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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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万福万寿园

    楚留香喜欢女人。

    女人都喜欢楚留香。

    所以有楚留香的地方,就不会没有女人。

    别人问他,对女人究竟有什麽秘诀,他总是笑笑。——他只能笑笑,因为,他自己也实在有点莫名其妙。他常在些莫名其妙情况下,认得一些很妙的女人。

    他认得沈珊姑时,沈珊姑刚从房上跳下来,手里拿着一把快刀,要杀他。认得秋雨素时,秋雨素正准备自杀。

    他在没有水的沙漠认得石观音,却是在水底下认得阴姬的。

    他认得宫南燕时,宫南燕正坐在他的椅子上,喝他的酒,认得石素云时,石素云正躺在别人的怀抱里。

    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认得东三娘,在死旁认得华真真。

    他认得琵琶公主时琵琶公主正在洗澡,认得金灵芝时,正在洗澡的却是自己。

    有时他自己想想这些事,自已都觉得好笑。

    但无论怎样说,最可笑最莫名其妙的,还要算是认得艾青那一次。

    他能够认得艾青,只因为艾青放了个屁。

    有很多人认为只有男人才放屁,这也许因为他们没有见过女人放屁。

    其实女人当然也放屁的。

    女人的生理构造和男人并没有什麽两样,有屁要放时,并不一定能忍住,因为有些屁来时就像血衣人的快剑,来时无影无踪,令人防不胜防。

    但世上有很多事都不公平,男人随便在什麽地方,随便放多少屁,都没有什麽太大的关系。

    女人若在大庭广众间放了个屁,那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了。传说以前曾经有个女人,只因在大庭广众间放了个屁,回去就自己找根绳子上吊了的。

    这种事虽不常有,但你却不能不信。

    春天。

    万福万寿园。

    万福万寿园里的春天也许比世上其他任何地方的春天都美得多,因为别的地方就算也有如此广大的庭园,也没有这麽多五色续纷的花,就算有这麽多花,也没有这麽多人,就算有这麽多人,也绝没有如此多彩多姿。

    尤其是在三月初七这一天。

    这天是金太夫人的八旬大寿。

    金太夫人也许可以说是世上最有福气的一位老太太了。

    别人就算能活到她这样的年纪,也没有这样荣华富贵,就算有这样的荣华富贵,也没有她这样多子多孙,就算有这麽多子孙,也不会像她这样,所有的子孙都能出人头地。

    最重要的是,金太夫人不但有福气。而且还懂得怎样去享福。金太夫人一共有十个儿子,九个女儿,八个女婿,三十九个孙儿孙女,再加上二十八个外孙。

    她的儿子和女婿有的是总镖头,有的是总捕头,有的是帮主,有的是掌门人,可说没有一个不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

    其中只有一个弃武修文已是金马玉堂,位居极品。还有一个出身军伍,正是当朝军功最盛的威武将军。

    她有九个女儿,却只有八个女婿,只因其中有-女儿已削发为尼,投入了峨嵋门下,承继了峨嵋苦恩大师的衣钵。

    她的孙女和外孙也大都已成名立身。

    她最小的一个孙女,就是金灵芝。

    金灵芝是同时认得楚留香和胡铁花的——他们正在澡堂里洗澡,她突然闯了进去。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这是个很奇特,很刺激的开始,但他们认得後共同经历的事却更奇特刺激。

    他们曾经躺在棺材里在大海上漂流,也曾在暗无天日的地狱中等死,他们遇到过用渔网从大海中捞起的美人鱼,也遇到过终生不见光明的蝙蝠人。

    总之他们是同生死,共患难的伙计,所以他们成了好朋友。

    胡铁花和金灵芝的交情更特不同。

    金老夫人的八旬大寿,他们当然不能不来,何况胡铁花的鼻子。

    早已嗅到万福万寿园容藏了二十年的好酒了。

    金灵芝坚决不要他用送札,只要他们答应一件事,不喝醉不准走。楚留香也要她答应一件事不能在别人面前说出他们的名字。胡铁花很守信。

    他已醉过三次,还没有走。

    他们初三就来了,现在是初七,来的客人更多,认得楚留香真面目的人却几乎连一个也没有。

    金灵芝也很守信。

    她并没有在任何人面前透露楚留香的身份。

    所以楚留香还可以舒舒服服的到处逛逛,他简直已逛得有点头晕,这地方实在太大,人实在太多。

    初七这天正午,所有的人都要到大庭去向金老太夫人拜寿,然後吃寿面。

    万福万寿园庭再大,也容纳不了这麽多人,所以客人只好分成三批,每一批都还是有很多人。

    楚留香是第三批。

    他本来是跟胡铁花一起从後园走出来的,走到一半,胡铁花忽然不见了。

    人这麽多,要找也没法子找。

    楚留香只有一个人去,他走进大庭时,人仿佛已少了一些,有的人已开始在吃寿面,有些女孩子从两根筷子间偷偷的瞟他。

    楚留香就算不是楚留香本人,也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

    他只有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的走到前面去拜寿。

    他并不是这麽规矩的人,但金太夫人正在笑迷迷的看着他——金灵芝在祖母面前从来不敢说谎的。

    金太夫人既然知道他是谁,在这麽样一位老太太面前,楚留香也只有尽力,作出规规矩矩的样子来。

    他实在被这位老太太看得有点头皮发炸。金太夫人在看着他的时候就像在看着未来的孙女婿似的。

    楚留香只希望她别要弄错了人。他硬着头皮走过去,仿佛觉得有个人走在他旁边,而且是个女人,一阵阵香气直往他鼻子钻。

    他真想回头看看。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噗——的一声。

    除了楚留香外,至少还有七八十个人也听到了这噗——的一声。

    第一、因为在金太夫人面前,大家都不敢放肆,所以寿堂里人虽多,却并不太吵。

    第二、因为这声音特别响。

    只要放过屁的人就都听得出这是放屁的声响。

    每个人都放过屁。

    这个屁除了特别响一点之外,也没有其他什麽特别的地方。

    只不过它实在不该在这时候放,不该在这地方放,更不该就在楚留香身边放。

    楚留香眼睛忍不住往旁边瞟了瞟,站在他身旁的果然是个女人。

    这女人不但很香,而且极美,很年轻。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因为这时已有七八十双眼睛向他这边看了过来,眼睛里带着点敬异,带着点好奇,也带着点讥笑之意。

    楚留香当然知道这屁不是他放的,但若不是他放的,就是这又香、又美、又年轻的女孩子放的。

    一个君子怎麽能让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承当放屁的罪名。

    尤其当这女孩子正可怜兮兮的瞧着他,向他求助的时候,就算不是君子,也会挺身而出的。

    楚留香虽没有当众说出屁是我放的这句话,但他脸上的确已作出放过屁的表情,而且让每个人能够看得出来。

    那女孩子看着他时,却好像正在看着一个从千军万马,刀山火海中,冒着九死一生,将她救出来的英雄似的。

    只要能被女孩子这麽瞧一眼这一点点牺牲又算什麽呢?

