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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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死神夜引弓

    火孩儿见饭堂中的客人俱都对朱七七评头论足,气得瞪起眼睛,道:七姐,你瞧这些小子胡说八道,可要我替你揍他们一顿出气。朱七七道:出什么气?

    火孩儿奇怪道:人家说你,你不气么?

    朱七七嫣然笑道:你姐姐生得好看,人家才会这样。你姐姐若是个丑八怪,你请人家来说,人家还不说哩,这些人总算还知道美丑,不像……瞟了沈浪一眼,不像有些人睁眼瞎子,连别人生得好看不好看都不知道。沈浪只当没听见。朱七七咬了咬牙,在桌底下狠狠踩了他一脚。沈浪还是微微含笑,不理不睬,直似完全没有感觉。

    火孩儿摇着头,叹气道:七姐可真有些奇怪,该生气的她不生气,不该生气的她却偏偏生气了。朱七七道:小鬼,你管得着么?

    火孩儿笑道:好好,我怕你,你心里有气,可莫出在我身上。只听众人说得越来越起劲,笑声也越来越响,目光更是不住往这边飘了过来。火孩儿皱了皱眉,突然跑出去将那八条大汉都带了进来,门神般站在朱七七身后,八人俱面色铁青,满带煞气,眼睛四下一瞪,说话的果然少了。惟有左面角落中,一人笔直坐在椅上,始终不声不响,动也未动,一双冷冰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门口,似是等着什么人似的,目中却是满含仇恨之意。他身穿蓝布长衫,也已经洗得发白,苍白的面容没有一丝血色,颔下无须,年纪最多不过二十五六。

    这时门外又走进一个人来,面容身材,都与这蓝衫少年一模一样,只是穿着的却是一身质料甚是华贵的衣衫,年纪又轻了几岁,嘴角常带笑容,与那蓝衫少年冷漠的神情,大不相同。他目光在朱七七面上盯了几眼,又瞧了瞧沈浪,便径自走到蓝衫少年身旁坐下,笑道:大哥你早来了么?蓝衫少年双眼却始终未曾自门口移开,华服少年似乎早已知道他不会答话,坐下来后,便自管吃喝起来,只是目光也不时朝门外瞧上两眼。

    另一张圆桌上几条大汉眼睛都在悄悄瞧着他们,其中一人神情最是剽悍,瞧起人来,脾睨作态,全未将别人放在眼里,此刻却压低声音,道:这两人可就是前些日子极出风头的丁家兄弟么?他身旁一人,衣着亦极是华丽,但樟头鼠目,形貌看来甚是狼琐不堪,闻言赔笑道:铁大哥眼光果然敏锐,一眼就瞧出了。那剽悍大汉浓眉微皱道:不想这两人也会赶来这里,听人说他兄弟俱都是硬手,这件事有他两人插入,只怕就不大好办了。那鼠目汉子低笑道:丁家兄弟虽扎手,但有咱们神枪赛赵云铁胜龙铁大哥在这里还怕有什么事不好办的。铁胜龙遂即哈哈一一笑,目光转处,笑声突然停顿,朝门外呆望了半晌,嘶声道:真正扎手的人来了。这时满堂群豪,十人中有九人都在望着门口,只见一男一女,牵着个小女孩子,大步走入,他两人显然乃是夫妻,男的熊肩猿腰,筋骨强健,看去满身俱是劲力,但双颧高耸,嘴角直似已裂到耳根,面貌煞是怕人。那女的身材阿娜,乌发堆云,侧面望去,当真是风姿绰约,貌美如花,但是若与她面面相对,只见那芙蓉粉脸上,当中竟有一条长达七寸的刀疤,由发际穿眉心,斜斜划到嘴角。她生得若本极丑陋,再加这道刀疤也未见如何,但在这张俏生生的清水脸上,骤然多了这条刀疤,却不知平添了几许幽秘恐怖之意,满堂众豪虽然是胆大包天的角色,也不觉看得由心里直冒寒气。她夫妻虽然吓人,但手里牵着的那小女孩子,却是天真活泼,美丽可爱,圆圆的小脸,生着圆圆的大眼睛,到处四下乱转,瞧见了火孩儿,突然做了个鬼脸,伸了伸舌头,嘻嘻直笑。

    火孩儿皱眉道:这小鬼好调皮。

    朱七七笑道:你这小鬼也未见得比人家好多少。满堂群豪却在瞧着这夫妻两人,他夫妻却连眼角也未瞧别人一眼,只是逗着他们的女儿,问她要吃什么,要喝什么?似是天下只有他们这小女儿才是最重要的。

    朱七七笑道:有趣有趣,怪人越来越多了,想不到这沁阳城,竟是如此热闹。沈浪道:你可知道这夫妻两人是谁么?

    朱七七道:他们可知我是谁么?沈浪叹道:小姐,这两人名头只怕比你要大上十倍。朱七七笑道:当今武林六大高手也不过如此,他们又算得什么?沈浪道:你可知道江湖中藏龙卧虎,纵是人才凋零如此刻,但隐迹风尘的奇人还不知有多少,那七大高手只不过是风云际会,时机凑巧,才造成他们的名声而已,又怎见武林中便没有人强过他们。朱七七笑道:好,我说不过你,这两人究竟是谁?沈浪道:我也不知道。

    朱七七气得直是跺脚,悄声道:若不是有这么多人在这里,我真想咬你一口。忽然间,只听一声狂笑之声,由门外传了进来,笑声震人耳鼓,听来似是有十多个人在同时大笑一般,群豪又被惊动,齐地侧目望去,只见七八条大汉,拥着个又肥又大的和尚,走了进来。这七八条大汉,不但衣衫俱都华丽异常,而且脚步稳健,双目有神,显见得是武林中知名之士,但却都对这和尚,恭敬无比。而这胖大和尚,看来却委实惹人讨厌,虽在如此严寒,他身上竞只穿了件及膝僧袍,犊鼻短裤,敞开了衣襟,露出了满身肥肉,走一步路,肥肉就是一阵颤抖,朱七七早已瞧得皱起了眉头。

    火孩儿悄声道:七姐,你瞧这和尚像只什么?朱七七噗哧一笑,道:小鬼,人家正在吃饭,你可不许说出那个字儿,免得叫我听了,连饭都吃不下去。火孩儿道:若说这胖子也会武功,那倒真怪了,他走路都要喘气,还能和人动手么?只见与这胖大和尚同来的七八条大汉,果然是交游广阔,满堂众豪,见了他们,俱都站起身子,含笑招呼。只有那一双夫妻,仍是视若无睹,那兄弟两人,此刻却一齐垂下了头,只顾喝酒吃菜,也不往门外瞧了。

    铁胜龙拉了拉那鼠目汉子的衣袖,悄声道:这胖和尚是谁,你可知道?鼠目汉子皱眉道:在江湖中只要稍有名头的角色,我万事通可说没有一一个不知道的?但此人我却想不到他是谁。铁胜龙道:如此说来,他必是江湖中无名之辈了。万事通沉吟道:这……的确……

    铁胜龙突然怒叱道:放屁,他若是无名之辈,秦镖头,王镖头,卡庄主等人怎会对他如此恭敬,万事通,这次你可瞎了眼了。这时大厅中已挤得满满的,再无空座,八九个堂信忙得满头大汗,却仍有所照应个及。但大厅堂却只听见那胖大和尚一个人的笑声,别人的声音,都被他压了卜去,火孩儿嘟着嘴道:真讨厌。朱七七道:的确讨厌,咱们不如……

    沈浪道:你可又要惹事了?

    朱七七道:这种人你难道不讨厌么?

