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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青柿子

    每到深秋时分,总要到远郊山区去探访老赵。老赵原是进城为铺电缆挖沟的民工,后来年纪接近花甲,干不动了,就回老家开了爿杂货店。他家在村口边上,打开南屋后墙就是店面,村里人和路过的司机都是他的常客。他家有棵柿子树,位置很奇特,不在院子里,而在院门外一侧,开店以后,每逢盛夏,那树就成了天然凉棚。那树是他岳父给他媳妇的陪嫁之一,树龄总有30多岁了。为什么这份陪嫁没栽进院里而戳在了院门外?我问过他们两口子多次,谁也不给我解释,只是笑。连续几年,我深秋去他那儿,名义都是采摘,主要就是从那株长得比房屋高半倍的柿子树上摘又大又黄的熟柿子。那棵柿子树树型美,结果多,最奇特的是,柿子一旦黄熟,不用漤,摘下来用手掌擦擦,立刻可以吃,一点也不涩,香脆可口。那树虽然长在院门外,却很少有人偷果子,果熟时节,村里贪嘴的孩子来到树下,老赵会主动发给他们柿子;有路过的人,多半是汽车司机,要买那柿子,老赵就说小店里的东西随便买,这柿子却不是卖的,喜欢,揪几个下来,甚至连带一点枝叶,您拿走,随便!

    今年我去得早点,沿途的树叶该黄的刚半脱绿装,该红的羞答答并没红透。长途汽车在老赵他们村前头有一站,下了车,我就朝老赵的小店张望,顿觉眼里少了什么。每回秋天从那里一望,总有把高耸的绛红点金的大伞,竖在那厢似在迎候,今天怎么没啦?我讶怪得咦出声来,难道老赵把它伐了?

    我快步朝前去,只见老赵也快步朝我来。我俩手刚一握住,我就气喘吁吁地问他:柿子呢?他忙答:柿子还有,还有——你晚来,我就不留了!我跟他往他家门口走去,猛地看见,柿子树还在,只不过匍匐在了地下,是从主干离地一米左右的地方折断的,那倒地的树冠卧成浑圆的一团,枝杈还有润泽气息,叶片繁茂,大部分叶片还是青色,最骇人眼目揪人心旌的,是那些枝杈上树叶旁满缀着累累青果,果皮还都光亮地膨胀着,仿佛还在努力地把自己撑黄变红……

    晌午和老赵坐在他家炕上喝二锅头,他给我细说端详。是头几天傍晚,突然来了阵怪风,那柿子树便呀地叫喊了一声,轰隆从底下折断了。村里还有几棵高树也折断了,都是没墙没屋子挡着,让西北旋来的急风劈断的。他媳妇端炒鸡蛋来,插话说真不吉利,还不整个儿处理了,愣留在那儿好多天,就为等老刘来看稀奇吗?他冲媳妇说去去,你迷信个啥?又对我说,留一阵是舍不得它,这些天村里人、路过的,围观、议论这柿子树的不少。有路过的司机和车里的人说,这都是因为西北边的防风林有大漏洞,叫生态破坏,沙漠在南移,所以起这邪风,把好端端的树给吹折了。镇上管计划生育的另有解释,说是今年这树结果太多了。也是,你刚才看见了,今年它怎么挂了那么多果子?比往年密得多,数量怕多出一倍,树冠太沉了,遇风可不就容易折?合算我这树可以当个宣传计划生育的活教材!也有说这树到岁数了,命该如此,我不服,树老了,该不再结果,我这树你看折断的茬口,皮跟瓤都还筋筋道道的,树汁子酽酽的,香味儿还呛鼻子……

    我从老赵那儿带回了一整杈的青柿子,它们在我书房里氤氲出阵阵特异的气息。搁在以往,我用这青柿子写随笔,会把感慨集中在一点上,比如警惕生态恶化,比如任何一种生产都不应贪多以致超过承受能力,比如老龄莫强学少年狂,比如生命脆弱、命运诡谲……但现在我望着这一簇青柿子,闻着它们的体臭,却觉得平静地叙述出事实,把联想的空间留给读者,才是最恰当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