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何如不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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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问佛

    我问佛:如果遇到了可以爱的人,却又怕不能把握该怎么办?

    佛曰: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

    和有情人,做快乐事;

    别问是劫是缘。

    我在纳木错湖畔读你,情歌王子仓央嘉措。

    洗尽浮尘,与圣城拉萨依依惜别,才有机会全身心地融入美丽的纳木错湖畔。她纯洁、柔和、宁静而又安详,令流连在她身畔的我顿时忘却人间的浮躁与喧哗。

    纳木错,藏语是“天湖”的意思。相传天湖的水是来自天宫的琼浆玉液,天湖也是天宫女神们的一面宝镜。

    历史在这里被沉淀,时间在这里被定格。纳木错,这一回,不用在梦里,我终于可以近距离一睹你的芳颜。站在湖边,我将一把寄托着希望的青稞撒向湖面,藏族阿妈告诉说,只要心中有希望,这么做了,就一定会实现。

    静静躺在纳木错湖边光洁细小的鹅卵石上,任湖面上掠过的微风携着清新的空气充斥周围的每一寸空间。遥望远方,亘古连绵的群山像威武的卫士,静静地守护着天湖。皑皑的积雪似一条洁白的哈达飘落在黛墨色的山顶。与雪山相连的白云在一碧如洗的蓝天衬托下,宛如草原上正在安静吃草的羊群,一眼望去竟一时分不清哪是积雪哪是白云。巍峨的群山因那皑皑白雪陡然间变得庄严而肃穆,那是藏族人心目中的神,是神灵的化身。眺望白云掩映下的雪山,再看身边顶礼膜拜的藏民,一种对大自然的敬畏之情突然溢满心中。

    纳木错的天很蓝,蓝得通透纯净,没有丝毫铅尘的痕迹,蓝得心中再也容不下半点的欲望杂念。蓝天一望无际,像浩瀚的大海将渺小的你包容其间,狭小的心胸在这包容中也渐渐地释然,渐渐地包容一切,渐渐地和纳木错的蓝天融为一体,爱恨情仇在这里消融殆尽,世间的一切美好在被演绎得完美而和谐。

    纳木错的云洁白如雪,每一丝,每一朵,每一团,在阳光的透视下都散发出一种圣洁的光芒。仰望空中的云,犹如画家用饱蘸了白色颜料的笔,在碧蓝的画布上轻描淡写留下的印痕,没有千奇百怪的变化却显得言简意赅。

    水是纳木错的灵韵所在,雪山、蓝天、白云仿佛都是为了天湖的存在而存在。晶莹剔透的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杂质,在阳光的辉映下闪烁着细碎而神秘的波光。湖面上,云和云的倒影连成一片,静静地构成一幅重叠的画面。

    布满纳木错水边的,是经历了不知多少年风雨和湖水洗礼后,蜕变成的充满灵气的鹅卵石。那细小的石子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每一颗、每一粒都呈现着形态各异的花纹,向世人昭示着它非凡的历史和独特的魅力。

    四周还是那么出奇地静,在这里竟有种时间停滞的错觉。脑子里除了眼前一泓幽蓝的湖水、远处的皑皑白雪、蓝得纯净如洗的天空和连接天水的白云外,似乎什么也不会想,什么也不用想,一切都变得单纯而透明,简单而快乐,一种心灵被濯洗后的轻松和愉悦缓缓地在心间流动。

    伴着潺潺流水和牛铃声,尘世在身后于不知不觉中渐渐隐退。两岸的雪峰托起蓝天白云,倒映在碧透的纳木错圣湖中。人在其中,仿若画中,我不禁变得心旷神怡,对着幽蓝、宁静的湖水高歌欢笑起来。虔诚的信徒们摇着转经筒一声不响地走在湖畔,看都没看我一看——显然,他们对于像我这样初来乍到的游客的大惊小怪早已习以为常。望着那些信徒,我不禁想起关于纳木错的一个传说。传说中,纳木错是帝释天的女儿,而她身后的念青唐古拉山脉则是她温柔而多情的夫婿,他们和人世间所有的夫妻一样,同样有着各种各样的喜怒哀乐,在时间的长河中不断演绎着令人扼腕的悲欢恩怨。现在,我无法想象这对夫妇的感情是怎样在雪雨风霜中历久弥坚的,但却可以看得见仓央嘉措流连在湖畔梳洗他的一往情深,惊起一堆浪花,羞了曾对妻子犯下不可原谅过错的念青唐古拉的眸。

