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园。
夜冷,梅香,人踪已杳。
梅林里籁籁的响,是风?还是昨天在死在这里的冤魂?
你一直都没有再见到韩贞?
没有。
那么他说不定还在这里。
叶开叹道:我只希望找到的不是他的尸体。那些人的尸体呢?
找不到。
听涛楼上下,连血迹都被洗得干干净净。
是谁替他们收尸的呢?
卫天鹏他们的尸体昨夜还在这里。
是谁替他们收了尸?
没有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刚隔夜的冰雹,晚上又结成了冰。
风刮在脸上,已不像是凤,而像是刀。
寒梅在冷香中却更香。
你看见灯火没有?
没有。
玉箫难道不在这里?
突然间,结了冰的小径上,竟似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如此寒夜,有谁会在雪径上独行?莫非是那些人的鬼魂?
鬼魂又如何有脚步声?
还是没有灯光,无星,无月。
黑暗中仿佛出现了条人影,正慢慢地走出了梅林中的小径。
他走得很慢,还不时在东张西望,竟似在寻找着什么。
如此寒冷的深夜里,在这无人的梅林中,他寻找的是什么?
走得近了,才听出他嘴里竞一直在喃喃自语:酒呢……什么地方有酒……叶开几乎忍不住叫了出来:韩贞!
这个人竟赫然真的是韩贞。
难道他居然还在替叶开找酒?
雪光反映,照上了他的脸,他的脸上竟赫然全是血,且也结成了冰。
叶开只觉得胸中一阵气血上涌,立刻从他隐藏的小石后冲了出去,冲到韩贞面前,一把握住了韩贞的肩。
韩贞看了他一眼,忽然道:酒呢?……你知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酒?他竟已不认得叶开,可还在为叶开找酒。
他的脸竟已几乎完全破碎妞曲,竟像是个已被人一脚踩烂了的硬壳果。
叶开不忍再看: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这是谁下的毒手?韩贞似乎想笑,却笑不出,嘴里还是喃喃地在问:酒呢?什么地方有酒?叶开的心,也好像被人重重踩了一脚。
郭定就在身后,忍不住道:他就是韩贞?
叶开点点头。
郭定也不禁叹息,道:看来他是在替你找酒的时候,被人痛殴了一顿,打得他连记忆都丧失。叶开用力握紧双拳,黯然道:不过他还记得替我找酒。郭定叹道:看来他也是个好朋友,叶开恨声道:只可惜我不知道这是谁下的毒手,否则……郭定道:我想这绝不是上官小仙。
叶开道:哦?
郭定道:一个女人,绝不会有这么重的手。韩贞实在被打得太惨,不但脸已破碎扭曲,连肋骨都已陷落下去,至少断了六七根。他怎么能活到现在的?
在这种冰天雪地里他怎么还没有冻死?
叶开想问,但韩贞却已甩脱他的手:放开我,我要去找酒。除了这件事外,他已记不得别的。
叶开叹了口气,柔声道:好,我带你去找酒。这句话说完,他已点了韩贞的睡穴,将韩贞拦腰托了起来。
郭定道:只要能安安静静地睡一天,他也许会清醒的。叶开叹道:但愿如此。
屋子里有床,也有灯。
叶开将韩贞放在床上,道:你有没有火熠子?郭定已燃起灯,灯光照在韩贞脸上,更惨不忍睹。
叶开虽不忍看,却不能不看,他一定要查出这是谁下的毒手。
他虽然是个不愿记住别人仇恨的人,但这次的情况却不同。
若不是为了替他找酒,韩贞又怎么会落得这么惨。
为了这样的朋友,无论什么事他都应该做。
郭定也在凝视着韩贞的脸,道:这不是铁器打的。叶开点点头,若是被铁器打伤,伤痕也可以看得出。
郭定道:难道有这么重的手法?
