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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沧浪之水清兮 第三章

    也许丁宝桂的问题最简单,也许丁宝桂的思想最落后,他是第一个得以启发和帮助的人。

    会仍在会议室开。到会的人不多,只坐满了中间长桌的周围。几个等待洗澡的老先生都到了。他们没看见一个同组的熟人。参加这个会的都只在大会上见过几面,大约都是些理论组和现当代组的进步干部。丁宝桂看着一个个半陌生的脸都漠无表情——不仅冷漠,还带些鄙夷,或者竟是敌意,不免惴惴不安。

    主席是一位剃了光头的中年干部,丁宝桂也不知他的姓名。他说明这个会是应丁先生的要求,给他点儿启发和帮助。丁宝桂对帮助二字另有见地。他认为帮助就是骂,就是围攻,所以像一头待宰的猪,抖索索地等待开刀。

    经过一番静默,一个微弱的声音迟迟疑疑提出一个问题:丁先生对共产党是什么看法?

    丁宝桂暗暗松了一口气,忙回答说:共产党是全国人民的大救星。

    长桌四周一个个冷漠的脸上立刻凝出一层厚厚的霜。

    丁宝桂以为自己回答太简略,忙热情歌颂一番,连推倒一座大山都背出来。可是谁也不理他,谁都没有表情。

    丁宝桂慌了。他答得对吗?很不够吗?他停顿了一下说:请再问吧。好像他是面对一群严峻的考官。

    主席说:行了,丁先生显然不需要启发或帮助。散会。

    丁宝桂着急说:请不吝指教,给我帮助呀!

    主席说:丁先生,你还没有端正态度,你还在抗拒!

    长桌周围的人都合上笔记本,纷纷站起来。

    丁室桂好似的丈八的金刚,摸不着头脑。他想:你们问我,我马上回答了,还是抗拒吗?该怎么着才算端正态度呀?当然他只是心上纳闷,并不敢问。

    余楠忙说:请在座在给我一点启发和帮助吧。

    杜丽琳也说:我们都等待帮助和启发呢。主席做手势叫大家坐下。

    沉默了一会儿,一个声音诧怪说:听说有的夫妻,吵架都用英语。

    许彦成瞪着眼问:谁说的?

    没人回答。合上的笔记本压根儿没打开,到会的人都呆着脸陆续散出,连主席也走了。剩下五个肮脏的浴客面面相觑。

    丽琳埋怨说:彦成,你懂不懂?这是启发。

    余楠也埋怨说:瞧,好像我们都在抗拒似的。朱千里很聪明地耸耸肩,做了个法兰西式的姿势,表示鄙夷不屑。

    五个人垂丧气,四散回家。

    过了一天,才第二次开会。这次是启发和帮助余楠。到会的人比帮助和启发丁宝桂的那次会上多,沿墙的椅子都坐满了。外文组的几个年轻人都出席,只是一个也没有开口。

    主席仍旧是那位剃光头的中年干部。余楠表示自己已端正了态度,要求同志们给予启发和帮助。

    第一个启发,和丁宝桂所得的一模一样。余楠点点头,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

    有人谨慎地问:余先生也是留美的?

    余楠好像参禅有所彻悟,又点点头记下。

    听说余先生是神童。

    余楠得意得差点儿要谦逊几句,可是他及时制止了自己,仍然摆出参禅的姿态,一面细参句意,一面走笔记下。

    忽有人问:余先生是什么时候到社的?

    余楠觉得一颗心沉重地一跳,不禁重复了人家的问句:什么时候到社的?

    问的人不多说,只重复一遍:什么时候到社的?

    余楠不及点头,慌忙记下。

    好像给他的启发已经够多,没人再理会他。

    就在这同一个会上,接下受启发的是朱千里。很多人踊跃提问:朱先生哪年回国的?

    朱先生为什么回国?

    朱先生有很多著作吧?

    什么时候写的?

    朱先生是名教授,啊?

    朱先生对抗美援朝怎么看法?

    朱先生还有个洋夫人呢,是不是?

    朱先生的稿费不少吧?

    朱千里从容一一记下。他收获丰富,暗暗得意。

    有人对许彦成和杜丽琳也提出一个问题,问他们为什么回国。

    以后大家便不说话了。

    丁宝桂哭丧着脸对自己辩解说:我上次不是抗拒。可是谁也不理他。

    这天的会,就此结束。

    许彦成回家说:我还是不懂。当然我也没有开口。为什么回国?这又有什么奥妙?夫妻吵架用英语,又怎么着?咱们这一阵子压根儿没吵架。准是李妈听见咱们说英语,就胡说咱们吵架。

    丽琳说:我想他们准来盘问过咱们的李妈。因为我听说他们都动员爱人帮助洗澡。他们没来动员我,大约咱们是同在一组,对我来问这问那,怕漏了底。

    彦成皱眉说:也不知李妈胡说了些什么。

    丽琳说:他们要提什么问题,总是拐弯儿抹角地提一下,叫你好好想想。反正每一句话里,都埋着一款罪状,叫你自己招供。

    彦成忽有所悟:我想,丽琳,吵架也用英语和月亮也是外国的圆一个调儿。就是说,咱们是洋奴——这话我可不服!咱们倒是洋奴了!

    留学的不是洋奴是什么?

    洋奴为什么不留在外国呢?

    留在外国无路可走,回国有利可图,还可以捞资本,冒充进步。

    彦成想一想说:哦!进步包袱!

    他叹气想:为什么老把最坏的心思来冤我们呢?

    丽琳说:你不是要求客观吗?你得用他们的目光来衡量自己——你总归是最腐朽肮脏的人。

    资产阶级没有好人。争求好,全是虚假,全是骗人!彦成不服气。

    丽琳忽然聪明了。也许他们没错。比如我吧,我自以为美,人家却觉得我全是打扮出来的。这里描描,那里画画,如果不描不画,不都是丑吗?我自己在镜子里看惯了,自以为美。旁人看着,只是不顺眼。

    彦成听出她的牢骚,赌气说:旁人是谁?

    丽琳使气说:还是我自己的丈夫呢!

    这可是你冤我。

    我冤你!你不妨暂时撇开自己,用别人的眼光来看看自己呀,你是忠实的丈夫!你答应对我不撒谎的!可是呢……

    彦成觉得她声音太高,越说越使气,立刻改用英语为自己辩解。

    丽琳没好气地笑说:可不是吵架也用英语?

    彦成气呼呼地,一声不响。

    过两天,在他们俩的要求下,单为他们开了一个小会,给了些启发和帮助。回家来彦成说:洋奴是奴定了。还崇美恐美——这倒也不冤枉。我的确发过愁,怕美国科学先进,武器厉害。

    丽琳说:看来我比你还糟糕。我是祖祖辈辈吸了劳动人民的血汗,剥削饭长大的。我是臭美,好逸恶劳,贪图享受,混饭吃,不问政治,不知民间疾苦,心目中没有群众……

    彦成说:他们没这么说。

    可我得这么认!

    你也不能一股脑儿全包下来。

    当然不,可是我得照这样一桩桩挖自己的痛疮呀。

    彦成忽然说:我听人家议论,现当代组那个好逸恶劳的组长,检讨了几次还没通过,好像罪名也是什么资产阶级思想。他是好出身,又是革命队伍里的,哪来资产阶级思想呢?难道是咱们教给他的?

    丽琳想了想说:不用教,大概是受了咱们这帮人的影响,或是传染……

    这笔帐怎么算呢?都算在咱们帐上?

    两人呆呆地对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