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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乡镇写真 桑树

    跟香市里的把戏班子一同来的是桑秧客人。

    为什么叫做客人呢?孩子们自伙淘里私下议论。睁大了小眼睛躲在大人身背后,孩子们像看把戏似的望着这些客人。说话听不懂;他们全是外路口音。装束也有点不顺眼:他们大半穿一件土蓝布的,说它是长衫就太短,说是马褂又太长,镇上没人穿的褂子;他们又有满身全是袋的,又长又大,看上去又挺厚的土蓝布做的背心;年纪大一点的,脚上是一双土布鞋,浅浅的鞋帮面,双梁,配着白布的袜子,裤管塞在袜统里。镇上只有几个老和尚是这么打扮的。

    他们卖桑秧。什么叫桑秧,孩子们有点懂。这是小小的桑树,大桑树有桑果。孩子们大都爬上过大桑树,他们不稀罕这么魔①的小家伙,可是他们依然欢迎这些外路的桑秧客人,为的是桑秧客人来了,“香市也就快到,戏班子船跟桑秧船停在一处。

    ①么魔湖、嘉一带方言。小而丑的意思。

    就同变把戏的先要看定场子一样,“桑秧客人也租定了镇上人家的一两间空屋,摆出货来了。他们那桑秧的种类真多!一人高,两叉儿的,通常是一棵一棵散放着,直挺挺靠在墙壁上,好比是已经能够自立的小伙子。差不多同样高,然而头上没有两叉儿的,那就四棵或者六棵并成一组,并且是躺在地上了;它们头碰脚的一组一组叠起来高到廊檐口。它们是桑秧一家子里边的老二。还有老三,老四,老五……自然也只有躺在泥地上叠人堆的份儿了,通常是二十棵,三十棵乃至五十棵扎成一组。

    最末了的老么们竟有百来棵挤成一把儿的。你远看去总以为是一把扫帚。桑秧客人也当它们扫帚似的随随便便在门槛边一放。

    有时候,门槛边挤的人多了,什么草鞋脚,赤脚或者竟是“桑秧客人他们自己的土布双梁鞋,也许会踹在老么们那一部大胡子似的细根上。有时碰到好晴天,太阳光晒进屋子里来了,“桑秧客人得给老大它们的根上洒点水或者拿芦席盖在它们身上;可是门槛边的老么们就没有那份福来享。顶巴结的客人至多隔一天拿它们到河里去浸一浸,就算了。

    因为百来棵一把的老么们的代价还赶不上它们大哥一棵的小半儿呵!

    逛香市的乡下人就是桑秧客人作买卖的对象。

    乡下人总要先看那些疏疏落落靠在墙壁上的一人高两叉儿的老大。他们好像看媳妇似的相了又相,问价钱,扪一下自己的荷包,还了价钱,再扪一下自己的荷包。

    两叉儿的老大它们都是已经接过的,就好比发育完全的大姑娘;种到地里,顶多两年工夫就给你很好的桑叶了。“老二以下那一班小兄弟,即使个儿跟老大差不多,天分却差得远了。它们种到地里,第二年还得接;不接么,大片来就是野桑,叶儿又小又瘦,不能作蚕宝宝的食粮。“接过后,也还得三年四年,——有时要这么五年,才能生叶,才像一棵桑树。

    然而乡下人还了价钱,扪着自己的荷包,算来算去不够交结老大的时候,也只好买老二,老三它们了。这好比“领一个八九十来岁的女孩子作童养媳,几时可以生儿子,扳指头算得到。只有那门槛边的老么们,谁的眼光不会特地去看一下。乡下人把老二,“老三它们都看过,问价而且还价以后,也许有意无意地拿起扫帚样的老么们看一眼,但是只看一眼,就又放下了。可不是,要把这些老么调理到能够派正用,少说也得十年呀!谁有这么一份耐心呢?便算有耐心,谁又有那么一块空地搁上十年再收利呢!