    为了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楚留香以前也不知做过多少比这次更牺牲惨重的事。

    为了救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你就算要楚留香独力去对付三只老虎,两只狮子,他也有勇气去。

    他对付过的人甚至比狮子老虎还可怕十倍。

    但他却实在没有勇气再坐下来吃寿面了,现在至少还有四五十双眼睛在看着他,其中至少有二十双是女孩子的眼睛。

    用最快的速度拜完了寿,他就溜了出去。

    院子里也有很多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有说有笑。

    这些人大都是武林中的知名人士,其中也有几个是楚留香认得的。

    他们都不认得楚留香,当然也不知道刚的事,但楚留香却总觉得有点虚,在大庭广众间放屁,毕竟不是件很光荣的事。

    所以只要别人一看他,他就想溜。

    他从前面的院子溜到花园,又从花园溜到後花园。

    他忽然发觉後面一直有个人在盯着他。

    他走到哪里,这人就跟到哪里,他停下来,这人也停下。

    他虽没有看见这人,却已感觉到。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在暗中盯住楚留香,而能不让他发觉的。

    楚留香故意做出一点也没有发觉的样子,施施然走过小桥。

    小桥在荷塘上,荷塘旁有座假山。

    他走到假山後,假山後总算没有人了,但这人居然还敢跟过来。

    脚步很轻,不懂得轻功的人脚步声总不会这麽轻。

    楚留香忽然回过头就看到了她。

    她穿着件淡青色的春衫,袖子窄窄的,式样时新,上面都镶着宝蓝色的花,配着修长可及地的宝蓝色百褶裙。

    楚留香对她第一眼印象是:这女孩子很懂得穿衣服,很懂得配颜色。她袅袅婷婷的站在假山旁,低着头,咬着嘴唇,一双纤纤玉手,正在轻轻拢着鬃边被春风吹乱了的头发。

    楚留香对她的第二个印象是:这女孩子的牙齿和手都很好看。她脸上带着红晕,色如朝霞,一双黑自分明的翦水双瞳,正在偷偷的瞟着楚留香。

    楚留香对她第三个印象是:这女孩全身上下都好看。其实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

    她就是刚在寿堂里站在他旁边的那女孩子。只不过楚留香刚才并没有看清楚她。

    在那麽多人面前,他实在不好意思看。

    现在他可以看了。

    能仔细欣赏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孩子,实在是种很大的拿受。

    那女孩子的脸更红了,突然一笑,嫣然道:我叫艾青。她第一句话就说出了自已的名字。

    楚留香倒也没有想到,但他却懂得,女孩子若肯在一个陌生人的男人面前说出自己的名字,至少就表示她对这男人并不讨厌。

    艾青低着头,道:刚若不是你,我……我简直非死不可。楚留香笑笑。

    只不过为了个屁,就要去死这种事实在不能理解。

    他只能笑笑。

    艾青又道救命之恩,我虽不敢言谢,但却不知该怎样报答你才好。她越说越严重了。

    楚留香只有笑道那只不过是件小事,怎能谈上救命之恩。艾青道:在你说来虽是小事,在我说来却是天大的事,你着不让我报答你,我……我……她忽然抬起头,脸上露出很坚决的表情道我就只好死在你面前。楚留香征住了。他做梦也想不到她会将这种事看得如此严重。

    艾青好像还怕他不相信,又补充着道我虽然是个女人,但也知道一个人若想在江湖中站住脚,做事就得要恩怨分明,我不喜欢人家欠我的情,也从不欠人家的,你若不让我报答你,就是看不起我,一个人若被人看不起,活着还有什麽意思?她本来好像很不会说话,很温柔,很害羞,但这番话却说得又响又脆,几乎有点像光棍的口气了。

    楚留香苦笑道:你想怎样报答我呢?

    艾青郑重地道:随便你要我怎样报答你,我都答应。她脸上又起了红晕,但眼睛却直视着楚留香,说话随声音中更带着种说不出的诱惑。

    大多数男人听了这种话,看到这种表情,都一定会认为这女孩子在勾引他了,因为男人多多少少都免不了有点自作多情。

    不明白她这意思的男人,若不是聪明得可怕,就是笨得要命。

    楚留香也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手摸着鼻子,忽然道,你若一定要报答我,就给我五百两银子吧。艾青好像吓了一跳,道你要什麽?

    楚留香道五百两银子,没有五百两,减为一半也好。艾青瞪大了眼睛,道你不要别的?

    楚留香叹道我是个穷人,什麽都不缺,就只缺点银子,何况,一个人若想报答别人,除了给他银子外,还有什麽其它更好的法子呢!艾青瞪着他,本来显得很惊讶,渐渐又变得很失望,嫣红的面颊也就渐渐变得有点发青,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想不到你这人竟是个呆子。楚留香眨眨跟,道我是不是要得太少了?是不是还可以多要些。艾青咬着嘴唇。道一个女人若想报答男人,其实还有种更好的法子,你难道不懂?楚留香摇头,道:我不懂。

    艾青跺了跺脚,道好,我就给你五百两。

    楚留香展颜笑道:多谢多谢。

    艾青道我现在没有带在身上,今天晚上三更,我送到这里来给你。说完了这句话,她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瞪了楚留香一眼,恨恨道:真是个呆子。楚留香望着她转过假山,终于忍不住笑了,面目仿佛越想越好笑。