    我久久地沉浸在神山圣湖的梦境里,思绪跟着白云在湖中游荡,真想长久地陷入其中,不再醒来。是一个喇嘛的脚步声惊动了我。我起身笑脸相迎:“扎西德勒!”喇嘛也微笑着回应。我的目光从喇嘛的身后望去,念青唐古拉山因了纳木错的衬托显得更加雄伟磅礴,而纳木错因为念青唐古拉雪峰的倒映也愈发娴静动人。我静静端坐湖畔,目光在那个手举经筒,绕着玛尼堆走过的喇嘛身上小心翼翼地游走,用心感受着大自然最完美的境界,生怕自己的一个莽撞举动惊了神山圣湖依旧地老天荒的梦。

    喇嘛的身影最终消逝在天尽头,我缓缓起身,悄无声息地立在一个供奉着刻有藏文“六字真言”的牦牛头骨前,轻轻挑开梦帷的一角,再次虔诚地翻开《仓央嘉措诗集》,听三百年前的他弹奏起一首空灵哀婉的绝响。

    你追着时光的尾翼,穿越三百年的韶华,重又现于红尘世间,寻寻觅觅,要把那娟娟红颜握于你的手心。你转过念青唐古拉山脉,转过纳木错圣湖,叩长头于山路,上下求索,不为朝觐,只为能与你的玛吉阿米邂逅于天涯海角。

    现在,你步履从容地走进佛殿,在青灯古佛处苦苦乞求。你决心给自己的故事来个结局。你知道,再刻骨铭心的故事,只要你有勇气决定给它结局,只要用一支笔,轻轻把幻想划掉,忘记也不会太难。生活会继续,是因为终将会有另一段故事,有高高在上的佛祖,让你想牵起他的手,走后面的路。其实你也知道,想要忘记只是自欺欺人,尽管你活佛的身份注定你不得不将她忘记。你找不到不继续不坚持爱下去的理由,你很害怕,你怕和她的爱情终将只是一个美丽的印迹;你怕走入佛堂的你注定再也走不回她的世界;你怕她会离你而去,但更害怕心底的梦会彻底破灭。你知道她注定不是你的,虽然你被那层美好幻想的纱蒙了很久,但梦终有醒的一刻,那毕竟只是一个曾经的梦而已啊!一切都该结束了,你轻轻告诉自己,结束了,是的,结束了。

    我问佛:为何不给所有女子羞花闭月的容颜?

    佛曰:那只是昙花一现,用来蒙蔽世俗的眼,

    没有什么美可以抵过一颗纯净仁爱的心,

    我把它赐给每一个女子,

    可有人让它蒙上了灰。

    我问佛:世间为何有那么多遗憾?

    佛曰: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即遗憾,

    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

    我问佛:如何让人们的心不再感到孤单?

    佛曰:每一颗心生来就是孤单而残缺的,

    多数带着这种残缺度过一生,

    只因与能使它圆满的另一半相遇时,

    不是疏忽错过就是已失去了拥有它的资格。

    我问佛:如果遇到了可以爱的人,却又怕不能把握该怎么办?

    佛曰: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

    和有情人,做快乐事;

    别问是劫是缘。

    一代情僧不是佛。有人如是说仓央嘉措。我却无法那么笃定。佛性亦是一种天性,在人诞生之时就已根植。

    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在这里闪过天机。其实这就是禅心。

    这里的爱,更像是一种信仰,一种意志,一种固守,不因人事而变迁,不因流年而凋落。与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付出是一人的事,与他人无关。对风、对月、对春、对秋……对所有喜欢留恋的,付出,而不求回报,有时,你亦无法要求回报。

