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的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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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自己成为囚犯?

    这是柳璀平生第一次被逮捕,她完全没料到,自己被当成犯人塞进囚车。

    警车明显是在往下坡走,路上坑坑洼洼,无法开快,但车内依然颠得厉害。车顶上的警笛的鸣叫非常尖利刺耳,她不得不用手堵住耳朵。警察让抓住的几个人坐在两边,让柳璀这惟一的女子坐在角落上,两个警察站在中间监视。车内有两根铁柱,他们一人抓住一根。柳璀的边上是月明,这点使他很窘迫,他一边维持平衡,一边尽量与她隔开一些,不至于身体互相撞到。

    后面好象跟了一辆押送的警车,也是警笛鸣叫不停。

    车子突然一个猛撞,可能辗过一个极大的水洼,抓住中间铁杆的警察,几乎被晃了一圈,而坐在两边的人几乎被堆到一起,又被推回,车子像个簸箕,人在里面翻卷。月明差点整个人压在柳璀身上。柳璀的手用来堵耳朵,更没坐稳,被弹力推回时,月明伸出手来,但是没有把她抓住,她几乎跌到车中间,膝盖被撞上铁柱,她大叫一声,不必看,就知道是一个大青块。

    押车的警察开骂了,骂前面开车的警察不长眼睛。坐着的人跌晃得不像他们那么惨,所以大家都不作声。好在车顶的警笛这下子停了,大概觉得没有声势浩大的必要。

    柳璀觉得月明身上和街上的人群一样,有股汗酸味,这个单身汉也许衣服无人洗无人补。他的衣袖上有污迹,鞋子踩湿了,左脚鞋带散开了,柳璀的眼光在上面只停留了一下,月明就察觉了,弯下身去系好。她看到他背上的衣服几条长长的污痕,看来是挨了警棍。

    她没有看他的脸,他也不看她。整个囚车笼罩在一种奇怪的气氛里。

    等车开到比较平坦的路上,大部分被抓的人开始对警察说自己不是递交信件的,抓他们是误会。那两个警察只是小青年,一声不吭,脸无表情。但是那些人还是不停地诉说冤枉。月明未说一句话,他的样子还是很忧虑。

    远处救火车猛叫着,那气势很吓人,可惜车内看不到,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起火了。

    警车颠三倒四开了二十多分钟就到了一个院墙内,这实在不是一个足够大的城市。

    车停稳后,门被打开,两个警察先下去。也没有安梯子,就让里面的人一个个往下跳,在下面排成一排。

    送上车时,几乎是被警察连推带抛似地弄上车的。她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被弄上车。现在要跳下车,才发觉车相当高,要警察在边上扶每个人一把,才不至于跌倒。

    柳璀听到对讲机的叽叽呱呱声音,可能房子里正在布置什么。

    警察可能没有意识到抓的人中间会有一个女子,所以在现场没有女警察。最后轮到柳璀,她看见是个男警察在下面准备扶她一把,突然觉得这太不对头。她抓住车厢内的直柱,拒绝往下跳。警察伸出手,似乎想拉她,她往后一躲。

    柳璀赖在车上不跳下,反而弄得下面那个警察颇为尴尬,他最多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嘴角生了一颗黑痣,可能刚从警察学校毕业参加工作,他想学一下老警官教训驱赶犯人的口吻,吼骂一句,一看是个城市打扮的知识妇女,话卡在喉咙里,没一下子出口,但还是忍不住气恼,狠狠地骂出一句话。柳璀猜是一句脏话,但是对方四川话说得太快,声音又太高,没能听明白。她索性在警车里坐下了,不理睬那警察。

    院坝边的围墙极高,还有生锈的铁丝网,那扇大木门又旧又厚实,要两个警察用力推,才能关上。这是一幢不大的两层老式房子,看不出以前的颜色,墙上被涮了好多次标语,很旧的红漆,复盖在更旧的白漆上,又贴过好些通知之类,整个墙成了每次政治运动的积淀层,什么颜色都变灰了。

    僵持只一会儿,月明走上一步,伸出手来,柳璀也把手交给他,轻轻就跳了下来。

    可是柳璀脸红了,幸好没人看见。她没有想到月明会这么做,她的手碰着他的手,觉得有一股亲近的温暖,好久都没有的感觉,那种亲人的感觉,结实的,信任的,不用担心被背叛的,这感觉真是奇怪。