    沈浪道:你且瞧瞧,这里有多少人讨厌他,那边兄弟两人,眼睛一瞧他,目中就露出怨毒之色,哥哥已有数次想站起来,却被弟弟拉住,还有那夫妻两人,虽然没有瞧过他一眼,但神情也不对了,何况那边铁塔般的大汉也有些跃跃欲试,只是又有些不敢……这些人迟早总会忍不住动手的,你反正有热闹好瞧,自己又何必动手。朱七七叹道:好吧,我总是说不过你。

    突听那和尚大笑道:来了来了。

    群豪望将过去,但见两条黑衣大汉,挟着个歪戴皮帽的汉子,走了进来,这汉子一眼便可看出个市井中的混混儿,此刻却已吓得面无人色,两条黑衣大汉将他推到那胖大和尚面前,其中一人恭声道:这厮姓黄,外号叫黄马,对那件事知道得清楚的很,这沁阳城中,也只有他能说出那件事来。胖大和尚笑道:好,好,先拿一百两银子给他,让他定定心。立刻有人掏出银子,抛在黄马脚下。

    黄xx眼睛都直了,胖大和尚笑道:说的好,还有赏。黄马呼了口气,道:小人黄马,在沁阳已混了十多年……胖大和尚道:说简单些,莫要嗜嗦。目光四扫一眼,又大笑道:说的声音也要大些,让大伙儿都听听。黄马咳嗽了几声,大声道:沁阳北面,是出煤的,但沁阳附近,却没有什么人挖煤,直到前半个多月,突然来了十来个客商,将沁阳北面城外的地全部买下了,又从外面顾了百多个挖煤的工人,在上个月十五那天,开始挖煤,但挖了半个月,也没有挖出一点煤渣来。他说的虽是挖煤的事,但朱七七,沈浪瞧到满堂群豪之神情,已知此事必定与沁阳城近日所发生之惊人变故有关,也不禁倾听凝神。

    黄马悄悄伸出脚将银子踩住,嘴角露出一丝满足之微笑,接道:但这个月初一,也就是四天前,他们煤未挖着,却在山脚挖出一面石碑,那石碑上刻着……刻着……八个字……方自说了两句话,他面上笑容已消失不见,而泛起恐惧之色,甚至连话声也颤抖起来:那八个字是:遇石再入,天现凶瞑。群豪个个在暗中交换了眼色,神情更是凝重,那胖大和尚也不笑了,道:除了这八个字外,石上还有什么别的图画?黄马想了想,道:没有别的了,听说那些字的每一笔,每一划,都是一根箭,一共是七十根箭,才拼成那八个字。群豪不约而同,脱口轻呼了一声:箭。声音里既是惊奇,又是诧异,显然还都猜不出这箭象征的是什么。

    黄马喘了口气,接道:挖煤的人里也有识字的,看见石碑都不敢挖了,但那些客商,见了石碑,却显得欢喜的很,出了三倍价钱,一定要挖煤的再往里挖,当天晚上,就发现山里面竟有一道石门,门上也刻着八个字:入门一步,必死无赦。似是用朱砂写的,红得怕人。大厅中一片沉寂,唯有呼吸之声,此起彼落。只听黄马接道:挖煤的瞧见这八个字,再也不敢去了,那些客商似乎早已算到有此一着,竟早就买了些酒肉,也不说别的,只说犒赏大家,于是大伙儿大吃大喝,喝到八九分酒意,客商们登高一呼,大伙儿再也不管门上写的是什么,群锄齐下,锄开了门,冲了进去,但第二天……第二天……那胖大和尚厉声道:第二天怎样?

    黄马额上已泌出冷汗,颤声道:头天晚上进去的人,第二天竟没有一个出来,到了中午,他们的妻子父母,都赶到那里,拥在矿坑前,痛哭呼喊,那声音远在城里也可听见,当真是凄惨已极,连小人听了都忍不住要心酸落泪,但……但直到下午,矿坑里仍是毫无回应。他伸手抹冷汗,手指也已不住颤抖,喘了两口气,方自接道:到后来终于有几个胆子大的,结伴走进士,才发觉那些人竟都已死在石门里一间大厅中,也瞧不见他们身上有何伤痕,但死状却是狰狞可怕已极,有的双睛凸出,眼珠里还留着临死前惊骇与恐怖,进去的人哪敢再瞧第二眼,狂呼着奔了出来,死者的家人悲痛之下,抢着要去,幸好大多被人劝住,只选出几个年轻力强之人,进去抬出了死者的尸身,赶紧掩埋,哪知……哪知到了第三天的午间,就连那些进去抬尸身的人,也都突然死了。他虽是市井之徒,但口才却是不错,将这件惊人恐怖之事,说得历历如绘,群豪虽然胆大,但听到这里,只觉手足冰冷,心头发寒,十人中倒有九人,不知不觉拿起了酒杯,仰首一饮而尽。

    坐在那和尚身侧一个枯瘦老人,目光灼灼,举杯沉吟半晌,道:你可知道那些进去抬棺材的人,到了第三天是如何死的?黄马道:……他嘴张了两次,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到了第三次,方自嘶哑着声音道:那些人第三天午间,有的正在吃饭,有的正在为死者捻香,有的正在挑水,还有个人正弯着腰写挽联,但到了正午,这些分散在四方的人,竟不约而同突然见着鬼似的,平地跳起老高,口中一声惊呼还未发出,便倒在地上,全身抽搐而死。枯瘦老人身子一震,当地一声将酒杯放到桌上,双目呆望着屋梁,喃喃道:子不过午,好厉害……好厉害……目光中也充满了惊恐之色,噗的一响,酒杯也被生生捏碎了。

    朱七七在桌子上悄悄抓住了沈浪的手掌,花容失色,只有火孩儿睁大了眼睛,道:难道那些人都是中毒死的?枯瘦老人说道:不错,毒……毒……那石门里每一处必然都有剧毒,常人只要手掌沾上了石门,石壁,甚至只要沾上那些中毒而死的人,只怕都活不过十二个时辰……如此霸道的毒药,老夫已有二十年未曾见过了。那胖大和尚道:难道比你这子午催魂莫希所使的毒药还厉害么?群豪听得这老人竟是当今武林十九种歹毒暗器中名列第三之子午催魂沙的主人,面容都不禁微微变色。

    莫希却惨然笑道:老夫所使的毒药,比起人家来,只不过有如儿戏一般罢了。胖大和尚微一皱眉,竟突然放声狂笑起来道:各位只要跟着洒家保险死不了,再厉害的毒药,在洒家眼中看来,也不过直如白糖一般而已。笑声一顿,厉声道:那入口可是被人封了?黄马道:那魔洞一日一夜间害死了二百余人,还有谁敢去封闭于它,甚至连这沁阳城,行旅俱已改道而过,若还有人走近那魔洞去瞧上一眼,那人不是吃了熊心豹胆,想必就是个疯子。胖大和尚仰天大笑道:如此说来,这里在坐的人,只怕都要去瞧瞧,难道全都是疯子不成?黄马怔了一怔,面色惨变,噗地跪了下来,叩首如捣蒜,颤声道:小人不敢,小人不……不是这意思。胖大和尚道:还不快滚。

    黄马如蒙大赦一般,膝行几步,连滚带爬地逃了,连银子都忘在地上,火孩儿一个纵身,倒翻而出,伸手抄起了银子,抛了过去,银子当地落在黄马前面门外,火孩儿已端端正正坐回椅上,笑嘻嘻道:辛苦赚来的银子,可莫要忘了带走。群豪见他小小年纪,竟露了这么手轻功,都不禁为之耸然动容,胖大和尚拊掌笑道:好孩子,好轻功,是跟谁学的?火孩儿眼珠转了转,道:跟我姐姐。

    胖大和尚道:好,好孩子,你叫什么?