    除了他之外,居然还有别人在笑,笑声如银铃,好像是从假山里面传出来的。

    楚留香倒真的吃了一惊,他真没有想到这假山是空的,而且里面还躲着人。

    一个人已从假山里探出头,还在笑个不停。

    楚留香也跟别的男人一样,喜欢将女人分门别类,只不过他分类的方法跟别的人多少有些不同,他将女人分成两种。一种爱哭,一种爱笑。

    爱笑的女人通常都会很美,笑得很好看,否则她也许就要选择哭了。

    楚留香看过许多很会笑的女人,但他却不能不承认,现在从假山里探出头来的女人,比大多数女人笑得好看得多。不但好看,而且好听。她的眼睛不大,笑的时候眯了起来,就好像一个弯弯的新月。楚留香本来喜欢眼睛大的女孩子,但现在却又不得不承认眼睛小的女孩子也有迷人之处,事实上,他简直从未看过这麽迷人的眼睛。他简直看得有点痴了。

    这女孩子吃吃笑道看来她说得一点也不错,原来你真是个呆子。楚留香眨眨眼,道呆子也没什麽不好,呆子至少不会偷听别人说话。这女孩子瞪眼道:谁偷听你们说话,我早就在这里了,谁叫你们要到这里的。楚留香道你好好的躲在假山洞里干什麽?

    这女孩子道:我高兴。

    天大的道理也抵不上高兴两个字。楚留香知道自己又遇上了个不讲理的女孩子了。

    他常常提醒自己,绝不要去惹任何一个女人,更不要跟女人争辩。

    你甚至可以打她,但绝不要跟她争辩。

    楚留香摸摸鼻子,笑笑,准备开步走,我惹不起你,总躲得起你吧。

    谁知这女孩子却忽然跳了起来,道喂,刚那小姑娘好橡是在勾引你,你知不知道?楚留香道:不知道。

    这女孩子道:她说的那些话,你难道真的一点也听不谨。楚留香道假的。

    这女孩子又笑了,道:原来你并不是呆子。楚留香道:我只不过不喜欢女人勾引我——我喜欢勾引女人。这女孩子瞟了他一眼,道:那麽,你为什麽不勾引我?楚留香终于也忍不住笑了,道:你怎麽知道我不想勾引你。这女孩子又道:那麽,你至少应该先问问我的芳名。楚留香道:请问芳名。

    这女孩子笑了笑道我叫张洁洁,弓长张,清洁的洁。楚留香道张洁洁……

    张洁洁道嗳,不敢当,怎麽一见面就叫我张姐姐呢!真是乖孩子。她话末说完,已笑得弯下了腰。楚留香简直有点要笑不出来了。他虽然并不时常吃豆腐,但被女人吃豆腐,倒还真是生平第一次。张洁洁不待楚留香回话,笑着又道:小弟弟,你叫姐姐干什麽呀?楚留香咽了口气道:原来你还是小孩子,只有小孩才喜欢占别人便宜。张洁洁眼波流动着,道你看我像小孩子?

    她不像。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并不是眼睛。

    楚留香乾咳了两声,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目光从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移开。

    张洁洁吃吃笑道:你为什麽不说话了呀?

    楚留香道:我不说话的时候,你最好小心些。张洁洁道:为什麽?

    楚留香道:因为我不动口的时候,就表示要动手了。他眼睛又在瞪着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好像真有点像要动手的样子。

    张洁洁不由自主伸手挡住,道:你敢楚留香张牙裂嘴,道:我不敢?他的手已开始动。

    张洁洁娇呼一声,掉头就跑,大叫道:原来你不是呆子,是色狼。楚留香看着她转过假山,刚松了口气,谁知她突然又行了过来,瞪眼道:小色狼,你听着,你既已勾引了我,若还敢跟那姓艾的小姑娘勾三搭四,小心我打破醋缸子。真动手的不是楚留香。而是她。她忽然始起手在楚留香头上重重敲一下,又一溜烟走了。

    楚留香一只手摸着头,一只手摸着鼻子,又好气,又好笑。但也不知为了什麽,心里倒真有点甜丝丝的。他并不是乡巴佬,但这样的女孩子,倒真还没有见过。

    见过这种女孩子的人,怕还没有几个。

    突听有人笑道:我听见有人骂色狼,就知道是你,你果然在这里。楚留香用不着看就知道是胡铁花来了。所以他根本没有看,都吸了口气,喃喃道:可惜,可惜啊!我真替你可惜。胡铁花征了证,道:可惜什麽?

    楚留香道可惜你痛失良机?

    胡铁花道:痛失良机?

    楚留香道:刚这里姐姐妹妹一大堆,谁叫你溜走了的。胡铁花道这麽样说来,好像我一走,你就交上了桃花运。楚留香道:好像是的。

    胡铁花忽又咽了口气。道:我别的不佩服你,只佩服你吹牛的本事……当然,你还有……放屁的本事。他大笑,接着道听说你刚放了个全世界最响的屁。楚留香悠然道:响屁人人会放,只不过各有巧妙不同而已。胡铁花道:什麽巧妙。

    楚留香道你若知道我那一屁放出了什麽来,你每天至少要放十个。胡铁花道:除了臭气,你还能放得出来什麽?楚留香谈谈道我知道你不信,但等到明天早上,你就会相信了。胡铁花忽然正色道:不能等。楚留香道:为什麽?

    胡铁花道:因为我们这就要走了,而且是非走不可。楚留香道;谁非走不可?

    胡铁花道;我们——我们的意思就是你和我。楚留香道:我们为什麽要走?

    胡铁花道:因为再不走立刻就要有麻烦上身。楚留香道:你是说,有人要找我们麻烦?

    胡铁花道:没有别人。只有一个人。

    楚留香道:谁?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金灵芝。

    楚留香笑了,道:她要找也是找你的麻烦,绝不会找到我头上来。胡铁花瞪眼道你难道不是我朋友?

    楚留香笑道:她要找你什麽麻烦?难道是想嫁给你。胡铁花立刻变得愁眉苦脸,吁了一口气,叹道:一点也不错。楚留香道;那麽岂非正好娶了她,你本来不是喜欢她的吗?胡铁花皱着眉道:本来的确是,但现在……楚留香道;现在她已喜欢你,所以你就不喜欢她了,是不是?胡铁花忽然一拍巴掌,道:我本来一直想不通为了什麽,被你一说,倒真提醒了我。楚留香叹道这本就是你的老毛病,你这毛病要到什麽时候才改得了?胡铁花怔了半晌,苦笑道就算我还喜欢她,可是你想想,我怎麽受得了她那些姑姑婶婶,叔叔伯伯?不说别的,就说磕头吧。楚留香道:磕头?