    被逮捕一事,本应让她气上加气,不过也许是幸运?她安慰自己。不仅是一个全新的经验,主要还在于她不必去和那帮混帐打交道,看什么基因水稻。谁知道这种人手里弄出的是真的假的,恐怕没有一样东西是真的。

    而且,她到了这里,也不必为月明担心。不然她只能赶到陈阿姨那里去胡乱报告一阵,这只能让有癌症病人要照顾的陈阿姨提心吊胆,那个家会乱成一团,到处奔跑求情。所以,她一点也不遗憾卷进这桩事情里,甚至,她觉得这是自己应该来的地方。

    柳璀很庆幸自己今天没有穿高跟鞋,没出洋相,这双轻便的皮鞋,连半高跟都不是,虽然样式不像球鞋,但性能一样,能走能跳。

    就在这时,那位脸上生着黑痣的警察,皮笑肉不笑地走到柳璀身边,掏出一副手铐,抓过柳璀的一只手就铐上了,他说,“看来你们是同伙。让你知道进了看守所,不听话是什么滋味!”月明气愤地用手一拦,不让警察铐柳璀,他抗议道:“你怎么可以这样?”月明话一落地,发现他的手也被铐上,而且用的同一副铐子。

    柳璀看看自己的左手和月明的右手铐在一起,她气得喉咙冒烟,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推进一间漆黑的屋子,铁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这个旧良县公安局,里面全搬空了,连玻璃窗都不全了,厕所的味道一直被风吹到走廊里每个角落。天变得昏昏黄黄。屋檐上滚过几声闷雷。他们被带进一间桌椅设备尚比较整齐的房间,靠墙壁有两排长条木椅,旁边有门,通到一个里间。所有被抓的人都被带到这儿。警察叫他们统统坐下。只有角落位置空着,柳璀与月明一前一后坐过去,并排坐了下来。

    被抓的人又开始喊冤,都声明自己只是看热闹,可能明白向小青年警察辩解无用,他们对着守在通向隔壁房间的年龄较大的警察说。那个警察好象比较有权威,但是公事公办地叫他们闭嘴,他说,“态度好不好,最重要。到里面去跟领导说清楚,好好认罪,少耍滑头!”

    里间早有人坐着,被抓的人一个一个被叫进去,每个人时间长短不一,但出来后也没有放走,仍被勒令坐着,等“局领导”来作最后处置。有的人嘴里还是嘟嘟哝哝,但没有像先前那么喊得厉害了。看来这些喊冤的市民还是怕“局领导”。隔着房间,听不见里面说什么,隔音效果倒是不错,可能只是登记一个身分概况。最后,房间里几乎只有月明和柳璀两个等着被叫进去登记。柳璀抬起头来看月明,月明侧过脸来对她笑笑。

    这也怪了,因为她记忆中,这个男人从来脸上没有过笑容,不是谦和卑恭,就是空无一物的淡漠。为什么他这时微笑起来?他的微笑使他的面容变得出奇的详和宁谧,尤其是那眼睛一尘不染,非常洁净。

    这也太奇怪了,柳璀想,在这乱糟糟的环境中,只有他们俩人是安宁的。刚才在那黑屋子里,她很恐惧,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心跳个不停。她问月明这是什么地方?月明还未说话,看守的警察,打开铁门上的小铁窗,那被框住的一张脸非常可怕。看守凶狠地训斥道:“这儿不准说话。”小窗啪地一声关上,又是一片黑暗,柳璀一直没能看清月明的表情。

    她知道自己肯定会放出去,那么月明呢?恐怕抓来的人中真正在那里递交告状信的就他一个。如果在这些人中抓“闹事头儿”,就非他莫属了。但是他表面上看一点也不在乎,或许他真有种信心让他不在乎这一切。

    柳璀想或许她应当抢在月明之前说话,若他们被叫进去时,她可以打乱这些地方警察的“程序”,这样或许他们会放过月明,毕竟月明提的完全是个迂夫子意见:农村小学,多年来一直失学退学情况严重,迁移的不安定,只是让家长更心安理得让孩子退学。

    不过,要说月明错,更没有道理。教育问题只怕没有人说,多说绝对不会有害,因为说得再响也很少有人听。

    话又说回来,抓来这里的人,一共八人,她刚才数清楚了,这八个人恐怕都参加了静坐,围观的路人在边上,跑得快。至多不过是向市政府交信而已。不知为什么原因,他们各自提不同的问题,却集合在一起交。但又有什么理由不能合在一起交呢?相反,那个汪主任在那里激烈“说服”,又不肯接信,反而弄来大群人围观,堵塞了城里交通,他为什么不能在办公室接待交信者呢?那么大的楼房总应当有接待群众的地方。

    里面房间出来一个人,柳璀站了起来,月明未有准备,被手铐链拉着起来。他们正要进去,这时她听到了汪主任的声音,在走廊那头传过来。他们的房间没有关门,只有一个警察,全副武装地大跨步站在门口,不让人进出。外面走廊里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胡闹!太胡闹!你们太不像话!”

