件夹。

    这是江复生平时锁在保险箱的东西。

    贺振飞警惕，“江总, 你……是要拿给陈小姐看？”

    江复生头也不抬, “你可以改口叫嫂子。”

    贺振飞紧皱眉，心底琢磨该不该让老太太知道, 又劝：“江总……”

    江复生从堆积的文件后抬眸, 看他一眼, “陈樱迟早会知道，我不能瞒一辈子。”贺振飞想说什么，他淡声道：“但也不会现在告诉她。”他笑笑, “整理而已, 别紧张。”

    贺振飞没好气的想，也不知道是谁引起的。

    他点头, “这就对了。陈小姐的情况才好转，你现在是她的支柱，不能自己先――等孩子生下来，陈小姐心态平稳，你要坦白没人拦你。”

    江复生不语，过了会儿，抬起头，“会影响孩子么？”

    贺振飞的心又开始下沉。

    江复生的病情，他自己知道的最清楚，对于病因和影响，早能倒背如流。

    他现在这一问……

    贺振飞的目光暗下去。

    他是在希望自己给出一个乐观的答案。理智如江复生，却在期盼侥幸。

    贺振飞斩钉截铁：“不会。”

    江复生低笑，“谢谢。”

    贺振飞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道：“你是她的支柱，孩子是她努力活下去的动力――她才刚开始摆脱从前，好好过日子。”

    “所以我没打算现在说。”

    贺振飞将信将疑，“……真的？”

    “我不信命，可我想为她赌一次运气。”江复生的语气低沉、平淡，他仰起脸，微微笑着，“一生一次，也不算奢侈。”

    贺振飞一怔。

    江复生不再看他，继续收拾东西。

    等桌上终于整洁了，他坐下，拿起一旁的咖啡，尝了一口，沉默片刻，说：“好像差点什么。”

    江复生一向不是挑剔的人。

    贺振飞诧异，“小崔做的，应该不会有差……”

    江复生像是听见他说的，又像根本没听，黑眸漫开一丝笑，脸上却一本正经，“小飞，你试过深夜有人给你泡咖啡吗？”

    贺振飞无语，看看他，又看看他手上的戒指，皮笑肉不笑：“没有。”

    江复生挑了挑眉，越发温和，“那真是太遗憾了。”

    贺振飞觉得他那样子很欠打。

    “分明是苦的，越喝越甜。”江复生说，以一种探讨科学的语气，“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贺振飞只觉得他欠打。

    当然，敢怒不敢言。

    江复生过了一会儿才又看向他，似乎惊讶他怎么还在这里，“你忙你的――中午约了金洁一起吃饭，你也来，别忘记。”

    金洁是他们学姐，现在一家顶级时尚杂志任职主编。

    茶水间里，崔秘书正在往保温杯里灌热水。

    贺振飞扯了扯领带，忍不住骂了出来：“欠打。”

    崔秘书：“谁欠打？”

    贺振飞凉凉道：“的欠打就算了，特么一单恋的也能这么欠打！”

    崔秘书：“谁单恋？”

    贺振飞又扯了下领带。

    崔秘书看了看他，说：“晚上约饭团建？我叫上几个小姐妹――贺总，别人就算了，您要脱单，这不是动一动手指的事吗？”

    贺振飞懒洋洋道：“别。忙着赚钱，无心脱单。”

    崔秘书耸肩。

    门口，小朱探了探脑袋，看见贺振飞，又缩回去。

    崔秘书问：“怎么了？”

    “崔姐，你来一下……”她用唇语说了两个字，“下注。”

    崔秘书浑身不自在，“干活去，也不怕开小差被抓。”

    小朱一溜烟跑了。

    贺振飞问：“什么事？”

    崔秘书两手捧着保温杯，“下注。她们在赌总裁夫人到底是谁――”她苦笑了下，低声说：“我要现在压陈小姐，能赚一个月工资。”

    *

    “江总可是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请吃饭？”

    金洁三十大几的年纪，看上去却像才三十出头，一身打扮不仅有都市女精英的得体和干练，颜色搭配、配件搭配更是出彩且亮眼。

    走在路上，经常有人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她在江复生对面落座，满面笑容。

    侍者倒上茶水。

    江复生将菜单递过去，“学姐说笑。”

    金洁笑了笑，点完菜，等侍者走远，才叹了声：“几十岁的人了，还叫学姐……不过，我现在倒是经常梦见以前上学的日子，人老了，就喜欢追忆过去。”

    贺振飞说：“学姐青春靓丽，跟一群才出校园的新人走一起，也是人群里最显眼的一个，你都说老，叫我们怎么活。”

    金洁被他逗笑了，斜他一眼，“贺振飞，你有对象了吗？”

    贺振飞叹气，作求饶状：“上回聚餐你也问同一句话，放过我吧！每天忙的团团转，累的半死，哪有空谈恋爱。”

    “就是累才要调节。”金洁瞪他。

    金洁身处的圈子，最不缺的就是年轻漂亮、有心钓金龟婿的小姑娘，模特也好，明星也好，应有尽有。江复生这样的太高不可攀，可像贺振飞――他可是江复生身边最亲近的助手。

    如果侥幸能作一桩媒，对她肯定也有益处。

    资源和人脉，有时比直观的钞票更重要。

    贺振飞举起双手投降，“真不行，现在是打拼事业的时候，顾不上其他，我不想耽误人。”