    胡铁花道我若娶金灵芝,岂非也变成了他们的晚辈,逢年过节,是不是要跟他们磕头,就算每一个人只磕一个头,我也要变成磕头虫了。他拼命搔头。道别的都能做,磕头虫是万万做不得的。楚留香忍不住笑道:你反正总找得出理由来为自己解释。楚留香道我不走行不行?

    胡铁花道不行。

    小酒铺,很小的酒铺。

    楚留香既不是个很节省的人,也不欣赏这种小酒铺,他到这小酒铺来,完全是因为胡铁花坚持要来。胡铁花认为这里比较安全,金灵芝就算要迫他,要找他,也不会到这种小酒铺来,她想不到他们会在这种地方喝酒。但这种小酒铺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这里至少很静,尤其到了夜深时非但没有别的客人,连店伙计都在打磕睡。

    楚留香不喜欢有别人在旁边听他们说话,更不喜欢别人看到胡铁花的醉样。

    胡铁花现在就算还没有喝酒,距离喝醉的时候也不太远了。

    他伏在桌上,一只手抓着酒壶,一只手抓着楚留香,喃喃道:你虽然是我的朋友,但是你并不了解我,一点也不了解,我的痛苦你根本一点也不知道。楚留香道:你痛苦?

    胡铁花道非但痛苦,而且痛苦得要命。

    楚留香笑笑,道我看不出你有什麽痛苦?

    胡铁花道金灵芝虽然有点任性,可是谁也不能不承认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人又长得漂亮……你不承认吗?楚留香道我承认。

    胡铁花把酒壶重重的往桌上一摔,道我放着那麽好的女孩子不要,放着那麽好的酒不喝,却要到这种鬼地方来喝这种马尿,我不痛苦谁痛苦?楚留香道:谁叫你来的?

    胡铁花手摸着鼻子,怔了半天,喃喃道:谁叫我来的?……好像是我自己……楚留香道:你自己要找罪受,怪得了谁?可是我……他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我这样一走。损失有多惨重。胡铁花忽然笑了,用力拍着他的肩,笑道这也只能怪你自己,谁叫你交我这朋友的。楚留香道:我自己。

    胡铁花拍手笑道;对了,这岂非也是你自己要找罪受?你能怪谁?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他用力拍着他的肩,笑道有道理,你说的为什麽总是这麽有道理的?他拍得更用力,胡铁花忽然从凳子上滑下去,坐在地上发了半天怔,喃喃道:他妈的,这凳子怎麽只有三只脚,难道存心想谋财害命。楚留香忍不住笑道说不定这是个黑店,而且早己看出你是个故意装穷的大财主。胡铁花想了想点头道嗯,有道理,只不过他们这次可看错人了,我身上别的没有,当票倒还有好几张。他忽然发现自己很幽默,很佩服自己,大笑了几声,才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眼睛发直,瞪着楚留香,皱眉道:你怎麽变成两个人了?楚留香道:因为我会分身术。

    胡铁花又想了想,摇头道也许因为你不是人,是个鬼。色鬼。他自己又大笑了几声,道听说只要我一走,你就会交桃花运,是不是?楚留香道;好像是的。

    胡铁花道:好,我给你个机会。

    他伸手又想去拍楚留香的肩,幸好楚留香这次已有防备,早就躲开了,他看着自己的手,喃喃道我怎麽多了只手,难道变成三只手了——难道我染上了你的毛病。这句话实在太幽默了,他更佩服自己,想不笑都不行。

    笑着笑着喉咙里忽然呃的一声,他皱起眉,低下头往地上看,像是要找什麽东西,看了半天,忽然躺了下去。

    楚留香这才急了,大声道不行你不能在这里睡?胡铁花格格笑道谁说不行,这张床虽然硬了些,但却大得很。他翻了个身,溜到桌子底,打鼾的声音就从鼻子底下传了出来。

    打磕睡的店伙计被惊醒了,还没有开口,楚留香已抛了锭银子过去,店伙计看看银子,又坐下去开始打磕睡了。

    楚留香实在懒得扛着个醉鬼在街上走,已准备在这里躲一夜,他用不着担心胡铁花会伤风,胡铁花睡在地上早就是家常便饭。

    他也没有向店伙解释,那锭银子已足够将他的意思解释得很明白,而且很有效。

    远处传来更鼓声。

    三更。

    楚留香叹了口气,这时候,他根本应该面对佳人的。

    他忽然看到个佳人走了进来。

    门上的八鬼门板已上起七鬼,任何人都该看出这地方打佯了,本不该还有客人进来的。

    就算还有半夜闯门的酒鬼,也不该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但现在却偏偏有个人进来了,进来的偏偏是个小姑娘。

    这酒铺虽小,却也有七八张桌子,全是空着的,这小姑娘就来喝酒,也不该坐到楚留香的位子上来。

    但她偏偏别的地方不坐,就要坐在楚留香对面。好像早已跟楚留香约好了的。

    她虽然也很年轻,很漂亮,但却绝不是艾青,不是张洁洁,不是金灵芝。也绝不是楚留香所认得的任何一个女孩子。

    楚留香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现在却不能不看她了。

    她瞪着眼,脸色有点发青,好像刚跟人呕过气,忽然伸手提起酒壶。

    酒壶当然是空的。

    放在胡铁花面前的酒壶怎麽会不空。

    这小姑娘皱了皱眉,忽然大声道店家,再送几斤酒来……送十斤酒来。店伙计早已在偷偷的看,看得眼睛发直,但手里却还摄着楚留香的银子。

    所以他就送了十斤洒来。

    桌上有个大碗,胡铁花喝酒总是用碗的。

    这小姑娘居然也用这大碗倒了碗酒,仰起脖子,咕都咕都,一口将一大碗全都喝了下去。

    楚留香一直在静静的看着,没有开口。

    他一向很沉得住气。

    但这小姑娘开始喝第二碗酒的时候,他却不能不开口了。

    对女孩子开口之前,他总是会先笑笑。

    他微笑着:这麽样喝酒,很快就会喝醉的。这小姑娘瞪眼道喝醉就喝醉,谁没有喝醉过?你没有喝醉过?楚留香道你看到桌底下那个人了麽?