    在他的吼声之间,传来的声音似乎是公安局负责人的辩护,嘟嘟哝哝听不清楚。柳璀估计公安局接到的指示,只是驱散人群,把核心人物抓起来,这是惯例的做法。结果却是没有来得及跑掉的人,包括她,都成了网中之鱼。听得见过道门碰撞的响声,不过脚步声就到了门口,好几个人,领头的是汪主任与一个全副领章帽徽的警官。汪主任捅了一下这负责人,负责人走进房间,很恭敬地对柳璀说:

    “很抱歉,弄错了。执勤的警察没有看清情况。误会,误会。”他手里拿着钥匙,马上打开手铐。柳璀本想阻止他,但手腕已经太难受了,就作罢了。松开后,她禁不住一直在搓揉,发现好几处红肿青紫,弄破了皮。

    汪主任马上跟上来,伸出手要搀护柳璀,说:“我们工作没有做好,出了这么大差错,请柳教授千万包涵。”

    这下子把所有人,抓人的人被抓的人,目光全都吸引到她身上,都想看这场热闹,只有门口那个警察还是叉手叉脚地堵着门。

    柳璀双臂相交在胸前,不让汪主任的手碰她。这人眼镜上有一块污渍,看来够忙乱的。那些人七嘴八舌道歉了一大圈,她一直不说话,一旁被抓来的人都站起来看稀奇。直到大家都说够了,看够了,她才看看这几个满面笑容的脸,说道:

    “这么说,抓我是抓错了?”

    汪主任没有回答,他知道柳璀这话头不善。公安局的负责人说,“当然错了,当然错了。”

    柳璀慢条斯理地反问,“为什么错了呢?”

    “因为你不是闹事者。”

    “谁是应该抓的闹事者呢?”

    “这些人中可能有几个是,我们正在调查,有的可能是旁观者的,登记一下而已。”说话的是原来在里屋登记的那个警官,他在为自己的工作辩护。

    “回答得好,这位同志做事敢做敢当,不像你们只想推卸责任。”柳璀转过头来,问那个警官,“那么请问,谁是闹事者?”

    “还要查,”那负责人木呐着说不出口,“要花时间核查。”

    “我问的是定义,”柳璀说,“做什么样的事就是闹事?”

    大家不说话了。柳璀回身望着月明说,“这位男同志,我看见他当时在交一封反映迁移使小学教育中断的信,他错了吗?”

    全部人都转过身来,看陈月明,他坐在角落里,没有动弹,手上还戴着铐子。大家看他,他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似地低下头。

    “你们还动手打人!”柳璀的声音很愤怒。“至今还铐着人!”

    汪主任忽然醒悟过来,说:“给这人取掉手铐!全都放了!”他红着脸喊道。“全都给我走,走,全走!”

    只有那个责任登记的警官,走到陈月明跟前说,“同志,你不能登记一下吗?你如果没有错,登记一下没有关系,这不是审讯。”

    汪主任生气地走上去拉警官,“还登什么记?”

    月明站起来,说:“没关系,既然来了,登个记还是应该的,也让警察同志有个记录交代。”

    然后他就和那个警官走进屋里去,警察开始催其他人走。那些人一看没有危险了,反而想留下看热闹,警察推推搡搡,就是不碰柳璀。等到人全给赶到走廊里,赶到拘留所外面,月明也从里面出来,马上被人朝外面拉。他只来得及回头对柳璀笑了一下,目光深切地,和以往都不同,不知是鼓励她,还是感谢她。但是他几乎脚不踮地就被推出去。

    那些人等着柳璀站起来走出去,但她当没看见一样,干脆垂目养神,不听不闻,看这些人怎么办。

    她不知道那些人鼓捣什么策略。不一会,里里外外都走得一个不剩,统统地消失,连汪主任也不见了。

    现在只剩柳璀一个人在屋里了,她卷起裤腿一看,两只膝盖都撞青了,左膝上一个大瘀青块,一碰极痛。幸好她没有穿裙子,没有伤筋动骨。过道里好象有脚步,楼上似乎也有人走动,他们在过道那边的走廊里叽叽咕咕,声音放得很低,似乎在商量什么。不过没人敢来把她轰走。只有原来坐在汪主任的轿车里那位女干部来张望了一眼,可能是被汪主任叫过来劝柳璀,一瞧柳璀有意等着吵架的冰冷脸色,马上知难而退。

