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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魔刀与魔石

    走出这条巷子,就是长巷。

    只有一条街。

    王风直到现在才看出,这里并不是个很繁华的市镇,也并不太大。

    一个已不太大,又不太热闹的镇,居然会有鹦鹉楼这样的地方,倒是件怪事。

    被拎起来的人两只脚总算已落了地,居然还没有被吓死,也没有被气死。

    他甚至还有勇气跟这个蛮不讲理的年轻人说话,就像是一个有经验的店伙,无论遇见多蛮不讲理的客人都能应付一样。

    他在自报姓名:我姓安,安子豪。平安的安,子孙的子,豪杰的豪。王风板着脸,道:这名字不好。

    安子豪微笑道:的确不好,可惜我想不出更好的名字。刚被人从半空中放下来,他就已经能微笑,而且笑得很镇定。

    王风心里也不能不佩服他。

    这世上有种人,不管做什么事都一定能成功的。

    安子豪就是这种人。

    王风忽然道,你做的是什么生意?

    安子豪仍然在微笑:我不做生意,我是这附近一个驿站的驿丞。王风怔住:你不像是个做官的。

    安子豪道:驿丞根本不能算是官。

    王风道:如果你做官,也不该做驿丞,看起来你应该当个尚书。安子豪微笑道:只可惜皇上并不像你这么想。王风道:这种事你干得下去?

    安子豪道:这里的天气好,事情少,而且时常都有人请我喝酒。王风道:因为这地方归你管?

    安子豪道:有时候是的。

    王风道:什么时候?

    安子豪道:三爷不管事的时候。

    王风道:三爷?}安子豪道:三爷就是你刚才看见的那个人。王风说道:就是那个叫你快回的那个人?

    安子豪点点头,道:他姓武,文武的武,叫武镇山。王风道:他已是个官?

    安子豪摇摇头,道:天高皇帝远,管不到这地方。王风道:他干什么?

    安子豪道:他什么都不干,只不过这地方有一半是他的。他点点头,又道:如果没有李大娘,他也许早就把另一半也买了下来。王风道:李大娘是个女人。

    安子豪道:我说你一定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王风道:她漂亮?

    安子豪道:不但漂亮,而且能干,只可惜老了一点。王风道:多老?

    安子豪道:够老了,连她的女儿都已不小。王风道:她有女儿?

    安子豪道:你应该见过她的女儿,你从她女儿的楼上走下来的。王风又怔住。

    安子豪道:这地方的人谁都怕李大娘,只有她女儿不怕。王凤道:她管不管得住她女儿?

    安子豪又点了头,道:你若管得住你女儿,你肯不肯让她上鹦鹉楼?街上的灯光虽明亮,人却不大多。

    王风看着街上来来去去的人,每个人的衣着好像都不太陈旧。

    他又问道:这地方的人,情况好像都不错。安子豪道:这是个好地方,天气好,土壤肥,只可惜不能居人。他微笑着,又道:一共只有几斤肉,谁都不肯分给别人的。王风道:这里地方大不大?

    安子豪道:地方虽然不小,可是附近有沼泽和密林,山上听说还有猛虎,所以能让人生存的地方并不多。王风道:人多不多?安子豪道:据我们上次调查,镇上一共只有八十三户人家。王风道:八十三户人家,就能养得起鹦鹉搂那种地方?安子豪道:只要一个人,就能够养得起了。王凤道:武三爷?

    安子豪没有回答,却站住脚:刷墙的白粉这里就有。太平杂货铺实在是个标标准准的杂物铺,刷墙的白粉,各色各样的桐油和漆,冰糖,花生,大米,小米,鸡蛋,鸭蛋,花粉,针线,鞋子,布匹,旱烟,老酒……

    只要你能想得到的东西,这里都有,连你想不到的东西这里都有。

    一间好大好大的屋子里,堆满了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东西,甚至还有一大捆已生了锈的刀枪,和一大堆线装的旧画。

    王风一走进来,眼睛就看花了,可是看来看去,却看不见半个人形。

    安子豪已经在喊:老蛔虫,有生意上门了!你还不快点钻出来?他又微笑着向王风解释:老蛔虫就是这里的老板。王风道:为什么叫他老蛔虫?

