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分钟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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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话

    [一]

    期中考期间偃旗息鼓的课外活动在考后如死灰复燃接踵而至。除了体育部策划的高中篮球联赛参赛事宜,还有很多事情让颜泽忙得焦头烂额。

    这天中午,身为班长的颜泽又被叫去班指导老师所在的化学办公室。

    “下周二我们年级要举行一次爱国主义歌咏比赛,你组织同学们好好准备一下吧。”老师在被女生问道“是学工委的旨意?”后摇摇头,“不止,是学工委、团委和艺术教研室一起组织的。总之,是比较正式的活动。”

    听到“团委”二字,深知学校这个部门魔鬼般工作作风的颜泽立刻头皮发麻。曾经有过晚上十点熄灯后还被团委干部叫去办公室整理档案的经验,所以在正式选班委后毫不犹豫地将团支书职务推给了具有同等选票数的季霄。

    目前的局势用“如临大敌”来形容都不过分。

    “时间紧迫,必须得快点定下指挥人选,这很关键。”班导严肃地说。

    “那个……”女生稍作犹豫,“我自己可以担任指挥。初中时是合唱团成员。”

    老师立刻喜笑颜开:“那好啊。就你来指挥吧。”

    松下一口气,女生的脸上也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欣喜,但不安却显而易见。

    其实有比自己更适合担当指挥的人选。颜泽比谁都清楚。

    “那么,赶紧把歌先定下来。噢对了,我觉得我们可以加点形式,有加分的。就让顾夕夜和季霄两人在合唱前来个诗朗诵吧。反正他们声音好配合又默契。钢琴伴奏的话……让顾夕夜担当,我看其他人好像没这个特长。她是几级来着?”

    颜泽脊背一僵,语气中有几分无可奈何:“十级。”

    “她肯定没问题啦。剩下的事就拜托你和她一起张罗咯。”

    “好的。”女生微笑着点点头推出了办公室。

    在关上门的瞬间,笑容垮了下来。

    明知这次担任着朗诵和伴奏职责的她绝无可能性来和自己争夺指挥的位置,却依然高兴不起来。

    也许班导并没有注意过措辞,但既成事实是,对颜泽只有一句近乎勉强的“就你来吧”,而对顾夕夜的评价却是“她肯定没问题啦”。

    在任何方面稍一比较就会败下阵来,好像已成颜泽的固有命运。

    追溯到最早,两个女生都还在初中的时候,同样在合唱比赛的准备期,发生过让颜泽时隔多年回忆起来都难免不愉快的经历。

    就像颜泽如今人缘好担任班委一样,当年夕夜的优秀也不输今日半分。

    一起参加过合唱团,在团里夕夜是高音部骨干,而颜泽充其量算兴趣分子——带团老师点人数时才会注意到的那种,但是无论如何也算是合唱团成员。所以,班级间合唱比赛时,指挥的重担落在了当时的文艺委员颜泽身上。

    女生既兴奋又忐忑地在合唱团活动时偷师了几招,记下老师的动作要领后,回家关住房门对着镜子反复练习,两周下来也学得有模有样。但即将上场时却出了状况。

    颜泽的手不慎被门轧伤了,肿得像包子。虽然女生反复提议“我可以戴手套上场的”,却被众人一致否决“又不是指挥交通,戴手套像什么样子啊”。

    老师同学转而都将希望寄托在同为合唱团成员的顾夕夜身上。被冷落的颜泽心里不快,但自认为机会尚存:夕夜根本就从来没练过指挥嘛。

    没想到夕夜根本就是天才式的人物,无需反复练习,平时在合唱团静观默照,潜移默化地学会了。姿势之优美令所有人惊叹“比颜泽还厉害很多啊”。

    对于不但输了角逐、而且因为没有练过歌最终连舞台都没上的颜泽来说,完全是不堪回首的往事。

    当时的她怎样在舞台上耀眼,当时的自己怎样在站在后台的阴影里不停地揉着越来越模糊的眼睛。

    都历历在目。

    利用讲台上的电脑下载了一些爱国歌曲,最后初步选中梦之旅版本的《我和我的祖国》。

    “虽然有点难度,但认真排练好的话应该很容易拿名次。”夕夜分析道。

    季霄点点头:“我也赞成。我们班女生多,适合唱抒情一点的。”