    那个守门的警察回来过一次,取了里屋的本子就走掉了。

    柳璀发现这个地方空空荡荡,倒反而安心了。她不想跟任何人吵架,但是她感到受够了委屈,作为一个人,她被侵犯,不能那么轻易就放弃。那些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院坝里。天色暗下来,这幢房子突然一下安静了,听不见任何人声。

    没有人开灯,走廊里灯亮着,未投下影子,未关严的窗子似乎被风吹得啪啪响,感觉屋顶突然增高,扩大,这房子阴森可怕。她坐在长椅上,没有动,看着对面的桌椅、墙上油漆剥落的地方。

    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儿,而且想留在这儿?算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还是有意耍脾气的官太太?不,她不是这样的人。她并不是到库区来做钦差大臣的,但是她也不能放过无理侮辱她的人,哪怕是“弄错了”也不行。那些人把她有意卷进这个所谓的“闹事”是另有目的,她被卡在这个地方却是节外生枝,出乎那些人的意料。那么,她也有理由来看他们给她一个什么说法,整个世界都太没有道理,没有一桩让她心里高兴的事,所以干脆赖到底,看他们如何收拾局面。

    走廊里还是只有那扇窗被风吹着的响声。偶尔远处有大轮船的鸣笛声。暗淡的灯光,很远的地方的一盏灯,通过大开着的门斜斜地照进来。雷声轰隆,夹有闪电,可是听不见雨声。

    他们想让她觉得孤单,无聊,或是害怕,自己离开这个地方。她这样养尊处优的夫人,不会受得了这样的地方。

    柳璀已经完成了保护月明的任务,其实也大可不必再认真下去。但是她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个有淡淡尿臭和汗臭的地方,挺暖和的,比那什么星级的大酒店舒坦。没有人再来打扰她,这种自然而然的孤独,什么事都不用再想,让她很自在。

    漆黑的房间里稳稳地保持着一柱光线。她有些惊奇。这个尽是水泥砖砌房子的旧公安局,以前不知道是什么用的。不过她怎么觉得有种熟悉的感觉,好象以前,许多年前,自己来过这房子,尤其是那窗子在风中嘘嘘的响声,好象是什么遥远记忆的回声,非常熟悉。

    她本想站起来,到其它房间去看看,可是浑身上下软软的,眼皮直往下合拢,她心里仿佛得到一点暗示:安心吧,不会再有什么事的。

    她在长椅上躺下来,蜷着身体,像婴儿在母腹里。

    不一会,她就睡着了。

    恐怖的伤疤

    母亲说柳璀在她的肚子里,实在太不安份,人人都说应当是个儿子。

    母亲说她差点用自己的命,换来柳璀的命。但是换命来的女儿,竟然与她一点不亲,也不像,这太奇怪了。

    柳璀朝母亲依靠过去,握着她的手,“可能有点不像,但还是很亲。不是冒着大风沙来看你了吗?”

    “大驾光临,不胜荣幸。”母亲从来不放过讽刺柳璀的机会。

    她知道母亲说的“命换命”是什么意思。小时候母亲就让她摸肚子上一条伤疤,又大又长,在肚子正中间,上面还长了许多瘢节,乱纠成一长条。母亲常让她的小手摸,说这是你出来的地方。她记得那地方不光滑,疤疤痕痕,非常难看,像一条恐怖的百足大虫。那差不多是六岁时,有天夜里,她大叫着哭醒。母亲问她怎么啦?她说梦见一条大蜈蚣。

    之后,母亲就不再让她看。

    到了十四岁,月经来潮后很久,她还是以为孩子是抓破女人肚子爬出来的,像小鸡啄破蛋壳一样。

    母亲最后给她“性启蒙”时,她还怪母亲说话前后矛盾。恐怕这也是她一直不想要孩子的原因之一。这整个故事太可怕了,那条大蜈蚣太可怕了。母亲说过,她一辈子不上公共澡堂,除了女儿,六岁的女儿,也从来不给“任何人”看见。柳璀后来才明白母亲说“任何人”,为什么表情那么狠,或许,这“任何人”包括父亲,或许,母亲就是指父亲。

    多年前的那天,母亲说她痛得在床上紧咬枕头,枕芯是芦花。她咬破了枕套,芦花飞得满屋都是。她昏迷过去。在她醒来却尚未滑入清醒意识时,听到院子里有马蹄声。她心里希望这是丈夫终于回来了,她想象他不等马停住就跳下马来。果然,她听到他那熟悉的脚步声,奔进屋来,后面还跟着奔进一些人。她想睁开眼睛,但是做不到。她听到丈夫在喊:

    “齐军医呢?”