    这也许是遗憾,但谁又能不留下遗憾?人生就摆在那里,不会长一分,亦不会短一分,得失就行走于其上,来来回回,相见的次数也就那么多,只在于你能不能放下。

    那年花开时,你们青涩懵懂,当醒悟时花已落尽,爱别离,求不得,情自惘然。醒悟,若非穷凶极恶之辈,人人皆能做到,而能看破者却凤毛麟角。人生自是有情痴,这一痴字,纠结了多少往事与不甘。

    有人以红尘为苦,常说要看破红尘。这也不尽然。看破放下的,决不仅仅是痛苦悲伤,亦有欢乐。只有泯灭了所有的欲望,才能真正摒弃烦恼。由心生,自然由心灭,所以天无情能长久,佛无情而慈悲。

    看破,放下,自在。不用太羡慕佛,若非曾经沧海,又怎能除却巫山?你们行经过的苦海远远比这三丈软红要深得多,痛得多。只要忘却死生,抛弃俗念,行到莲花彼岸,就成了佛。

    而你,仓央嘉措,却并非如此,你是佛,亦是人,你曾太上忘情,拈花而笑,了无羁绊,却一动念,便落进了凡尘遭受人世倾轧,成了一个由佛而人的活佛。你和李白如出一辙,从开始就注定了会是一个悲剧。到了最后,不仅是后人,也许连你自己都无法在佛性与感性之间寻觅到一个平衡点,以支撑人生。

    你就那样长跪于地,你在祈求,祈求佛祖让你长久伴在她的身边,如果不可以,就是让你再多看她一眼也好啊!你还不能体会“没有遗憾,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的真谛,你只是在佛前祈祷,祈祷佛把她带回你的身边。只要她在身边,你的世界并不会有遗憾,你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

    我问佛:为什么我的感情总是起起落落?

    佛曰:一切自知,一切心知,月有盈缺,潮有涨落,浮浮沉沉方为太平。

    我问佛:我对感情执着对吗?

    佛曰:执着如渊,是渐入死亡的沿线。

    执着如尘,是徒劳的无功而返。

    执着如泪,是滴入心中的破碎,破碎而飞散。

    我问佛:我还可以等待我爱的人出现吗?

    佛曰:不要再求五百年,入我空门,早已超脱涅槃。

    我再拜无言,飘落,坠入地狱无间。

    我问佛:什么是缘?

    佛曰:缘为冰,我将冰拥在怀中;冰化了,我才发现缘没了。

    一切皆为虚幻。

    我问佛:我信缘,不信佛。为何缘信佛,不信我?

    佛曰: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笑着面对,不去埋怨。悠然,随心,随性,随缘。

    注定让一生改变的,只在百年后,那一朵花开的时间。

    坐是禅,走也是禅,一朵花就是一个世界,一片叶便可悟到如来。秋天到了,叶子自然就会落下,拥有无穷的洞明一切的智慧,心才能达到自在。但仓央嘉措的心却还在为了她起起落落,无法平静。

    你说,你想把自己变成佛前的一朵青莲,沐浴着清幽的梵唱,静静微绽在忘忧河上。佛说,忘忧河映射出的,便是人世间的喜怒哀乐。于是,你常常看着那些善男信女,笑着,哭着,开心着,忧伤着。你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是笑的时候少,哭的时候多;开心的时候少,忧伤的时候多。你问佛,佛爱怜地对你说:人生在世就是一种修炼,只有看破红尘之后,才能大彻大悟。你还是不明白,佛说你不需要明白,更多的时候,你只需要静静地微绽着,听风,看雨,醉月。但你还是无法将她忘怀,你宁可信缘,也不愿信佛。

    玛吉阿米,请你相信我。我只是想想着你,因为只有想你时,我的苦海里才会卷起那么一朵看似欢乐的浪花,哪怕只是瞬间,你也能温暖我整个孤寂的伤感长夜。灰色的天,冷冷的雨,和伤心的我纠缠在一起,尤其是在这样想着你的夜晚,此时已分不清是雨冷,还是我的心已凉去。