叶开道:韩贞的武功并不弱,能一拳打到他的脸,这样的人并不多。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曾一拳打在韩贞脸上,但是那次的伤痕却比现在轻得多,显然这人的手不但比他重,手上一定还有别的功夫。
解开衣襟,肋骨断了五根。
如此寒天,韩贞穿的衣服当然也很厚。
郭定皱眉道:隔着这么厚的衣服,还能一拳打断他五根肋骨,这种人实在不多。叶开道:而且这只是硬伤,并没有内伤。
若不是衣服上没有铁器的痕迹,无论谁都会认为这是被一柄铁锤打伤的。
郭定道:难道这人的手竟跟铁锤一样硬?
叶开道:看他的伤痕,也不像是被铁砂掌一类的功夫打伤的。郭定点点头道:若是那一类的掌力,必定会震伤内腑。叶开叹了口气,道:所以我实在不明白,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功夫?郭定道:你迟早……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无言的寒风中,竟突然传来了一阵凄凉的箫声。
东海玉萧!
郭定一翻手,已扇灭了灯光:他果然在这里。叶开道:你能不能在这里替我……
郭定立刻打断他的话:韩贞已睡着,用不着我在这里看守,你却不能一个人去。这就是友情,友情就是了解和关切。
叶开看着韩贞道:可是他……
郭定又打断了他的话道:现在他的死活对别人已没有影响,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可是你……他没有再说下,也不必说下去。
叶开只觉得胸中的血又热了,也不能不承认他说的话有道理。
好,我们走。
凄凉的箫声,在寒夜中听来,令人的心都碎了。
箫声是从梅林外传来的。
梅林外的假山旁,有个小小的八角亭,亭子里有条朦胧的人影,那人正在吹箫。
叶开他们从后面悄悄地绕了过去,他们的行动当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吹箫的人还在吹箫,箫声似在颤抖。
叶开忽然发现这并不是东海玉箫的箫声,再走近些,又发现这人身上虽穿着道袍,腰肢却很纤细,竟是个女道人。
就在这时,箫声突然停顿,吹箫的女道人,竟似在低低哭泣。
叶开迟疑着,终于走过去,轻轻咳嗽了一声,这女道人却似突然被抽了一鞭子,全身都颤抖起来,哀声道:我吹……我绝不敢再停下来了。叶开道:可是我并没有要你不停地吹下去。女道人回过头,看见他,虽然也吃了一惊,却又仿佛松了口气道:是你。她认得叶开,叶开也认得她。
她就是玉箫道人的女弟子中,长得最媚的一个。
叶开忍不住问:你怎么会一个人到这里吹箫?女道人道:是……是别人逼我来的。
是谁?
是个蒙着脸的人。
他为什么要逼你到这里吹箫?
我也不知道,他逼我到这里来,叫我一直吹,否则他就要脱光我的衣服,把我吊在这里。你怎么会落在他手里的?
那时我正……正在后面,只有我一个人,想不到他竟突然闯了进来。叶开当然知道后面是什么意思,女孩子方便时,当然也只有一个人,这种事她当然不好意思说出口。
但叶开却又问道:那时你究竟在什么地方?就在吉祥栈后面那院子。
吉祥栈就是叶开住的那客栈,那里不但有最好的厨子,也有最舒服的床。
喜欢享受的人当然会住在那里。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你们就在我后面的院子里,我却到这里来找。女道人紧紧闭着嘴,死也不开口了,她知道自己已说漏了嘴,现在就算不开口,也已来不及。
叶开道:有句话我要问你,你也可以不说。女道人闭着嘴。
叶开道:但你若不说,我就将你留在这里让那个蒙面人再来找你。女道人脸上立刻露出恐惧之色,抢着道:我说。叶开道:你们带走的那丁姑娘,是不是也在那院子里?女道人虽然还是不开口,却已等于默认。
叶开道:喂,我们不妨做个交易,你带我去找她,我就送你回去。女道人没有拒绝,她对那蒙面人的恐惧,已远比她对任何事的恐惧都深。
她死也不愿留在这里。
那蒙面人是谁?为什么要逼着她到这里来吹箫?
