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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去日如烟(2)

    龙飞在门畔果呆地凝注了许久,夜色已深,繁星渐落,一日又将过去,山风吹起了他颔下的虬须,他黯然叹息一声,回转身来,哺哺自语道:此人真是条没奢遮的好汉子……!郭玉霞秋波一转,轻轻道:依我看来,此人却似有诈!他……龙飞突地扬眉厉喝一声:住口!

    郭玉霞惊得一愕,只听龙飞厉声道:若不是你胡乱猜测,我也不会得罪了如此一条汉子,难道你忘了师傅平日对我们说些什么?以诚待人,以恕克己,如今我们这般作法,武林中还有谁人敢与止郊山庄为友,难道止郊山庄真要断送在你的手上!他平日为人甚是宽厚,此刻石沉、古倚虹见他动了真怒。

    谁也不敢开口!

    郭玉霞惊愕了半晌,突地嘤咛一声,双手扑面,狂奔着掠出门去,石沉、古倚虹一起惊呼一声:大嫂!龙飞面容骤变,双目圆睁,他见到自己多年的爱侣突地负气而去,心里又何尝不是大为惊骇。

    石沉一步掠到门口,似乎想追出去,但却又倏然止步。

    古倚虹轻轻道:大哥,你该去劝劝她呀……龙飞垂下头:我话说得是太重了些!他目光转向石沉,长叹道,还是三弟追去劝劝她!话犹未了,石沉已自掠出门外,龙飞黯然良久,长叹又道:我的话的确是说得太重了些,其实,她也是为了大家好……他未曾责人,已先责己,古倚虹望着他紧皱的浓眉、黯淡的眼神,心底突地升起一阵怜惜,自经此事,她本已无颜再留在神龙门下,但不知怎地,此刻竟无法说出去字!

    她只是怯怯地唤了声:大哥!轻轻道,我们是留在这里,还是先下山去?龙飞俯首沉吟了半晌,下山去!他长叹着道:反正你大嫂总不会不回止郊山庄的,还有……五弟只怕此刻还在山下等着我们,唉……今日之事,的确件件俱是离奇诡异已极,那道人去抢棺木作甚?这件事也和别的事一样,叫人想不出头绪,也许……他惨然一笑:也许是我太笨了些。古倚虹从心底深处叹息一声:他是真的太笨了么?她回答不出,她无法说话。

    这些谜底,终有揭开的一日……龙飞暗自低语,回目门外,只见一阵乳白色的晨雾,已渐渐自山那边升起,宛如轻烟般在四下的山林中氤氲弥漫,于是他又不禁透了口长气:无论如何……他啼嘘着道,这一天毕竟总算是过去了!去日如烟,谁也不能挽留既去的时日,但我却可以回来告诉你,这阵晨雾还未升起前的事。那时夜已够深,星光很亮,华山山腰、浓林萧萧的木叶下……

    南官平、梅吟雪两人目光相对,良久良久,谁都未曾转动一下。

    这两人之间,谁也不知道彼此谁是强者,梅吟雪木然的身形,终于开始动了,她伸出手,轻抚着鬓边的乱发,道:你真的定要等他们么?南官平毫不犹疑,沉声道:自然!

    他并不知道女人们在抚弄自己头发的时候,定是心已乱了,他只是认为这是件该做的事,是以他绝不犹疑,便说出来。

    梅吟雪幽幽一叹,道:依你!衣袂一阵飘动,向停放棺木之处掠回,但又自回过头来,却冷冷加了句:只此一次!星光下的棺木,看不出有任何变动,梅吟雪倚着树干坐了下来,南宫平笔直地站在棺木旁,又来回地踱着方步……他的心也乱得很!

    然后,他突地在梅吟雪身前停了下来:我且问你……这四个字他说得声音响亮,但后面的话,他却似说不下去。

    梅吟雪眼波一转,道:问什么?

    南宫平呆一呆,讷讷道:我方才打开过那具棺木,怎是空的?梅吟雪轻轻一笑,道:这棺木中有个夹层,你难道都看不出来么?南宫平哦了一声,方待踱开。梅吟雪却又含笑道:你方才想问我的,只怕不是这句话吧!南宫平又自一呆,转过身来,两人目光再次相对,南宫平颔首道:不错!梅吟雪道:那么你本来想问什么?