    金洁也不好再说。

    “那就找个理解你，愿意体谅的。”

    金洁呆住。

    这话不是她说的，也不可能是贺振飞说的……她汗毛都竖了起来，缓缓地转过头，不可思议地看向那个人――江复生神态闲适，仿佛说了再正常不过的话。

    男人的手上戴着一枚钻戒。

    金洁彻底石化。

    她太了解这个学弟了。

    江复生是个‘客气’人，看似对谁都客气，其实对谁都不亲近，从学生时代起就没变过。又因为家世太显赫，自身又太优秀，就是最大胆的女明星，也只盼着能和他春风一度，不会奢想其他。

    很多人都觉得，他只会和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结婚，但这也会是在很遥远的将来的事。

    可他……

    金洁望向贺振飞，后者对她点了点头。

    她脑子里响起一声巨大的‘卧槽’，但很快冷静下来，心想这消息没传开，那肯定是江复生有意隐瞒，至少他不想人知道江太太的身份。

    而且，这位神秘的女士不会是圈内人。

    于是，金洁说：“恭喜你啊。”

    江复生微笑，“多谢。”

    金洁是有分寸的人，一顿饭吃完，没再提这茬，都是聊些同学、母校的事，三人相谈甚欢。

    等到了主菜和甜品上完，她用小勺子搅动咖啡，这才切入正题：“找我来，只要是我能帮上的，尽管开口，我尽力。”

    这些年来，大小事情，江复生帮她不少。

    虽然他只是举手之劳，可很多时候，对她而言，却是雪中送炭，相助之恩。

    江复生的目光从面前的英式红茶上移开，看着她，“陈樱上过你们杂志？”

    以金洁对他的了解，他应该先会轻描淡写一句‘不是要紧事’，可他没有。

    他问的直接。

    金洁神情严肃，“上过两期封面。一期双人刊，一期单人。”

    江复生会问起陈樱不奇怪，这小丫头和他弟弟的事情闹的满城风雨，一会儿痴恋搞什么CP，一会儿车祸舍命救人，一会儿又崩了找了接盘侠……

    他出面，那就是江家对这事很看重，不觉得是江源年少轻狂，‘玩玩’而已。

    江复生点头，“拍的照片还有吗？”

    “有。”金洁说，“你要什么？原图还是精修？”

    “都要。”

    “……”

    金洁不是初入职场的小菜鸟，可对他的意图还是一筹莫展，根本无从揣测。

    他想对付陈樱吗？

    可她们的都是杂志硬照，美到飞起的那种，就是原图也不丑啊，而且至于吗？用几张丑照抹黑人家？江源现在不都和蒋桥桥在一起了？

    金洁看着他，试探：“我有些花絮……”

    江复生笑了笑，和颜悦色：“很好，我也要。”

    “……”金洁咳嗽一声，缓缓地、迟疑地问：“能透露下，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吗？”

    “有用。”

    他的语气平静，他的神色坦然。

    金洁有一切理由相信，君子坦荡荡，他不会拿来做一些下三滥的事――他想对个毫无背景的小模特下手，何必绕这么大圈子。

    江复生抿了一口茶，放下杯盏，又问：“其它杂志，你能联系到吗？”

    金洁说：“人肯定都认识。原图精修花絮，你……也全要？”

    江复生客气道：“那再好不过。”

    “……”

    真的太太太诡异了。

    金洁转过脸，看向贺振飞，对方也在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江复生，最后对金洁眨眨眼，手一摊，表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很无辜。

    到这里，请客结束。

    贺振飞起身去结账。

    江复生这莫名其妙的要求，对金洁来说小事一桩，这人情拿的轻轻松松，她不会傻的多问，只是如果真是冲着陈樱……

    金洁想起了那个最不像模特的模特。

    她看过很多陈樱的秀，陈樱出道不久，力排众议让还是青涩少女的陈樱上杂志封面的，也是她。

    她一度是最看好陈樱的人之一。

    那姑娘先天条件之好，国模中少见，只是天赋有多么好，性格就有多么拖后腿。

    陈樱是模特圈以至于整个娱乐圈的异类，无欲无求，毫无野心，毫无脾气，听话到了一定地步，成了软弱和胆怯。

    这样的人，怎么在这个圈子里走下去。

    可那孩子……毕竟不是坏人。

    “我接触过陈樱。”金洁慢吞吞的说，声音放低，“她和你弟弟的事情，新闻我也看了，详情不清楚。我认识的陈樱不是他们写的那样。”

    江复生本来已经站起，闻言又坐下，显出少许惊讶。

    “她心肠不坏。”

    金洁只打算说这么多，毕竟太多嘴，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陈樱得罪江复生，不值。

    只是出乎意料的，江复生听了她说的话，并无不悦，细长双眸中一贯客气却疏远的神色，竟然消散了几成，以至于她恍惚产生错觉，这世故而擅于伪装的男人，也会有真情流露的一天。

    江复生说：“我知道。”

    声音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