    火孩儿道:叫朱八爷,大和尚,你叫什么?…胖大和尚哈哈笑道:朱八爷,哈哈,好个朱八爷,洒家名叫一笑佛,你可听过么?大笑声中,离坐而起,缓缓走到火孩儿面前,全身肥肉,随着笑声不住的抖,看来真是滑稽。

    但朱七七与沈浪却半点也不觉滑稽,一笑佛还未走到近前,两人暗中已大加戒备,沈浪右掌,悄悄搭住了火孩儿后心,突然间,一笑佛那般臃肿胖大的身子,竟自横飞而起,但却并非扑向火孩儿,而是扑向坐在角落中那丁家兄弟两人,这一着倒是出了群豪意料之外,只见一笑佛这一击,虽然势如雷霆,丁家兄弟出手亦是快如闪电。

    蓝衫少年丁雷身子一缩,便将桌子踢得飞了起来,反手自腰畔抽出一柄百炼精钢软剑,迎面一抖,伸得笔直。华服少年丁雨纵声狂笑道:好和尚,我兄弟还未找你,不想你倒先找来了。兄弟两人身形闪动间已左右移开七尺。

    一笑佛身形凌空,眼见桌子飞来,竟然不避不闪,也不伸手去挡,迎头撞了过去,只听砰地一声大震,一张桌子竟生生被他撞得四分五裂,木板、杯盏、酒菜,暴雨般四下乱飞,一笑佛百忙中还顺手抄着两条桌腿,大喝一声,震起双臂,着力向丁家兄弟扫出。他身形本大,双臂又长,再加上两条桌腿,纵横何止一丈,但闻风声虎虎,满厅烛火飘摇,当真有如泰山压顶而来,丁家兄弟俱都已在他这一击威力笼罩之下,眼见已是无法脱身,群豪更被他这一击之威所惊,有的变色,有的喝采,也有的暗为了家兄弟担心。哪知丁家弟兄身形一闪,竟自他袖底滑了过去,他兄弟若是后退闪避,纵然躲得开这一着,也必定被他后着所制。但这兄弟两人年纪虽轻,交手经验却极丰富,临敌时判断之准确迅速更是超人一等,竟在这问不容发的刹那间,作了这常人所不敢作之决定,不退不闪,反而迎了上去,自一笑佛肋下,轻轻滑到他身后,要知两肋之下,真力难使,自也是他这一击攻势最弱之一环。

    一笑佛眼前一空,丁家兄弟已无影无踪,但觉身后掌声划空袭来,显然丁家兄弟头也未回,便自反手一招击出,这时正是一笑佛攻势发动,威力上正俱巅峰之际,要想悬崖勒马,撤招抽身,原是难如登天。

    但这狂僧武功也实有惊人之处,左时一缩,右腿向左挥出,左腿微曲腿向左斜踢,巨大的身形,竟藉着这一挥一踢之势,风车般凌空一转,竟自硬生生转了身,左手桌腿,随着臂时一缩之力,巧妙地挡住了丁雷剑锋,右腿却已踢向丁雨肩呷之处。

    方才他那一着攻势,因是威不可当,但此刻这一招连踢带打,攻守兼备,更是武林罕见之妙着,时间、部位拿捏之准,俱是妙到峰巅,不差分毫,谁也想不到如此笨重的身子,怎会使得出如此巧妙的招式来。

    丁家兄弟冷笑一声,头也不回,飞掠而出,等到一笑佛身形落地,他兄弟两人已远在门外,口听丁雷冷笑道:要动手就出来。丁雨道:他既已来了,还怕他不出来么。

    自一笑佛攻势发动,到此刻也不过是瞬息之事,双方招式,俱是出人不意,来去如电,无一着不是经验武功智慧,三者混合之精革,群豪都不禁瞧的呆了,直等丁家兄弟语声消失,方自情不自禁喝起彩来,彩声中一笑佛面容紫涨,竟未追出。

    子午催魂莫希阴恻恻道:雷雨两龙剑,壮年英发,盛名之下早无虚士,大师此后倒真要小心了。一笑佛突然仰天狂笑道:这两个小毛崽子,洒家还未放在眼里,莫不是这档子正事要紧,洒家还会放他们走么。笑声突顿,目光四扫,大声道:那件事各位想必早已听着清清楚楚,各位中若有并非为此事来的,此刻就请离座,只要是为此事来的,都请留在这里,洒家和各位聊聊。朱七七冷道:你凭什么要人离座。

    一笑佛凝目瞧了她两眼,哈哈笑道:女檀越既如此说话,想必不是为此事而来的了。朱七七暗暗忖道:此人看来虽是有勇无谋,不想倒也饶富心计,果然是个厉害角色。心里虽已知道他是个厉害角色,可全没有半点惧怕于他,冷冷一笑道:你想错了,本姑娘偏偏就是为了此事来的。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偷偷瞟了沈浪一眼,一笑佛目光也已移向沈浪。

    只见沈浪懒洋洋举着酒杯,浅浅品尝,这厅堂中已闹得天翻地覆,他却似根本没有瞧上一眼。

    这样的人,一笑佛委实从未见过,呆了一呆,哈哈大笑道:好……好……转身走向旁边一张桌子,道你们呢?这张桌上的五条大汉,一齐长身而起,面上俱已变了颜色,其中一人强笑道:大师垂询,不知有何……话未说完,一笑佛已伸手抓了过去,这大汉明明瞧见手掌抓来,怎奈偏偏闪避不开,竟被一笑佛凌空举起砰地摔在桌面上,酒菜碗盏四下乱飞。另四条大汉惊怒交集,厉叱道:你……一个字方出口,只听一连串吧,吧声响,这四条大汉面颊上,已各各着了两掌,顷刻间两边脸都肿了。

    一笑佛哈哈笑道:好没用的奴才……笑声一顿,厉声道:办事的人,固然越多越好,但此事若有你们这样没有用的奴才插身在其间,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咄,还不快滚?四个人扶起那条大汉,十只眼睛,面面相觑,有的摸着脸,有的叹着气。也不知是谁说了句:走吧。五个人垂头丧气,果然走了。

    一笑佛却已转身走向另一张桌子,这张桌子上四条大汉,早已在眼睁睁瞪着他,双拳紧握,凝神戒备。此刻见他来了,四条大汉齐地暴喝一声,突飞扑过来,八只碗钵般大小的拳头,没头没脸向一笑佛打了过去,一笑佛仰天一笑,左掌抓着一条大汉衣襟,右掌将一条大汉打得转了两个圈子,方自跌倒,时头一撞,又有一条大汉捧着肚子俯下身子,还剩下一条大汉,被他飞起一脚,踢得离地飞起,不偏不倚,竟似要跌倒在沈浪与朱七七的桌子上,沈浪头也不回,微一招手,那大汉被他这轻轻一招,飞过桌子,竟轻轻落在地上站住了,他又是惊喜,又是骇然,转首去望沈浪,沈浪仍是持杯品酒,对任何事都不理不睬。

    一笑佛皱了皱眉,大喝一声,将左掌抓着的大汉,随手掷了出去,风声虎虎,灯火又有盏灭了。旁边一张桌子,突也有人大喝一声,站了起来,振起双臂,双手疾伸,将这大汉硬生生接住了,脚下虽也不免有些踉跄,但身子却仍铁塔般屹立不动,正是那神枪赛赵云铁胜龙。

    万事通早已喝起彩来,一笑佛哈哈笑道:人道铁胜龙乃是河北第一条好汉,看来倒不是吹嘘之言。铁胜龙面上神采飞扬,满是得色,抱拳道:不想大师竟也知道贱名,好教铁某惭愧。一笑佛道:似铁兄这般人物,洒家正要借重,但别人么……转目四扫一眼,只见满堂群雄,慑于他的声势武功,十人中倒有七人站起身子,悄悄走了。

    一笑怫哈哈笑道:剩下来的,想必都是英雄,但洒家却还要试一试。锐利的目光,突然凝注到万事通面上。

    万事通干笑一声,悄声道:隔壁桌上剩下的两位,着紫衣的是通州一霸黄化虎,着花衫的是他义子小霸王吕光,再过去便是泼雪双刀将彭立人,震山掌皇甫嵩,恨地无环李霸,游花蜂萧慕云,抽旱烟的那位便是两河点穴名家王二麻子。他将这些武林名侠之名姓,说来如数家珍一般,竟无一人他不认识。

    一笑佛颔首道:好,还有呢?

