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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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一线曙光

    掌声还未完,笑声已响起。

    掌声清脆,笑声更清脆。

    一个人随着笑声从车底下钻了以来,明朗的笑容,明朗的眼晴。

    一个明朗美丽,令人愉快的女人。虽然身上脸上都沾满了泥土,但看来还是不会让人觉得她有脏兮兮的样子。

    有种女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看来,都像是刚摘下的新鲜杨梅。张洁洁就是这种女人。

    她拍着手笑道楚香帅果然名不虚传。果然能骗死人不赔命。楚留香微笑着,弯腰鞠躬。

    张洁洁笑道所以无论年纪多大的女人,都千万不能听楚香帅的话,从八岁到八十岁的女人都不例外。楚留香道只有一个人例外。

    张洁洁道谁?

    楚留香道:你。

    张洁洁道:我?我为什麽是例外?

    楚留香笑道因为你若不骗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怎敢骗你?张洁洁嘟起嘴,道难道我骗过你?……骗你什麽?你说楚留香道:我说不出。张洁洁道:哼,我就知道你说不出。

    楚留香微笑道:骗了人之後,还能要人说不是,那才真的是本事。张洁洁瞪着他,眼圈几突然红了,然後眼泪就馒馒地流了下来。

    楚留香又有点奇怪了,忍不住道你在哭?

    张洁洁咬着牙。恨恨道:我伤心的时候就要哭难道这也犯法。楚留香道你伤心?伤心什麽?

    张洁治擦了擦眼泪大声道我看你中了别人的暗算,就马上躲到车底下,想等机会救你路上也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土,到头来又落得了什麽?她眼泪又开始往下摊,独抽泣泣的接着通你非但连一点感激我的意思都没有,反面要冷言冷语的来讽刺我。我……我怎麽能不伤心。她越说越伤心,索性真的哭了出来。

    楚留香征住了。他只知道她是个很会笑的女孩子,从汲有想到她也很会哭。

    在楚留香看来,女人的眼泪简直比蝙蝠公的暗器还可怕。

    无论多厉害的暗器,你至少还能够躲。女人的泪却连躲都躲不得无论多厉害的暗器,最多也只不过能在你身上打出几个洞来。女人的心眼泪却能将你的心滴碎。

    楚留香叹了口气,柔声道谁说我不感激你,我感激得要命。张洁洁道:那……你为利麽不说出牙。

    楚留香道:真正的感激是要藏在心里的,说出来就授意思了。张洁洁忍不住破涕为笑指着楚留香的鼻子,笑道:那老头子说的果然不错,你果然有张会骗女人的油嘴。楚留香道莫忘记老头子也是男人,男人说的话都是靠不住的。张洁洁笑道他的确是个老狐狸,而且武功也不弱。楚留香道但却还比不上那老太婆,所以也就难怪他要怕老婆,张洁洁道:你是不是也觉得那老太婆的点穴手法很高。楚留香道:若单以点穴的手法而论,她可以排在第五名之内。张洁洁道这麽说来,她就应该是个很有名的武林高手。张洁洁道别人都说楚香帅见识最广,想必早巳看出她的来历楚留香道没有。张洁洁道连你都看不出来……你再仔细想想看?楚留香道不必想,这夫妻两人无论是谁都不重要。张洁洁道为什麽?

    楚留香道因为他们以後想必已绝不会再来找我的麻烦了。张洁洁道重耍的是什麽呢?

    楚留香道重要的是,谁叫他们来的?那人在什麽地方?张洁洁道你刚为什麽不问他们为什麽脑随便便就放他们走了楚留香道:我若问他们,他们随随便便就会告诉我吗?张洁洁道不会。

    她想了想,又补充着道他们若是很容易就会泄露秘密的人,那人也就不会派他们来对付你了。楚留香笑道你倒真有和别的女人不同,你的头脑很清楚。张洁洁板着股道你是不是又想来拍我的马屁了,我可不像别人那麽容易上当。楚留香叹道你难道一定我骂你,才认为我说的是真话。张洁洁瞪了他一眼,道就算他们守口如瓶,你也应该有法子让他们开口的。楚留香苦笑道:这夫妻两人加起来至少有一百三四十岁,我难道还将他们吊起来拷问麽?张洁洁婿然道你虽然并不是什麽好东西,倒还不是这样的人她忽又叹了口气,道:现在他们既然已走了,看来我只好再跟你回去找我那朋友了。楚留香道:那倒用不着张洁洁蹬大了眼赌,道用不着?难道你已有法子找出那个人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虽然找不出,但却有人可以找得出。

    张洁洁的眼睛瞪得更大,道谁?