    安子豪道:因为他就像你肚子里的蛔虫一样,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他都知道。只有一样事不知道。一个人慢吞吞的从破画堆里钻了出来,苍白的头发,佝偻着腰,看来不像蛔虫,倒有点像是个虾米。

    安子豪笑道:老蛔虫居然也有不知道的事。老蛔虫道:只有一样。他一张满布皱纹的脸看来虽然又疲倦,又苍老,一双眼睛里却总是带着恶作剧的笑意,眯着眼笑道:你跟李大娘究竟在搅什么鬼?我就一点都不知道。安子豪有点笑不出了。

    老蛔虫大笑,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王凤,道:你是从外地来的?王风微笑着点头。

    他已经开始觉得这条老蛔虫很有趣。

    老蛔虫道:是你要买白粉?还是他?

    王风道:是我。

    老蛔虫道:你买刷墙的白粉干什么?

    工风道:刷墙。

    老蛔虫一哦道:难道你准备在这里耽下去?王风道:嗯。

    老蛔虫叹了口气,喃哺道:只可惜你一定耽不久的,也许连墙还没有干,你就已耽不住了。这地方没有人能耽得下去。王风道:为什么?

    老蛔虫却已不再望他,慢慢的转过身,去找刷墙的白粉。

    他的背并不驼,腰却总是直不起来,就好像总是有副看不见的重担压在他背。

    再看安子豪,脸上的表情还是有点尴尬。

    他跟李大娘之间究竟在捣什么鬼,他自己心里当然知道。

    李大娘虽然是跟武三爷作对的,武三爷却又天天请他喝酒,在李大娘的女儿那里喝酒。

    王风已渐渐发觉这市镇虽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很复杂。

    老蛔虫忽又回头问道:你准备买多少白粉?王风不知道。

    他从来也没有刷过墙。

    老蛔虫立刻看出这一点,就改变了方式问:你准备刷多宽的墙?王风道:大概有四五丈,五六丈。

    老蛔虫道:只刷这一面墙?

    王风道:只刷一面,刷两次。

    老蛔虫又叹了口气,哺喃道:要当李大娘的情人容易,要做她的女婿可实在不容易,好好的一个年轻人为什么偏偏捉只臭虫往自己头上放。王风忍不住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做她女婿?老蛔虫道:谁说我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臭虫不但会咬人,还会吸人的血,叫人痒得要命。他转过身,手里已提着袋自粉。

    外面又有生意上门了,是来买酒的。

    三个醉汉东倒西歪的闯进来,大声叫道:把这里的酒统统拿出来,今天我们要喝个痛快。看见这三个人,老蛔虫就皱起眉,把一袋白粉递给王风,又转身去拿酒。

    三个人站在那里又吵又闹,有个人连站都站不稳了,忽然一个踉跄,撞在王风身上。

    另外一个人赶紧过来扶他,嘴里还在向王风打招呼,说:对不起。王风还在笑,道:没关系。

    他好像根本没看见已有两柄刀向他小腹子上刺了过来。

    两把又薄又快的短刀,只有经常杀人的人,才会用这种刀。

    这两个醉汉,不但会用这种刀,且用得很好。

    他们踉跄倒过来的时候,两把刀已出鞘,无声无息的刺向王风小腹,刀锋刮过,就像是水中的游鱼,轻柔而自然。

    被刺的人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们甚至已可想像到刀锋刺入柔软肚皮时,那种残酷的快意。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仿佛很遥远,又仿佛很近。

    他们听不出这是什么声音,因为他们从未听见过自己骨头碎断的声音。

    等他们倒下去时,王风还好好的站在那里,脸上还带着微笑去看他们手里的刀。

    站在门口的一个人脸色变了。

    这小子手里还拎着袋白粉,只剩下一只手,怎么能同时击倒两个人。

    两个人肋骨都已碎裂,一个人左肋断了人根,一个人右肋断了五根。

    王风的一条手臂上,竟有两个拳头,一个在手上,一个在肘上。

    他抬起头,微笑着,看着站在门口的这个人,道:你们都很会用刀。这人的脸上已完全没有血色。

    王风道:只可惜你们不会装醉。他微笑着又道:真正喝醉了的人,眼睛是发直的,眼珠子绝不会转。这人的手虽已伸进怀里,刀却没有拔出来,已开始一步步往后退。

    王风忽然沉下脸,道:站住。

    这人不敢不站住。

    王风道:是谁叫你们来的?