    南宫平道:此刻我又不想问了!双手一负,走了开去。

    梅吟雪似乎也怔了一怔,突地幽幽叹道:若不是我方才惜着月光照过流水,我真要以为自己已经老了!南宫平回首道:你说什么?

    梅吟雪打散了她满头如云的柔发,披散在两肩,月光下,她苍白而清艳的面容,的确是有着出尘绝俗的美。

    她仰面迎着树隙漏下的星光,半阖着眼帘,动人心弦的眼波,从长长的睫毛中望过去,只见南宫平虽然回转了头,但目光却没有望向自己,她不禁又白轻轻叹道:我十四岁便出道江湖,凡是看见我的人,从来没有一人对我像你这副样子……南宫平冷哼了一声,伸手抚摸那紫檀棺木上雕刻着的细致花纹,他此刻若是将棺盖掀开,那么武林中定必会少了许多事故,但是他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它,丝毫没有掀开的意思。

    我看到过许多自命不凡的少年。梅吟雪仍在轻抚着她如云的秀发,她纤细的手指停留在那漆黑的头发上时,就正如黑丝绒缎上细致的象牙雕刻,我也看到过许多自命不凡的成名豪客,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得他们看着我的那些可怜而又可笑的眼睛…南宫平目光一凛,两道雪亮的眼神笔直地望向她,冷冷道:你这些得意的往事,最好还是留在你心里好些。梅吟雪道:哦一是么?一一她微微一笑,你若不愿听我说话,大可走得远些!南宫平剑眉微剔,砰地在棺盖上拍了一掌,棺木猛烈地震荡了一下,似乎有一声轻微的呻吟自内发出,只是他满腹气恼,竟未听到。

    我到处听人奉承,到处都看到那些可怜而又可笑的面目……梅吟雪悠然说道,这样过了将近十年,十年里,的确有着许多自我陶醉的无聊男子为我流血,为我决斗,只不过是为了我曾经看过他一眼或者对他笑了一笑。于是武林中开始有人骂我,驾我的血是冷的,可是——这是他们自愿如此,又怎能怪得了我呢?喂——你说是不是?南宫平道:哼——梅吟雪嫣然一笑,南宫平越是气恼,她似乎就越发开心。

    十年前,我终于遇上了一个很特别的人。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别人色迷迷地瞧着我,他没有,别人像苍蝇般钉在我身后,他没有,别人不是骂我,便是无聊地奉承,他却只是适度地对我说话,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了解我,而且他风流倜傥,人品不俗,武功颇佳,师承门第也极高,再加上琴棋书画、丝竹弹唱无一不晓,有时还可以吟上几句绝句,填上两阙小令,也颇清丽可诵,在江湖中的名气,也颇为响亮,常常为人排难解纷,做些侠义的事,于是,我渐渐和他交上了朋友!她娓娓说来,尽是称赞此人的言语,直听得南官平心头跃跃,暗中忖道:如此人物,若是被我见了,也定要结交于他。不禁脱口道:此人是谁,此刻侠踪是否还常见江湖?梅吟雪道:这个人你是认得他的。她极其温柔地嫣然一笑,只可惜他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人世上了……南宫平不胜惋借的暗叹一声,却听梅吟雪突地笑容一敛,接口冷冷道:因为这个人已经死在你的剑下!南官平惊得呆了一呆,有如当胸被人击了一掌,讷讷道:你……你说什么?梅吟雪直似没有听见他的问话,自管接着道:此人外表虽然是个好人,其实,哼哼!有一天大雪,我和他在他的一个朋友、也是当时武林中颇有名气的人家里喝酒、赏雪,喝到一半时,我突然发现酒的滋味有些不对,他们的神色也有些不对,我就装作醉了,只听他那个朋友拍掌道:倒也,倒也。又说:你骑上了这匹劣马,可不要忘记我的功劳!我听得清清楚楚,索性动也不动,看他到底要怎样!这故事此刻显然已吸引了南宫平,他不再插口,只听梅吟雪又道:这人面兽心的家伙居然一面大笑,一面将我抱到床上,刚要解我的衣服,我忍不住跳了起来,劈面击了他一掌,这厮心术虽坏,武功却不弱,一掌震开窗户,如飞逃走了,那时,其实我已饮下了少许药酒,周身仍然乏力得很,是以那一掌击去,丝毫没有伤得了他,也无法追他了!片刻之后,她凝注着自己的手掌,目中满含怨毒之意,接口又道:我以内功逼出了药力,心里实在忍不住气忿,就跑出去将他那卑鄙的朋友一连刺了七剑,剑剑俱都刺在他的要害上!南宫平心头一寒,道:好狠!