    楚留香的手往前面指道它。

    张洁洁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就看到了那只拉车的骡子。骡子正低着头在路旁啃草张洁洁哩防一声笑了道原来它也是你的朋友。楚留香道骡子至少有样好处,骡子不会说谎话的。张洁洁道但它也跟你样不会说人话楚留香道:它用不着说话。他忽又问道我若忽然走了,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会到什麽地方去呢?张洁洁征了征,道:随便哪里我都可以去,我至少有一两个地方可以去。楚留香道若是没有地方可去呢?

    张沽洁道:那麽我就回家。

    楚留香笑道:不错,你当然要回家,也一定认得路回家。他接着又道除了人之外,还有一种动物认得路回家。张洁洁道马。

    楚留香道不错,老马识途。你无论将马留在什麽地方,它都有法子找到路回家的。张洁洁笑道:那也许还是看他是公马?还是母马呢?楚留香道公马也只好回家,它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因为这世上还没有为马开妓院和酒铺。张洁洁的眼睛已渐渐亮了起来,道你是说…这头骡子也能找得到路回家?楚留香笑了笑,道:莫忘记骡子也有一半是马种,而且比马聪明。马妈妈?

    骡子在前面走,楚留香和张洁洁在後面跟着,走着定着,张洁洁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弯了腰。楚留香忍不住问道你在笑什麽?张洁洁道笑我自己。

    楚留香道:我倒猜不出你行什麽地方可笑的。张洁洁道我在笑我白己是个呆子。

    楚留香也笑了道你怎麽忽然变得如此谦虚起来了?张洁洁道我又不是呆子,为什麽要跟在一只骡子屁股后面走呢?楚留香道;那是因为我要找到这骡子的主人。张洁洁道你怎麽知道这骡子的主人就是那个要害你的人?楚留香道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要碰碰运气。张洁洁看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道:据说一个人若是交了挑花运,就定会倒霉的,我为什麽要陪着你去倒霉呢?她眨了眨眼,又道无论如何,至少我总没有害过你吧?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你的确没有。

    张洁洁道我是女的,你是男的,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你也总该听过?楚留香道:我的确听过。张洁洁道:所以你总不能拉住我,一定要我跟着你吧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的确不能。张洁洁嫣然道:既然如此,我就要走了,我可不愿意跟着一头骡子、一个呆子到处乱逛。她掐了拍楚留香的肩,又笑道:等你真的被人害死的时候,莫忘记通知我声,稳定会赶去替你烧根香的。最後一句话说完,她的人已在七八文外,又回头向楚留香摇了摇手,然後就突然不见了。

    楚留香忽然发现她的轻功很高,这世上假如只有一万个人,她也许比其他的九千九百九十八个人都高明得多,只有九千九百九十八个,因为其中还有个楚留香。但现在就连楚留香都已追不上她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若真的被人害死了,怎麽能去通知你呢?他发现这女孩子说的每句话好像全都是这样子的,半真半假,似是而非,教别人无论如何都猜不透她的用意她究竟是个怎麽样的人呢?对我究竟是什麽意思呢?若说她有恶意,她又的确没有害过楚留香,而且多多少少总还向楚留香透露一点秘密。

    她躲在车子底下,的确像是在等机会救楚留香的但不是她,楚留香又怎会坐上那辆堆满了筐筐的车子?又怎会上那一对老狐狸的当?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只希望自已莫要真的像她说得那麽倒霉,只希望这头骡子能帮帮他的忙,乖乖的回家,带他去见那个人。他实在想问问那个人,为什麽一心要杀他?

