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爱,谁敢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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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如果说刚和江律文见面的时候,杜微言还有些刻意的轻松,那么在回去的路上,她却连那丝伪装都剥下了,沉默得不可思议。

    江律文倒是一副惬意自如的样子,只在拐弯的时候问她:“还住在华门路?”

    杜微言还没反应过来,良久,才说:“你在路口放下我吧。”

    江律文但笑不语,漫长的红灯终于结束,他淡淡的说:“最近这么不安全,万一路上出了事怎么办?”

    杜微言哦了一声,也不拒绝,轻踅着眉,说:“那麻烦你了。”

    这一晚的夜空并不好看。

    繁星凌乱,云层仿佛叠嶂,遮掩起浓蓝的夜幕。

    车子在小区值班室门口停下,江律文和杜微言一起下车,他半靠着车门,眯着眼睛看她转身离开。

    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忽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抓住她手腕,声音只有彼此才听得见:“微言,我这次回来找你,是因为……”

    杜微言被他的力道带得身子一晃,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却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

    她忽然有些不敢往下听了——

    那是她最美好的时光。仿佛在最美时节的花开盛世,一眼惊艳。

    杜微言是在加入了绿队两年多后,大学快毕业的时候,认识了江律文。

    A大绿队是全国知名的学生社团,活动也就格外丰富。每每一群人骑着插着绿旗的自行车从城市里、从乡野间呼啸而过,总给人错觉仿佛是旧时的行侠江湖。杜微言从大一的小菜鸟开始,到了大四的时候,已经是社团中负责外联的部长。而这一次,他们的活动,是去邻市的湿地考察。

    即便是现在,杜微言也能回忆起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江律文。他穿浅蓝T恤,推门进来的时候,年轻而英俊,就像他露齿而笑时的清爽。如果说他和学生们一样,都是社团成员,只怕也没有人会怀疑。可这个年轻人是活动的赞助方,也是湿地开发的投资方,这一次请学生们吃了在湿地的山庄里吃了一顿饭。

    杜微言坐的地方其实离江律文很远,吃饭的时候说不了几句话,只在最后,他们要离开的时候,江律文递了张名片给她:“以后有这样的活动,可以再联系我。”

    言下之意是他还愿意赞助?

    杜微言心花怒放,接下之后,笑的眼睛都成了月牙型:“谢谢江先生。”

    于是便慢慢的熟络起来。

    如果说涉世未深的少女,就这样一点点的喜欢上他,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杜微言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有些情感,如果慢慢的蒙在内心深处,或许就会像是花苗一样,因为见不得光,渐渐的朽成了泥土。很久之后回忆起来,便是云淡风轻。

    可有些不是。比如让杜微言后悔的、毕业前的那一场宿舍聚会,就让这一场暗恋彻底的转了性质。

    面前摆了整整一桌子的啤酒瓶,她喝得眼神都已经迷离了,不顾旁人的眼光,又哭又笑,说话都不伶俐了:“我真的很喜欢他啊!可是为什么总是没勇气告诉他呢?呜呜呜……”

    室友喝得不比她少,脑子也不算清醒,支吾了半天,给她出了个馊主意:“要不,你今天就表白吧?”

    杜微言“嗯”了一声,又说:“什么?”

    “就……今天!”她替杜微言做决定,“你过几天不是还要出去田野调查吗?一去就是三个月啊!要是他不同意,反正躲在外边呢,没什么丢脸的。大不了以后就不见面了。反正是毕业了。”

    杜微言热血上涌,拿起自己的手机开始编短信:“江律文,我喜欢你。”

    想来想去,年轻最不缺少的就是冲动,何况是半醉半醒的时候,杜微言摁了发送。

    快一年的心事,一朝发送,她忽然觉得轻松,眼角一凉,竟然滴下了一滴眼泪。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这么喊他,就叫他江律文。以前的时候,她总是客客气气的喊他——“江先生”。这样的称呼让她有些忐忑,又有些甜蜜。然而甚至没等到回音,杜微言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晨光大好,鸟鸣啾啾,连绿叶拂过林梢的声音都亲切无比的传来。