    万事通喘了口气道:在这桌上的两位,乃是赛温侯孙通孙大侠,银花镖胜涝胜大官人,在下万诗崇,别人念起来,就念成万事通,至于那边桌子上的姑娘,不是活财神朱府的千金,就是江南海家的小姐,只有……那夫妻两位,小人却认不出了。一笑佛大笑道:如此已足够,果然不愧为万事通,日后洒家倒端的少不得你这般人物。万事通大喜道:多谢佛爷抬举……

    一笑佛道:胜大官人,请用酒。突然一拍桌子,那桌上酒杯竟平空跳了起来,直飞到胜涝的面前。

    胜涝微微笑道:赐酒拜领。手掌一伸,便将酒杯接住,仰首一干而尽,杯中酒一滴不漏。此人年轻貌秀,文质彬彬,看来只是个富家巨室的纨绔公子,但手上功夫之妙,却端的不同凡俗。

    一笑佛哈哈笑道:好,好……孙大侠,洒家也敬你一杯。出手一拍,又有只杯子直飞对面的赛温侯孙通。

    这孙通亦是个俊少年,只有眉字间微带傲气,见到酒杯飞来,也不伸手,突然张口咬了过去,酒杯果然被他咬住,孙通仰首吸干了杯中美酒,只听咔的一响,原来酒杯已被他咬破了,显见他反应虽快,目力虽准,但内力修为,却仍差了几分火候。

    孙通面颊不禁微红,幸好一笑佛已颔首笑道:常言道,俊雁不与呆鸟同飞,在坐的四人果然都是英雄。…孙通只当他未曾瞧见自己失态,方自暗道侥幸,哪知一笑佛却又放低声音,道:嘴唇若是破了,快用酒漱漱,免得给人看到。孙通苦笑一声,垂首道:多承指教。

    一笑佛仰天大笑几声,身躯突地一翻,两道风声,破空而出,原来他不知何时已抄起两只筷子在手里,此刻竟以甩手箭中二龙抢珠的手法,直取那小霸王吕光的双脚。

    吕光似是张惶失措,来不及似的纵身跃起,眼见那双筷子便要击上他足腔,突见吕光双腿一曲,双足凌空,连环踢出,将那双筷子踢起五尺,车轮般在空中旋转,吕光疾伸双掌,将筷子抄在手里,飘身落下,挟了块白切鸡在嘴里,一面咀嚼,一面笑道:多谢赐筷。但见他面不红,气不喘,露的那一手却当真是眼力,腰力,腿力,手力无一不足,轻功也颇具火候。

    群豪瞧在眼里,俱都暗暗喝彩,通州一霸黄化虎却是面容凝重,全神戒备,只等那一笑佛前来考较。

    哪知一笑佛却只是大笑道:有子如此,爹爹还会错吗?大步走过,黄化虎松了口气,暗暗地抹汗。

    只见一笑佛大步走到泼雪双刀将彭立人面前,上上下下,瞧了他几,忽然沉声道:立劈华山。彭立人瞠目呆了半晌,方自会过意来,这一笑佛竟乃以口叙招式,来考较自己的刀法。他浸淫刀法数十年,这正如考官试题出到他昨夜念过的范本上,彭立人不禁展颜一笑,道:左打风凰单展翅,右打雪花盖顶门。这一招两式,攻守兼备,果然不愧名家所使刀法。

    一笑佛道:吴刚伐桂。

    彭立人不假思索,道:左打玉带拦腰,右打玄鸟划沙。这两招亦是一攻一守,正不失双刀刀法中之精义。

    一笑佛道:明攻拨草寻蛇,暗进毒蛇出穴。要知刀法中拨草寻蛇一招,长刀成反覆婉蜒之势,变化虽繁复,却失柔弱,毒蛇出穴却是中锋抢进,迅急无俦,用的乃是刀法中极为罕见的制字诀,是以两招出手虽相同,攻势却大异其趣,对方若不能分辨,失之毫厘,便错之千里。

    彭立人想了想,缓缓道:左打如封似闭,右打腕底生花,若还未接住,便将双刀成十字架……不知成么?一笑佛道:好,我也以腕底生花攻你。彭立人呆了一呆,苦思良久,方自将破法说出,一笑佛却是越说越快,三招过后,彭立人已是满头大汗。

    一笑怫又道:我再打立劈华山你方才既使出枯树盘根这一招,此刻便来不及再使雪花盖顶了。彭立人皱眉捻须,寻思了几乎盏茶时分,方自松了口气,道:左打朝天一炷香右打龟门三击浪攻你必救。一笑佛微微道:好……挥手封喉。彭立人抹了抹汗珠,展颜笑道:我既已攻你下盘小腹,你必须抽撤退步,怎能再使出这一招挥手封喉来?一笑佛道:别人不能,洒家却能……你瞧着。突然一伸手,已将彭立人腰畔斜挂之长刀抽了出来,虚虚一刀立劈华山砍了下去,但招式未满,突似愚袭,下腹突然向后一缩,肩不动脚不移,下腹竟似已后退一尺有余,一笑佛刀锋反转,果然一招挥手封喉攻出,匹练般的刀光,直削彭立人咽喉,但刀锋触及他皮肤,便硬生生顿住。

    一笑佛大笑道:如何?

    彭立人满头大汗,涔涔而落,颤声道:大师若果真施出这一招来,小人脑袋已没有了。一笑佛道:但你也莫要难受,似你这般刀法,已是武林一流身手,若换了别人,在洒家那一招腕底生花时,便已送命了。呛的一声,已将长刀送回鞘中,再也不瞧彭立人一眼,转身走向皇甫嵩。

    彭立人松了口气,只觉双膝发软,遍体冰凉,原来早已汗透重衣,一阵风吹来,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泼雪双刀成名以来与人真刀真枪,立搏生死之争战何止千百次,但自觉若论惊心动魄,危急紧张之况,却以此次舌上谈兵为最。

    震山掌皇甫嵩,恨地无环李霸,游花蜂萧慕云三人,似是早有商议,此刻不等一笑佛走到面前,李霸突然转身奔出,将院中一方青石举起,这方青石足有桌面般大小,其重何止五百斤,若非天生神力,再也休想将之移动分毫。