    这人还没有开口,门外已有人冷冷道:是我。街上也有灯,一个人慢慢的走进来,竟是那穿红农裳的老太婆。

    王风道:为什么?

    老太婆道:血奴要做生意,做生意的姑娘不能养小白脸。王风笑了,道:你是她的什么人?

    老太婆道:是她的奶妈,她从小就是吃我奶长大的。王风冷冷道: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杀我,她……突听一个人冷冷道:要杀你的并不是她,是我。外面又有个人走进来,是个年轻人,身上穿着件水绿色的袍子,手里还在摇着柄折扇。

    这年轻人非但长得不难看,装束打扮也很考究,却偏偏有点讨人厌。

    王风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是宋妈妈的干儿子。

    宋妈妈当然就是那穿红衣裳的老太婆。

    王凤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这人道:因为我吃醋。

    王风道:为了血奴吃醋?

    这人点点头,道:她若要养小白脸,本该养我的,我哪点不比你强?王风又笑了。只有一点,他微笑着走出去:你的鼻子太扁。这人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自己鼻子,他的鼻子并不扁。

    事实上,他的鼻子比大多数男人都挺得多,只可惜现在很快就会扁了。

    因为王风的拳头已到了他鼻子上。

    宋妈妈跳了起来,狠狠地盯着王风。

    王风不理,她从身上拿出个乌黑的圆饼吞下去。

    宋妈妈忽然跪下来,跪在街心,然后则张开双手,朝向西方黑暗的苍天,口中喃哺地道:这个人的鼻子,一定会被割下来,眼睛也一定会被挖出来,这个人的心肝,一定会被挖出来喂狗,等到墙上的白粉干了,他的尸体就已发臭。这已不是在骂人,已经像是一种邪恶而妖异的诅咒。

    一种可以直传至奇浓嘉嘉普的诅咒。

    王风还是不理她,大步走出去,对面忽然有个人走了过来。

    这个人一直都静静的站在对面屋檐下的阴影中,就像是个幽灵的影子。

    他很瘦,穿着紧身的黑衣服。

    他的脸色阴沉,就像是黑暗的苍穹,眼神却锐利如刀锋。

    他的脚步轻快,却走得很慢,眼睛一直在刀锋般盯着王风。

    他的腰带上插着把刀。

    一把新月般的弯刀,漆黑的刀鞘上,画着个半人半兽的妖兽。

    王风仿佛见过这种刀。

    在那幅图画上,妖魔们用来割破自己中指的刀,仿佛就是这种弯刀。

    这个人是谁?

    他是不是来自奇浓嘉嘉普?

    宋妈妈还跪在街心,向黑暗的苍穹膜拜诅咒。

    带着弯刀的黑衣人已走过来,走到王风面前,站着。

    王风也只有站住。

    黑衣人忽然注目问道:那个女人是个巫婆。王凤道:巫婆?

    黑衣人道:她刚才吃的那小圆饼,就是种魔药。王风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黑衣人道:那是用粪便,月经,眼泪和脓血混合面粉做成的。王风忽然想呕吐,勉强忍住。

    他实在想不到世上居然真有人肯吃这种东西。

    黑衣人道:据说如吃了这种魔药后,就可以跟西方的妖魔沟通。他盯着王凤,慢慢的接着道:所以这里有很多人都怕她,因为她诅咒一向很灵验。玉凤忽然笑了笑,道:你怕不怕?

    黑衣人道:只有我不怕。

    王风道:为什么?