    你问世间,情为何物?你念一声,我佛慈悲。你哀,缘何我的情路如此凄凉?迷漫的思绪如窗外那纷扬的雨丝,慢慢洒落人间,人世间的悲情也凝聚在了此刻。你累了,真的累了,因为你真的等得太久太久,但你始终相信缘分,所以你会一直等着她,寻着她。纵使你们今生的缘分太浅,那么,就是让你再等上一生又有何妨呢?夜已深,可你依然不肯睡去,你害怕在半梦中惊醒时,再看到滑落在枕边的那几行清泪。就这样呆呆地坐着,听着雨,忆着。忆着谁?把昨日的忧伤,烙成了今日凄美的容颜……

    你抬头看着天上飞舞的白鹤,它们可是要飞往错那?那圣洁的白鹤啊,请你为我稍稍停留,请你带着我的心一起飞,飞到天之涯,飞到海之角,让我化作一只蝴蝶停歇在她油黑乌亮的双鬓间,好吗?那里有我面色憔悴的姑娘,她就是我的玛吉阿米,我要跟她说说话,我想告诉她,我喜欢她周身流溢的芳香体味,我喜欢。

    仓央嘉措,你在担忧,担忧你们今生的缘分太浅,怕只怕到最后,还是只剩你孤身一人站在奈何桥上苦苦等候。你怕,你怕那里的寒冷与孤寂……你何尝不想爱得简单点、现实点,又何尝要独啜这样遥遥的思念?你在思念里哭泣,而我却在红尘中读懂了你笔下的悲戚与忧郁。

    草原上突然下起了雨,缠缠绵绵,千丝万缕地投入大地的怀抱。每一个雨滴都有着它独特的美丽,可是在这样的缠绵情景里,我却丝毫读不出关于它的点点浪漫,只读出了自己内心的几许惆怅,亦如你内心的忧郁和伤感。

    你知道,你们的世界里,你就是一阵停不住的风,而她终究不是你的叶,不能因为你的吹动而四处摇摆;你就是那奔腾不息的江水,而她也注定不是水滴,她不能任意陪你奔流入海。所有的美好,所有的欢喜,都已成为往事中的往事,你几乎连恸哭的力气也没有了。你是一个活佛,她是一个尘世中的俗女,即使自己假装瞎子,什么也看不见,事实还是事实,无法更改,也无法抹杀,你和她终究是平行的,你是日,她是月,永不停歇地错过。日与月则是“明”,你和她却注定没有明天也没有今天,你们只能在期盼中,而不是在拥抱中默默度过令你们伤痛的日子。你注定只是她生命里的插曲,她停过,是为了守候你;你也停过,不过,却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遥远的圣城。你走了,但却永远无法带上她。

    我知道你在痛,仓央嘉措。我看见你在纳木错湖畔悲泣,你在颤栗,你在徘徊,你想攫住心底的那份美好,然而它离你却遥不可及。你想狂吼,你想大哭一场,但圣湖默然无语,唯有一只深情的白蜘蛛,在月夜里静静注视着你。

    藏历第十二饶迥火牛年九月,梅惹大喇嘛在仓央嘉措离开巴桑寺时说的那个在前方等着他的大人物——五世班禅罗桑益西终于出现在了浪卡子,并在那里给仓央嘉措授了沙弥戒。十月,仓央嘉措跟随特地从日喀则前来替他授出家戒的五世班禅又一次启程了。这一次的路程很遥远,也很艰辛,目的地是圣城拉萨的布达拉宫。

    屹立于玛布日山(即红山)上的布达拉宫,是一座传说中的宫殿。始建于公元631年,为吐蕃王松赞干布迎娶大唐文成公主所建的宫殿。“布达拉”为藏语,意为菩萨居住的地方。布达拉宫俗称第二普陀山,这是西藏政教合一权力中心的象征。

    那天,第巴桑结嘉措早早就在布达拉宫前等待着仓央嘉措。为这一天,他已经整整等待了十五年。从十五年前,五世达赖罗桑嘉措去世的那个下午,一直到今天,他都在等待着这个人的出现,他将会用尽全力帮助他,并帮助五世达赖实现他的遗愿。

    他肃穆地看着这个孩子,他就是神圣的五世达赖活佛的转世灵童吗?五世达赖未竟的事业还很沉重,未来要走的路还很漫长,这个看上去年幼得有些孱弱的少年,果真能承受得住吗?