    已经形成了多数局势,颜泽没必要站到对立面去,于是全票通过。在教室里反复播放,同学们也觉得很满意。

    夕夜和季霄围着讲台写朗诵词。颜泽则在一旁跟着歌曲琢磨指挥动作,却总觉得有点别扭踩不中节拍。夕夜突然插嘴道:“小泽你这不对呀。《我和我的祖国》是三拍的,你这套动作是四拍的,落不在点上。”

    女生的手僵在半空。过很久才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哦,是我搞错了。”

    在彼此间穿行的强大气流被硬生生地压制下去。

    换个角度思考,颜泽在季霄面前涵养一直好得惊人。

    不再是当年那个在回家路上借口一点其他小事把书包拼命砸向好朋友的小女生。

    “颜泽是从不会与人争执的啊!”现在身边的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给出这样的评价。只有夕夜和自己知道的过去,带着歇斯底里但显而易见的恨意,站在放学路边不顾一切地哭着发泄,甚至连三人行好朋友中的另一个努力地拉扯阻挡也无济于事,那样的女生已经不复存在。

    可是,恨意却不会有半点减少。

    就像夕夜自始至终都从未觉察过自己惹恼同伴的真实原因。这一刻微笑的颜泽和那一刻暴怒的颜泽,原本就是同一个生命体。

    报复的方式不同而已。

    第二天的早自修时间,颜泽“大义灭亲”地厉声批评了夕夜:“朗诵稿到现在都没背出,你有没有集体荣誉感啊?”

    全班都在班长少见的威严面前大气不敢出。

    夕夜下不了台,在深感尴尬的同时有点莫名其妙,又不好意思问出:“你不是知道昨天晚上我感冒、很早就睡觉了么?”话到嘴边变成了最笨拙的回应:“啊……诶?”

    讲台上的女生冷着脸把她晾在一边,继续分配声部。

    夕夜犹豫半晌才自己坐下去。

    事后颜泽对此的解释是“杀鸡儆猴啦,全是做做样子,我不发一顿火她们怎么肯卖力。只有你最能理解我,别介意啦”。

    夕夜倒是很快就释然了:“哦,这样啊,你下次要跟我先打声招呼,不然我会很茫然。”

    “嗯,知道了。”彼此一个笑容,旧账一笔勾消。

    但颜泽甚至还觉得不够解恨。

    [二]

    幸好夕夜也有流年不利的日子。

    早自修才被班长骂了一顿,英语课,又和英语老师杠上了。

    “好,第四题。啊?这道题怎么会有人错呢?冒号后面的成分不用管它,只看前半句,这是一个很明显的therebe句型,哪会有什么问题?这道题当然选A了。好了,还有哪一题不会?”

    正在全班大部分学生都迷惑不解的时候,夕夜举了手:“老师,刚才第四题应该选D吧。largemammals是主语,谓语已经由dominate充当,不可能是therebe句型啊。”

    “dominate怎么可能是主语?你真是昏头了。这道题很明显就是therebe句型,还有什么好讨论。赶紧赶紧下一题。”

    “但是,dominate……”夕夜还想争辩,却被老师打断。

    “顾夕夜。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好伐。后面答案怎么写你就怎么接受,虽然有时有错但大部分情况都是对的。还有啊,这么简单的题你也做错,therearetanmals这就是主句,后面那一大堆都是干扰信息。”老师的语气中带了些怒气。

    夕夜看着他深吸一口气:“可是……”

    有好戏看了。颜泽的第一反应。兴奋的神经被挑动起来。

    不是没有期待,应该给骄傲惯了的夕夜一点颜色看看。可事态发展却远远偏离想象。

    “啊,老师,后面答案是D啊。”旁边的学生没注意老师临近爆发的情绪,不知轻重地插嘴道。

    “什么?”老师慌乱地往书的最后去翻,果然,答案是D。“哦呀,我看错答案了。”

    全班一片小嘘声。什么嘛!揪住个错的答案都能解释得头头是道。

    “哦,这样看来……对对对,这道题里tammals是主语,dominate是谓语,后面是宾语。难怪先前的therebe句型我看得有点怪哦。下一题……”

