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知道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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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节

    那我们以后永远都不哭,你说好不好?

    好。我说。我从没想过,我初中生活的最后时光会是这样的凌乱不堪,让人疲惫,让人惆怅,让人快要发疯,以至于我走起路来脚下软软的,不真实,拿起书本来,竟有一种恶心的感觉。

    我常常在半夜里醒来,凝视自己的华丽小屋,想念和妈妈躲在一个被筒里嘻笑的旧日子。那些日子旧得发黄,再也不会被翻新,我没法不恨那个要我叫他爸爸的男人,恨得心里痒痒的。失去的种种在瞬间把我变成一个坏脾气的女孩。

    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这是真话。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他对我说:我在报上看到有中考复习的网站,名师指点,网址放在你电脑旁了。

    妈妈摇着头说:我不太信这个,我看没什么用!

    你别老土,这是现代的学习方式,不知道有多好!我说。

    总之不许上网聊天!妈妈对互联网知之甚少,对这个倒是比较清楚,你看看报上说的,受骗上当的中学生太多了!

    我一如往常,用沉默表示对妈妈观点的不同意,倒是他说出来的话让我和妈妈都差点跌破眼镜。

    我看聊天也没什么?他说,对玫瑰来说也不一定是件坏事。

    进厨房端菜的时候,妈妈压低声音对我说:他这是过分宠你,你别没数。

    我扁扁嘴:谁领情?

    你这孩子……妈妈欲言又止,只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懂妈妈的叹息。

    曾几何时,我是妈妈最大的骄傲,在失去爸爸的岁月里,我也是妈妈最大的安慰:既乖巧又听话,成绩年年拿第一。难怪妈妈和别人说起我的时候脸上的笑总是想挡也挡不住,称赞我的话让我都觉得肉麻。

    但现在的我让妈妈日渐失望。用妈妈的话来说,变得古里古怪。是的,我就是不能接受她再婚,不能接受一个陌生的男人要我喊他做爸爸,这是我的原则。

    吃过饭进了房间,发现鼠标下果然压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了几个网址,是他从报纸上抄下来的。他的英文看上去很棒,旁边的一行汉字写得也是很漂亮:好好考,别让你妈妈失望。

    他做得无懈可击,想不欠他都难。

    那天的作业很多,我不知不觉地学到十二点,到洗手间洗澡的时候发现妈妈和他坐在沙发上,妈妈已经睡着了,头靠在他的身上。看到我出来他有些不自然,可是又不舍得推醒妈妈的样子。我只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似的走了过去。等我出来的时候沙发上只剩下他坐在那里,见了我说:以后早点休息,你成绩好,不用这么拼命的。

    不拼掉下来谁负责?我抢白他。

    身体不好了,又由谁负责呢?他笑笑地问我。

    你要是怕付医药费,当初就不该娶我妈妈。我一边说一边心想,他最好识相点别和我斗嘴,因为我越到深夜脑子越是清楚,嘴巴越是伶俐。玫瑰,他叹息着说,这名字起得可真是好,浑身都是刺哦。

    这名字是我爸爸起的。我说。

    我很敬仰你爸爸。他眯起眼睛说,我们有过一面之缘,只可惜他英年早逝。

    这回轮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去睡吧。他对我挥挥手。我在进门的那一刻忽然想起妈妈靠在他身上的样子,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见过妈妈靠过什么人,家里的事再多,煤气罐再重,都是她一个人默默地扛了下来。原来妈妈,也可以这么被娇宠。

    我第一次对自己的执著有了怀疑。

    终于还是换了同桌。

    不过走的不是我,是多米。他在众目睽睽下高声对乔说:我个子高,挡了大伙儿三年了,毕业之前我要做点好事,让我坐最后一排吧。

    乔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同意了他的请求。

    我承认,我有些难堪。

    有一天清晨在校园的操场上遇到乔,他夹着讲义行色匆匆,见了我停下脚步,像是要说点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点了下头,又走开了。乔的欲言又止让我多少有些惴惴不安,但这种不安很快就被汹涌而来的恐惧冲淡,黑板上不停倒数的红色数字在宣示着:中考就要到了。

    志愿表发下来了。莫丽把我的手捏得生疼,她说:玫瑰,奇怪!我忽然觉得好紧张,连呼吸都好累!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说,这些日子不是白苦的。

    我怕我考不上一中。莫丽说,可是我想和你再同校同班,最好同桌才好。

    你要求真高。

    难道你不想?

    想。我赶紧说,谁说我不想?

    那我们都填一中?可是万一我考不上怎么办?考上了又分不到一个班怎么办?莫丽真是忧心忡忡,问题一大串,我只能握握她的手表示安慰。

    饭后把志愿表给妈妈,妈妈说:正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呢,我们报外语学校怎么样?

    我一惊,外语学校是我们这里有名的贵族学校,收分高不说,念书的费用更是不菲。就算这二者皆有,没有一定的关系,想进去也不是太把稳的事。

    妈妈喜滋滋地说:你叶伯伯托到人了,只要你考好,别的都没有问题。

    他倒是不邀功,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不吱声。

    不用交钱?我问。

    两万元赞助费。妈妈说,我们还给得起。

    妈妈的财大气粗让我觉得心里别扭,又不是她的钱,得意什么?我真想不通妈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没有一点尊严。

    不用了。我声音硬硬地说,我就念一中好了,也有把握一点。

    有机会为什么不拼一拼?说实话,你的成绩我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妈妈说到这里,转过头去对他说:就是太远啊,要住校的,我不放心。

    孩子大了,总有单飞的一天。他从报纸里抬起头来说,你不放心也得放心。

    原来是这样。一听他们的对话,一种被遗弃的忧伤把我激怒,让我变得无礼,两万元打发我出去,倒也是不贵,啊?!

    你在说什么?妈妈差点尖叫起来。

    我昂昂脖子,一直想说的话终于说出口:我是多余的,不是吗?

    话音未落,面颊上已挨了妈妈重重的一巴掌。

    这是妈妈第一次打我,打完后没等我哭,她先哭了,哭得让我害怕,让我忘记了也该哭。我愣愣地站着,看他站起身来一把把近乎虚脱的妈妈抱到他们的卧室里,关上了门。

    我手足无措,内心一片空白,慌乱之中抬脚跨出了家门。也许只有离开才是最好的办法。刚到楼下他追了过来,连名带姓地叫我:苏玫瑰!

    我停下脚步。

    如果你想离家出走的话,他调侃地说,我建议你先把药替你妈买好,多收拾两件衣服,找好要去的地方,最重要的是跟我先借点钱,你说呢?

    我可不能输给他!

    转过头去,我很清晰地对他说:让你失望了,我并不想离家出走,在我未成年之前谁也别想赶我走。

    他看着我笑:你多虑了!你要愿意,可以在这里住到一百岁,只怕到了那天,你想走也走不动了。

    我讨厌他自以为是的幽默,更讨厌他的笑,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于是我打击他:别以为有钱就了不起!

    想要让我服气,你得比我更有钱。他反唇相讥。

    会有那么一天的。我说。

    那得到了那天再说!他的语气严厉起来,今天你哪里也不能去,你必须回去跟你妈妈道歉!

    如果我不呢?

    我会拖你回去,我的力气足够做这事。

    我瞪大眼睛,警告他:你要乱来我会打110。

    求之不得,他说,让警察来管管你这个不孝的女儿。

    我本来一直拼了命地忍住眼泪,我不要在他的面前出丑,可是我被不孝二字击垮,本来就薄弱的坚强在瞬间溃不成军。

    我号啕大哭。

    他揽过我,带我回家。

    这一仗我输得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