    有人在说,齐军医在陈姐那儿,她正在生孩子。丈夫打断那人,吼叫起来:

    “把他叫过来!不管什么情况马上过来,这里要出人命!”

    有人把母亲抬起来,也不知抬到什么地方,不过,她立即感觉出是丈夫有力的手臂抱着她,最后有人叫:“滑杆借到了,闪开。”她被放在一个架子上,平躺着,肚子里的翻江倒海稍稍好了一些,心里却开始慌慌乱乱,下身排出液体,她知道那是鲜血,一股血腥臭味与汗味,使她觉得自己脏透了,周围的一切说不定也是脏得可怕。

    齐军医终于赶到了,他把母亲的肚腹按了一下,马上惊叫起来:

    “胎位倒置!怎么回事?昨天我检查胎位还是正的,头朝下,怎么突然弄得头朝上?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母亲感到冰冷的听诊器落到她的心口上,勉强睁开眼睛,看见齐军医满脸是汗,柳专员正在那里吼喊不知什么命令。齐军医离她近,她听得清清楚楚齐军医焦虑地说道:

    “赶快送重庆,华西产科医院有办法处理。赶快,大人小孩或许都还能坚持一阵子。”

    “能坚持一天一夜?”柳专员阴沉地问,“船长答应拼命赶,逆水起码要一天一夜。”这时他的声音像指挥打仗似的,“船长负责赶路,你作最坏打算,最后关头由你处理。”

    齐军医满脸是汗,“我是军医,刀伤外科,不是妇科医生。到这种时候突然胎位倒错,我无法处理。”

    母亲抓住齐军医的手,让他靠近。她费劲地说,“给我打止痛针。”

    齐军医抬起头来,与柳专员说着什么,柳专员又在反复问,她听不清楚。过了一阵,齐军医俯下身对她说:

    “胎儿受不了吗啡。你先忍着,孩子出来后马上给你注射。”

    事到临头,母亲不再吭声。汗和泪打湿了她的头发,好几丝发粘成一绺,遮挡了她半张脸。视线模糊,不过还是知道自己被人抬着走到外面街市上,天很蓝,白云一朵朵,很刺亮。那些抬她的人以急行军的步伐,抄近道,青石板路上响着整齐的嗒嗒声。她头歪到一边,四周的群山,在她眼里闪现得极快,那些山有着不同的碧绿,一些淡一些浓。这很像一个什么地方?她的意识清楚了些,这是良县,她是到这里来干革命的,结果却要死在这里,这么一想,泪水哗哗从她两颊往下流。

    “快点!快点!”有人在身后催促。

    那些抬她的人脚下生风,她即刻就听不到脚步声,人声也匿隐了,只觉得蓝天在上,云朵低低地压下来,压得她气息奄奄。

    “小心些,放平。”

    母亲感觉自己被移到一个有框的屋子里。这时马蹄声清晰地响在木板上,一步一步,渐渐远去,她躺着的地方不住地震动,好象把她抛起又抛落。那肚里的孩子突然乖顺,大概听懂了自己将去重庆。可是一会儿,她便怀疑了,孩子不动,难道是孩子不行了,不然为什么疼痛减缓,不那么撕心裂肺了?一股水这时从她身下往外涌,她吓晕了。

    齐军医的声音远远地在说:“心跳慢了,可能心力衰竭。羊水已破,婴儿脐带有可能脱垂,很危险,等不了到重庆医院。”

    不知说的是她还是孩子。

    还是齐军医的声音,他在母亲肚子上忙着,一边声辩:“我不会做剖腹产!”