    小姑娘道我不是瞎子。

    楚留香道你不怕变成他这样子,这样子可不好看。小姑娘道我不怕,我本来就想喝醉的,越醉越好。楚留香笑道你不怕我欺负你?

    小姑娘道我本来就是要让你欺负的,随便你怎麽欺负都行。这下子楚留香倒真征住了,不由自主伸手模了摸鼻子,呐呐道;你认得我?小姑娘道:不认得。

    楚留香道:我好像也没见过你。

    小姑娘道:你本来就没见过。

    楚留香柔声道:那麽你好好的一个人,为什麽要让人欺负呢?小姑娘道:因为我不是人。

    楚留香忍不住又笑了,道:不是人是什麽?小姑娘道:我是五百两银子。

    楚留香到底总算明白了,长长吐出口气,道是艾青叫你来的。小姑娘道她是我姐姐,我叫艾虹。

    楚留香道你姐姐呢?

    艾虹不说话,又明下一碗洒,忽然向楚留香笑了笑,道我长得好不好看?她笑得好像比姐姐更甜。

    楚留香只有点点头,道很好看。

    艾虹秋波一转道:我今年才十六岁,是不是还不算太老?二八的佳人一朵花,她正是花样的年华。

    楚留香只有摇摇头。道不老。

    艾虹挺起胸,道你当然也看得出我已不是小孩子了。楚留香不想看,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笑道我也不是瞎子。艾虹咬着嘴唇,忽又喝了碗酒。

    这碗酒喝下去,她脸上已起了红晕,红着脸道我还是处女,你信不信?楚留香本已不想喝酒的,但现在却立刻倒了碗酒喝下去。酒几乎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艾虹瞪着眼,道你若不信,可以检查。

    楚留香赶紧道我信,很信。

    艾虹道:像我这麽样一个人,值不值得五百两银子?楚留香道值,很值。

    艾虹道那麽你还找我姐姐干什麽?她岂非已将五百两银子还来了?楚留香道:她并不欠我的。

    艾虹道:她既然已答应了你,就要给你。她没有五百两银子,所以就要我来抵债,我们姐妹虽穷,却从不欠人的债。她眼圈似也有点红了,也不知是因为伤心,还是因为那第五碗酒。她已将第五碗酒喝了下去。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

    楚留香道;你回去吧,回去告诉你姐姐……艾虹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要我回去?

    楚留香点点头。

    艾虹脸色发青道你不要我?

    楚留香苦笑道你不是五百两银子。

    艾虹道:好。

    她忽然站起来,也不如从哪里拔出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心口上刺了下去。她是真刺的。

    楚留香若是别人,她现在已经死了。幸好楚留香不是别人她的手一动,楚留香己到了她身旁,她的刀刚刺下,楚留香已抓住她的手。

    她整个人忽然软了,软软的倒在楚留香怀里,另一只手勾住了楚留香的脖子,颤声道:我哪点不好?你为什麽不要我?楚留香的心也有点软了,道也许只因为你并不是自己愿意来的。艾虹道:谁说我不是自己愿意来的?若非我早就见过你,早巳看上了你,我怎麽肯来!她的身子又香又软,她呼吸温暖而芬芳。

    一个男人的怀里抱着这麽样一个女人,若还不动心,他一定不是真正的男人。

    楚留香是男人,一点也不假。

    艾虹在轻轻喘息,道带我走吧,我知道这附近有个地方。那地方没有别的人……她身子在楚留香怀抱中扭动,腿已弯曲。她弯曲着的腿忽然向前一踢。踢楚留香的腿。

    她踢得很轻,有很多女孩子在撒娇时,不但会拧人打人,也会踢人。

    被踢的男人非但不会觉得疼,还会觉得很开心。但这次楚留香却绝对不觉得开心。

    她的腿踢出来的时候,鞋底突然弹出段刀尖。

    她穿的是双粉红的鞋子,弹出的刀尖却是惨青色的,就像响尾蛇的牙齿那种颜色。

    刀尖很小,刺在人身上,最多包只不过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也不会很痛。

    响尾蛇若咬你一口,你也不会觉得很痛,你甚至永远不会有痛的感觉,永远不会有任何感觉。因为你很快就要死了。

    楚留香没有死。

    艾虹一脚踢出的时候,忽然有只手从桌子底下伸出来,抓住了她的脚。

    她又香又软的身子立刻变硬了。

    楚留香好像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他腿上面竟没有长眼睛。

    但他却忽然笑了,微笑着看着艾虹的脸,道:我们何必到别的地方去,这里就有张床。艾虹脸色已发青,却还是勉强笑道床在哪里?我怎麽看不见?楚留香道你现在就站在床上。

    他又笑了笑,道:所以你下次要踢人的时候最好先看清楚,是不是站在别人的床上。艾虹也叹了口气,道早知道这里有张床,我说不定已经躺下去了。突然有一个人在床底下笑道:你现在躺下来还来得及。艾虹眨眨眼,道你这朋友不规矩,非但调戏我,还拼命摸我的脚。楚留香笑道没关系,我早就将你的脚让给他了。我只管你的手,脚是他的。艾虹吃吃笑道:你这人倒真会换便宜自己先选了样香的,把臭的留给别人…她身子突然向後一跃,倒足而出,凌空一个翻身,已掠出门,楚留香最後看到她的一个赤脚。

    只听她笑声从门外传来道:你既然喜欢我的鞋子,就留给你作纪念吧。胡铁花慢慢的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手里还抓住只粉红色的鞋子。

    楚留香看着他,笑道:臭不臭?

    胡铁花把鞋子往他鼻子边伸过去,道你为什麽不自己闻闻。楚留香笑道这是她送给你的,应该留给你自己享受,你何必客气。胡铁花恨恨道我刚为什麽不让她踢你,像你这种人踢死一个少一个。他皱着眉,又道有时候我真不懂,你为什麽总是死不了,是不是因为你的运气特别好?楚留香笑道:也许只因为我很了解你,知道你喜欢摸女人的脚。胡铁花瞪着眼道你真的早就知道我醒了?