    教室里充斥着窃窃私语,再也无法安静下来。

    “噢哟,先前你什么时候觉得therebe句型怪了?是顾夕夜发现的好不好。”

    “反正老头子一向是根据答案找原因。”

    “身为英语教研组长有没有水平啊。照这样我们干脆拜夕夜为师算啦。”

    “……”

    只有颜泽一人因期待落空而伤脑筋地挠挠头。

    英语老师你太不争气啦,不要老是搞这种反转剧吧。

    “怎么会胃痛呢?刚才吃坏什么了么?”

    “午饭后看你喝牛奶了。好像不能和油腻的食物混吃吧。”

    “要不,回教室休息一下,反正都在学歌,用不着每次都加上指挥啦。”

    “一个人走回去没问题?”

    被热心女生们围在中间的颜泽笑着摇摇头,捂着胃朝音乐教室门外走去。

    颜泽可不认为这是冰牛奶和油炸食品的共同作用,反而深切地体会到三国时期某位被气得告别人世的美男子的心情。

    合唱排练的间隙,全班同学嗓子都需休息,几乎没什么人说话。静谧空间中突然蔓延出水流般清新流畅的钢琴声。包括颜泽在内的所有人朝那个方向转过头去。

    不是爱国歌曲的伴奏,而是流行歌曲的曲调。太熟悉,以致反应不过来是什么歌。

    夕夜像童话里那个魔笛的小老鼠把整个世界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呀,什么歌啊?”几个女生不由自主地围过去。

    “好熟,就是想不起来。”

    夕夜朝侧面仰起笑脸:“是《江南》的前奏嘛。”

    “哦——!原来是《江南》啊!”女生们兴奋起来,“夕夜你还会弹别的流行歌曲么?”

    比巴赫、贝多芬们更具吸引力的是大家无比熟悉的流行歌。

    “你们要听什么?”夕夜自信地问。

    “要听什么都可以么?”喜悦无比,开始了点歌时间,“夕夜会弹刘若英的《后来》么?”

    “我想听夕夜弹《别说对不起》。”

    指尖下立刻轻松流泻出的动人音乐让越来越多的同学朝那个方向聚拢。夕夜充分满足每个人的要求,每首曲子都弹了高xdx潮部分。

    “夕夜,会弹《手放开》么?”

    女生停下跳跃的指尖:“没听过诶。”在看见对方脸上失望的表情后追问道:“你会唱么?唱几句给我听好啦。”

    对方清了清嗓子唱起来:“最后的疼爱是手放开,不想用言语拉扯所以选择不责怪,感情就像候车月台有人走有人来,我的心是一个站牌,写着等待……”

    “OK。OK。够了,”女生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从头开始唱吧,我来弹。”

    直到此时同学们才终于意识到钢琴十级是什么价值的东西。只象征般听了两句歌词,就能在接下去的演唱时同步伴奏。夕夜的完美又一次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一曲唱完,在班长的逼迫下学歌学得几乎神形分离的众人第一次找到了融洽愉悦的团体气氛。

    刚要重新开始排练,颜泽的胃却突然开始抽痛起来。

    到教室布置作业的语文老师意外发现只有颜泽一个学生在,有点诧异:“这人都到哪儿去了?”

    女生刚喝下一杯热水,疼痛舒缓了一些,但回答还是有点有气无力:“在音乐教室排练歌咏比赛曲目。”

    老师觉察出不应该留守教室的班长的异样:“你怎么没去?不舒服吗?”说着朝教室后面走来。

    “还好啦,吃坏东西,有点胃痛。”

    近了才看清女生在看书。“在看什么呐?”

    女生不好意思地笑笑:“。”

    “什么呀?”老师好像有点闲,好奇心较平日翻倍。

    “青春文学啦。说起来还是我们阳明一个已毕业的学姐写的。很好哦。”女生把封面翻过来给老师看,补充说明,“我敢说近十年的青春文学都没有写得比这更好的。”

    “夸张了吧。”老师笑了笑,从上衣口袋里取出老花镜,拿起书端详了一下封面:“有那么好么?借我看看吧。”

    女生眯起眼,嘴角牵出一个带着莫名其妙自豪感的弧度:“尽管拿去好了。但是要还哦。”

    [三]

    数学课上到一半,正昏昏欲睡,颜泽抽屉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放在桌面下一看,是贺新凉发来的短信。诧异地向右看,男生果然也拿着手机。

    搞什么?