    母亲醒过来,发现自己是在船上,引擎刺耳地吼着,两边是峡岸的青山和裸岩,江水清澈地流着,仿佛要流进她的身体。她支持着不让自己再昏过去,可知觉还是模模糊糊。

    “我只看到过别人做过一次。”齐军医在强调。

    “大胆做,我信任你。”有人在说。

    齐军医的声音:“母亲很可能保不住。孩子可能得救。”

    “再撑下去,可能两个都保不住。母亲反正是保不住。”

    “事关两条性命。柳政委,你下命令,我执行。”

    这是母亲听到的最后的对话,紧接着是一片金属器皿的叮当声。船的速度突然减缓,有意慢慢行驶,她觉得周围一片白色,看来是临时围起了手术室――母亲见到过战地医院。她感到肚子上有冰凉的金属,忽然想到,他们可能真是要剖开她的肚子,不只是说说而已。

    母亲惊恐地睁开眼,只见丈夫忧虑的眼睛正朝着她看,脸上也是恐惧,明显瘦了一圈。她紧抓他的手不放,想哀求他。母亲眼眶里涌满泪水,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但就是不肯闭上眼睛。她既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船驶出良县多远。看着丈夫,丈夫掉开脸去,她的眼光渐渐模糊,眼神渐渐散乱。

    突然她肚子上剧痛,痛得她如野兽似的大声吼叫起来,身体本能地朝上一蹦挣扎,可是有好几个人按她的手脚、她的头,她的整个身体如一只鸟,被做成标本般钉得死死的,丝毫不能动弹。她周围的全部白色却变得血红,那血红在迅速扩大,变成闪电,江面上一片密急的雨水。

    然后,母亲觉得一下子全身放松,好象拉紧的皮圈忽然拉断。她听见远远的地方,像是从对岸峡谷深处的原始树林里传来一种奇怪的叫声,她便失去了知觉。

    柳璀看见过许多做过剖腹产的女人,联想到她们那条整齐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疮疤,有的开刀技术好的,疤疮不到两寸,做过特殊皮肤处理后,甚至都不太看得出来,依然可以穿短衫,露出肚脐满街走。她这才想象到母亲当年经受了何种惊吓,那条实在太破相的大疮疤,记录了母亲被当作牺牲品处理掉的所有恐怖。

    “唐僧肉”

    “小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她,她的脑袋警觉地动了动,想爬起来,但是做不到,她使劲地挣扎着,想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

    “醒醒,小璀。”

    她睁开了眼,发现是李路生,关切地抱着她的头,她还是躺在拘留所的长椅上。房间里还是暗暗的,只有走廊外的灯光投映进来,外面正下着大雨。

    她猛地一下坐起身,抱住李路生,头靠在他胸前,不由自主地说,“他们把我从船上扔下江里,要淹死我。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没事,”李路生哄她,“我在这儿,没事。”他又回到从前当哥哥的时候。

    只有在十几岁时,她才对他撒娇,凡事都喜欢找他,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她都是这样。他的父母――她的养父母也都惯着她,李路生是独子,李伯母在行军路上生下他,得了病,不能再生育。他们很喜欢柳璀,李伯伯总是叫她“我们的女接班人。”

    去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后,她分配到医院,性格有点沉静了。后来回到北京读书,只有他们俩在一起才有说有笑。他总是在周六下午来接,两人喜欢走路回家,一家人等着她吃晚饭。他们最亲密的时候也就是手牵手。当她想念他时,眼前总是她与他早晨一起跑步的情景,如以往的清晨一样。只有一次她感觉自己与他一起跑着跑着就飞起来了。一旦他们的恋爱关系确定,她就再不是小妹妹了,他也就不再是哥哥了。

    实际上他们最后不可能爱上别人,从一开始他们就认为对方是优异出众的人物,一直在对方身上看到傲视常人的颖异天质,觉得对方不应该像一个平常人那样行事。而他们互相在对方眼里,几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没有涕泪,上卫生间门关得紧紧的,不得不面对一些尴尬的枝节,也视而不见。像今晚这样的“妮子态”,柳璀很难想象自己竟然做得出来,而且出于自然的本能反应。在这个傍晚,在这么一个地方,被人欺侮了,被投进囚室,在硬板凳上被噩梦缠绕,这一些委屈,都需要有个人理解。

    李路生一直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和肩,她浑身发抖,脸色苍白。他问:“你冷吗?”

    她摇摇头,不让他把外衣脱下来给她,但这句话提醒了她,使她终于完全醒过来。

    李路生怎么到这里找到我?这问题一跃入她头脑,她就惊觉起来。当然是本地干部向李路生汇报了,而且把他带到这里。他们不敢不报告,实际上也可能一直就在等着他来。那么那些人也许就在拘留所外,黑灯瞎火地埋伏着,或是在半明不昧的走廊,甚至躲在隔壁屋里。

    想到这里,柳璀脸红了。不用问李路生,她就明白肯定有人在听她如何“告枕头状”。那些人太不上规矩,天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对付这些土干部,她明白要镇住他们才行。

    于是她坐直了,声音清脆,一本正经地对李路生说:

    “路生,国家出了巨额迁移费,为什么不发到移民手里?”