难道他已知道叶开到这里来找玉箫,所以特地用这法子来指点叶开一条明路。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不是另有目的?
这些问题,叶开当然都不能解释,他忍不住又问:那蒙面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是人,简直是个鬼,恶鬼。想起了这个人,她的身子又开始发抖。
显然这个人一出手就制住了她,她已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
可是东海玉箫的女弟子,武功也绝不会太差。
叶开看着郭定,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现在虽不是九月,但却已有群鹰飞起,而且全都飞到了这里。被褥还是凌乱的,枕上也许还有着丁灵琳的发丝。
一回到这里,叶开的心就开始隐隐发痛——她现在怎么样了,东海玉箫会不会…
…
叶开连想都不敢想。郭定看着床上凌乱的被褥,眼里又露出种奇怪的表情。
他没有再看第二眼,他的心仿佛也在隐隐发痛。
现在他总算已完全明白了叶开和丁灵琳的关系。
韩贞已被放到床上,睡得仍很沉。睡觉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事情。
那女道人低垂着头,站在屋角,苍自的脸上,总算已有了些血色。
东海玉箫的女弟子都很美,她尤其美。
她美得和丁灵琳不同,不但美,而且媚,她已是个完全成熟的女人。
无论谁看见她黄昏时在萧声中款摆腰肢、媚眼如丝的神情都难免会心动的。
叶开看了她一眼道:坐。
女道人慢慢地摇了摇头,忽然道:现在我可不可以回去?叶开道:不可以。
女道人垂下头,咬着嘴唇,道:你们若想利用我来挟胁玉箫道人,你们就错了。叶开道:哦?
女道人道:你们就算当着他的面前杀了我,他也不会关心的。她眉眼仿佛带着种幽怨之色,轻轻地接着道:我从来也没有看见他关心过任何人。郭定凝视着她,忽然道:我们若在你面前杀了他呢?女道人道: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她说得很干脆,连考虑都没有考虑。
郭定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回去?
女道人道:因为我……我……
叶开明白她的意思。
她一定要回去,只因根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叶开并不是个心肠很硬的人,忽然问:贵姓?我姓崔。
崔?
崔……崔玉真。
叶开笑了笑,道:你为什么不坐下来,难道怕这椅子会咬人?崔玉真也忍不住笑了,她发现自己在笑的时候,美丽的脸上立刻露出红霞。
叶开看见她随着箫声扭动腰肢的时候,本以为她是个忘记了羞耻的女人。
现在他才发现她还是保留着一份少女的娇羞和纯真。
只不过,无论谁在不得已的时候,都难免会作出一些令别人觉得可耻、自己也会后悔的事。
有时人就像是一只被蒙着眼睛推磨的驴子,生活就像是一条鞭子。
当鞭子抽到你背上时,你只有往前走,虽然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为止。
叶开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若不愿回去,就可以不必回去。崔玉真又垂下头:可是我……
叶开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这世界很大,你慢慢就会发现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的。崔玉真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充满了感激。
叶开道:你也不必帮我们去找丁姑娘,只要告诉我们她在哪里就行了。崔玉真迟疑着,终于道:就在后面的那个院子里。叶开等着她说下去。
崔玉真道:那个院子很大,一共好像有十三四间房,丁姑娘就被锁在最后面的一间偏房里,窗台的外面摆着三盆腊梅。叶开道:有没有人在那里看守她?
崔玉真道:只有一个人在里面陪她,因为她还不能走动,玉箫道人也不怕她会跑。叶开道:玉箫道人睡在哪里?
崔玉真道:他晚上很少睡的。
叶开道:不睡在干什么?