    “胃痛好点了么?^___^”

    女生吃力地揿下不太灵敏的按钮:“好多啦。多谢你关心啊。”发送。

    半晌没有回应,余光瞥瞥,男生还把手机拿在手里没错。

    颜泽又发送了一条:“怎么了?”

    “正在悼念纯真友谊的流逝。才一天没打交道就变得这么生分。什么多谢啊?”这次是很快就回复过来了。

    女生难掩嘴角的笑意,“没有生分啊,只是心情不大好。郁闷我为什么没有超能力。”

    “你想要什么超能力啊??”

    “不知道。要么力气特别大,要么千里眼顺风耳,要么有铁头功隐身术,总之什么都可以,只要有个特长我就满足了。”

    “—____—|||大力士千里眼顺风耳……你要做葫芦娃么?不要吓人哦。”

    看见回复的女生“扑哧”一声笑出来。身边的季霄有点觉察,诧异地看来一眼。女生正襟危坐地同时看见新消息自动跳了出来:“节制!节制!”

    “搞笑的人是你吧。”

    “没有超能力有什么可郁闷的,那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都得郁闷死?”

    女生犹豫了足有半分钟,才发出一条:“如果,我是说如果,你非常非常地羡慕有特长的优秀人才,可是无论做出什么努力都达不到那种境界,怎么办?”

    回复很快就出现了:“还能怎么办?就继续羡慕呗。难道去找靡非斯特玩RPG?”

    颜泽看见短信的瞬间,突然听见讲台前老师的点名:“贺新凉,这道题你有什么想法?”

    呃——又来了!

    众所周知,贺新凉和季霄两人一向是数学老师的“救命稻草”。每次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不必怀疑,这位老师遇到无法解决难题的几率大得惊人),总是来这么一手:“XXX,这道题你有什么想法?”

    但今天这招似乎不灵。彻底不知道她在讲哪道题的贺新凉站起来抓住辅导书一阵乱翻。

    等待半天意识到得意门生也偶尔有走神状况的女老师温柔体贴地说道:“不要分心啊。先坐下吧。季霄,你有什么想法?”

    同桌的男生站起来顺利解决问题的同时,女生按下发送键。“什么靡非斯特?”

    贺新凉的回短信速度丝毫没有受老师影响:“小朋友,要多读书拓宽知识面啊~”虽然没有半点恶意,但却让女生脸红起来。

    其实,那种假设根本就不可能成立吧。

    贺新凉本身就是和夕夜一样的优秀人才,哪会有什么努力而达不到的境界?

    根本就和平庸的自己不是一类人,问了也是白问。

    [四]

    数学课后是两节连堂法语课。

    “昨天我被英语教研组拉去帮忙批改你们的期中考卷,”第一节课还差五分钟下课时,老师阖上教案开始跟大家聊天,“你们听力最后一题是不是有个空填dance?”

    学生们稍作回忆就立刻相继点头。

    “我批的那本考卷里有好几张写成D-A-N-S-E。我一看就知道是你们班人的卷子。我那个叫心痛啊。只好给你们叉叉,其实我知道你们是对的呀,只不过那是法语不是英语咯。”

    努力回忆起当时自己写的是dance还是danse的众人很快展现出了丰富多彩的表情变化。

    “啊啊啊啊,我写S了。”

    “欧耶,我没写错。”

    “你没写错么?看你两只眼睛距离那么远就知道你肯定写错了,别硬撑。”

    “你少打击我。”

    ……

    老师笑眯眯地用一句“以后可别把英语和法语搞混了”压住下课铃结束课程。再抬起头时叫住混乱中心的颜泽:“班长你来一下。”

    “明天会有法国兄弟学校的交流生到达,需要我们班接待。你趁现在统计一下有多少同学愿意在双休日带一个法国学生回家。主要是让他们体验一下中国家庭的生活,如果可以就带他们去著名景点观光。”

    女生点头的同时提出疑问:“B班也一样统计么?”