    楚留香道也许我运气真的比别人好。

    胡铁花瞪着他,瞪了很久很久,才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果然在交桃花运,而且是种很特别的桃花运。楚留香道是哪种?

    胡铁花道:要命的那种,一个人若交上这种桃花运,不出半个月,就得要送命。楚留香苦笑道、真有要命的桃花运?

    胡铁花正色道;当然有,而且这种桃花只要一来,你就连躲都躲不了。楚留香有个原则。他若知道一件事已躲不了的时候,他就不躲。

    等你要找他的时候,他往往已先来找你了。

    花园里很静。

    无论多热闹的宴会,都有散的时候。

    拜寿的贺客都已散了,他们在路途上,一定还在羡慕金太夫人的福气,也许甚至带着妒嫉。

    可是金太夫人自己呢?

    已经八十岁了,生命已到了尾声,说不尽的荣华富贵,转眼都要成空,就算还能再活三十年,但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早已过去,除了对往昔的回忆外,她还能真正享受到什麽?

    楚留香面对着寂寞的庭园,意兴忽然变萧索。

    既然到头来迟早总要幻梦成空,又何必去辛苦挣扎奋斗?但楚留香并不是个悲观消极的人,他懂得更多。

    生命的意义,本就在奋斗。

    他并不是定要等着享受奋斗的果实,奋斗的本身就是快乐,就是种享受,那已足够补偿一切。

    所以你耕耘时也用不着期待收获,只要你看到那些被你犁平了的土地,被你铲除了的乱石和莠草,你就会觉得汗并不是白流的。

    你就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只要你能证明你自己并不是没有用的人,你无论流多少汗,都已值得。

    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只有懂得达意义的人,才能真正享受生命,才能活得快乐。

    楚留香一直活得很快乐。

    他仰起头,长长吐出口气。

    一个人无论活多久。只要他的确有些事值得回忆,就不算白活。

    他已该满足。

    假山比别的地方更暗。

    楚留香远远就看到黑暗中有个人静静的站在那里。

    他走过去,这人背对着他身上的披风长可及地,柔软的头发从肩上披散下来,黑得像缎子。

    她仿佛根中没有感觉到有人走过来。

    她没有回头,只是冷冷道:你倒很守信。

    楚留香道我来迟了,可是我知道你一定还会等我的。她还是没有回头,冷笑道:你对自己倒是很有信心。楚留香淡淡笑,道:一个人若连自己都不信任,还能信任谁呢?她忽然笑了,慢慢的回头。

    楚留香怔住了。她笑容如春花绽放,她不是艾青。

    楚留香失声道张洁洁。

    张洁洁眨着眼,满天星斗都似已在她眼睛里。

    她媚然笑道:你为什麽一定要叫我姐姐,就算偶而叫我一声妹妹,我也不会生气的。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你在等我?张洁洁道:难道只有艾青一个能等你?我就不能等你。她又嫣然而笑,接着道有耐心的人才能等到收获,这句话你听过没有?楚留香道:听过。

    张洁洁道我比她有耐心。

    她凝视着楚留香,眼波朦胧,朦胧得像仿佛映在海水里的星光。

    楚留香道:你等了很久?

    张洁洁眼波流动,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刚有没有看到她?楚留香笑了,道:我并没有问,但你若要说,我就听。张洁洁道:我刚的确看到了她,而且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只不过……她眨眨眼,道:我不想告诉你。楚留香道:为什麽?

    这句话他本来不必问的,但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有时不得不装装傻。

    张洁洁的回答却令他觉得意外,甚至很吃惊。

    她说,我不想告诉你,因为我不愿看到你死。

    楚留香道你认为她要杀我?

    张治涪道你没有发觉,这两天好像忽然交了很多女孩。楚留香道是吗?

    张洁洁道你知不知道,交上桃花运的人,是要倒霉的。楚留香笑笑,道我相信有很多男人都希望倒这种霉。张洁洁道:你呢?

    楚留香道我是男人。

    张洁浩叹了口气,道:你一定耍找艾青?

    楚留香道:我跟她有约会。

    张洁洁盯着他,忽然向他走过来,拉开披风,用披风拥抱住他。

    楚留香没有动,却已可感觉到温暖光滑的肌肤颤栗。

    披风下好像已没有别的。

    除了她自己之外已没有别的。

    她轻轻在楚留香胸膛上磨擦,道你要我,还是要艾青。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聪明的女人不应该问这种话的。张洁洁道:我不聪明,痴情的女人都不聪明。楚留香道我却很守信。

    张洁洁道你不怕她杀你?

    楚留香沉默着,沉默就是答复。

    张洁洁忽然用力推开了他,立刻又用披风将自己裹住,裹得很紧。

    甚至连楚留香也不能不觉得有点失望。

    张洁洁瞪着他,瞪了很久,突然大声道:好,你死吧。楚留香淡淡笑道:到哪里去死?

    张洁洁咬着嘴唇,道:随便你到哪里去死?我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她忽然转身跑开了,只剩下楚留香一个人在黑暗中自己苦笑。

    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谁能了解她们的心?

    他听到风声,抬起头,忽然又看见张洁洁站在那里,脸上又带着春花般的笑,就好像刚什麽事都没有发生似的。

    她嫣然笑道:我喜欢守信的男人,只希望你不要觉得太聪明。张洁洁脉脉地凝注他,忽然抬手,向远方指了指,道她就在那里。她指着的地方,有一束灯光。她对艾青的行踪好像知道得很清楚。楚留香虽奇怪,却没有问,他一向很少探听别人的秘密。尤其是女人的秘密。张洁洁又道:你喜不喜欢戴耳环的女人?楚留香笑道那就要看她是谁了,有的女人戴不戴耳环都一样可爱。张洁洁道她戴耳环。

    楚留香道哦。

    张洁治缓缓道有些女人一戴上耳环就会变得很可怕了,你最好特别小心点。园中很暗,剩下的灯光已不多。

    这点灯光在园外。

    园外的山坡上,有三五间小屋,灯光透出窗外。

    艾青就住在小屋里?