    叹然回了家,回到它的老家-源记骡马号。

    一家很大的骡马号,里面有各式各样的驴子、骡子、马。

    楚留香辛辛苦苦跟着他走了半天路。好歹真为的是要来看看它的驴爸爸和马妈妈。

    难道张洁洁早就猜到这种结果了?看来一个人若是跟着骡子走,的确不会有什麽结果的。

    骡子已摇着尾巴,得意洋洋的去找它的亲成朋友去了。

    楚留香却只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发征。

    过了很久,他才能笑得出,苦笑着喃喃道,这骡子一定也是头母的。骡马号的对面有家酒楼,五福楼。

    自己原来是个呆子。一个不折不扣的呆子。不错,他现在知道有个人想杀他。但他总算还是活着的。

    他既然想杀我,我为什麽不等他来杀我呢?我为什麽要辛辛苦苦的找他。楚留香喝下第六杯酒,喝得很快因为这酒并不是好酒。至少比他藏的酒要差多了。连骡子都懂得要回家我为什麽还要在外面穷泡呢?楚留香决定喝到第十二杯酒的时候就停止。

    先去找小胡,然后回家。

    家里不但有好酒在等着他,还有很多温柔可爱的人在等着他。

    他决定这一次定要在家里多呆阵子,好好休息,享受享受。

    他的确需要享受享受了。

    石观音,无花,水母阴姬,画眉鸟,南宫灵,薛衣人,薛宝宝,枯梅大师,蝙蝠公子……

    这些人简直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楚留香若不是靠着运气帮忙,现在说不定已死了七八次。

    他一开始想到以前的事,就不由自主想了。

    我可以不管别的事情,但总不能看着她为我而死吧。他心里忽然又有个阴影。还是那只手的阴影。

    忽然间,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伸到他面前。

    一只很美丽的手,五指纤纤,柔若无骨,慢慢的提起了楚留香桌上的酒壶。

    酒杯已空了。

    楚留香没有抬头,只是看着洒壶里慢慢流出来,注满了酒杯。

    酒杯又空了。

    楚留香还是没有抬头。

    他已看见了一套水红色的衫裙,已闻到了一般熟悉的香气。这已是够让他认出来的人是谁了。

    艾虹。

    楚留香实在没有想到她还会出现,忽然笑了笑道你已换了双鞋子。裙子垂了下去,轻轻提起了双脚,露出一双样子做得很秀气的绿花鞋,鞋底簿而柔软。这种薄的鞋底,里面是绝对藏不下暗器的。

    楚留香点点头,笑道很漂亮,这才是女孩子们应该穿的鞋子。跑堂的店伙已摆上了副杯筏。

    楚留香道:你既然来了,为什麽不座下喝两杯呢?艾虹坐了下来。

    楚留香这才发现,她脸色变得比上次苍白了许多,神情看来也变得忧郁了些,连嘴角上那种俏皮的甜笑都看不见了,老是紧锁着眉尖,仿佛有很重的心事。

    少女们就是多愁善感的,谁没有心事呢?但艾虹看来却不像是多愁善感的那种女孩子。

    楚留香为她勘了杯酒,笑道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那双鞋子?鞋子还在桌底下的我那位朋友的手里我随时都可以夫替你要回来。艾虹垂下头,仿佛很不安。

    楚留香又笑道你放心,我那朋友虽然很喜欢你的鞋子,但这鞋子并没有藏在桌底下。艾虹咬着嘴唇,终于将面前的一杯酒赐了下去。

    楚留香用她的筏子挟了块炸鸡,送到她面前的油碟里,道:空着肚子喝酒最容易醉,这里的茶做得还不错,你先尝尝。艾虹忽然始起头,凝视着他,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优郁和不安,像她这麽样的女孩子,本不该如此痛苦的。

    楚留香把筷子送到她手上,柔声道你光吃点东西,我再赔你喝酒好不好?艾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和女人说话都是这麽温柔的吗?艾虹道我是个怎麽的女人?