    “当然啦。”

    法语课,全班四十七个同学按学号单双分为了AB两个班级。这周轮到A班在中央大楼五层法语教室上中国老师的课,而B班留在原班级上外教的课,下周再换过来。

    犹豫着是否下楼去统计的颜泽很快被贺新凉拉住:“我帮你下去统计。你胃不舒服腿又没好。”

    “嗯。”

    “多谢”二字卡在喉咙里没出来。不必那么客气。

    颜泽递上的名单和贺新凉递上的名单摆在老师面前。

    “A班,7个人。B班,1、2、3……9个人。那么就一共是16个人。好的,我知道了。辛苦你们啦。”

    女生转过身准备回自己座位,却又突然停住回过头,再看一眼老师手里的B班名单:“老师,是不是一家只能接待一个法国学生?”

    “是啊,有什么问题么?”老师从名单上抬起头来。

    “那个,总共只能接待15人。”

    “诶?”

    女生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我和B班的顾夕夜,是一家。”

    [五]

    你往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出的距离那么漫长。

    漫长得似乎已经回不去了。

    中间的广袤地带,时光在黑暗中交错成荒芜的坟场。

    可是,却总有那样看不见摸不着的纤细丝线维系着你和她的关联。

    在同一片屋檐下,呼吸同样质感的空气,共同享有的东西多得连自己都数不全。

    不是相爱的姐妹,却是一直以陪衬者和被陪衬者身份相伴的“亲如姐妹”。

    是一家人。

    回顾制造胃痛的那顿午饭,和平时并没有任何不同。

    颜泽接过窗口里递出来的自己点的饭菜,收回放在打卡器上的饭卡,听见排在身后的夕夜一如既往的声音:“和她一样。”

    窗口里递出同样的饭菜。

    颜泽拿了两双筷子后四下张望一遍,用下巴示意靠近食堂侧门的两个空位:“坐那边吧。”

    不知不觉中,她对你的依赖竟累积到这般程度。

    傍晚的夕阳从窗外直接落入遍布皮肤的毛孔,照进流淌的温热血液,灰色的阴暗因子被冲散大半。一直紧绷的神经突然松下来,鼻子有点发酸。

    ——我和B班的顾夕夜,是一家。

    即使憎恶也无法割断的联系。

    ——和她一样。

    [六]

    虽然最后登记的名单上留下的是颜泽的名字,但实质上的接待者是夕夜。

    颜泽的法语水平还不足以使她能顺利听懂夕夜和Nathalie的对话。一头雾水的颜泽此刻才万分后悔没有像夕夜一样去上法语补习班。

    其实产生嫉妒心并不代表颜泽的本质有多坏,实在是有太多原本属于颜泽的东西最终的实际所有者变成了夕夜。

    像任何一个家境殷实的中产家庭独生子女一样,颜泽从小拥有得太多,从没考虑过哪样值得珍惜。在夕夜初二来到这个家之前,颜泽的钢琴完全就是一座闲置的木头。

    父母采取宽松式教育,并没有要求女生去考级,不希望她有压力。于是十几年来会弹的曲子始终没超过十首,到最后母亲居然被邻居善意地提了意见:“小泽不要总弹那两首呀,虽然不是噪音但也会听腻的咯。”

    而如今,母亲在被意外表扬“小泽最近水平进步好大啊,真不简单”时也只能更为尴尬地笑笑。

    “我生你的时候虽然条件不大好,但也保证了每天吃四个水煮蛋。”潜台词是明明营养跟上了可为什么你总在智力上比别人差一点。母亲对亲生女儿近半年的法语学习成果颇不满意。

    “就因为你吃多蛋白质,我才变成‘蛋白质’女生的。”颜泽扒进一口饭,闷声反驳道。

    Nathalie的中文水平也不敢恭维,看看颜泽又看看女主人,推了推身边的夕夜问了好长一串问题。夕夜听者逐渐笑起来,叽里咕噜解释半天,再转头对颜泽说:“她看你们俩表情以为你们为她的到来吵起架了。”