    黑衣人道:因为我比她更强,她若诅咒我,诅咒就会回到她身上。王风又笑了,笑得却已不大自然。

    他又渐渐感觉到,有些事听来虽然荒诞,却偏偏是真的。

    黑衣人道:只不过真正要杀你的人,并不是她,也不是她那宝贝干儿子。王风道:不是他们是谁?

    黑衣人道:是李大娘。

    王凤道:血奴的妈?

    黑衣人道:不错。

    王风道:你知道她要杀我?

    黑衣人道:只有我知道。

    王风道:为什么?

    黑衣人道:因为她雇来杀你的刺客就是我。在街上的灯光仿佛骤然暗了,跪在街心的宋妈妈也已不见踪影。

    秋凤卷过,这灯火辉煌的小镇,竞在一瞬间变得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太平杂货铺倒还燃着灯,却又不见人影。

    事实上,附近简直一个人都看不见,只剩下王风和那黑衣人面对面的站着。

    黑衣人缓缓他说道:我刚才已见到你出手。王风道:哦?

    黑衣人道:你的武功不弱。

    王风道:谢谢!

    黑衣人道:你也许可以避开我十刀。

    王风道:十刀?那倒真不少了。

    黑衣人道:也许十二刀。

    王风道:第十三刀我一定躲不过?

    黑衣人道:没有人能躲得了我的第十三刀。他冷酷的眼睛里忽然露出极疯狂炽热的表情,一字字接着道:那一刀是魔刀,已经被诸魔祝福过。无论谁看到他眼睛里的表情,都可以看得出他不是在说谎。

    王风忽然道:我见过你的刀。

    黑衣人很意外:你见过?真的见过?

    王风道:在奇浓嘉嘉普,魔王寿诞那一天,诸魔们就是用这种刀割破自己中指,滴出魔血来的。黑衣人的脸色变了。

    王风故意装作看不见,淡淡的接着道:所以我也知道这种刀的用处。黑衣人立刻问:什么用处?

    王风道:用来割自己的指头。

    黑衣人没笑。

    他的脸冷酷坚硬如花刚石,他这一生很可能从未笑过。

    除了那双有时冷酷,有时炽热的眼睛外,他脸上根本完全没有表情。

    他拔刀的时候脸上也全无表情。

    他的刀已出鞘。

    新月般的弯刀,带着种奇异的寒光,一刀向王风削下。

    刀是弯的,刀光如圆弧。

    连王风都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刀法,这绝不是中原的刀法。

    很可能这也不是人间的刀法。

    王风很想看看他第十三刀,经过诸魔祝福的魔力。

    可是他忽然发觉心里已经有了恐惧,一种人类与生俱来的恐惧。

    一种无知的恐惧

    那就像是人单独外出时,总是会觉得害怕,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怕的是什么,却还是害怕。

    那本就是人类的弱点,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

    高手相争时,只要有一点恐惧,往往就足以致命。

    王凤不敢再等下去。

    圆弧的刀光又弯弯的削了过来,他手里没有武器。

    他就用那袋白粉作武器。

    噗的一声,一刀砍在布袋上,白粉飞散,就像是忽然起了满天迷雾。

    黑衣人立刻什么都看不见了,弯刀飞舞,刀光护身。

    看不见也是种恐惧,谁都无法避免的恐惧。他手中的刀飞舞不停,刷,刷,刷,也不知削出了多少刀。

    只听身后一个人道:这是第十三刀。

    他刚听见这声音,刚听见一个字——又是哼的一声,一样东西破空飞来,打在他耳后的穴道上。

    王风远远的站着,忽然道:你用的是魔刀,我用的是魔石。黑衣人没有反应。

    他已倒下去,也不知还能不能听见王风说的话。

    满天白粉潇满落下,落在他身上,还有满天白粉飞扬。

    ——这袋白粉真不少。

    王风道:你先躺在这里休息休息,我会把这袋白粉的价钱告诉你的。你若没有钱赔,我还可以让你用你的刀来抵账。太平杂货店里的灯光仿佛又亮了些,却还是不见人影。

    这次王风学乖了,一进来就大叫:老蛔虫,又有生意上门了,快出来。画堆里没有人钻出来,他身后却有人冷冷道:你若还想买白粉,最好转个地方去买。老蛔虫不在画堆里,却从外面走了回来。

    他的人虽老,脚步却很轻。

    王风并不惊奇。

    经过了这两天发生的事之后,世上已没有什么能让他惊奇的事。

    可是他不能不问:为什么要我换个地方去买?老蛔虫寒着脸,冷声说道:我那袋白粉卖给你,是让你去刷墙的,不是去弄瞎人的眼睛的。王风道:死人会不会刷墙?