    楚留香没有回答只是用鉴赏的目光注视着她。

    这种眼光往往比赞美的话都能令女孩子开心。

    但艾虹的眼圈反而红了显得更伤感,垂首道我不是艾青的妹妹,楚留香道:我知道。艾虹道我骗了你,又想念你,我根本就是个很坏的女人,你本来用不着对我这麽容气。楚留香微笑道以前的事我早就忘了,因为我知道那绝不是你自己的意思。他忽然发现件很奇怪的事,艾虹的左手直藏在衣的里,连抬都没有抬起来过,艾虹道:若是我自己的意思呢?楚留香柔声道:就算是你自己的意思。我也不怪你,像你这麽天真美丽的女孩子,无论做什麽事,别人都可以原谅的。他忽然抬起艾虹的左手。艾虹的脸色立刻变了,变得更苍白。楚留香的脸色也变了。

    袖子里空着一截,艾虹已少了一只手。

    楚留香现在总算己知道窗台上那只手是谁的了。

    年轻的女孩子,往往将自己的外貌看得比性命还重,就算手上有个伤疤,已是非常痛苦的事,何况少了一只手呢?

    楚留香不但同情,而且也不禁为她伤感。

    他的确早巳原谅了她。

    她若是躲着他,又被他找着,或者看见他的时候,还是那种觉得男人都是笨蛋的样子,那情况也许就不同了。

    但一个可怜巴巴,满怀忧郁的女孩子,自动来找他,替他倒酒,那麽她无论对他做过什麽事,他都绝不会放在心上的。

    楚留香总是很快就会忘记别人犯过错,却忘不了任何人的好处,所以,他不但一定活得比较快乐,也定活得比较长。

    心里没有仇恨的人,日子总是好过些的。

    过了很久,楚留香才轻轻叹息了一声叹然道就因为你没有杀死我,所以她们才这麽样对你?艾虹垂着头,什麽都没有说,眼泪却己滴滴落在面前的酒杯里。

    楚留香道这件事是谁做的呢?

    艾虹用力咬着嘴唇仿佛生伯自己说出了心里的秘密。

    楚留香道你到现在还不敢说?你为什麽要如此怕她?艾虹的确怕。

    她看来不但痛苦,而且恐惧,恐惧得全身都在不停的发抖。

    那人不但砍断了她一只手。顾然还随时都可能要她的命。

    楚留香简直想不出有人能对这麽今年轻的女孩子如此残忍,但若非为了他,艾虹也不能遭遇到这种不幸。

    他忽然觉得很愤怒。

    楚留香一向很少动怒因为怒气总容易影响人的判断力,发怒的人总是最容易做错事。

    但他毕竟是人,也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何况现在正是他心情不太好,情绪不太稳定的时候。

    他早巳将回家享受这件事忘了,忽然站起来,道:你在这里坐一坐,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的。艾虹点点头,目光温柔的望着他,仿佛已将他看成自已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她这次来,除了要楚留香谅解外,或许也因为她已感觉到自己的孤独无的。

    楚留香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有件事他非做不可。

    看来总不像做其他生意的那些人那麽和气。

    楚留香刚走过去放有样子并不太友善的伙计迎了上来道:客官是想来挑匹马?还是买骡子?我们这里卖的保证都是最好的脚这句话说得总算还很客气。楚留香道。我只不过想来打听点消息。听到并不是生意上门,连客气都不必客气。伙计冷冷道:我们这里只有畜牲的消息,没有人的消息。楚留香笑了笑。道:我正是想来打听有关头骡子的事。伙计冷眼打量着他,总算忍住没有说出难听话来。

    楚留香道:刚才有没有人谁的骡子跑进来,你看见了没有?伙计道;怎麽刚才骡子难道是你的?