崔玉真咬紧牙,没有回答,但脸上又露出那种悲愤幽怨之色。
她不必再说了。
玉箫好色,他现在应该已有七十岁,看起来却远比实际的年纪轻。
他有很多美丽而年轻的女弟子。
他晚上在干什么,叶开当然已可猜得出来。
郭定面上已现出怒容,忽然道:你们是不是被他所逼,才跟着他的?崔玉真摇摇头,怅然道:我们本来都是贫苦人家的子女。郭定道:你们都是被他来买来的?
崔玉真头垂得更低,眼泪已流下面颊。
郭定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冷冷道:就算没有丁姑娘这件事,我也绝不会放过他的。叶开道:可是现在……
郭定道:我知道,现在我们当然要先救出丁姑娘再说。崔玉真忽然又道:他晚上虽然不睡,可是到了天快亮的时候,一定要睡三个时辰。现在距离天亮至少还有半个多时辰,冬天的夜总是比较长。
叶开看了看天色道:好,我们等。
床上韩贞忽然翻了个身,发出梦吃——叶开点了他穴道,用的力量并不大。
他仿佛还在说:酒呢……什么地方有酒……反反复复说了几遍后,他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大叫道:姓吕的我认得你,你好狠。这句话说完,他又倒下,满头都是冷汗。
叶开动容道:姓吕的?
郭定道:看来打伤他的那个人一定姓吕。
叶开沉思着,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什么姓吕的高手?郭定道:近年来好像只有一个。
叶开道:吕迪?
郭定道:不错,白衣剑客吕迪。
叶开道:你见过他出手?
郭定摇摇头,道:我只知道他虽然是银戟温侯吕风先的堂侄。练的却是武当剑法,武当是内家正宗,绝不会……叶开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说他是谁的侄子?郭定道:吕凤先银戟温侯,昔年兵器谱上排名第五。叶开的眼睛里突然发出了光,道:吕凤先,我怎会忘了这个人。郭定道:你认为是他么?
叶开道:银乾温侯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五,在别人已是件很值得荣耀的事,可是在他看来,却是种耻辱。郭定了解这种心情,有很多人都不能忍受屈居人下的。
叶开道:但他也知道百晓生绝不会错,所以他毁了自己的银戟,练成了另一种可怕的武功。郭定道:什么武功?
叶开道:他的手!
郭定的眼睛也亮了。
叶开道:据说他已将他的手练成钢铁般坚硬锋利。郭定道:你是听谁说的?
叶开道:一个曾经亲眼看过他那只手的人,一个绝不会看错的人。郭定道:小李探花?
叶开点点头,道:世上若有一个人能赤手将韩贞打成这样子,这个人就一定是吕凤先。郭定道:可是他多年前就已失踪了。叶开冷笑道:连死了的人都可能复活,何况是失踪了的人。郭定道:你认为他也已到了这里?叶开道:你说过,现在虽不是九月,却是猎狐的时候。郭定的眼睛里闪着光道:吕凤先无疑也是只鹰。叶开道:也许他已可算是群鹰中最可怕的一只鹰。郭定道:他若真的来了,你要找他?
叶开望着床上的韩贞,紧紧闭住了嘴。
他已不必再开口。
郭定的眼睛更亮,却仿佛凝视着远方,喃喃道:能与昔年兵器谱上排名第五的人决一胜负,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叶开道:但这却不是你的事。
郭定道:不是?
叶开的表情很严肃,道:绝不是。
郭定笑了笑,接着道:不必怕我抢你的生意,韩贞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叶开终于也笑了笑,道:这句话我希望你最好莫要忘记。郭定的表情也变得很严肃,道:你最好也莫要忘记一件事。他凝视着叶开,慢慢地接着道:我不想看见你被人打得像韩贞这样子。叶开忽然转过身,推开了窗户。
窗外冷风如刀,但他的心却是热的,就像是刚喝下满满一杯醇酒。
远方的空谷,本是一片黑暗,此刻却已刚刚变成了灰白色。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声鸡啼。
是最后面靠左的一间屋子,窗台外面还摆着三盆腊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