    梅吟雪冷笑一声,道:我若是江湖历练稍差,被他们污了身子,江湖中有谁会相信我的话,只怕还以为是我引诱他的,那时却又是谁好狠呢?南宫平怔了怔,无言地垂下头去,在心中暗自叹息。

    第二天,我就扬言天下,只要我再见着那人的面,就要先挖出他的眼睛,再割下他的耳朵,将他一刀一刀地慢慢杀死,江湖中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散发出了各种谣言……她凄然一笑,道,当然,这些话都是在尽量伤害我的!南宫平又不禁气愤填膺,皱眉怒道:此人究竟是谁?梅吟雪冷冷一笑,道:此人在江湖中自然是大大有名,人人都称他为公子剑客。剑客公子……她再次晒然冷笑两声。南宫平心头一懔,脱口道:他……他岂不是……梅吟雪冷冷道:他便是那丹凤叶秋白的嫡亲堂弟!南宫平噗地坐在棺盖上!

    梅吟雪道:我没有去参加叶秋白恬不知耻自己发起的百鸟朝凤之会,已被江湖中人认为是大逆不道,如今我要杀丹凤叶秋白的堂弟,这还了得?别人不说,不死神龙就第一个不会答应,江湖中人趋炎附势的不少,谁分得清黑白是非,当然都相信那位正直侠义的公子剑客,有谁会相信我这位女魔头、女妖魔的话,何况我又将那唯一的证人杀死了,于是不死神龙就向我发出了神龙帖,叫我到九华山头去向他纳命!她语声渐渐激昂,南宫平头却垂得更低,只听她接口又道:我去了,那时,我才二十多岁,心高气傲,自命武功无故,就算是江湖中的第一勇士不死神龙,我也没有放在眼里。到九华山,便向龙布诗提出了四样决斗的方法,他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了,你要知道,我那时武功还未遇过敌手,就连公子剑客那样的一流剑手,见了我还要望风而逃,不死神龙如此爽快地答应我选择比武的方法,我心里实在高兴极了。哪知道,她轻轻一叹,接道,第一阵较量轻功,我就输了,而且输得很惨,第二阵我挖空心思,要和他比柔功,我见他高大威猛,心想柔功必非所长,但是——我又输了,比第三阵暗器时,我已急了,乘他不备时,暗算于他,哪知他全身上下像是生满了眼睛,暗算也没有用!出自敌人口中的称赞,当真是世上最贵重的礼物,南宫平暗叹一声,忖道:师傅他老人家一生,实在没有虚度!等到第四阵比剑开始时,不死神龙神情间已是大怒,对我说必定不再饶我,因为我暗算了他,他自然就更相信那公子剑客的话,认定了我是个淫荡邪恶的女人!南宫平心中突地一动,想起了那高髻绿袍道人骂她的话,又想起了……