    楚留香道:不是我的,是你的。

    伙计的脸色这才稍为好看了些,道:既然是我们的,你还问什麽?楚留香道:但这头骡子当然已被你们卖出去过一次,我只是愿问问是谁买的。伙计的手忽然向前指,道你看见了麽,这里有多少骡子?楚留香看见了,後面棚里的骡子的确很多。

    伙计道,骡子不像人。人有的丑,有的骡子长得全是一样的,我们一天也不知要卖出多少头骡子,怎知道哪头骡子是卖给谁的?伙调满脸不耐烦的样子,显然已准备结束这次谈话了。

    楚留香只好使出了他最後的一种武器,也是最厉害的一种。

    你就算用这样东西把别人的头打出个洞来,那人说不定还要笑眯眯的谢谢你——除了银子外,还有什麽东西能有这麽大的魔力。

    伙计的样子立刻友善多了,笑道:我再去替你查查看,那骡子身上若是刻了标记,也许就能查出他以前的买主是谁了。骡子身上没有烙标记全身上下油光水滑,简直连一根杂毛都没有,楚留香叹了口气,已准备放弃这条绳索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旬这头骡子就是刚自已从外面跟进来的?伙计笑道我虽分不出骡於是丑是俊,但一头骡子是好是坏,我能看得出来的,像这个骡子,我在半里路外都能认得出来。楚留香道这头骡子很多钱?

    伙计道非常不错,千头骡子里,也未必能找得出一头这麽好的骡子来,所以……所以下面忽然没有了,眼睛却在看着楚留香的手。

    楚留香的手一向很少令人失望的。

    所以这伙计才又接着说了下去,跟笑道:这麽好的牲口,我们通常只卖给老主顾。楚留香的眼睛亮了,立刻问道你们这里的老主顾多不多。伙计笑道:这麽大的字号,若没有十来个老主顾,怎麽撑得住。他接着又道:橡万盛、飞龙、镇远这几家大镊局就都是我们的老主顾,但最大的主顾还得算是万福万寿园金家。楚留香道:金家的牲门也是从这里买的?

    伙计道。每次我们从关外进牲口来,总是让金家少爷小姐们来先挑好的……楚留香动容道这头骡子是不是金家买去的?你能不能确定?伙计点点头,道别的牲口上定都烙着标记,为的是怕牲口走失,但金家财雄势大,莫说根本没有人敢动他们的一草一木,就算真的丢了几头牲口,他们也根本不在乎。楚留香道所以只有他们家的牲口身上没有烙标记,是不是。伙计道:以我看这头骡子,八成是他们家丢的了。楚留香怔住了。

    有些事本是他做梦都不会去想的但现在却已想到了。

    他这次到这里来,岂非只有金家的人才知道他的行动?

    这件事一开始岂非就是夜金家发生的?

    何况除了金家外,附近根本就没有别的人能动用这麽大的力量,指挥这麽多高手,布下这麽多圈套。

    至少楚留香还没有听说附近有力量这麽大的人物。

    但金家为什麽要杀楚留香呢?

    楚留香非但是金灵芝的朋友,而且还帮过她的忙,救的过她的愈。

    只不过金家的人口实在太多,份子难免复杂,其中也说不定会有楚留香昔日的冤家对头,连金灵芝都不知道。

    可是据金灵芝说,她只将楚留香的行踪告诉了金老太太一个人,就连她那些兄弟叙伯们,都不知至楚留香此次来拜寿的容。

    难道金灵芝在说谎?

    难道这件事的主谋会是金太夫人?

    楚留香的心乱极了,越想越乱,过了很久都不能冷静下来。

    若是被敌人暗算,他永远都最能保持冷静。

    但被朋友暗算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伙计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哺璃道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敢做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楚留香听的。

    这里根本没有别的人,楚留香不得不问一旬:什麽事?伙计道绑架。

    楚留香紧皱眉头道:绑架?什麽人绑架?绑谁的架伙计叹道。几条彪形大汉绑一个小姑娘的架,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就把人家从对面那酒楼里绑出来,架上了马车,街上这麽多人,竞选一个敢伸手管闲事的都没有。楚留香动容道:是个什麽样的小姑娘?