    仓央嘉措也抬起头望向他,目光清澈而纯净,从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桑结嘉措的种种事迹,没想到这一次自己真的能在如此近距离下看见他,而且还是跟他对视。

    两人对视良久,终于,桑结嘉措向着远方指了一下,告诉他,那边,就是神圣的布达拉宫了,也是他以后要生活的地方。

    仓央嘉措看过去,在远处的小山上,一座雄伟的宫殿矗立在黑暗中,神圣而庄严。漫天的霞光直铺下来,天空中裂开了一条缝隙,缝隙中金光四射,斜斜得映射在布达拉宫的城墙上,仿佛万佛出世,光辉壮丽。

    仓央嘉措站在那里,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在他十五岁的心中充满了感动,仿佛他的一生就在等候着这个时刻。

    布达拉宫,我终于来了。从门隅到拉萨,虽然路途很遥远,但是我终究还是来到了这里。这里,就是我一生将要度过的地方吗?

    远方,最后一抹云彩收敛了金色的光芒。天渐渐黑了下去。

    10月25日,仓央嘉措在布达拉宫白宫的司喜平措大殿,在蒙古丹增达赖汗和第巴桑结嘉措等藏蒙僧俗官员的参与下,举行了坐床典礼。桑结嘉措在给大清康熙皇帝的奏折中用毋庸置疑的文字写道:“至认定六世达赖一节,自一世达赖根敦珠巴以来,历代达赖、班禅等,均物由活佛认定之前例,切六世达赖转世,犹一手不能遮掩他样,非人力所能为,更无须由活佛认定。”康熙皇帝于是派章嘉国师授予封文,正式承认仓央嘉措为六世达赖喇嘛。

    当仓央嘉措第一次看到这轩宏大气的,展示着神秘西藏本色的雄伟大殿时,身穿紫红色氆氇袍子的喇嘛毅然吹响了迎候活佛归来的法螺。踏着嗡嗡的梵唱声,他终于步入了那深沉内敛而又不显张扬的神秘王国之中。

    雄伟的白宫里,他所有的信徒们都持无我状,入定且投入地清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这样的念经声铿锵有力,它回荡在浩大的白宫四周,给虎踞了千年的宫殿增添了些许人气。香烟缭绕处,朦胧中他看不清念经人的脸庞,不能透过他们的眼去猜他们的内心,是否也在心甘情愿地随着硬邦邦的木鱼诵经。他只是冷冷地看到,佛殿正中那高大的佛像竟然面无笑容、神情严峻。他猜测着,佛祖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看清世间的一切苦难,在适当的时候出手施以拯救呢?

    山中山,城中城,人上人,云上云,坐床的典礼显得相当隆重。仓央嘉措依稀感到自己被蒙上了圣洁的光芒,但那同时也是一种缥缈虚幻得接近不真实的感觉。因为这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却又来得如此真实。一触即觉的荣华,满满地将他包裹其间,他仿佛站在云端向下探望,又如乘坐在巨大的雕鹰之上。

    近在咫尺的云彩,远处清晰可见的雪峰,八廓街上藏饰服装的人群汹涌,还有拉萨满目色彩渲染的建筑……一切的一切都如此美好,却离他的故土遥不可及。他知道,他离故乡已经遥远得不能再遥远了。

    在坐床典礼上,桑结嘉措向众人郑重宣布,五世达赖的转世活佛六世达赖已经产生了,他就是仓央嘉措。

    十五岁的仓央嘉措坐在高高的台子上,他有些紧张,也有些激动。第巴桑结嘉措已经悄悄告诉了他有关自己前世的所有信息,以及五世达赖喇嘛的卓卓功勋,并且勉励自己也做那样一个富有伟大功绩的喇嘛。他觉得自己肩膀上的担子很重,浑身上下都溢着民族的自豪感和荣誉感。原来这就是活佛啊,自己真的就成了活佛了!