    但李霸竟将之平举过顶,一步步走了进来,只见他虎背熊腰,双臂盘结虬现,端的有几分霸王举鼎之气概。

    震山掌皇甫嵩轻喝道:好神力。身子一跃而起,右掌急挥而出,但闻砰地一声,有如木石相击,那方青石竟被他这一掌震出一道缺口,石屑四下纷飞,巨石挟带风声,向院外飞去。

    游化蜂萧慕云身子微微向下一俯,颀长瘦削的身形,突似离弦之箭一般,急射而出。巨石去势虽快,但他身形竟较巨石尤快三分,眨眼间便已追及,伸手轻轻托住巨石,脚下丝毫不停,接连几个起落,竟将这方巨石生生托出了院墙,过了半盏茶时分,只听远处砰的一响,又过了半盏茶时分,萧慕云燕子般一掠而回,面不红,气不涌,抱拳笑道:那块石块摆在院中,也是惹厌,兄弟索性藉着皇甫大哥一掌之威,将它送到后面垃圾堆去了。那垃圾堆离此地最少也有百余丈远近,游花蜂萧慕云竟一口气,将巨石送到那里,虽是借力使力,有些取巧,但身手之炔,劲力运用之妙,已远非江湖一般武师所能梦想,正可与恨地无环李霸之神力,震山掌皇甫嵩之掌功,鼎足而立,不分上下。

    一笑佛微微笑道:三位功夫虽不同,但异曲同工,各有巧妙,李兄出力多些,萧兄唬的外行人多些,若论上阵与人交手,却还是皇甫兄功夫有用的多。李霸面上微微一红,转过头去,显然有些不服,萧慕云伸手一拍皇甫嵩肩头,似是要说什么,却未说出口来。

    突听那旱烟打穴,名震两河的王二麻子哈哈大笑道:大师立论精僻,果然不愧为名家风范,但以在下看来,皇甫嵩的掌力与人动手时,也未必有用?一笑佛道:何以见得?

    王二麻子道:他掌力虽刚猛,但驳而不纯,方才一掌击下,落下的石屑,大小相差大过悬殊,击出的巨石,亦是摇摆不稳,可见他掌力尚不足,掌上功夫,最多也不过只有五、六成火候。皇甫嵩面色微变,但对这王二麻子分析之明确,观察之周密,目力之敏锐,亦不禁为之暗暗心惊。

    一笑佛微微笑道:如此说来,王兄你一掌击出,莫非能使石碎如飞,石出如矢不成?皇甫嵩厉声道:兄弟也正想请教。

    王二麻子拍了拍身上那件长仅及膝的黄铜色短褂,在桌沿磕了磕烟锅,缓缓长身而起。只见他焦黄脸,三角眼,一脸密圈,一嘴山羊胡子,连身子都站不直,摇摇晃晃,走到皇甫嵩面前,微微笑道:你且打俺一掌试试?皇甫嵩沉声道:在下掌力不纯,到时万一把持不稳,有个失手将阁下伤了,又当怎的?王二麻子捋须笑道:你打死了俺,也是俺自认倒霉,怪不了你,何况俺孤家寡人,想找个传宗接代的都没有,更没有人会代俺报仇。皇甫嵩转目四望,厉声道:这是他自家说的,各位朋友都可做见证……咄!吐气开声,一声大喝,长髯飘动间,一掌急拍而出,掌风虎虎,直击王二麻子胸腹之间,声势果自不凡。

    王二麻子笑道:来的好。手掌一沉,掌心反击而出,竟以小天皇的掌力硬生生接下了这一掌。

    双掌相击砰的一响,震山掌皇甫嵩威猛的身形竞被震的踉跄不稳,接连向后退了几步,胸膛不住起伏,瞪眼瞧了王二麻子半晌,突然张口喷出一股鲜血,萧慕云骇然道:皇甫兄,你……方自前去扶他,但皇甫嵩却甩开他的手掌,狠狠一顿足,反身向外奔去,萧慕云似待追出,但却只是苦笑的摇厂摇头,全未移动脚步。

    一笑佛哈哈笑道: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王兄你今日果然教洒家开了眼了。王二麻子一掌退敌,仍似无事一般,捻须笑道:好说好说,只是大师将人比做货却有些叫人难受。这时厅堂中已是一片混乱,桌椅碗盏,狼藉满地,只有朱七七与那夫妻两人桌子,仍是完完整整,毫无所动。

    沈浪犹自持杯浅啜,那种安闲之态,似是对任何事都不愿理睬,也不愿反抗,这种对生活的漫不经心与顺良……还有些绝非笔墨所能形容之神情,便造成他一种奇异之魅力,这与其说是他已对生活失去兴趣,倒不如说他心中藏有一种可畏的自信,是以便可蔑视一切别人加诸他的影响。朱七七只是痴痴地瞧着他,那夫妻两人,只是含笑瞧着他们的孩子,但他们的孩子——那穿着绿衣衫的小女孩,却不时回首向火孩儿去伸舌头做鬼脸,火孩儿只作没有瞧见,却又不时皱眉,叹气,作大人状——这六人似是自成一个天地,将别人根本未曾瞧在眼里。

    一笑怫早已走了过去,但那夫妻两人仍是不闻不见。

    朱七七悄声笑道:这胖和尚去惹他夫妻两人,准是自讨苦吃。满堂群豪,人人俱在瞧着一笑佛与这夫妻两人,要瞧瞧一笑佛究竟是能将这夫妻两人怎样,还是碰个大钉子,自讨没趣。

    哪知一笑佛还未开口……突然间,远处传来一连串惨呼,一声接着一声,有远有近,有的在左,有的在右,有的竟似就在这客栈房舍之间,呼声凄厉刺耳,听得人毛骨悚然。群豪面色俱都大变。但闻寒风吹窗,呼声刺耳,一笑佛飞步掠到窗前,一手震开了窗户,一阵狂风,带着雪花卷人,仅剩的几只灯火,在狂风中一齐熄灭。

    黑暗中忽地传来一阵歌声:冷月照孤冢,贪心莫妄动,一入沁阳城,必死此城中……歌声凄厉,缥缥缈缈,若有若无,这无边的酷寒与黑暗中,似乎正有个索命的幽魂,正在狞笑着长歌,随歌而舞。

    群豪只觉血液都似已凝固,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笑佛厉喝道:追!接着黑暗中便响起一阵衣袂带风之声,无数修长人影穿窗而出。一笑佛当先飞掠,全力而奔,但闻嗖的几声,似乎有三、四条人影,自他身侧飞过,抢在前面。

    月黑风高,雪花扑面。

    一笑佛也瞧不清他们的身影,但见这几条人影三五个起落后,突然顿住脚步,齐地垂首而望,似已发现了什么,掠到近前,才瞧出这三条人影正是沈浪与那夫妻两人,面前的雪地上,却倒卧着七、八具尸身,正都是方自厅堂中走出的武林豪士。这些人身形扭曲,东倒西歪,似是猝然遇袭而死,连反抗都未及反抗,一笑佛骇然道:是谁下的手?好快的手脚。能在刹那间将七、八个武林豪士一齐杀死,无论他用的是何方法,这份身手都已足骇人听闻。突听尸身中有人轻轻呻吟一声。

    那大汉手里抱着的小女孩拍掌欢呼道:还有个人没有死。沈浪已将那人扶抱了起来,右掌抵住了他后心一股真气自掌心逼了过去,那人本已上气难接下气,此刻突似有了生机,深深呼吸了一口,颤抖着伸出手指,指着心窝,道:箭……冷箭……沈浪沉声道:什么箭?哪里来的?

    那人道:是……身子突然一阵痉挛,再也说不出话来,伸手一触,由头至脚,俱已冰冷,纵是神仙也求不活了。

    常人身死之后,纵在风雪之中,血液至少也要片刻才会冷透,而此人一死,立刻浑身冰凉,实是大违常理之事。

    沈浪双眉紧皱,默然半晌,道:谁有火?