    伙计道一个很标致的小姑娘,穿着好像是一身红衣裳……他还想往下再说,只可惜说话的对象又忽然不见了。

    楚留香已行了过去。

    他行动虽快却还是慢了一步,既没有看见那些彪形大汉,也没有看贴那辆马车只看见一个卖水果的小贩在满地核桃,嘴里骂不绝口,还有个小孩望在地上被打碎的油瓶和鸡蛋号陶大哭。

    远处尘土扬起,隐隐还可以听到车辆马嘶声。

    核桃和鸡蛋想必都是被那辆马车撞的。

    对面有个人,正牵着匹马往骡马号里走过来楚留香顺手摸出锭金子,冲过去塞在这人手里人已跳上了马背。

    这人还没有弄清楚是怎麽回事楚留香已打马扬尘而去。

    他做事一向最讲究效率,从不说废话认不做拖泥带水的事。

    所以他若真的想要一样东西,你除了给他之外,简直没别办法,江湖中人人都谨得如何去选择马,因为大家都知道一匹好马不但平时能做做很好的伴侣。而且往往能在最危险的时候救你的命。

    马若也能选择骑马的人,定就会选泽楚留香。

    楚留香骑术并不能算是最高的,他骑马的时候并不多。

    但是他的身子很轻,轻得几乎可以让马感觉不出背上骑着人。

    而且他很少用鞭子。

    无论对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他都不原用暴力。

    没有人比他更丑恨暴力。

    所以这虽然并不是匹很好的马,但现在还是跑得很快。

    楚留香轻飘飘的贴在马背上,全身似已成为这匹马的部份。

    所以这匹马奔跑的时候,简直就跟没有骑它的时候速度一样。

    按理说,以这种速度应与很抉就能追上前面的马车了。

    一匹马拖着辆车子,车上还有好几个人,无论多快的马,速度都会比平时慢很多的。

    只可惜世上的很多事都不太讲理。

    楚留香追了半天非但没有追上那辆马车,连马车扬起的尘土都日色偏西。

    大路在这里分开,前面的路一条向左,一条向右。

    楚留香在三岔路口停下。路旁有树,最大的棵树下有个卖酒的小摊子。

    因为这时候只有个人在这里歇脚喝酒,卖酒的却是夫妻两个人老扳子里牵着骡子,背上还背着个孩子。

    丈夫已有几十岁了,太太年纪却还很年轻。

    所以文夫有点怕太太。

    所以丈夫在抱孩子太太却只是在旁坐着。

    楚留香一下了马,老板娘就站了起来,带着笑道客宫可是要喝魏酒,上好的竹时青。她笑得伤拂很甜,长得还不难看-也许这就是文夫怕她的最大原因。

    楚留香却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

    第一,他从没有看别人太太的习惯。

    第二,交了两天桃花运,他已几乎送了命,现在只要是女人。他就看着有点害怕。

    他故意去看那老板,道好,有酒就来碗。

    老板娘道:切点卤菜怎麽样?牛肉还是早上才卤的。楚留香道好,就是牛肉。

    老板娘道华厅?还是厅?

    楚留香道随便。

    他有很好的习惯他从不跟任何女人计较争辩,於是老板娘笑得更甜,忙着切肉倒酒。

    的确是竹时青,但看来却像是黄泥巴。

    肉最少已卤了三天。

    楚留香还是不计较,更不争辩。

    因为他不是来喝酒的。

    他还是看石船老板,通刚有马车中走过,你们看见了吗?老板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他老婆喜欢说话,尤其喜欢跟又年青、又阔气的客人说话。

    他也知道话说的越多,小账越多。

    老板娘邀这里每天都有很多辆马车经过,却不知客官要找的那辆马车是什麽样子?这下子倒把楚留香问注了,他根本连那辆车的影子都没看见。

    老板娘眨眨眼,又道刚倒是有辆马车奔丧似的赶了过去,就好像家里刚死了人,赶回去收尸似的,连酒都投有停下来喝一杯。楚留香眼睛亮了道对,就是那辆,却不知往那条路上去了?老板娘沉思着,道那好像是有两匹马拉的黑漆马车,好像是往左边去了………她列瞪一笑,又道:客官为什麽不光坐下来喝酒,等我再好好的想想。看来这老板娘拉生意的法子并不是酒和牛肉,而是她的笑。

    她这法子一向很不错。

    只可借这次却不太灵了,她笑得最甜的时候,楚留香连人带马都已到了两三丈开外,只留下一小锭银子下来。他已不想叫任何女人对他的印象太好。

    老板娘咬着嘴唇,恨恨道:原来又是个奔丧的,赶着去送死麽?黄昏,黄昏後。道路越来越崎蛆,越来越难走,仿佛又进入山区。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林木额面茂密,连星光月色都看不见。