    不像是喧嚣的学校宿舍。

    杜微言揉揉额角,视线望出去,还有些模糊。

    有个男人站在不远的地方,背对着窗口,逆了亮光,修长的身影似是晃成了数道。他的声音带了似有似无的笑意:“小丫头,你胆子不小,敢去酒吧喝酒。”

    她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眨了眨眼睛,开口问了一句:“江先生,这里是……”

    窗外有些晨岚,年轻的男人微微侧脸,目光却落在桌上的那支黑色手机上,笑意仿佛是藏匿在云层后边的阳光,遮掩不住。

    隔了这些年,杜微言依然能想起那个画面,夜风拂过来,似乎是将所有的神经剥离开肉体,放入了泉水中,激灵灵的抖了抖。杜微言回想起来的时候,脸颊也不免带了些微红。她想要不动声色的从他的手心中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来——

    他由着她,她柔软修长的指节擦过他的掌心,似乎是难以把握住的、天边的几缕流云。

    只在将离未离的时候,借着路灯的光线,看得见她指甲上淡粉如珍珠色的光泽,江律文忽然觉得有些把握不住这个曾经很单纯的小丫头的心了。他反手重重扣住她几乎要脱离的手指,而她的指甲在自己的手心中狠狠的抠了下去。

    “那时候你没等到我的答案——是不敢听?还是说……你已经不在乎了?”

    杜微言秀气的眉皱了皱,似是有点困惑,半晌,才微笑着说:“江先生,那个问题,你说,你不愿意回答。”

    江律文手指微微松了松:“微言,你这算反将我一军。”

    “你知道我不是的。”杜微言从容的将手指抽出去,语气诚挚,“那个时侯我还太小。况且……我不知道你的太太在国外。如果给你造成了困扰,真的十分抱歉。”

    杜微言就这样一步步的离开,双手插在了风衣的口袋中,黑色的高跟鞋在地面上踩出清脆而利落的声响。

    背影清瘦而纤细,却叫人觉得难以弯折。

    许是真的变了……他上一次见到她的背影,是很久很久之前,杜微言在那个房间里,终于记起来自己的醉酒后发过的那条短信,措手不及,又满面通红,开了房门就要跑——

    他并不拦住她。

    而她最后自己在门口怯怯的回过头,清了清嗓子:“那个……江先生,你就当我吃错药了吧。”

    迅速的低头落跑,一秒都不耽搁,遑论期待他的回应了。

    江律文独自一个人在屋子里,哭笑不得。他大半夜的找过去,把她从那间酒吧带出来,想不到到了现在,小姑娘昨晚的勇气已经全然不见了。

    那条短信之后,江律文好几次把她叫出来吃饭,彼此都绝口不提短信表白的事情。那时候于他,可能只是觉得好玩,又或者是兴趣盎然;于她,大约真的只是出于暗恋过后的难以拒绝。

    小丫头是学语言学的,在语言上天赋惊人,吃饭的间隙,她能顺口模仿好几种方言,都是惟妙惟肖,逗得他哈哈大笑。

    杜微言有些得意,眼神晶晶亮的闪烁着,语气却有些克制着说:“这算什么呀!我们老师说过,以前赵元任先生在全国各地考察方言,火车一路从北往南,他只要一两天时间,就可以把一个地方的方言学会,几个月的考察,他能说几十种方言。”

    他听得津津有味,于是打趣她说:“人家那是用来做学问的,哪像你这样,学了这么多,就像是变戏法一样拿来当节目。”

    杜微言笑吟吟的看着他,左颊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谁说的?据说赵元任先生也把这个表演给毛主席看过啊!”