    李路生见她态度突然变化,一愣,但这个人很灵,马上明白柳璀的用意何在,他说:“迁移工作,包括迁移费的用法,总部不直接处理,早就全部发到地方上,相信地方政府能够做好。”

    “那么迁移的老百姓如果有意见,能不能向地方政府反映?”

    “当然,各级政府都应当受人民的监督。”李路生自我解嘲似地一笑,“政府是人民的公仆嘛。”

    “递交反映问题的信件,算不算闹事?”

    “只要没有违反治安条例,就不是闹事。”

    “如果政府官员处理不当,造成围观混乱,交通堵塞。”柳璀终于有机会把她的怒气对准目标,“那么谁该负闹事的责任,谁应当被拘留?”

    “政府官员有责任疏导人民,”李路生明白柳璀要他下判决,他也不愿闪烁其词,因为表面上还是在对妻子说话,虽然也知道后面有一伙人在听着他这个领导表态。他清楚地说:“绝不应当激化矛盾。”

    柳璀说,“那就好,我亲眼见到全部过程,我作证是谁在激化矛盾。”她站起来,仿佛要出去把有关的人全部抓来听她的证词似的。

    李路生跟着站了起来,他必须把自己撇清:“这种事不必闹大。总部领导信任各级地方政府能处理好与迁移有关的民事纠纷,”他重复了一句,“各种各样的民事纠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什么都好办。”

    柳璀走出房门,走廊里只有一盏惨黄的灯,没有一个人。想想,她就明白了,她又快步走回来,拉开通隔壁房间的门,里面杳无一人。显然,她想抓出一个特务不可能。这些人只要把一个收话器,甚至一个开着的手机,放在什么地方,就能听到刚才他们说的一切。他们完全可能先把手机放好,再把李路生引进来。

    不过刚才她已点明了问题,也威胁得够了。那么,下面的事,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为了保证月明他们的安全,她可以考虑在良县多住几天,仔细听着消息就行。

    她回过头,发现李路生正有点疑惑地瞧着她。她走近他,靠近他的耳边轻声说:“路生,谢谢你。”

    不大的院子里只有一辆丰田轿车,靠在院墙边。雨竟停了,不过院子里积了不少水,在路灯下闪亮。柳璀想现在可以问他了。“你怎么来的?”

    “借了金悦大酒店的汽车。”李路生走过去,掏出车钥匙的按电控制板,锁自动弹开,他俯下身给柳璀打开车门。“我叫他们的司机不必来。”

    柳璀想,亏得李路生来,而且很聪明地一个人来,否则她今晚有可能就不离开这里,那也挺好。她回望这个黑漆漆的院子,整个楼好象只有那个走廊里的一点儿光,正被四周黑成一团朦胧的慢慢浸透。她不知道自己会呆在这样的地方,怎么一点不感到恐惧。

    跨进车坐好,关上门后,柳璀问:

    “上哪里去?”

    “我就住你的房间,”李路生系上安全带,非常绅士地说,“请问夫人,可以吗?”

    “你付一半房费就是。”柳璀笑了。

    李路生叫她系好安全带,她才想起来,急切地问,“你答应带给我的钱呢?带来没有?”

    “放在旅馆。”李路生凑趣地说,“难得你有兴趣买艺术品,西山的太阳落到了东山。总得让我观赏一下吧――我是说买回来之后。”

    “你认为不值就退钱,是不是?”她说完就打住了,不肯深谈下去。

    李路生发动了车,正在打回转。他的动作熟练,一个回转就拔了过来,院子大木门打开了。李路生稍稍把车盘向左转了一下,驶了出去。不过好象有个警察在那里负责开门,柳璀又警觉起来。

    她想,既然是临时抓的旅馆的车,就不会来得及装窃听。不过为了保险,她还是把车内的收音机打开打响。收音机播着新闻,重庆直辖市正在搞一个“发扬正气,歌颂三峡”的活动。

    柳璀直截了当地说,“这个汪主任,做事情太鬼鬼祟祟,我至今不知道他在弄什么把戏!”

    李路生一点反应也没有,脸上毫无惊奇,也不追问柳璀是什么意思,也不给她解释什么,只对她说:

    “迁移,是最头痛的事。总部把全部钱早发给地方,就是不想沾这事的边!你想,这个破破烂烂的良县,以前一年的生产总值才几千万元,一下子拿到十二万人迁移费三亿多元,不出乱子才怪!”