    楚留香忽然发现自己迷了路,他不知道这里是什麽地方,也不知道这条路是通到那里去的。

    更糟的是,上午吃的那点东西早已消化得干乾净净,现在肚于空得简直就像是胡铁花的口袋。

    现在就算原路退回也来不及了,这条路上唯一有东西的地方就是三岔路口上那小酒摊子。

    从这里走回去至少要一个半时辰。

    楚留香叹了口气,已开始对那比石头还砸的卤牛肉怀念起来,看看漆黑的树影,阴森森的山石,听着远处凉凉的风声,清清的流水声……

    他觉得自己实在倒霉透顶。

    但最倒霉的人当然还不是他,艾虹就比他还要倒霉得多。

    她已少了一只手,又被人绑架,也不知是谁绑架走了她,更不知被绑到什麽地方去了。

    还有艾青。

    艾青的遭遇也许更悲掺。

    楚留香摸了模鼻子,自已苦笑。

    他忽然发现自已也是个祸水,对他好的女孩于很少有不倒霉的。

    流水声在风中听来,就好像是那些女孩子们哀哭声。

    楚留香轻抚着马绢,喃喃道:看样子你也累了,不如先去喝口水吧。他走到泉水旁,就看到小桥旁那小小人家。

    小桥,流水,人家。

    这本是幅很美,很有诗意的图画。

    只可惜楚留香现在该一点诗意都汲有,此刻在他眼看来,世上最美丽的图画也比不上一碗红烧肉那麽动人。

    低低的竹田上爬着一架紫藤花,昏黄的窗帘里还有灯光透出来。风中除了花的香气外,好像还有藏花烛魏蛋脑香气,除了流水声外,又多了一种声音。楚留香肚子里的声音,他下了马,硬着头皮去敲门。

    应门的是个又瘦又矮的小老头子先不开门,只是躲在门後上上下下打量着楚留香,那眼色脱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予。

    楚留香唱了个肥诺,跟笑道:在下错过宿头,不知是否能在老丈处借宿宵明晨早上路,自当重重酬谢。这句话,好像是他小时在一个说书先生嘴里听到的,此刻居然说得很流利,而且看来仿佛很有效。

    他觉得自己的记亿力实在不错。

    这句话果然有效,因为门已开了。

    这小老头其实不老,只有五十多岁,头发胡子都没有了。

    他叫卜担夫,是个砍柴的樵夫,有时也打几只野鸡换酒喝。

    今天他刚巧打了几只兔子,所以晚上在喝酒,他酒喝得馒,菜吃得快,所以又叫他女人炒蛋加菜。

    他笑着道:也许就因为喝下酒,所以才有胆子去开门,否则三更半夜里,我怎麽肯随便就把陌生人放进来。楚留香只有听着,只有点头。

    卜担夫又笑道:我这里虽没有什麽值钱的东西怕被人抢,却有个漂亮女儿。楚留香开始有点笑不出了。

    现在他什麽都不伯,就只怕漂亮的女人。

    有人跟酒,就喝得快了些。

    酒一喝多,豪气就来了。

    卜担夫脸已发白,大声道:女儿,快去把那半只兔子也拿来下酒。里面的屋子里就传来带着三分埋怨,七分抗议的声音,道:那半只兔子你老人家不是要等到明天晚饭吃的麽?卜担夫笑着道:小气鬼,不怕客人听了笑话淄出来,也不必切了,我们就撕着吃。他又摇头笑道我这女儿叫阿鹃,什麽都好,就是没见过世面,我真担心她将来嫁不出。楚留香连头部不敢点了,听到小姑娘要嫁人的事,他哪里还敢答腔。

    一个布衣粗裙,不着指粉的少女上端了个莱碗走出来,低着头。

    噘着嘴,重重的把碗往桌上搁,报头就走。

    楚留香虽然不敢多看,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

    卜担夫并没有吹他的女儿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只不过脸色好像特别苍白。

    害羞的女孩子大多是这样子的。

    她既不敢见人,当然也就见不到阳光。

    楚留香转过头,才发现卜担夫也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眼睛里伤沸带着种不怀好意的微笑,笑问道你看我这女儿怎麽样?人家既已问了出来。你想不回答也不行。