    颜泽立刻对Nathalie摆出一个灿烂无比的微笑:“怎么会呢?我们欢迎你还来不及。”

    夕夜只好又转过去对Nathalie传达欢迎辞。

    开了这个先河,接下去的局面就变成了夕夜的口译练习。

    整顿中饭以母亲的小声叹息告终。“你说你,学得同样久连人家夕夜一半都不如。说完笨猪傻驴就没词了。”

    颜泽一言不发离席进了房间。

    长期受到这种压抑,日积月累最后肯定会被实体化的怨念直接压死。

    好在颜泽有自我排解的方法,所以健康地生存至今。

    颜泽开启电脑连上宽带。登陆学校论坛,找到灌水版区,从主题为“顾夕夜是个贱货”的帖子开始看,津津有味、自得其乐。

    夕夜太优秀,嫉妒者绝不止颜泽一个。

    每次看完那些anti贴,心情就奇迹般的好起来。最喜欢的帖子并不是通篇对女生低俗的辱骂,而是像“顾夕夜的100大罪状”这类列举贴,从一到百,她惹恼其他人的行为一条一条与惹恼颜泽的吻合起来。找到了同盟。

    但是颜泽从来不会发帖加入这个同盟。对IP地址这类玄秘的互联网要素不够信任,总担心它会暴露自己的行踪与身份。事实也的确如此,即使隐身,论坛管理员也能查出来。

    至今还能够对她笑,能够和她聊天,能够与她形影不离扮演闺蜜,能够不对她采取迫害性的实际行动、只在被逼急了眼的情况下才稍作反击……依靠的全是这种方法。

    仅仅潜水看看,心情就拨云见日了。

    [七]

    周日按计划带Nathalie去知名景点闲逛,颜泽顺便在南京路买了一件新衣服,直接穿在身上,旧的那件被夕夜拎在手里。

    “下面去哪里?”

    颜泽抓抓脑袋:“去豫园吧。有吃有玩,中国风又比较浓。”

    是个很合理的提议。夕夜也赞成。

    颜泽还是上小学的时候去过豫园,当时家还在浦西,当时的南翔小笼对小学生还颇有吸引力。搬家后对这张“民族风”的牌逐渐失去兴趣,太过明目张胆地运用瓷器、玉器、手作刺绣这些元素就好像翻出家谱出来跟人炫耀“我是XXX第一百零八代孙”,并且随即掏出某物件:“这是我家传家宝,XX元卖给你”,同样拙劣。

    但却很能讨得外国友人欢心,尽管花五六百买到进价五六十的民族商品的总是他们。

    就在颜泽捉摸着中餐是该去法餐厅还是中餐厅吃的时候,身后突然飘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英语版本的“你想去中餐厅吃饭么?”

    女生迅速回头,果然!上海真的没什么地方值得观光:“新凉,你接待的是法国人不是美国人好吧?一点导游的职业精神都没有。”

    背对这边的男生转过身,随即露出欣喜的神色:“呀,又碰到一对。”

    “什么?”颜泽懵了。

    男生得意地用拇指指指店铺里面:“虽然事先没有约过,但全都巧遇了。”

    女生伸头往里看。比一般人闹腾两倍的年轻群体可不就是自己班上的接待者和法国来的被接待者么?里面的同学也发现了颜泽,发出一阵惊呼涌了出来。

    “好像是齐了吧。”颜泽点点脑袋,三十一个,“要不,我们在这里照张合照?”说着把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取下来。

    得到一致赞同。

    摆好POSE,颜泽站在最中间,女生们围在身边,外圈是男生们,最外面一圈是平均身高比中国学生高出一个头的法国交流生。

    咔嚓。

    “等一下等一下,新凉你在干嘛?还不快来拍照?”

