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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仆人的故事

    朱争现在已经是个名人了。

    至少他已感觉到,许多他不认识的人都会在远处指指点点地议论他,人们对他的态度是既害怕,又奉承。

    成名之后难道就是这个样吗?朱争苦笑着问自己。

    他无法去问其他的名人在刚成名时的感受,他所知道的名人毫无例外地都对他不太友好。

    是名人了,就得有些名人的派头,有点名人的样子。

    于是朱争特意给自己做了几身很气派、很合身的衣服,又订做了几双精美舒适的皮靴,从马市上挑了四匹最好的马,选购了一辆华丽非凡的马车,还请了一位全城资格最老、手艺最精的车老板给自己赶车。

    想了又想,终于又想起名人大多该有个仆人,好随时摆摆主人的架子。

    自己当然也该有仆人。可惜中意的仆人不像中意的马那么好找。于是他就写了十张招聘仆人的贴子,贴到城里人多热闹的地方,自己在客栈里安安稳稳地等人应征。

    第一个来应聘的是个破子,可又特别爱走路,一歪一扭走得兴致勃勃。

    第二个找来的人耳朵有点不好使,却偏偏要逞能,将问他的话答得牛头不对马嘴,还自鸣得意地咧嘴呵呵乐个不停。

    第三个是个很胖很胖的家伙,一步三摇,大肚皮左右晃动。

    试到第二十八个时,朱争彻底失望了。

    他妈的真邪门,好像全城的歪瓜裂枣全要到这儿晃一遍似的,这不是逗我开心吗?

    正在生闷气,有人又来敲门,声音还挺响。

    朱争怒气冲冲地叫道:烦死人了,轻点好不好?找死啊你?

    喷地一声大响,门板上突然破开一个人形的大洞,一个凶神恶煞般的丑女闯了进来,两手叉腰,怒骂道:

    小兔崽子,你敢骂老娘?

    朱争吃了一惊,看看门板,又看看她的脸,退到了窗边:你……你干什么?”

    丑女恶声恶气地道:是不是你正在找仆人?朱争苦笑:这又关你什么事?难道我不能找个仆人?

    丑女大声道:你看我怎么样?

    朱争一下傻了眼,半晌才进出一个字:你?丑女一挺胸,一扬脖子:怎么?不行?

    当然不行。朱争一口回绝:我要找个男仆人,女的怎么行?

    嗬,看不出你花头还不少!你的帖子上怎么不写明了不招女人?丑女理直气壮地逼过来,手指指着他鼻子:

    小子,我可告诉你,今天你要是不收老娘,可别怪老娘我不客气。

    朱争急了:你凶什么?老子不收你,就是不收,你少在老子面前耍赖皮。你这种泼妇,老子见得多了。丑女的手指头点上了他的鼻尖:你再说一遍不收试试看?

    朱争大吼一声,一脚踢了过去:滚蛋!

    丑女闪电般将手指从他鼻尖上收回,一把捞住他的脚脖子狠狠一提一送,将他送上了墙:

    你滚给老娘看看!

    小二同情地悄悄道:

    你老这是怎么了?

    朱争眼也育了,脸也肿了,说话跑风,胳膊腿上满是爪痕,红一条青一条的,狼狈之极,难怪客栈里的人都在背后偷偷地笑。

    朱争斜眼看看小二,恶声恶气地道:你看老子不顺眼是怎么的?

    小二碰了一鼻子灰,连连赔笑:顺眼,顺眼,哪能不顺眼呢?

    朱争万万没料到,找了这几天仆人,竟然最后收了这么个丑女当仆人。

    他实在很后悔,当初为什么那么傻,傻到想找仆人,而且竟然还到处张贴启事。

    这下好了,阿丑已经打得他天晕地转,逼他收她,这回总算找到一个名为仆人,实则是主人的丑婆娘当仆人了。

    归根结底,还是我不该起收仆人的环念头,恶有恶报吧。朱争只好这么安慰自己。

    第二天一早,阿丑就跟掌柜的吵了起来,结果是把客栈打得鸡飞狗跳。

    朱争只好趁掌柜和小二躺在地上哼哼卿卿的时候,跳上马车,逃出城去。

    朱争是主人,当然是坐马车。

    原来请来的车老板已被阿丑辞退,现在由阿丑赶车。

    一路上,马车撞倒了三垛砖、六棵树、十一个小摊,外加两个站在城门口的兵了,朱争急得都快要哭了。

    最后撞上的是离城十里的一个岔路口边的大石头。

    两匹马趁机挣脱了控制,欢叫着溜了,早上还很华丽很结实的马车变成了一堆破烂儿。

    朱争哭丧着脸立在车边,说不出话来,身上满是刚才滚到臭水沟里的烂泥。

    阿丑得意洋洋地牵着剩下的两匹马走到他面前说道:

    这两匹马真笨,也不晓得跳跑。

    好像非要把朱争弄成穷光蛋,她才会高兴。

    朱争哀求道:阿丑,好祖宗,好姑奶奶,你发发慈悲好不好?求求你。千万别当我的仆人了。

    阿丑很诧异地一把将他拎起来,放到马背上坐好,道:你这是什么话?仆人有什么不对,你做主人的可以打,可以骂,你怎么能这个样子呢?”

    朱争急得打拱作揖:只要你答应不再跟着我,老子无天给你烧高香,好不好?