    楚留香模了摸鼻子,笑道老丈只管放心,令檀一定能嫁得出去,卜担夫道:若嫁不出去呢,你娶她楚留香又不敢答腔了,只恨自己为什麽要多话。

    卜担夫大笑,道看来你倒是老实人,不像别的小伙子那麽油嘴滑舌,来,我敬你一杯,这年头像你这麽老实的小伙子已不多了。卜担夫醉了。一个人竟敢跟楚留香拼酒,想不醉也不行。看来你倒是个老实人…。这年头像你这麽老实的小伙子已不多。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他有时被人称作大侠,有时被人看作强盗,有时被人看作君子,有时被人看作流氓。但被人看作个老实人,这倒还是平生第一跳。

    他若知道我究竟有多老实,一定会吓得跳起来三丈高。楚留香微笑着躺了下去。

    倒在稻草上。

    这种人家当然不会有客房,所以他也只好在堆柴的边方将就一夜。无论如何,这地方总有个屋顶,总比陋夜露天里好。

    他若知道这里会遇到什麽事,宁可睡在阴沟里也不愿睡在这里夜已深,因为累得很。

    深山里那种总带着几分凄凉的静寂,绝不是红尘中人能想得到的。

    虽然有风在吹,吹得树不停响,但也只不过使得这寂静更平添几分萧索之意。

    白天经过了那麽多事,在这麽一个又凄凉,又萧索的晚上,躺在一家陌生人柴房里的草堆上面。

    你叫楚留香怎麽睡得着。

    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听那说书先生说起的故事一个年轻的举人上京赶考,路上错过宿头,投宿深山里的一处人家,年迈的主人慈样面好客,还有个美丽的女儿。主人看这少年学子年轻有为,就要将女儿嫁给他。他也半推半就,所以当夜就成了亲。第二天早上他才发观自己睡在一个坟堆里,身旁的新娘子已变成一堆稿骨,却仍将他送的聘札防玉闺戴在腕上。楚留香一直觉得这故事很有趣,现在忽然觉得不太有趣了。大风还在吹,树叶还在不停的响。…

    如此深山,怎麽会有这麽样一户人家?

    明天早上,我醒来时,会不会也是躺在一片坟堆里?当然不会,那只不过是个荒诞严肃的故事。

    楚留香又笑了,但也不知为了什麽,背脊上还觉得有点凉凉的。

    幸好卜担夫没有勉强要将女儿嫁给她,否则此刻只伯已要落荒而逃了。

    风更大,吹得门坎吱吱发响。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苍白得就像是那位阿鹊姑娘的脸。

    楚留香悄悄站起来,悄悄推开门,想到院子里去透透气。

    他一推开门,就看到了这一生水远也无法忘怀的事。他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推开这扇门。

    月光源陇,月色苍白。

    那位阿鹃姑娘正坐在月光下静静梳头,也不能算是件很稀奇的事,更不能算可怕。

    但这阿鹊梳头的法子却很特别。

    她将目己的头拿下来,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一下一下的搞着。

    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苍白的手。头在桌上,人没有头。

    楚留香全身冰冷,从手指冷到脚趾。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遇见到如此诡秘,如此可怕的事。

    这种事本来只有在最荒诞的故事才会发生的,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亲眼看到。

    阿鹃姑娘的头突然转了过来——用她的手将她的头转了面对着楚留香,冷冰冰的看着楚留香。

    你敢偷看。

    四下没有别人,这声音的确是从桌上的人头嘴里说出来的。

    楚留香胆子一向很大,一向不信邪,无论遇着多可怕的事,他的腿都不会发软。

    但现在他的腿已有点软了。他想往後退,刚退了一步,黑暗中突然有条黑彤窜了出来。

    一条黑狗。这条狗竞窜到桌上,竞口咬住了桌上的人头。

    人头竟已被狗衔住。还在呼叫救救我……救救我……阿鹃已没有头。没有头的人居然也会哀呼;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