    老蛔虫道:不会。

    王风道:如果我不用那袋白粉去迷他的眼,现在我已经是个死人。老蛔虫想了想,好像也觉得他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

    王风道:现在我既然还没有死,还能刷墙,当然还得再买一袋白粉。老蛔虫道:刚才那袋好像还没付钱。

    王风道:那袋的钱不该我付。

    老蛔虫道:该谁付?

    王风道:那位想要我命的朋友。

    老蛔虫道:他若不肯付,你就拿他那把刀来抵账?王风道:你若不收他的刀,我也可以去押给别人。老蛔虫道:有人要?

    王风道:至少有一个人。

    老蛔虫绝不问这个人是谁,很快就装了袋白粉出来。

    可是他并没有交给王风,却光把价钱说了出来:九钱五分。王风道:欠账行不行?

    老蛔虫道:不行。

    王风道:你信不过我?

    老蛔虫道:死人会不会还账?

    王风道:不会。

    老蛔虫道:我看见你还不到半个时辰,已经有七八个人想要你的命,其中还包括了这地方最要命的三个人,你想你这条命能留到几时?王风道:留到还账的时候。

    老蛔虫什么话都没有说,一袋白粉又到了王风手里。

    这袋白粉好像比刚才更多,更重。

    王风道:现在我就替你去要刚才那袋的账,我保证他想不还都不行。他错了。因为死人是不会还账的。

    那黑衣人并不是死人。

    一堆骨头绝不能算是个死人。

    他刚死了不久,可是他的人已不见了,血不见了,肉不见,皮也不见了。

    他的人已只剩下一堆骨头,连骨头都在侵蚀,一阵风吹过,就散成了飞灰,散入了雾一般的白粉中。

    地上只剩下一摊衣服,一枚红石,一柄弯刀。

    王凤的手冰冷。

    他手里有一枚魔石,一柄魔刀。

    他只希望另外一只手拿着的不会是魔粉。

    夜已渐深。

    回到鹦鹉楼,那两扇鲜红色的门又紧紧关起,王风索性绕到后园——越墙而入。

    庭园中灯已疏了,人也静了,刚才灯火辉煌的六角亭,如今已静寂黑暗如坟墓,却还偏偏有个人坐在这坟墓里。

    王风走过去,这个人完全没有反应,黑暗中隐约只能看见他是个很特别的人,有点像安子豪,又有点像那位武三爷。

    夜深人静,他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是在沉思?还是在等人?

    这本来都不关王风事,但他却偏偏要管。

    他忽然大声道:你在于什么?

    这人道:在等人。

    王风道:等谁?

    这人道:等你!

    王风笑了: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是在等我。他大步走入了六角亭。

    亭中有张石桌,桌上有酒无灯,这个人静静的坐在石柱后的暗影里,就算走得很近,也只能看见他满头斑斑自发,和一双的的有光的眼睛。

    这已足够认出他是谁。

    他的声音冷淡而有咸:你当然也已知道我是什么人。王风点点头,举起桌上的金樽,道:我甚至还知道这是最好的陈年竹叶青。武三爷也在微笑,道:你有鉴赏力,你是个聪明人。王风道: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聪明人都不长命?武三爷道:有时是的。

    王风道:有时是什么时候?

    武三爷道:当他让别人都觉得他有点危险的时候。他捧起金杯浅浅抿了一口:你到这里来才半天,已有多少人要杀你?王风道:不多,也不少。

    武三爷道: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你?王风道:因为他们觉得我危险,这是不是因为他们都有点见不得人的秘密?武三爷道:每个人都多少有些秘密的,这绝不是主要的原因。王风道:主要的原因是什么?