    有些女人,戴上耳环,就会变得很可怕。

    这句话是不是另有深意?

    楚留香走上山坡,掠过花篱。

    他一向是个很有礼貌的人,进屋子之前,一定会先敲敲门。

    这次他的礼貌忽然不见了。

    他直接就推门走了进去,他立刻就看到了一双翠绿的耳环。

    艾青果然在小屋里。

    桌上的灯。她就坐在灯畔。耳上翠环在灯下莹莹发光。

    她看到楚留香走进来时,脸上并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只是冷冷道:你倒很守信。楚留香道我来迟了,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会等我的。艾青冷笑道你对自己倒很有信心。

    楚留香笑了,道一个人若连自己都不信任,还能信任谁呢?他笑,因为这的确是件很可笑的事。

    世上有很多种不同的女人,但这些不同的女人,对男人有些反应却几乎是完完全全一样的。所以有时她们往往会说出同样的话。

    所以男人也只有用同样的话来回答。

    艾青瞪着他,瞪了很久忽然笑了道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来。楚留香道哦?

    艾青道:因为我知道你这种男人是绝不肯放弃任何机会的。楚留香道你很了解我?

    艾青眨着眼,道:我也知道你要的并不是五百两银子,你故意那麽说只不过因为对我没把握,所以故意要试试我。她盯着楚留香,慢慢的接着道现在你已经用不着再试了,是吗?她盯着楚留香却始终不敢正眼。

    她坐在那里,的确坐的很规矩,神情也很正经,就像是一个规规矩矩坐在老师面前的小学生。

    她打扮得也很整齐,头发梳的一丝不乱,脸上脂粉不浓也不淡,甚至连耳环都戴得端端正正。

    可是她身上唯一穿戴着的,就是这对耳环。

    除了这对耳环外,再也没有别的。

    一个女人若是像初生婴儿般赤棵着站在你的面前,她的意思当然已很明确。

    艾青道你已用不着尝试,因为你也已该明白我的意思。不明白这意思的,除非是白痴。

    楚留香好像真的己变成白痴,摸了摸鼻子,道你是不是很热?艾青居然沉住了气,道:我很冷。

    楚留香道是呀。这种天气无论谁都不会觉得热的。艾青道连猪都不会觉得热。

    楚留香道对了你一定是想洗澡。

    艾青道:我已洗过。

    楚留香道:那麽……你是不是把衣服都送去洗了,没有衣服换?艾育瞪着他,真恨不得一拳将他满嘴的牙齿全都打出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若真的没有衣服换,我可以去找条裤子借给你,至少你妹妹的裤子你总能穿的。艾青好像很惊讶,道:我妹妹?

    楚留香道你想不到我已见过她?

    艾青道你几时见到她的?

    楚留香道刚。

    艾青道:那麽你刚一定见到了鬼,大头鬼。楚留香笑道她的头并不大,她就算是鬼,也不是大头鬼,是酒鬼。艾青忽然叫了起来,大声道无论位见到的是什麽鬼,反正绝不是我妹妹。楚留香道为什麽?

    艾青道我没有妹妹。

    楚留香皱眉道一个妹妹都没?

    艾青道:半个都没有。

    楚留香盯着她的眼睛,盯了很久。喃喃道:看来你并不像是说谎。艾青道:这种事我为什麽要说谎?

    楚留香道:也许因为你喜欢说谎,有些人说谎时中就看不出来的。艾青突然跳起来,一个耳光往楚留香脸上打了过来。

    她没有打着。

    楚留香已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眼睛开始移动,从她的脸,看到她的脚,又从她的脚,看到她的脸。

    这正是标准色鬼的看法。

    没有女人能受得了男人这样看的,就算穿着十七八件衣服的女人也受不了。

    艾青的身子开始往後缩,开始发抖。

    她没有被抓住的一只手也已没法子打人,因为这只手必须掩住身上一些不太好看的地方。

    楚留香的眼睛偏偏就要往这些地方看。

    艾青咬着牙,道你……你想怎麽样?

    这句话本来也用不着问的,但一个女人在男人的面前,有时也不得不装装傻。

    楚留香微笑道:我想你明白两件事。

    艾青道你……你说。

    楚留香道第一,我不是猪,是人,是男人。艾青眨着眼,道第二呢?

    她全身都害怕的样子,满腔都是害怕的表情,可是她的眼睛却不怕。

    她的眼睛里简直连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

    楚留香看着她的眼睛,又笑了,道:第二,我不是君子,你恰好也不是淑女。艾青脸上露出愤怒之色,但眼下却已开始在笑,咬着嘴唇道:我还知道一件事。楚留香道哦。

    艾青道:我知道你是个胆小表。

    楚留香笑道:你很快就会发觉自己错了,面且错得很厉害。艾青眼波流动,道难道你还敢对我怎麽样?楚留香道我不敢。

    他嘴里说不敢的时候他的手已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她整个人忽然全都软了,闭上眼睛轻轻的叹了口气,道我的确错了,你的确敢……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忽然觉得心往下沉,就好像忽然一脚踏空,就好像在噩梦中从很高的地方掉了下去一样。

    她立刻就发现这不是在做梦。因为她的人已从半空中重重的跌在地上,几乎跌晕了过去。

    等她眼睛里不冒金星的时候,就看到楚留香也正在看着她微笑说道你没有错,我的确不敢。艾青忽然跳起来,抓起凳子往楚留香砸过去。抓起茶杯往楚留香掷过去,她手边的每样东西都被她抓了起来,砸了过去。

    她砸过去的每样东西都被楚留香接住。

    直到没有东西可抓时,她就将自己的人往楚留香砸过去。

    楚留香接住了。

    他既不是猪,也不是神。

    他也跟别的男人一样,有时也禁不住诱惑,也会心动的。

    这一次他真的抱住了她。

    他忽然发觉,无论怎样,她都可以算得上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艾青轻轻的喘息,又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明白为什麽有很多人要杀你。楚留香道很多人?哪些人?

    艾青道别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个人。

    楚留香道淮?

    艾青道我。

    楚留香道你?你想杀我?