    这时群豪大都已起来,立刻有数人燃起了火摺子。飘摇惨黯的火光中,只见这人满面惊骇,双睛怒凸,面容竟已变为黑色,而且浮肿不堪,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怖。群豪齐地倒抽一口冷气,只听子午催魂莫希颤声道:毒,好厉害的毒药暗器……一笑佛俯下身子,双手一分,撕开了那人的衣襟,只见他全身肌肤,竟也都已黑肿,当胸一处伤口箭镞般大小,泊然流着黑水,也分不出是血,还是脓,但伤口里却是空无一物,再也寻不出任何暗器。再看其他几具尸身,也是一般无二,人人俱是被一种绝毒暗器所伤,但暗器却是踪影不见,群豪面面相觑,哪有一人说得出话?

    寒风呼啸之中,但闻一连串格格轻声,也不知道谁的牙齿在打战,别人听了这声音,身子不禁簌簌颤抖起来。一笑佛倒抽了口凉气,沉声道:各位可瞧得出,这些人是被哪一种暗器所伤?沈浪道:瞧这伤口,似是箭创。

    莫希嘶声道:箭!箭在哪里?

    一笑佛沉吟道:若说那暗中施发冷箭之人,将这些人杀了后又将箭拔走,这实是有些不近情理,但若非如此,箭到哪里去了?突然问,那凄厉的歌声,又自寒风中传了过来。冷月照孤冢,死神夜引弓,燃灯寻白羽,化入碧血中……一笑佛大喝一声:追!

    但歌声缥缈,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谁也摸不清是何方向,却教人如何追法?一笑佛闻声立起也只有呆呆愣在那里。突听哇的一声,那绿衫女孩放声哭了起来,伸出小手指着远处,道:鬼……鬼……那边有个鬼,一晃就不见了。那大汉柔声道:亭亭,莫怕,世上哪里有鬼?但目光也情不自禁,随着她小手指瞧了过去,但见夜色沉沉,风卷残花。群豪虽也是什么都未瞧见,却只觉那黑暗中真似有个无形无影的死神,手持长弓,在风狂随着落花飞舞,乘人不备,便嗖的一箭射来,但等人燃灯去寻长箭,长箭却已化入碧血,寻不着了。一笑佛突然仰天狂笑道:这些装神弄鬼的歹徒,最多不过只能吓吓小孩子,洒家却不信这个邪,走,有种的咱们就追过去,捣出他老巢,瞧瞧他究竟是什么变的?王二麻子悠悠道:若是不敢去的不如就陪这位小妹妹,一齐回客栈吧,免得也被吓哭了。他话说尖刻,但别人却充耳不闻,不等他话说完,便有几人溜了,那大汉将他女儿亭亭交给他妻子,道:你带着她回去,我去追。疤面美妇道:你带她回去,我去追。

    那大汉跺脚道:咳!……你怎地……亭亭突又放声大哭起来,道:我要爹爹、妈妈都陪着我……那大汉长吁短叹,百般劝慰,亭亭却是不肯放他走,他平日本是性如烈火,但见这小女儿,却半点也发作不出。

    沈浪道:贤伉俪还是回去吧,追人事小,吓了这位小妹妹,却怎生是好?那当真是任何收获都万万补偿不来的。大汉夫妻齐地瞧了他一眼,目光已流露出一些感激之色,亭亭道:还是这……这位叔好……疤面美妇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咱们回去吧。忽又瞪了王二麻子一眼,冷冷道:若有谁以为咱们害怕……哼哼!玉手一指,不知怎地已将王二麻子掌中旱烟袋夺了过来,一折为二抛在地上,携着他丈夫的手腕,扬长而去,竟连瞧也未瞧王二麻子一眼。

    王二麻子走南闯北数十年,连做梦都未想到过自己拿在手里的烟袋,竟会莫名其妙的被人夺走,一时之间,呆呆地愣在地上,目瞪口呆的瞧着这夫妻两人远去,连脾气都发作不出。群豪亦自骇然,一笑佛道:快,真快,这么快的出手,洒家四十年来,也不过只见过一两人而已。王二麻子这才定过神来,干咳一声,强笑道:她不过也只是手脚快些而已,俺若不瞧她是个妇道人家,早就……早就……他虽在死要面子,硬找场面,但早就给她难看了这句话,却还是没有那么厚脸皮说出来。

    沈浪微微笑道:只是手脚快些么?却未必见得。王二麻子满腹冤气,正无处发作,闻言眼睛一瞪,满脸麻子都发出了油光,厉声道:不只手脚快些,还要怎样?沈浪也不生气,含笑指着地上,道:你瞧这里。群豪俯头瞧去,这才发现那已折断了的两截旱烟管,竞已齐根而没,只剩下两点黑印,要知积雪数日,地面除了上面一层浮雪外,下面实已被冻得坚硬如铁,那女子随手一抛,也未见如何用力。竟能将两截一尺多长的烟管一掷而没,这份手力之惊人,群豪若非眼见,端的难以相信。

    王二麻子道:这……这……伸手一抹汗珠,冷笑道:果然不差。口中说的轻松,但寒天雪地里,他竟已泌出汗珠。

    一笑佛叹道:这夫妻两入,的确有些古怪……仰天一笑,又道:但咱们却用不着去管他,还是快追。王二麻子乘机下台阶,道:不错,快追。

    一笑佛瞧着沈浪,道:不知这位相公可是也要追去么?沈浪转目四望,只见朱七七姐弟仍未跟来,他皱了皱眉,沉吟半晌,微笑道:好,追。这些人本来非但互不相识,甚至彼此完全不对路道,但此刻同仇敌忾,倒变得亲切起来。众人口中虽未商议,但脚步却是不约而同,向沁阳城北,那鬼窟所在之地奔了过去,这其间轻功上下,已大有分别。

    一笑佛一马当先,子午追魂莫希紧紧相随,沈浪是不即不离,跟在他两人身后。王二麻子、游花蜂萧慕云,两人与沈浪相差亦无机,铁胜龙勉力追随,也未被甩下。

    赛温侯孙通、银花镖胜涝虽落后些,但两人一路低声谈笑,状甚轻松,显见未尽全力,过了半晌,泼雪双刀将彭立人也赶上前来,笑道:那黄化虎父子,看来倒是英雄,哪知却和万事通一样,悄悄溜了,看来当真是人不可貌相。胜滢微微一一笑,不加置评。

    孙通却道:后面没有人了么?