    武三爷笑了笑,道:说不定他们都认为你是我找来杀他们的。王风也笑了。

    他先喝了一大口,再坐下来,盯着面前这狐狸般的老人,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想?武三爷道:每个人都有他们肉己的看法和想法,别人怎么知道?武三爷道: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现在已决心要杀了你。他淡淡的接着道:你只要明白这一点,就已够了。王风没有争辩。

    他不能不承认这老人说的话也有些道理。

    武三爷又道:你当然也应该知道我说的他们是谁。王凤道:是谁?

    武三爷道:其实他们只有一个人。

    王风道:李大娘!

    武三爷点点头,叹息着道:女人总是比较多疑的,尤其是这个女人,她一直都认为我要杀了她。王凤道:其实呢?

    武三爷笑笑道:她若忽然死了,我当然也不会伤心落泪。王风道:她若忽然死在我手里,你当然也不会生我的气。武三爷立刻道:绝不会。他微笑着,又道:既然她要杀你,你杀了她,岂非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王风盯着他,道:我只奇怪一点。

    武三爷道:哦!

    王风道:你为什么不索性说明白,要我去杀了她?武三爷又笑了,反问道:你肯为我去杀人?王风闭上了嘴。

    武三爷道:有些人随时都可能拔刀杀人,可是替别人去杀,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王风道:所以你就想借我的刀,去杀你自己要杀的人?武三爷居然没有否认,道:借刀杀人不但便宜,而且省事。王风叹了口气,道:这点你倒但白。

    武三爷道:因为我知道跟聪明人说话不必兜圈子。王风沉思着,仿佛在考虑。

    武三爷道:你若想去杀她,我可以供你很多资料。王风道:什么资料?

    武三爷道:有关她这个人的资料。他慢慢的接着道:我可以把她住所的环境,埋伏的暗卡,她的起居时刻,生活习惯尽都告诉你,我保证这里绝没有人能知道得比我多。王风道:你还能给我什么?

    武三爷道:没有了。

    玉风道:没有了?

    武三爷道:我给你这些,只不过因为我们是朋友,我要帮你去杀人。他微笑又道:我若再给你别的,岂非就变成是我要你去杀人了?王风叹口气,道:你说的话,好像都有点道理。武三爷道:都很有道理。

    王风道:只可惜你还有一点不明白。

    武三爷道:哪一点?

    王风道:我一向是个不讲理的人。

    酒杯又空了,武三爷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跟空杯一样冷。

    王风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喜欢我这种人。武三爷承认:我很不喜欢。

    王风道:对付我这种人,你通常用的都是些什么法子?武三爷淡淡道:我用不着想法予对付你,你麻烦已够多了,也许比你想像中还多。他慢慢的站起来:如果你还能活到明天晚上,就请再到这里来喝酒。王风道:你请客?

    武三爷道:我一定请。

    小楼上还是他刚才离开时的样子,血奴居然一直还乖乖地躺在床上等。

    王风拍了拍她的脸,说道:你是个乖女孩。血奴嫣然道:你去了多久?刚才我好像睡了不少时候,现在刚醒。王风道:这里有没有人来过?

    血奴道:好像没有。

    王风道:你的奶妈也没有来?

    血奴道:你见过她?

    王凤点一点头,说道:我也见过了武三爷。血奴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很会交际。王凤道:据说这地方有三个最要命的人,现在我已见过两个。这两人实在很要命。

    王风道:还有一个你知不知道是谁?

    血奴当然知道:你也想见她?

    王风道:很想。

    血奴忽然跳起来,两指勾起,毒蛇般去挖他眼珠子。

    ——她是不是又着了魔?

    王风虽然闪得快,脸上还是被她指甲抓破了两道血口。

    血奴还不肯罢休。

    她的出手怪异,就好像真的有魔神附体,跟着又开始大叫:我挖出你的眼珠子来,看你还想不想见她?王风心里叹了口气,忽然一拳打在她咽喉下的锁骨上。

    他出手并不重。

    她已倒下。

    王风立刻按住了她,道:你不想让我去见李大娘?,血奴终于放弃挣扎,喘息着不停摇头。王风道:为什么?血奴道:因为……因为……她眼睛里忽然有了泪光:因为你只要见到她,就永远不会再来见我了。王风忍不住又问:为什么?