    忙着帮外国友人付钱的男生这才跑向同伴身边,挤进画面。

    “不好意思,麻烦你再拍一张。”颜泽对乐于助人的路人甲笑得无比甜美。

    “没问题。”

    咔嚓。

    笑脸形成了定格。

    [八]

    因为接待事宜,被班导特许可以在家多待一个周日的晚上。

    周一大早,颜泽夕夜到达学校时顺便拿了已经洗好的照片。没报名接待的同学也很好奇,全都围在颜泽身边看照片。整个早自修变得闹腾腾。

    “啊,这两张洗重了。一样的。”

    颜泽瞥一眼,笑起来。是那两张集体照。“不是哦,你仔细看看,这一张多了什么?”指的是后面拍的那张。

    “诶?还有这种事?”女生群兴奋起来,单纯地观看照片活动变成了“大家来找茬”。

    “噢——!我发现啦!”

    的确很容易发现嘛。颜泽仰起头,却没有听见预料中的答案。

    女生指着照片得意地说:“这张多了垃圾桶!”

    颜泽一愣。仔细一看,果然,因为要容纳下贺新凉,整个镜头右移了一点,把人行道上的垃圾桶也捎带囊括进了画面。

    可是……难道垃圾桶比贺新凉更醒目么?

    颜泽把头埋在手臂上笑起来,重新仰起头时眼睛里都闪着泪,想穿过人群的缝隙去嘲笑一下旁边的男生,却发现对方正在补眠,已经做出的推搡动作没能刹住车。

    “什么事?”男生睡眼朦胧,如果不是皮肤本身黑的话,眼圈会更加明显。

    “啊,你昨晚忙着干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了?怎么精神这么差?”

    “比那还惨。偷鸡摸狗至少还有所得。”男生无奈得耸耸肩,“我是被没倒过时差来又过度浪漫的法国男人折腾到崩溃了。”

    “怎么?”

    “半夜三点跑到我房里来把我推醒,问我‘那女孩在哪里’。”

    “哪女孩?”

    “顾夕夜呗。白天见了一面,那家伙就开始一见钟情了。”

    “啊啊啊!法国男生对我们夕夜一见钟情了么?”身旁有女生插嘴。

    颜泽顺着声音往上看,目光最终落定在裴嘉莹同学中头奖一样兴奋的脸上,瞬间心脏麻痹。

    如预料的一样,第二节课间广播操回来,“顾夕夜被法国男生看中”的八卦已经传遍了一年级的每个角落,连女厕所排队的人都及时获知了讯息。

    “魅力真是太惊人了,一班那个女的。”

    议论声飘进正洗手的颜泽的耳廓。女生的注意力被转移,忘了关水。

    [九]

    这天中午,夕夜陪颜泽穿过中央大楼去教学楼的另一边找二班的班长。

    刚走到门口,教室里传出男生们一阵奇怪的起哄声。

    冬季的教室不通风,混浊的空气让颜泽微皱起眉头,推开门后隔了三四秒才对前排同学说:“找一下你们班班长。”

    伴随着气若游丝的“哦,你等等”一起扑面而来的是无数“顾夕夜诶”的窃窃私语。颜泽深吸一口气定定神,关上了门。

    其实没那么了不起吧?

    夕夜那接近西方人的面孔和如同3D人偶一样的身材本来就是讨外国人喜欢的类型,再说长成什么样也是妈妈的功劳。

    音色很棒、钢琴一流,也只不过是她众多特长里的一项。

    但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让全年级两次接受强大的视觉听觉冲击,夕夜已经成为了当之无愧的级花。甚至现在的知名度已经高涨到超越“双语班美少年双子星”的地步。

    在每天中午走向食堂的一路,颜泽也明显感觉到回头率的骤然上升,引人注目的当然不是自己。

    这让颜泽内心充满了烦躁感,嫉妒心理也蠢蠢欲动。

    可是说到底和她暗中做对的手段也就那么几种:不露声色地给她的人际关系设置障碍、有意无意散布一些关于她的负面消息、吃午饭时故意点她不怎么喜欢的芹菜。

    完全小儿科。

    对阻止夕夜在男生心目中的地位急速up没有任何帮助。

    虽然并没有谁冒失地跑到面前表白,但不可否认,她绝对是进入男生们梦境最频繁的女生。

    颜泽自己有时也觉得嫉妒是种阴暗又可耻心理。

    上周语文老师把借走的还来的时候,颜泽就深有体会。

    “觉得怎么样?”女生开心地期盼与自己统一战线上的崇拜。却得来——

    “一般般吧。没什么文化的人才写这种东西,我劝你还是少看。”阴阳怪气的腔调,说不出的酸。

    女生的笑容僵在脸上。

    嫉妒心。连老师也不能幸免。

    这位学姐写的比那些名校毕业生写的故弄玄虚的晦涩文字强多了。怎么能说“没什么文化”?