    彭立人道:还有个恨地无环李霸,但已落后甚多,唉,此人武功不弱,只是轻功差些……话犹未了,突听一声凄厉的惨呼,自后面传了过来。

    彭立人骇然道:李霸……群豪亦都耸然变色,再不说话,转身向那惨呼传来之处,身形飞掠而去。

    一笑佛沉声喝道:有家伙的掏家伙,身上带有暗青子的,也将暗青子准备齐,只要看见有人,就往他身上招呼。几句话说完,群豪已瞧见前面雪地中,伏着一条黑影。但四下却绝无他人踪影,孙通、胜涝正待抢先奔上,突听一笑佛厉叱道:站住!燃起火摺子,先瞧瞧雪地上的足印。胜涝、孙通对望一眼,暗道:这一笑佛看来肥蠢,不想是心细如发的老江湖。两人暗中都起了钦佩之心,再也不觉此人可厌。

    彭立人、莫希、萧慕云三人已燃起火摺,这游花蜂萧慕云本是个夜走千家的独行盗,火摺制造的极是精巧,火光可大可小,拨到大处,竟如火把一般,照得周围丈许地一片雪亮。只见伏地的黑影,果然正是恨地无环李霸,他身子前后,有一行足印,左右两旁的雪地,却是平平整整,一无痕迹。

    一笑佛道:各位请小心些走上前去,认自己脚印。胜滢当先认出,道:这是我的。用手在足印旁划了个X,要知每人脚形有异,大小各别,轻功亦有上下,鞋子也有不同,是以个人要认别人足印虽然困难,要认自己足印却甚是容易。

    孙通亦自认出,道:这是我的。也划了个X,话休烦絮,片刻之间,王二麻子、萧慕云、铁胜龙、彭立人亦都认出了自己足印,彭立人这才发现自己足印最深,面上已有些发红。

    但众人却知此事关系重大,是以人人俱都十分仔细小心,纵自己足印比别人深些,也无人敢胡乱指点。只见雪地上未被认出的足印,已只剩下两个,火光照的清楚,这两个足印虽最轻,也可看的出鞋底乃是粗麻所编就。

    群豪情不自禁,都瞧了一笑佛足上所穿的麻鞋一眼,一笑佛道:剩的这个足印,正是洒家的,但……但相公你……群豪这才想起足印还少了一双,又情不自禁转目去瞧沈浪,沈浪微微一笑,道:只怕在下身子瘦些,足印看不出来。他说的可真是客气,群豪却仍不禁耸然动容,谁也未瞧出,这年纪轻轻,文文弱弱,受了气也不还嘴的无名少年,竟然身怀踏雪无痕的绝顶轻功,群豪既是惊佩,又是怀疑——怀疑这少年怎么会练成这等功夫,又怀疑这少年的身份来路,但此刻可没有一个敢问出口来。

    一笑佛哈哈笑道:真人不露相,相公端的有本事。笑声一顿又道:四面俱无他人足痕,亦无搏斗之象,李霸显见也是被暗器所伤,这次咱们可要瞧瞧,这暗器究竟是什么?扶起李霸尸身,但见他尸身亦已黑肿,撕开他衣襟,肩下也有个伤口,黑血源源在流……

    但伤口还是瞧不见有任何暗器。群豪再次面面相觑,人人咬紧了牙关,虽不闻牙齿打战之声,但心房怦,怦跳动,却听得清清楚楚,莫希颤声道:那……那晴器莫非真不是人间所有?……否则又怎会化入血中?……要知尸身无翻动之痕,四下亦无他人足印,李霸前胸所中的暗器,便绝不可能是被别人取去的,反过来说,李霸前胸中了暗器,便扑面跌倒,无论是谁,也无法丝毫不留痕迹,便将暗器取回。

    群豪反来复去,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出这其中道理,但觉身上寒气,越来越重,彭立人颤声道:这莫非是种无形剑气?……一笑佛冷笑道:你是在做梦么?

    彭立人似乎还想分辩,但转目一望,却又吓得再也不敢开口,但见一笑佛满面俱是杀气,目中光芒闪动,似是只已被人激怒的猛兽一般,突然反手扯下了身上穿着的那件宽大僧袍,精赤着上身,雪花飘落在他身上,他非但毫无畏寒之意,身上反而冒出阵阵蒸腾热气。群豪俱都瞧得舌矫不下,只见他竟将那僧袍撕成一条条三、四寸宽的布带,缠住自己手臂,大腿、胸腹之上,将这些地方颤动的肥肉,都紧紧缠了起来,雪花化做汗水流下,浸湿了布带,一笑佛长身而起,抬臂,伸了伸腿,试出举动间果然已比先前更灵便,目光方才往众人身上一扫,厉声道:要保命的快回去,要去的便得准备着不要命了。彭立人道:去……去哪里?

    一笑佛放声狂笑道:除了那鬼窟,还有那里?抓起一团冰雪,塞人嘴里,嚼得格格直响,振声大喝道:捣烂那鬼窟,有胆的跟着洒家走。喝声之中,当先飞奔而出。

    胜滢、孙通、莫希、王二麻子、铁胜龙、萧慕云,俱是满腔热血沸腾,哪里还计较安危生死,想也不想,跟着他一拥而去。

    彭立人抬头只见沈浪还站在那里,垂首强笑道:相公请,在下与李霸交情不错,总不能瞧着他暴尸荒郊……唉,在下埋了他尸身。立刻就赶去。沈浪微微一笑,等彭立人再抬起头,他身形已只剩下一点黑影,彭立人见他去远,暗中松了口气,再也不瞧李霸尸身一眼,回身向客栈狂奔而回。

    沈浪晃眼间便已追着胜滢等人,但并未越过他们,只是远远跟在后面,这时他已是最后一人,若是再有冷箭射来,自然往他身上招呼,沈浪面带微笑,非但毫不在意,反似在欢迎那死神再次出现,他也好瞧瞧那死神长弓里射出的鬼箭究竟有多么神奇,哪知道一路上偏偏平安无事,眼看出城既远,想必就已快到那鬼窟所在之地,沈浪方自失望地叹息一声,突听前面一笑佛厉喝一声,莫希一声惊呼,人声一阵骚乱,接着便是一笑佛的怒骂之声,道:有种的就过来与洒家一拼高下,装神弄鬼,藏头露尾的都是畜牲。沈浪微一皱眉,脚步加紧,箭也似的赶上前去,只见众人身形都已停顿,一笑佛满面神光,手里紧抓着一块白布,正在破口大骂,但四下既无人影,亦无回应,沈浪轻轻的间道:什么事?一笑佛道:你瞧这个。将手中白布抛了过来,沈浪伸手接过,就着雪地微光,只见白布上写着几个鲜红的血字。

    奉劝各位,及早回头,再往前走,追悔莫及。沈浪道:这是哪里来的?

    一笑佛厉声道:这方才洒家正在前奔……

    原来一笑佛方才当先而行,但见前面雪地一片空旷,那空旷的雪地里突然扬起一大片冰雪泥沙,狂卷着扑向他的面门,一笑佛眼前一花,但觉这片冰雪中,竟似乎还夹带着条白忽忽的人影,一头撞了过来,却又呼地自一笑佛头顶上飞了过去,却将这布条留在一笑佛手里。

    沈浪听了,不禁皱眉道:此人去了哪里?各位为何未追?一笑佛怒道:那影子说他是人,委实又有些不像人,只有三尺长短,像是个狐狸,以洒家目力,在他未弄鬼前也未瞧出他伏在雪地里,等到洒家能张天眼睛,四下去看时,却又不见了。沈浪心念一动,暗道:这手段岂非与天魔迷踪术中的五色护身障眼法有些相似,听他们说,这人影八成也像是花蕊仙,但花蕊仙与那鬼窟毫无关系,怎会来淌这趟浑水。只听一笑佛道:相公莫要想了,无论这花样是怎么弄的,都还骇不倒洒家,只要相公肯与洒家开路,要莫兄与胜……胜什么?胜滢笑道:滢。