    艾青道否则我为什麽这样子勾引你,难道我是发了花痴?楚留香笑道:看来倒真有点像。

    艾青嘤咛一声,挣扎着要推开他,打他。

    她抓石动,也打不茁。

    楚留香很懒得怎麽样才能要女人推不开他的法子,各种法他都懂。

    艾青的呼吸更急促,忽然道小心我的耳环。楚留香道你的耳坏?

    艾青道:你不能碰它。

    楚留香道:为什麽。

    艾青道耳环里的毒针,你若想把它解下来,毒针就会弹入你的手。她咬着嘴唇,又道:男人跟女人好的时候,都喜欢把女人身上每样东西都拉下来的。是不是。是的,在这种时候,男人都希望她的女人身上连一样东西都没有,因为在这种时候,无论什麽东西都是多馀的,不但多馀,而且讨厌。

    楚留香看着她的耳环道:这里面的针很毒?艾青道每一根针上的毒,都可以毒死一条大象。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难怪有人告诉我,有的女人一戴耳环就变得很可怕。他不让艾青发问,先问道你既然要来杀我,为什麽又将这些事告诉我呢?艾青又闭上眼,幽幽的叹息,道:因为……因为什麽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因为我真的发了花痴。她的脸红了,红得那麽可爱。

    她的脸又红又烫,但鼻尖却是冰冷的。

    一个男人的嘴唇触及女人的鼻尖时,他若还不心动。那麽他简直连白痴都不是。

    他一定是块木头,死木头。

    楚留香不是死木头。

    冰冷的鼻尖上有一粒粒细小的汗珠,就像是花瓣上的露珠。

    露珠是甜的,甜,香。

    灯光昏黄,窗上已出现曙色,窗台上有一对翠绿的耳环。

    艾青静静的躺着,凝视着楚留香。

    他的了直而挺,就像是用一整块玉雕成的,他的眼睛清澈,宛如无邪的婴儿,他的嘴角向上显得自信而乐观。

    这实在是个可爱的男人,值得任何女人喜欢。

    现在他脸上带着种深思的表情,正专心的看着这对耳环。

    艾青解下这对耳环的时候,她自己的手也在不停的发抖。

    楚留香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很多杀人的法子,可是用耳环来杀人,倒的确很别致。他忽又笑了笑,道我若真的死了倒也有趣得很。艾青道:有趣?

    楚留香道:那我就一定是天下第一个被耳环杀死的人。艾青眨眨眼,道没有人告诉你,你现在也许已经是个死人。楚留香道:你认为这法子一定能杀得死我?艾青道:你想呢?

    楚留香笑笑,道以前有很多人想杀死我,他们用的都是自已认为一定能杀死我的法子。艾青道结果呢?

    楚留香道:至少我现在没有死。

    艾青凝视着他,脸忽然红了,咬着噶唇道:你的确没有死,我却差点死了。这是句能令任何男人听了都会自觉骄傲的话。

    楚留香却似没有所见,忽又问道这耳环是谁替你戴上的?艾青道你为什麽要问?

    楚留香道:因为替你戴耳环的人,就是真正想杀我的人。艾青道你想去找他?

    楚留香道:不想。

    艾青道:真的不想?

    楚留香道因为我不必去找他,他一定会来找我。艾青沉默着,终于点了点头,说道他也知道我未必能够杀得了你,所以除了我,一定还有许多的人。楚留香道是些什麽人?

    艾青道:女人。

    楚留香笑道他很信任女人?他认为女人比男人更懂得杀人?艾青道;也许那只不过他知道你的弱点。

    楚留香道:我的弱点?

    艾青嘴角带着笑,道江湖上人人都知道楚留香的弱点。楚香帅唯一的弱点就是女人,尤其是好看的女人。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原来你早已知道我是淮了。艾青道知道你的人不止我一个。

    楚留香叹道:但我却还不知道他是谁?为什麽要杀我?艾青瞪着他,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楚留香道:想死了。艾青笑笑,又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不应该告诉你,可是……她这句话没有说完。

    楚留香忽然抱着她滚了出去。

    一只手忽然由窗外仲进来,将窗台上的耳环向他们弹了过来。

    楚留香好像直在凝注着艾青,并没有往别的地方看。

    但他却看到了这双手。

    一只纤秀而美丽的手,指甲上还好像染着鲜艳的风仙花汁。

    鲜红曲指甲,翠绿的耳环。

    初升的阳光,谈谈的照在窗台上。

    在指尖弹出的那一瞬间,这一切本是幅美极了的图画。

    这也是幅杀人的图画。

    楚留香直滚到屋角,才敢回头。那只手还在窗台上,正在向他招手。

    楚留香身影已掠起,顺手捞起桌上的灯,向窗外掷出。他的人却已掠出门。

    门外没有人,那扇窗外也没有人。

    风吹着新绿的柳叶,淡谈的晨雾在柳叶间飘浮,一盏灯摆在窗下,正是楚留香刚掷出的灯。

    人呢?楚留香长长呼一口气,知道自己这次又遇着了个极可怕的对手。

    就在这时,前面的屋角後忽然又有只手伸出来,向他轻招。还是那只手,美丽而纤秀的手指,指尖鲜红。

    楚留香用最快的速度掠过去。他怀疑过很多的事,甚至怀疑过神,但却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轻功。

    从未有人怀疑过他的轻功。

    楚留香轻功无双,已是毫无疑问的事,但等他掠到屋後,人已不见了。

    屋後没有树,只有风,风吹过山坡。

    楚留香忽然觉得风很拎。

    这只手要杀的人不是我,是艾青。

    楚留香凌空翻身,箭一般窜回,门还是开着的,他掠进去。

    灯在桌上。

    赫然正是他刚掷出的那盏灯。

    只有灯,没有人。

    斜阳照着屋角,艾青不见了。

    风从门外吹入,更冷。

    楚留香的掌心渐渐潮湿。他眼角忽又瞥见同样的一只手。

    手在窗台上。

    还是那只手,指尖纤纤,指甲鲜红。

    楚留香箭一般窜过去,突然出手!

    这次他居然抓住了这只手,冰冷的手,一股寒意自指尖直透楚留香的心。

    他轻轻一拉就将这只手拉了起来。

    只有手,没有人。

    一只断手。

    被人齐腕砍断的,还在沁着血。

    等血滴干,这只手就渐渐苍白,渐渐乾瘪,就像是一朵鲜花突然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