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乔·霍尔德曼
致艾莉森
关于时间
1
要是那机器头一次消失的时候,马特的导师刚好在一旁看着,下面的故事就会有很大不同。
老头子当时正在示波器前弓着背,盯着屏幕上的那片绿光,样子活像一头肥胖悠闲的猛禽。他胡乱摆弄着两个把手,试图抓住一个扭动着想摆脱他的控制的明亮椭圆。至于马特·富勒,如果他跟着机器的话,他本可以在另一个房间,或者另一个州。
雪珠扑簌簌地打在漆黑的窗户上,眼前放着一台鞋盒大小的新校准仪,马特放下手上的螺丝刀,按下了它的重启键。
那机器消失了。
马特愣了一秒钟。等到张大的嘴终于合上时,他高喊出声:马尔什博士,快看!
马尔什博士老大不情愿地从圆形屏幕上抬起头:怎么了,马修?
但这时机器又出现了。唔……是校准仪。刚才有那么一会儿,它……呃……它好像不见了。
马尔什博士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不见了?
就是说,它消失了!不在了!刷的一下!
现在好像还在么。
呃,现在么,当然了。我的意思是,它回来了呀!
大块头的马尔什博士把后背靠上了工作台,椅子上那几根疲惫的弹簧吱嘎吱嘎地发出抗议。我们俩都很久没睡了。你熬了多久?
呃,很久了,可是——
多久?
可能有三十个钟头吧,马特看了看手表,或许还要久一点儿。
你有幻觉了,马修,回家去吧。
马特做了个绝望的手势:可刚才真的——
我说回家去吧,我也得回去了。导师大人关掉示波器,从衣架上摘下鲜红的保暖外套,肩膀一耸,把衣服穿到了身上。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说:我是说真的,回家睡会儿,再吃点东西,甜甜糕就别吃了。
嗯,好的。听听,导师大人给起饮食建议来了,意思是:你大概是脑袋吃坏了,可能是糖,可能是咖啡,可能是晚饭后的那一点快药快药,指安非他命。,也可能是薯条、巧克力薄饼干、安非他命。这些东西都能让你看见不存在的东西,或者,看不见存在的东西。
他冲教授挥了挥手,表示晚安,然后又重新坐下来望着校准仪,它的外形有些哗众取宠。马特在外形方面颇有些癖好,当时为了改造校准仪,他去八宝储物罐里找了块上好的长方形橡木,又把金属部分切了切,好让机器和橡木咬合。木材和黑色哑光金属结合的外观,再加上屏幕上闪着光芒的读数,这些都让他觉得开心。
马特本人总是有点邋遢,可他的机器却完全不同。他的自行车像油脂一般无声,轮子中间的铁丝都可以当竖琴弹;那台示波器是他自己拆开后重装的,显示器比教授的那台还要清晰,而且工作时没有咝咝声;他有过一辆车,马自达ibuki,它总是一尘不染,开起来只有嗡嗡的轻响。但在MIT,他需要的不是车,而是钱,于是某个住在亚克朗的人就把车子连同他的手工一起掠走了。他到现在都很怀念那种能随意摆弄的自在感觉。
马特用手在机器顶部摩挲了一遍,机身凉凉的,只有电池盒上方略微发热。该关机了,他按下了重启键。
机器又消失了。
见鬼了!他冲到门口吼了一嗓子,马尔什教授!
教授正在大厅另一头戴帽子:又怎么了?
马特回头望去,校准仪又出现了。它的影像闪动了片刻,接着就变实在了。呃……那个……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说吧,马特,到底怎么了?
他又回头望了望:呃,我是想,能不能让我把校准仪带回家?
你到底要校准什么?教授微笑道,家里藏着个小型引力子发生器?