    “仁波切”!“仁波切!”宫殿下的藏民齐声欢呼着。

    “仁波切”是藏文,意指“珍宝”或“宝贝”。这是广大藏族信教群众对活佛敬赠的最为亲切、最为推崇的一种尊称。

    仓央嘉措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台下的人群,不禁轻轻挺直了腰板,从此以后,自己便是西藏最伟大的活佛了。

    布达拉宫所有转动的经筒,都镌刻着日月星辰,重复演绎着摇不断搅不散的神圣。仓央嘉措在面众的佛床上跏趺而坐,背对着阳光,只感到冷风飕飕,忍不住有些发抖。

    他却不能在意太多,因为他是活佛,他的视力只能落在一张又一张为了瞻仰他而来的忠诚的脸上。来布达拉宫的,都是他的信徒,他的臣民。他们或害怕自然的威力,或不堪命运的反复,而来求助于他,求他赐福于他们。他看着受苦的人群,却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可以辅助他们脱离苦海。他只是轻轻地将手放在他们的头上,但这样就真的能让他们的苦痛消失吗?

    众星捧月的至尊位置,前世法王的盛德,还有这种心坎无法克制的不安,都让他无法安于禅位之上。他不禁抬起头,望着此间红宫里最至高无上的佛祖:“我或者是他真的就是人间所有苦难和不幸的终结者吗?迎接我的还是他那永远岿然不动的高大身躯和淡定从容的稳重面容,仿佛真的足以蒙受世间所有的欲望,不让人间的幻想幻灭。但是假如真的如此,那么作为佛,他或者是我毕竟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仓央嘉措迷惑了。

    夕阳西下,日间的喧嚣渐渐撤退。尘埃落定之后,白日里一脸忠诚的人们,此刻又有几人会挂念着被他们赋予了无数欲望的空门呢?平民们或许持续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而佛祖却依然独自空守寂寞,留在缥缈的禅空中。

    他又一次抬起头,穿过层层红帐黄幔的间隙再次瞻仰佛祖的圣容,这时却有一种异样的、不同于寻常的感动侵袭于心。佛又可否有情?若佛无情,何来普度众生的慈悲?若佛有情,那又有谁要来普度佛呢?他看到了佛的无奈。他依旧面无笑颜,坐定成一尊孤单循环的枯佛。也许祷告声、诵经声已让他听得太多太烦了,以至变得麻痹了。终日被禁锢在这一片被众人自认为空远的处所,就算他再不愿,再无奈,也不能禁止人们一厢情愿地以卑恭的姿势与自己达成契约。哪怕这份契约注定了无所回报,也是如此。

    他联想到了置身于天上宫阙后所接触到的严深的戒律,浩繁的经帐。这一切也将会成为他经久不尽的无奈生涯吗?他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欲望。

    “佛爷这几天过得还好吗?”掌灯的时候,桑结嘉措来到白宫探访他时问他。

    “无所谓好,无所谓不好。”仓央嘉措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淡淡地问,“在第巴的心目中,您觉得什么才是好呢?”

    桑结嘉措没有答复他的问题,只是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容,轻轻拂着袖上的落尘说:“听佛爷的话,仿若心中有事,是喇嘛们服侍得不好吗?”

    “不,他们服侍得我很好。只是,只是我似乎找不到自己了,似乎无法把持灵魂的渐行渐远,我担心自己会迷失在某个我无法触及的处所。”

    “佛爷的话言重了,您刚从山南的错那来到拉萨,要适应布达拉宫的生活或许还需要一段时间。尘世绊佛多矣,该心如止水,没有心事,便会有心事,便会心事重重,从思忖,到悟性,到皈依,就会得到一种临危襟坐的气质。只有活佛,继续恪守本我,便能大彻大悟,前面就是虚无,就是佛。”

    桑结嘉措悄无声息地走了,仓央嘉措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慢慢地闭上双眼。或许第巴说的是对的。只是,有些话他还不敢说,每当睁开眼睛时,他看到的并不是佛,而是眼前颜色的繁复;只有闭上眼,才是真正意义的虚无。这时,窗外蓦然闪过一身惹眼的绿色衣裳,仓央嘉措心中又泛起了点点涟漪,他望着遥远的东南方,那里,是他的家乡山南门隅,此刻,笑靥如花的玛吉阿米又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