    一笑佛道:对了,胜滢与莫希断后,咱们就往前闯。沈浪微一沉吟,道:闯。

    胜滢道:好。

    群豪齐声喝道:闯,闯!喝声虽响,有的声音里却已有些颤抖。

    只是此时此刻,已是有进无退之局面,硬着头皮,也要往前闯,当下群豪又复前奔,但是脚步都已放缓许多,远较方才谨慎。只见远远山影响已现,膝胧的山影中,似乎笼罩着一层森森鬼气,群豪人人俱是惴惴自危,不知在这魔窟中究要发现些什么,他们本虽是为了算定那墓穴中必有珍宝,是以起来,而此刻个个人心中却已都不再有贪得之念,沈浪暗叹忖道:幸而那位大小姐此番还老实,竟未跟来,否则……突然听前面暗影中传来一声脆笑,道:各位此刻才来么?彭立人脚步不停,气也不敢喘,亡命般奔回客栈,客栈中也是一片惊乱,似乎还有人在往外抬着尸身,还有人叹道:唉,又是十几条人命……彭立人看也不敢看,听也不敢听,一口气奔回自己的房里,砰地撞开房门,撞了进去,反手关上门,身子也靠了上去,用背脊抵住了门,这才松了口气,喃喃道:命可捡回来了,炔回家吧,墓里就是有成堆的宝贝,我也不……突觉有些不对,房里不知谁燃起了灯。目光转处,语声突然停顿,血液亦似凝结,张开的嘴,再也合不拢,一双腿却簌簌颤抖起来。

    只见房子中央,端端正正坐着个灰袍人,只是背向着门,彭立人也瞧不清他面目,但那灰渗渗的长袍,披散着的长发,在这阴森黯淡,飘飘摇摇的灯光下,那里像个活人,真似方自墓中复活的幽灵。

    彭立人颤声道:朋……朋友是谁?

    那灰袍人咯咯一笑,一字字缓缓道:冷月照孤冢……彭立人双膝一软,沿着门滑了下去,噗地坐到地上。

    灰袍人道:你怕死么?你想回去么?……

    彭立人道:我……我想……

    灰袍人阴森森笑道:已入沁阳城,必死此城中……彭立人咬了咬牙,突然奋起全身气力,扑了上去,一掌拍向灰袍人头顶,他成名多年,这一掌当非泛泛。

    灰袍人头也不回,长袖突然反挥而出,彭立人但觉一股阴柔之极,却又强劲之极的内力,当胸撞了过来,胸前立时有如被千钩巨锤重重一击,震得他仰面飞了出去,砰地撞在门上,噗地跌倒,张口喷出了口鲜血,灰袍人冷冷道:区区人力,也想与鬼争雄。彭立人望着面前斑斑血渍,身子抖得再也不能停止,将房门带得咯咯直响。

    灰袍人缓缓道:你想死还是想活?

    彭立人道:……张开了嘴,却只是说不出话来。

    灰袍人厉声道:快说。

    彭立人道:…想……想……活……他说了三次,才算将活字说清楚,身上冷汗已一连串落了下来。

    灰袍人冷冷道:你若想活,便得听我吩咐。各位此刻才来么?

    这七个字虽然简简单单,普普通甬,但群豪却宛如夜闻鬼哭,身子齐地一震,铁胜龙踉跄后退了几步,萧慕云险些跌在地上,一笑佛紧握双拳,嘶声大喝道:什……?什么人?出来。只见暗影中飘飘然掠出一条白影,全身僵直,既不弯曲,也不动弹,更未看出他抬腿举步,他只是直直地飘了出来。他由顶至蹬,俱是惨白颜色,举手以袖俺面,似乎不愿让别人瞧出他那狞狰的容貌,足下更是轻飘飘的,似乎离地还有一尺。

    群豪只觉一股凉气自脚底冒了上来,全身俱已冰冷,若说这白影是人,世上哪有人能如此行动。一笑佛虽然胆大包天,此刻却也不得不信这白影确是墓中的幽灵,骇得呆了半晌,突然厉喝道:就算你是鬼,洒家也宰了你。振起双臂,飞身扑了上去,凌厉的掌风,直击那白影胸膛。

    那白影衣袂俱被震的飞起,冷笑一声,身子竟平平向后移开两尺,一笑佛又是一惊,咬紧牙关,正待再次扑上,哪知身畔风声一响,沈浪已掠到他前面,厉声道:朱七七,你玩笑还未开够么?那白影忽然,噗哧一声,垂下衫袖,胧朦望去,但见她风姿绰约,颜如春花,不是朱七七是谁?她足下也是哈哈一笑,道:还是沈大哥厉害。火孩儿笑嘻嘻钻了出来,原来火孩儿方才在后面换住了朱七七双腿,朱七七身子自然不需弯曲,更不需抬腿,便能来去自如,群豪虽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老江湖,但在这鬼墓前,雪夜中,胆气已先寒了,竟无一人瞧出这一手来。

    一笑佛亦不知是惊是怒,却只有顿足道:姑娘,你这手未免露得太吓人了。火孩儿笑道:但这位大和尚的确有些胆气,连鬼都骇不倒你。一笑佛仰大大笑道:洒家虽非服魔的罗汉,多少也总有些降鬼的本事。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火孩儿轻轻一句话,便将一笑佛说的怒气毫无,反向沈浪道:他姐弟俩天真活泼,与大家取个乐子,相公也莫要生气。朱七七膘了沈浪一眼,道:哼,他敢生气么?他揭穿我的把戏,我不生他的气已经蛮不错了。一笑佛大笑道:妙极妙极,这位相公委实未生气……谁若能令这位相公生气,那人的本事,也算不小了。朱七七也忍不住展颜一笑,道:他呀,他……悄悄走过去,悄悄拧了沈浪一把,道:你是木头人么?说话呀。沈浪说道:好,我说话,我且问你,你是怎么来的?何时来的?可曾进去瞧过了么?可曾瞧见那花……花夫人?朱七七笑道:你瞧你,不说话也罢,一说话就像审问犯人似的……好,我告诉你,你们在瞧那些尸身时,我就来了,一直闯了进去,本想瞧个仔细,但是里面实在太暗,我们又没有火摺子,我虽不怕,老八却吓的直抖,我怕他吓出病来,只得出来了。火孩儿道:羞不羞,你不害怕么,为什么紧紧拉着我的手,死也不肯放,我见你的手都吓凉了,才……朱七七跺脚道:小鬼,你再说。

    火孩儿哈哈笑道:你不说我,我自然不说你……突听前面山岩中,传出一一声惨呼,自远而近,呼声虽低,但凄厉尖锐,慑人心魄,到后来声音已嘶哑,一条人影,跌跌撞撞,自暗影中奔了出来,瞧见群豪,呆了一呆,伸手指了指,一个字还未说出,仆地跌倒。群豪屡经惊骇,此刻竟似已有些麻木,还是沈浪一掠而出扶起了那人,暗中一面以真力相济,一面呼道:兄台,醒来。那人得了沈浪传过的一股阳和之气,果然缓缓张开眼帘,四望一眼,突也轻唤道:铁……铁兄……铁胜龙走过去一瞧,骇然道:原来是金兄,怎……怎会落得如此模样?那人道:我……我们五……五人……只剩下我……我也……铁胜龙变色道:莫非安阳五义,俱已丧……丧生在此?这……这……这究竟是谁下的毒手?那人面上泛起一丝惨笑,喃喃道:那……里面有……有鬼,进去不得……进去不得……进……突然嘶声大喝道:不是鬼,是……沈浪连忙问道:是什么?兄台,是什么?兄台醒来……醒来……但那人双目紧闭,再也醒不过来了。

    沈浪缓缓长身而起,长叹一声,仰脸望天,群豪却不禁都垂下头去,望着自己脚尖,一笑佛沉声道:此人乃是安阳五义中人么?铁胜龙黯然道:此人正是安阳五义之首金林,想必也是闻得墓中藏宝,是以抢先赶来,不想竟……竟……长叹一声,脱下一件外衣,盖起了那金林的身子。

    一笑佛突然叫道:掀起衣衫。铁胜龙呆了一呆,一笑佛又道:洒家要瞧瞧这位金兄是如何死的。莫希道:他所受致命之伤,与李霸他们都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