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那年暑假,我有幸随远嫁的小姑姑去游了巴黎。
埃菲尔铁塔上,姑姑和姑父牵手漫步、交谈。趁他们不注意,我悄悄溜走。
走在陌生的浪漫之都,我万分雀跃,沉醉于浓墨重彩的景色里。
风拂过脸庞,刺痒的感觉顿时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眯上眼,感受着风,感受着光,感受着飘飘然的自己。
“嘿,老乡!”
突然之间,一道年轻而跋扈的声音撞击我的耳蜗。
听多了艰涩难懂的法语,我猛地听到字正腔圆的母语,倍觉亲切。
我停住脚步,四处张望。
眼前晃过一道黑影,意识过来时,我竟被那喊我老乡的少年拉着跑!
他力气太大,我踉踉跄跄地随他在风中狂奔,“喂……你在做什么?”
他回头,咧嘴一笑,“带你畅游巴黎!”
少年眉目如画,笑容如洗,勾走了我的魂魄。
瞬息之间,他身后仿佛有千树万树的桃花次第绽开了。
怔忡间,我把姑姑抛之脑后,跟着他横穿马路,并且踩上出租车的车顶。
简直在做梦!
我从未做过如此荒唐之事!站在车顶,我两个膝盖都在发颤,恨不能打一架。
紧紧拽住他的手腕,我被风迷了眼,“你要干什么?”
“吻你。”
少年的话,随风而逝;少年的吻,犹如羽毛落在我翕动的唇上。
我浑身僵硬,死死盯住他的脸。年少的脸庞,仿佛精雕细琢,让人艳羡。他禁闭双眼,浓而卷的睫毛,微微颤动。
起初是蜻蜓点水的碰触,他并不满足,竟……
他枉顾司机的谩骂声,吻得入迷。
司机怒气冲冲下车,“啪啪”拍着车顶,扯着嗓子吼。
终究,他离开我,乍睁开的眼眸里,有璀璨夺目的光亮。我怔住,心脏跳得剧烈,势要穿膛而出。
他行动利落,再次带我奔走,将司机的怒骂抛之脑后。
从阳光明媚的午后跑到晚霞绚烂的黄昏,他将我送回埃菲尔铁塔。
我人生第一次怦然心动,是一个陌生的少年在巴黎街头给我的。
三年后,我踩着十六岁的尾巴,独自去高中报道。
一旁郁郁葱葱的大树,使得我恍惚想起巴黎那次艳遇。少年与我分别时,不留名姓,潇洒离开。
而我情窦初开的心里,永远镌刻着笑容明朗、清俊肆意的少年。
身旁刮过一阵风,我整个人骤然被带偏。未及反应,我被来人狠狠压在围墙上。我心跳加剧,却努力镇静,试图看清冒犯我的人。不想黑影压面——那厮吻了我!
清冽的气息弥漫,我蓦地清醒,抬手推搡。
他手脚灵活,钳住我的手。
耳畔忽起密集的脚步声,我敏锐地察觉到他动作一停滞。脚步声来势汹汹,消失得也快。
待我听不见任何声响,他忽然推开我,冲我咧嘴一笑,“江湖救急。”
那飞扬的眉眼,竟……如此熟悉!
是他!那给我浪漫初吻的少年!
有生之年,我居然还能遇见他,在我生活的城市!
霎那间,我无法压抑我内心涌起的浪潮!我是个寡淡至极的人,所有烟火般绚烂的情绪,都是因为他——不喜按套路出牌的少年!
我陷入狂喜,拉住他的手,“我叫林莺,你还记得我吗?”
他愣住,旋即蹙眉,“我不喜欢你的搭讪。”
脸上顿时火烧火燎的,我明明有千言万语要说,却无论如何发不了声。我牢牢拽住他的袖口,哀求、固执地看着他。
大力推开我的手,他说,“看在你救我一回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吧,我叫张生。我还要忙,别再缠着我了。”
我像是脱力的木偶人,贴着墙目送他远去的背影。
张生,张生,他叫张生。
我终究敛回心思,走进学校,闺蜜何皎皎立马勾住我的肩膀,一副大姐大的模样。她向来对校园八卦无所不知,我试探性问她张生的事,她居然真的知情!她告诉我,张生和我同级,在我隔壁的文科班。
停住脚步,我一脸严肃,“皎皎,我要读文科。”
何皎皎杏目圆睁,“林莺,你是不是疯了?你不是要和我一起读理,竞争理科状元吗?”
我微弯嘴角,“我要是拿了文科状元,和你称霸文理榜单,不是更好?”
事实上,我被那昙花一现般的热烈冲昏头脑。我做这个决定不是因为学习,我只想靠近张生,近一点,再近一点。
我就读的高中,是私立高中,靠成绩优异的学生提高名声,靠砸钱买分数的富家子弟维持收入。
作为老师眼中的好苗子,我执意要读文科,稍有曲折,最终得偿所愿。
“嘿,你好啊,新同桌。”张生吊儿郎当地跟我打招呼,倏忽眼眸一亮,“是你啊。”
我故作矜持,“嗯,是我。”
他凑近我,笑容痞气,“你不会是在追我吧?”