    有时候,讨价还价闹了半天,交易看看要不成了,“桑秧客人抓抓头皮,就会拿起门槛边那些扫帚样的老么们掷在乡下人面前说:“算了罢,这一把当做饶头罢!乡下人也摸着下巴,用他的草鞋脚去拨动老么们那一部大胡子似的细根。交易成功了。乡下人掮着两三组老二或是老三,手里拎着扫帚似的老么。

    “老么就常常这样赔嫁丫头似的跟着到了乡下。

    特地去买老么来种的,恐怕就只有黄财发。

    他是个会打远算盘的人。他的老婆养第二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到镇上育婴堂里抱了个八个月大的女孩子来给他三岁大的儿子作老婆。他买那些老么辈份的桑秧,也跟“抱八个月大的童养媳同样的政策。他有一块地,据说是用得半枯,非要让它醒一醒不可了;他花三毛钱买了两把老么桑秧来,就种在那块地上。

    这就密密麻麻种得满满的了,总数有两百四十多。当年冬天冻死了一小半。第二年春,他也得了赔嫁的一把,就又补足了上年的数目。到第四年上,他请了人来接;那时他的童养媳也会挑野菜了。小桑树接过后,只剩下一百多棵像个样儿,然而黄财发已经满足。他这块地至多也不过挤下百来棵大桑树。

    可是这是十年前的旧事。现在呢,黄财发的新桑地已经出过两次叶了。够吃一张蚕种。黄财发的童养媳也长成个大姑娘,说不定肚子里已经有儿子。

    八个月大的女孩子长成了人,倒还不知不觉并没操多少心。么细的桑秧也种得那么大,可就不同。黄财发会背给你听:这十来年里头,他在那些小桑树身上灌了多少心血;不但是心血,还花了钱呢!他有两次买了河泥来壅肥这块用枯了的地。十年来,他和两个儿子轮换着到镇上去给人家挑水换来的灰,也几乎全都用在这块桑地。

    现在好了,新桑地就像一个壮健的女人似的,去年已经给了他三四十担叶,就可惜茧价太贱,叶价更贱得不成话儿。

    这是日本兵打上海那一年的事。

    这一年,黄财发的邻舍李老四养蚕亏本,发狠把十来棵老桑树都砍掉了,空出地面来改种烟片。虽则是别人的桑树,黄财发看着也很心痛。他自然知道烟片一担卖得好时就有二三十块,这跟一块钱三担的叶价真是不能比。然而他看见好好的桑树砍做柴烧,忍不住要连声说:“罪过!罪过!

    接连又是一年蚕熟,那时候,黄财发的新桑地却变成了他的命根:人家买贵叶给蚕吃,黄家是自吃自。但是茧子卖不起钱,黄财发只扯了个够本。

    “早晓得这样,自家不养蚕,卖卖叶,多么好呢!黄财发懊悔得什么似的;这笔损失帐,算来算去算不清。

    下一年就发狠不养蚕了,专想卖叶。然而作怪,叶价开头就贱到不成话儿。四五十人家的一个村坊,只有五六家养蚕,而且都是自己有叶的。邻村也是如此。镇上的叶行是周圆二三百里范围内桑叶买”“卖的总机关,但这一年叫做有秤无市。最初一元两担的时候,黄财发舍不得卖,后来跌到一元四担,黄财发想卖也卖不脱手。

    十多年来的如意算盘一朝打翻了!

    要是拿这块桑地改种了烟叶,一年该有多少好处呢?四担的收成是有的罢?一担只算二十块钱,也有这些……黄财发时常转着这样的念头。一空下来,他就去巡视他的新桑地。他像一个顶可恶的收租米人似的,居心挑剔那些新桑树。他摇动每一棵桑树的矮身子,他仔细看那些皱皮上有没有虫蛀;末了他只有摇头叹气。这些正在壮年的新桑树一点败相也没有!要是它们有点败相,黄财发那改种烟叶的念头就会决定。

    他又恨这些新桑树,又爱这些新桑树。他看着这些变不出钱来的新桑树,真比逃走了一个养大到十八九岁的童养媳还要生气!

    而况他现在的光景也比不上十年前了。十年前他还能够“白搁着这块地,等它过了十年再生利。现在他却等不及。他负了债,他要钱来完粮缴捐呢!

    但是烟叶在村坊里的地盘却一天一天扩大了。等到黄财发一旦下了决心,那烟片的价钱也会贱到不像话儿罢?不过黄财发是想不到那么远的。如果他能想到那么远,他就会知道,现在是无论什么巧法儿,都不能将他的生活再绷补下去①了。

    ①绷补江浙方言。勉能维持的意思。

    最后还得交代一句:像黄财发那样的“身家,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