    阿丑一梗脖子,不高兴地道:别罗嗦,老娘不爱听。

    快赶路吧!

    朱争一怔:赶路?赶什么路?

    阿丑飞身上马,冲他一笑:你不赶路,这大清早出城干什么呢?

    朱争只觉火苗子在心里乱窜,忍了半天,才苦笑道:

    走吧,你领路,走到哪里算哪里!

    上午的太阳就已经很毒了,朱争感到烂泥粘在身上,气味实在难闻,想想这些天的遭遇,忍不住叹了口气。

    阿丑皱眉:好好的叹什么气?

    朱争终于发怒了,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咬牙切齿地吼道:老子心里不痛快!

    阿丑这次居然没有发火,很冷静地道:我知道前面不远,有一条不小的河,比较僻静,水也清亮。朱争气得嗷嗷叫:那又怎么样?

    阿丑笑笑:你可以脱光了,好好洗洗这一身臭泥巴。

    一路上可把我给熏坏了。

    朱争怒道:老子就不洗,就留着熏你!

    阿丑大笑:到时候你要是洗了,可别怪我不客气。朱争瞪着她,恨不能一拳将她的丑脸打成烂冬爪。

    果然有条河。果然很幽静。果然水很清亮。

    朱争气呼呼地望着天,只当没看见河。

    阿丑有滋有味地叹了口气:有的人真是奇怪。明明不是猪,却偏偏喜欢在泥塘里打滚,拉都拉不起来。朱争冷笑:有些猪恰恰相反,明明不是人,却偏偏要装成个人样,打都打不跑。

    阿丑的眼睛瞪起来了:

    你骂我是猪?

    朱争心惊肉跳,但嘴皮子还是很硬:有人硬要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碰到这种人我是没有办法的,……话没说完,阿丑的巴掌已重重地落在他腮帮子上。

    朱争被打得滚了下来,正好滚进清幽幽的水里。

    阿丑满意地大笑起来:你这混帐小子,敢这么对我说话。哼哼,我就让你痛痛快快地洗个澡,不洗痛快不许上来。

    朱争的头和双手冒出水面,挣扎了几下,又沉了下去。

    阿丑开心地用小石子砸着朱争搅起的水花:不许上来,不许上来。

    朱争又挣出水面,头上马上挨了三颗石子。

    水花渐渐小了,朱争也不再挣扎着出水了,只有一串串的水泡往上冒。

    阿丑有些坐不住了,踏在马背上往深深的河水里看。

    隐隐约约地,她可以看见朱争在水底缓缓地动弹着。

    阿丑大喊一声,身子腾起半空,一个优美的入水姿式扎进了河里。

    朱争坐在河边,满面苍白,呆呆地不说话。

    阿丑气咻咻地埋怨道:

    不会水怎么不早说,你看你害得我一身衣裳都湿透了,什么时候才晒得干?

    朱争没有动弹,好像已被刚才的事吓傻了。

    阿丑大声道:我在跟你说话呢,聋啦?

    朱争漠然看看她,好像不认识她似的:没有聋。没聋就好。阿丑火又消了:你饿了没有?朱争刚刚吐光肚子里的水和所有的东西,当然感觉空空的。可他现在实在是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吃不下:

    不饿。

    阿丑又问:你好像有点不开心,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朱争突然用一种可怜的目光看着阿丑,苦笑道:请你以后别再缠着我好不好?

    阿丑似乎吃了一惊:难道我这个仆人当得不称职,又做错了什么事吗?

    朱争摇摇头:没有。你没做错什么事。

    他诚恳地对阿丑道:是我做错了。我实在不该想摆名人的架子,拿名人的派头,又是做衣服订皮靴,又是买马车招仆人,我他妈的算哪门子的名人?狗屎不如!我知道你是气不过我的所作所为,才来当仆人。点化我,教训我。现在我已经懂得了名人是什么玩意儿,也懂得了该如何做人做事。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多的教诲。不过我已经懂了,你是不是可以走了?

    阿丑的眼睛里先是惊讶,其后便渐渐注满了浓浓的温柔。你真的这么想?

    她的声音很低,居然也很好听。

    朱争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但目光一触到她疙里疙瘩的脸,吓得又移开了,苦笑道:当然是真的。你走吧。阿丑难看的脸上露出难看的微笑,声音里有一种俏皮的意味:若是我不肯离开你,也不让你离开呢?朱争废然长叹:看来你不把我拖死,你是不会罢手的了。

    阿丑摇头:不会的。你说过我是故意来点化你教导你的,既然如此,我想你一定会很高兴和我在一起的。你刚才的话不过是怕耽误我的时间,对不对?没关系的,我有的是时间。

    朱争现在才知道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是个什么滋味了。

    看来这个女人一时半会儿是甩不脱了。

    甩不脱怎么办?朱争不知道。

    阿丑看了他半晌,突然吃吃笑了:你是不是真的不想让我当你的仆人?

    朱争精神一振,宛如黑暗中见到了光明:对、对。

    一点不错。

    那咱们可以做对朋友,你愿意不愿意?我想,这比做主仆要好得多,对吧?

    朱争两手连摇:不一定,不一定。

    阿丑站起身,笑道:我晓得再往前走几里路,有一个叫方家堡的地方。那里有一家不错的酒店,你可以请我喝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