    血奴咬着嘴唇,眼泪已流下面颊。

    就在这一瞬息间,仿佛又变了个人,变得柔弱而无力。

    她流着泪道:因为她是个……是个女魔,男人见了她,没有一个能不着魔的,她看见你,一定不会让你走。王风道:她不让我走,我就走不了?

    血奴点点头道:我只求你不要去见她,我只希望你这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她嘴唇已被咬破,全身不停的发抖:否则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的。白粉已调成了水浆。

    王风开始刷墙。

    他刷得很慢,很仔细,因为他有心,刷墙的时候正好想心事。

    可是刷到一半时,他就停下。他忽又发现了一件怪事。

    围绕着血鹦鹉的十三只怪鸟,现在又只剩下十二只。

    还有一只到哪里去了?

    是不是又附上了什么人的身?

    王风用刷子蘸饱了粉浆,用力刷过去,血鹦鹉和怪鸟立刻都变成了一点淡淡的灰影,再刷一遍,就看不见了。

    他心里忽然有些残酷的快意:这次我看你还能不能再回来?不回来又如何?

    留在人间岂非更是祸害?

    只要你回不来,我就有法子找到你,王风在喃喃自语,道:这次,我只要找到你,你就休想再逃!血奴忽然问:你在跟谁说话?

    王风道:跟我自己。

    突听墙壁里格的一响,就仿佛有人在冷笑,然后摆在地上的那口棺材就开始震动起来,不停的震动,动得很剧烈。

    棺村里只有死人。

    棺材自己不会动,死人也不会动。

    王风变色道:刚才有没有人动过这口棺材?血奴摇摇头,眼中也充满惊骇恐惧。

    棺材震动得更凶猛,震得楼板响个不停。

    王凤一步步漫慢的走过去,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棺材不会说话,死人也下会。

    王风忽然跃起,压在棺材上,棺材里竟有股巨大的力量,又将他弹起。

    他第二次又压了下去,用尽了全身之力。

    棺材忽然不动了。

    王风还在等,等了半天,倌材都不再动,他才松了一口气,额上已有了冷汗。

    他想不出这口棺材为什么会动的?

    难道是那第十三只血奴在向他示威?

    他轻轻拍了拍棺材,口中哺喃他说道:朋友,你活着时,是英雄,死了,也不该受欺负,你……忽然间一个佩着朴刀,拿着锁链的官差冲了进来,厉声道:你在跟谁说话?王风叹了口气,道:跟我自己。

    这两天他遇见的事有谁相信?这些话他除了跟自己说之外还能告诉谁?

    官差冷冷地瞅着他,道:你刚才真的是在跟自己说话?王风冷冷道:就算是假的,好像也不犯法。官差冷笑,道:你若不是在跟自己说话,是在跟谁说?跟死人?王风说道:就算是跟死人说话,也不犯法。官差道:棺村里真的是死人?

    王凤叹口气,道:我也希望他还活着,只可惜……官差忽然大喝道:打开来瞧瞧。

    王风道:打开什么来?

    官差道:棺材。

    王风道:棺材·并不好看,死人也并不好看。官差冷笑道:棺材里装的若不是死人,就好看得很了。王凤道:棺村里不装死人装什么?

    官差道:有很多东西都可以装进去,譬如说……他绕着棺材踱起方步:逃犯、土匪、赃物、私货,就全都可以装进去,比藏在任何地方都好得多。王风道:有理。

    官差道:既然你也觉得有理,这事就不难办。王风道:灵枢还没有回乡,还没有跟亲人见面,棺材本就钉得不太紧、要打开来本就不太难,只不过……官差道:只不过怎么样?

    王风道:开了棺之后,若有什么意外发生,全得由你负责。官差道: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王风淡淡道:这人活着时凶得很,死了后也必定是个厉鬼,厉鬼作祟,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官差脸色已有些变了,忽然大喝道:来人呀!开棺验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