过分的亲昵让我脸上一热,我往后退。而后我挺直腰杆,清咳一声,“嗯,我在追你。”
似是没想到我这么直接,他没来得收回笑,僵着表情。
直到老师走进教室,他才把注意力放在老师身上。
他没心思听课,反而更乐于戏弄老师。我也没有心思听课,注意力全都倾注在他身上。
这个人叫做张生,是标致的美少年。
这个人见了我三回,吻了我两次。
这个人轻轻松松引起了我生命中极为稀少的火花,让我只想着他燃尽。
张生不爱上课,我每次都帮他兜着,有时说他请了病假,有时说他在训练。前几回老师还愿意相信外表乖巧的我,次数多了,老师只会淡淡看一眼张生空着的课桌,缄口不言。
而我,雷打不动地坚持做两份作业,一份替他。因此鲜少上课的张生,作业从未漏交过一次。
月考前一天,张生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看到堆着一摞作业本的课桌后,将目光移到我的脸庞。他眉毛一挑,似乎在告诉我他知道我的秘密。
他吊儿郎当地踹开椅子,坐下,漫不经心地翻着作业本。
“同桌,你把我的作业写得这么好,我明天考个鸭蛋,该怎么办?”他尾音上扬,我傻才听不出那是调侃。
我紧张地抠笔盖,“那就为了我,考得好一点?”
可我依然愿意当真。
“啪”,他大力合上本子,眼中笑意蔓延,“好啊,我试试。”
令所有人震惊的是,月考成绩出来,张生是第一名。
几乎没上过课,没在我面前翻过课本的张生,超越了我,排在第一。
而且他与我的差距,绝不是我改了粗心就可以追上的。
我一直以为,他是拿钱买分进来的富家子弟,原来他是玩世不恭的少年天才。
试卷下来,他不屑地揉作一团。我倾身趴在桌子上,紧紧压住他的胳膊,“别撕……试卷都是要订正后上交的……你不愿意……我会帮你的。”
莫名,我血气上涌,语无伦次。
我仰着脸,巴巴看着他。那人耳根诡异地发红,“松开,给你就是了。一堆垃圾,你还当成宝贝。”
我得到了他的试卷。
我近乎虔诚地拿过几个纸团,小心翼翼展开,仔仔细细用厚厚的《现代汉语词典》压平。
那天他没走,竟是留在教室,当然他的注意力全在他手机上。
语文课,老师分析试卷,我自然看到了他的作文。我以为是格式清楚、词藻华美的议论文,事实上竟是写情的记叙文。他的字是凌厉且狂野的,但他的情是敏锐而细腻的。
看完,我的手不自觉搭上他的后脑勺,尖尖的发尾刺着我的指腹。
那种微痒的感觉,就像我在巴黎街头初次见到他笑,从指尖,扩散至全身骨血。
“张生,你这里真的有疤吗?”我轻声问。
他粗鲁地打开我的手,“当然没有,不是你让我考试考得好一点吗?”
我垂下手,定定看着他毛茸茸的后脑勺,笃信那里藏着小小的疤,藏着他最真挚的情。
放学后我着了魔,不跟何皎皎一起去吃饭,寸步不离地跟着张生。
走到不高不矮的围墙边,他长手一抡,将书包扔到墙外。学校有晚自习,他要出去,只能翻墙。
我未及看清,他已经翻上墙。半蹲在墙上,他炫耀般,“怎么,你要跟我逃课?你敢吗?”
“我敢。”我目光如炬。
他轻嗤一声,转身跳下去。他峭拔的身影,被橙红的围墙遮住。
很多年后,我都记得那一幕。
好像命中注定,我和他之间要隔着不高不矮的墙垣。明明可以翻越,我们却被固定在墙的两面。
我甩下手里抱着的诗集,无措、狼狈地抓挠湿濡的墙面。我是固执的人,对张生,我更是固若顽石。五短身材的我,无数次尝试、摔倒后,终于完成翻越。
我很快出去,远远看到他拐进另一条街。
我深吸一口气,我使出吃奶的劲,往死里追。或许是那篇情生意动的作文彻底激发了我对他狂热的爱意,我现在特疯狂,连我自己都害怕。
“兄弟们,拦住这臭小子!”远远地,我听到一道尖锐的声音。
在彰显岁月斑斑的小巷,我总算追上了张生——五个青年堵住了他的去路。
“嘿,需要帮忙吗?”我往前走,与他并肩,假装轻松。
“你真跟来了?”他偏头,漂亮的眼眸在夕阳下愈发明亮。
我点点头。
忽地低头,他咬住我的耳朵,“小尾巴,帮我拖住他们,怎么样?”
“好。”我言之凿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