    你自己呢?

    上课就照本宣科,乏味得无异于催眠曲。也从不见你看什么“有文化的”名著。还好意思评价“一般般”!你自己写的东西呢?你自己区十佳教师的评选词都是找夕夜帮你写的吧?

    颜泽的拳头在冬季校服的口袋里被逐渐捏紧。

    刚进校时每个学生都被要求站在写着“今天我以阳明为荣,明天阳明以我为荣”的黑板前作自我介绍。我们的确以阳明为荣。可是作为阳明的教师,面对如此优秀的毕业生,却是这种阴阳怪气的态度。

    这种时候,不应该以拥有过这样优秀的学生为荣吗?

    这种时候,不应该以拥有这样优秀的朋友为荣吗?

    轮到自己去面对这种态度上的选择,就完全变了样。

    实在太差劲了。

    [十]

    如果说阳明中学是一所话题高中,那么话题集散地自然当数食堂。

    从食堂的“门面”开始,所有社团、学生组织的通知和海报都贴在宽阔的玻璃门上,活动频繁的时期,同一个位置重叠粘贴四五张也有可能。

    “电影社最新活动,由上海知名主持XX主演的青春偶像剧《XXXX》将于11月20日在演播厅点映。”

    “二年一班原创话剧《XXXX》圣诞夜演播厅倾情上映。”

    “喜报:热烈祝贺我校二年一班柳溪川同学获上海市作文竞赛一等奖。”

    “一年级优秀团员名单”

    “上海市交通大学自主招生选拔考试名单公示”

    ……

    获取以上信息之外,还能看见白板上原本的菜名被恶作剧的学生改得面目全非。“咕咾肉”变成“咕咾面粉”,“蚝油青菜”变成“蚝油青虫”。

    一笑而过后,速度和范围更魔高一丈的是口头传播。小道消息与饭菜气息一起弥漫在整个食堂的空气中,无孔不入。

    “听说了么?一年级出现了谜样的转学生。”

    转学生?排队时小道消息自动进耳的颜泽转头问夕夜:“高中怎么还会有转学生?何况是阳明这种市重点高中。”

    “所以你没听她们说‘谜样的转学生’么。”

    颜泽好奇心大增,竖起耳朵。

    “传说是要转进双语班呐。”

    女生惊异,怎么还神通广大到直接转入特色班?看来班里要加入新同学了。

    “从哪儿转来的啊?是因为品行不端被原校退学,还是被我们学校挖来的牛人?”

    “都不是哦。是留学生。”

    “哦——那就不奇怪了,外国人嘛,总是能享点特权。咱们学校人数最多的‘四大害’不就是阳明实验人、圣华实验人、韩国人、台湾人么。外国人占了一半。”

    “No!不是外国人。听说是法国英久私立高中的华人校花,上海本地人噢。”

    “啥?校花?你见过么?”

    “没。好像还没来报到……哎我要咖喱鸡、炒三鲜……”

    听到“校花”二字的颜泽比前面聊天的女生更加惊讶,迅速回头看向身后的夕夜。

    “怎么了?”女生诧异。

    颜泽笑着耸了一下肩:“有入侵者来挑战你的地位咯。”

    “我?”夕夜手指着自己的鼻尖,“什么地位?”

    “级花嘛。”

    “……谁说我是?”

    “你太没觉悟了吧。”颜泽无奈地上下打量一番这位除本人外公认的级花,“不过,排队时都在顺便背单词的家伙没觉悟我也不认为有什么反常。”

    根据阳明小道消息发布台的最新信息,一年级双语班即将转入女生一名,传说中的法国私立高中华人校花,关于相貌目前还没有来自目击者的直接反馈……

    等等!名字……怎么连名字都没流传开呢?这次阳明情报网的成绩实在大失水准。

    很期待呢。那位谜样的转学生。都想按下快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