就是想给电路板做点测试,在家和在实验室做都一样。他的脑筋飞转着,明天下雪,能在家干活,就不想跟路上费劲了。
好主意,我可能也不来。说话间,教授已经戴上了手套,有事就给我电邮吧。他顶着强风推开大门,然后回头阴阳怪气地说:那东西再消失的话务必联络我,我们下礼拜还要接着用呢。
马特转身关上门,在校准仪旁坐下,小口喝着冷掉的咖啡。他对了对手表,然后再次按下了重启键。机器闪了一下,又不见了,但消失的只有金属盒,橡木基座还在原地,四个角上各露出了一个锥形榫孔——上次消失时也是这样。
要是把手掌放在盒子消失的地方会怎样?会在盒子重新出现的时候被齐腕削断?又或者是发生大规模核爆?旧科幻写到两个物体占据同一个空间时都会这样写。但应该不会,那个位置在盒子前两次消失后都填充了大量空气分子,而盒子重现时并没有发生核爆。
光芒一闪,盒子回来了。马特对了对表:不到1?3分钟。第一次消失了大约1秒,第二次大约10到12秒。
他的手表是花20元从廉价商店买来的,但秒表功能还是有的。他把表从手腕上解下来,按了几下,调出了秒表功能。随后,他同时按下了手表上的记时键和校准仪上的重启键。
接下来的时间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窗户上的扑簌声已经停了,雪珠变成了雪。机器重现时,马特按下手表停止记时:34分33?22秒,换算后等于2073秒。他走到教授的办公桌前翻了几张对数坐标纸。这东西每次失踪的时间长度,似乎正好是前一次的十二倍,这样算来,下一次应该会消失大约6小时。
马特打算在家做个实验证明一下,他找了几个塑料垃圾箱的衬里,准备用来保护机器。包装之前,他先在重启键上盖了个硬纸套筒,用胶带固定好。他可不想让这机器在地铁上被别人无意间碰到而不翼而飞。
夜晚的天气糟糕透顶。路上总踩进雪水里,走到红线红线,RedLine,波士顿的一条地铁线路,列车皆为红色,因此得名。车站时,脚上的运动鞋都已经湿透了,双脚也冻得失去了知觉。在东莱辛顿站下车时,他的双脚已经回暖到能感受得到疼痛了,路边的人行道上结了冰,踩上去滑滑的,平日里十分钟能走完的上坡路,今天走了二十分钟。马特走得很慢,他可不能把校准仪掉地上,找得到零件的话,就能在两天时间里再装台新的,但要是被解雇的话,他的继任者也能做到。
进公寓大楼时可费了好些工夫——他得先从捧着机器的双手上脱下手套,用拇指的指纹进了大楼,然后吃力地走上二楼,用指纹进入自己的公寓。
几天前卡拉才搬出去,此后他就一直呆在实验室里。不过短短几天而已,这地方就已经面目全非,咖啡桌上的那堆杂志和打印稿散落一地。他把校准仪放到长沙发上,把地上的杂志检起来放成一堆,但没放稳,它们中的一半重又滑到了地板上。
马特走进厨房,水槽里堆满了脏碟子,他看都没看一眼,径直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拿起新一期的《物理学评论》就进了浴室。他扯掉鞋子,在浴缸里放了热水,然后满心欢喜地把双脚伸进去暖和暖和。
《评论》里也没什么特别有趣的东西,但读着里面的文章至少还像是在干正事,尽管他只是想着把自己弄暖和点。与往常一样,电话铃适时响起——浴室里有个老式话机,只能通话,没有视频。他伸手过去按了一下,说了声:在。
阿马,我怎么看不见你。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管他叫阿马。
没图像,妈。我在浴室呢。
给你寄钱是为了让你在浴室里装电话机的吗?我可不喜欢在浴室装电话。
装都装了,再拆掉还得花钱。
好吧,用手机吧,我想看看你。
还是别看吧。我看起来可不怎么样,已经三十六个小时没睡了。
你说什么?你疯啦!怎么那么久都不睡?
实验室的活呗。其实,是他不愿意回到只有一个人的公寓,躺在空荡荡的床上,但卡拉的事他从来没和母亲说过,准备明天睡一天,可能不去实验室了。他边说边按下了锁定键,有电话进来了,妈,明天再给你打吧。说完,他挂上电话,把啤酒举到了嘴唇边。这时,有人在公寓门上敷衍地敲了一下,然后嘎吱一声,推门而入。
他把脚丫子在浴室的小地毯上抹得半干,然后跌跌撞撞地进了客厅,正好撞见卡拉。当然是她,别人的指纹都开不了门。
她看起来很湿——既狠又湿。那副表情马特从未见过,那不是友善的表情。
卡拉,真高兴——
电话你都不接,我只能亲自过来了。从昨天早晨开始就找不着你,你上哪儿去了?
在实验室呢。
哦,是吗?在实验室过的夜?忘记把来电转到手机上了?那个连我都不能打的秘密号码?
对。不……不对!他把双臂张得大大的,的确是在实验室过的夜,实验室里不许把来电转到手机上。
听着,你在哪里过夜我不关心,真的,与我无关。我只是来拿我的东西。麻烦让一下。
马特退到一边,卡拉噔噔噔地走过他的身边,一路淌水。他跟了上去,走在她身后,也一路淌水。
卡拉看了看药柜,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柜门,又看了看浴缸:你在两寸深的水里洗澡?
呃,只是洗个脚。
是啊,是啊!只是洗个脚!她用力拉开一只抽屉,马特,你是个怪人,脚倒是挺干净的。说着,她从抽屉里抽出一盒淡蓝色的放心爱牌避孕环。别问!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的脸,敢问就有你好看的!她的脸涨得红红的,眼睛亮晶晶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不问——卡拉推开他,朝外走去。他接着说:留下喝杯咖啡吧?外面天气太坏了。
有人在等我。她在门口停下脚步,可以把我的指纹从门锁上删掉了。她顿了顿,好像还要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一转身走进了走廊。
咔塔一声轻响,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