    车子开出细肠子的小路,绕上旧城区拥挤的马路。行人随意穿越,根本不守规矩,李路生只能打着灯慢慢走。“不出大乱子,就算老天保佑了!”

    “你的意思是上面知道地方干部在克扣迁移费?”柳璀从来没有与丈夫谈这些事。李路生不主动说,她不问;实际上即使丈夫说,她也未必有兴趣听。

    李路生笑笑,他慢悠悠地打着车盘往前挪,还是在美国养成的习惯,他不像中国的开车者,不断地按喇叭骂人。

    “本来迁移费就不能一下子发给每个人。拿到了钱,迁居他乡还有什么吸引力?政府不得不在外乡造好民居,再给路费。余钱,放在那里等着他们,当然余下不会多了――你让农民自己打泥屋,当然花钱少一些。”

    “地方政府为什么不能相信群众?这么用钱,不是看着闹矛盾吗?”柳璀有点生气了。

    “我的好太太,”李路生咬牙切齿地说。因为他猛踩了一下煞车,避开了一个不要命穿过街的人。他索性拔上高灯,把整条街照得通亮,让人们及早避开。“这是中国!那些农民,一辈子哪见过那么多钱?一家五口,十多万,像中了彩票,从天上掉下的钱!赌博,吸毒,嫖妓,三姑六婆来抢,几下就折腾完了。”

    “难道钱放在干部手里,由他们分配,就安全了?”柳璀不喜欢李路生的讥讽口吻,听起来很像官官相护的味道。

    前面瞧上去正在抢购什么东西,每人一大包一大包扛出店来。马路上站了许多人。李路生干脆把车停了下来。收音机正在唱川剧,搞笑现代戏,不伦不类的。李路生把音量稍稍调低一点,说:

    “人大批准的动态投资才五百个亿,只有实际工程需要的四分之一!我们报上这个计划,就是想到钱能生利。开发公司――就是我吧――要靠这笔底钱筹款,需要库区各地合作。如果不让每个县区也有机会借本生财,他们会听我调派吗?”

    柳璀这才恍然大悟,她用词尖刻地说:“原来三峡是唐僧肉,大小鬼怪逮住都要咬一口!你咬了也得让这些家伙咬?”

    李路生不愿回答,他将车慢慢往前滑。但是人们在大灯前也不散开,现在看到那些人在抢购折价的鸭绒被。李路生开始不耐烦地大声按喇叭,人群这才慢慢移开去,为车子让路。

    “你放心!”李路生简短地说,“谁咬了,我最后还会叫他吐出来!”

    好不容易挣扎出旧区的马路,车子推上三档,从一条坡道猛吼了一阵就开上了新区,那是一条宽敞的中心大道,六车道,那些亮堂堂的餐馆前,边道停了不少汽车,中间依然能开得溜顺。

    李路生大吐了一口气,不知是由于摆脱了人群,开出了完全不适宜行车的旧城,还是因为把伶牙俐齿的柳璀说得无辞以对,他的脸变得柔和,也有了笑意。

    汽车一会儿就驶进灯火辉煌的金悦大酒店正门。那儿已经有几个人站着,很着急的样子,有人在看手表。有人在对着手机说话。

    李路生看了一下车里的电子钟,说,“糟了,误了时间。”他煞住车,迅速地跳出车来。等的人中间有阚主任,他很殷勤地绕过来,给柳璀打开车门,只有他一个人不是催命般着急。

    李路生已经在与人说什么话,回过头来对柳璀说:

    “看来不能陪你吃晚饭了,有个急事要处理。你吃完先休息。”

    柳璀走到他面前,声音放得极低:“你忙你的本色行当,但是把钱给我!”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笑容。

    李路生抱歉地笑笑,对阚主任挥了一下手,说了什么话,转眼就不见了。

    没多久,柳璀手里就多了一个男人用的公文皮包,其他人也都急匆匆走了。她一个人站在这装饰得金碧辉煌铺满大理石和镜子的大厅里,面对一簇插得艳丽招展的鲜花,那红黄迷人的天堂鸟欲从花丛中飞出,心境非常沮丧,觉得留在那黑暗的拘留所还没有如此惶惑。

    她每次回到这个堂皇得出奇的旅馆,就觉得走错了地方。这个奇奇怪怪的良县,不应该有这么个全中国一色的富裕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