    这让他轻笑起来。

    他们之间的状况,像是一杯热水,此刻还有些烫手。他也不着急,不妨放着,晾上几日吧。

    可那时候他也不知道,就是这么几日,辗转却成了几年的时光。

    底楼的大门哒的一声打开了,杜微言很快的跑进去,那扇沉重的玻璃门缓缓的将他的视线隔绝开。江律文靠着车门,点了一支烟。一点红星在指间闪烁,他的侧脸在光线下明暗不定。

    烟点燃了很久,吸在鼻腔里,轻微的呛意。江律文仿佛在这淡淡的烟雾中,看到了那时她那个小小的梨涡,清澈可人。一回神的时候才发现,整个小区,仿佛就他一个人,和满地的枯草。

    火星在指间轻轻一弹,有一粒落进了草丛之中。他没有来由的在脑海中浮现出一副画面,整蓬整蓬的大火窜起,把过去的一切灼烧干净了,倒是爽快,又干净。

    江律文想说的那句话,依然没有出口。而那点火星到底还是没有着起来,只剩下灰白的烟灰,如芥尘般四散飘扬。

    杜微言早上醒来的时候,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又无意识的伸手,抹了一把脸。

    她闭了闭眼睛,重新把头埋进空调被里。过了好一会儿,身体慢慢的舒展开,头颈向后伸仰,视线看到了床头挂着的那个面具。

    黄杨木雕成,又被漆上了一层古朴而厚重的暗漆。泥土的色泽,不似黑色的枯荒,近乎褐色。那张脸鼻梁高耸,双目突出,像是一尊撕碎小鬼的天王。

    她慢慢坐起来,离那个面具更近了一些。其实这个面具看多了、看久了,狰狞的模样中,会生出了几分亲切来。

    凡是来过她家、每个看到过这个面具的人都会惊讶:“微言,你把这样一个东西挂在床边,晚上不做噩梦?”杜微言每次都一怔,然后微笑着说:“怎么会?这个面具……有神灵保佑啊!”她半开玩笑的语气往往让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笑了。都是搞语言科学的,这个年头,谁会有人信怪力乱神的东西?

    杜微言在床上赖了一会儿,伸出手指够了够那个面具,轻声说:“还真的做噩梦了呢!”

    收拾完后出门上班。她从硕士毕业之后,就一直在社科院下属的临秀省语言信息研究所工作。因为临秀省省内各民族混居杂居,研究所的重点也一直是在方言文化上,这也和杜微言研究的方向很一致。

    她进办公室,像往常一样整理资料,直到小梁探了头进来喊她一起吃饭。

    杜微言笑嘻嘻的把手中的笔放下,站起来:“走吧。”

    研究所的小食堂伙食向来不错,杜微言抿着椰汁,不时抬头,看看高高架起的电视,此刻正在播午间新闻。

    “小杜,你知不知道我们下周就要去明武那边?我早上听所长他们说了……”

    说起了明武,杜微言忽然记起昨天自己去公安局的经历,忍不住告诉同事:“哦,对了……你知不知道我昨天去了趟省公安厅……”

    “为了庆祝红玉阗族自治州成立五十周年,省委书记XXX赶赴红玉,与民众座谈,并且会见了各行各业代表……”

    杜微言停下了话头,目光不由自主的又抬起,看着画面一帧帧的掠过,最后定格在一间会议室中。书记正在和人民群众座谈。而播音员的发音字正腔圆:“……这充分体现了党中央、国务院对阗族人民的深切关怀和殷切希望,充分展现了全国各族人民对阗族人民的深情厚谊和美好祝愿,充分展示了各民族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的时代精神和光明前景。”

    镜头又环绕会议室一周,出乎意料的,又在一个角落停了数秒。

    仿佛有一只大手攫住了杜微言的心脏,将所有的血液挤出了心腔中,迅疾无比的压入了四肢——在酒店里的那种窒息和晕眩感又浮现来,愈加的强烈。

    那个男人靠着沙发,即便是坐着,身影依然修长而笔挺,像是竹节,又或者是高峻的山峰——而眉目间……

    他的眉目是这样的么?英俊得叫人觉得沉静?英俊带着几分桀骜?

    好像是他,可又不像是他。

    杜微言那口饭噎在喉咙的地方,上不上,下不下。

    她想低下头。然而即便是在电视里,那人的目光却仿佛感知到了摄像机的存在,透过镜头,充满穿透力,奇迹般的摆脱了时间和空间的桎梏,和她对视。

    一直到这则新闻结束,杜微言提起所有残存的意志,看了一眼电视机一角的时间——12:29:20——它是真的停滞了么?还是突如其来的记忆,将自己淹没了?

    这么说起来,昨天晚上在大厅看到的那个人,真的是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