    梅吟雪叹息一声,又道:纵是如此,他仍然让了我三招,让我占尽先机之后,他方自出手回攻,仅仅七招……她仰面望天,仅仅七招,他就震飞了我掌中的长剑,将我逼在一株古杉下,霍地一剑,向我劈面刺来——我只见一道匹练般的光芒闪耀在我面前,于是我只得闭上眼睛,瞑目受死!她缓缓合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覆荫在眼帘上,轻叹着道:哪知我等了许久,只觉一阵锐风自耳畔擦过,便再无动静,我睁开眼来,不死神龙掌中的剑,已齐根没入我身后的古松,竟宛如插入腐肉一般,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睁开眼睛,秋波一转,她接着道:当时我不禁怔了怔,却听不死神龙沉声道:我以剑胜了你,江湖中必说我以大欺小,你输了也未见甘服!他双掌一拍,后退五尺,又道:你若以剑胜得了我这双肉掌半招,我便让你生下此峰,!那时我生死交关,再也顾不得什么,他话未说完,我已和身扑了上去,我情急拼命,用的全是进手招术,因为我深知他的武功,只求能与他两败俱伤,根本没有存胜他的希望,你要知道,这并不是我存心无赖,而是我以弱击强,只有这个办法。南宫平既不能颔首,亦不能摇头,只得默然听她说下去道:但是二十招一过,我气力便已不继,这时他正以一招仿佛是武林中常见的招式云龙探爪,向我面门拍来,我见到他左胁之下露出一处绝大的空门,心中不禁一喜,立刻闪身错步,攻出一招孔雀剔羽,一剑刺向他的左胁。她纤手不自觉地微微展动一下,做了个孔雀剔羽的招式,南宫平只见她这一招出手灵活,部位神奇,看来虽是平平淡淡,其实却是绝妙高招,心中亦不禁为之暗暗赞叹。

    只听她接着道:这一招孔雀剔羽,可算是我号称一千七百四十二式孔雀剑中,最毒最狠的一招,这一剑不求自保,但求伤敌,留下的几招后着中,还有一招是同归于尽的招式,哪知我剑方刺出,只见眼前一花,他竟以变掌合拍,挟往我刺出的长剑,顺势一个肘拳,击在我胁下腰眼之上,我只觉一阵热力自腰畔升起,刹那间遍布全身,接着便是一阵舒适到了极点的感觉,全身都似乎要腾云飞起,然后——便虚软地倒到地上!南宫平心头一寒,暗暗忖道:师傅那时必定对她恨入切骨,是以才会用七绝神龙功散去她全身的功力。梅吟雪黯然一叹,道:他这一招的变化奇特之处究竟在哪里,我在那棺木中想了十年,还是想不出来,当时我只觉他这一招夺剑、伤人,就仿佛是黑夜代替白昼、后浪推涌前浪那么自然,那么不可抗拒,但却又觉不出什么神奇玄妙之处,就因为我看不出任何特别神奇的地方,我也根本不知从何抗拒……唉!我只能说这一招实在是不可解释,无法形容的。南宫平暗中一笑,忖道:这一招正是师傅他老人家武功的精华所在,已极尽空、灵两字之妙,你自是看不出来!粘、贴、逼、切、挑、戳、含……等,虽然俱是武功诀要,但俱不过是下乘功力而已,空、灵两字,才是上乘武功的精华,能得空、灵两字之妙,一招使出,教人根本无法捉摸,这意境实是令人难以描摹,只有以佛家谒语本来无一物,何处着尘埃之句来形容武家这空、灵两字,虽是异曲,却有同工之妙。

    梅吟雪又自叹道:我自动及长,不知费了多少心血、苦功方自练成的武功,就在这刹那之间,被他轻轻毁去,那时我心里实在又惊、又怒、又骇、又怕,又是悲哀伤心,真比一剑杀了我还要难受十倍,我不禁破口大骂不死神龙狠毒,又伤心地说出那一段经过,我大声喝骂:这是我的错吗?你凭着什么权利,要如此对待我,你自命公道,为什么不查明事由,为什么要庇护那种卑鄙无耻之徒,来欺负我一个女子,!她神情之间,渐渐又现出愤恨怨毒之色,那些令她伤心、令她愤怒的往事,像是在这一刹那里都回到她心中。南宫平听得越多,心里的叹息也就越多,对她的同情,自是越发浓厚。梅吟雪接道:不死神龙听了我的话,面上阵青阵白,须发阵阵嗡动,良久,方自缓缓道:你为什么不早些说!他声音颤抖,双拳紧握,心中显然也已愤怒到了极处,后悔到了极处,但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她缓缓顿住了激动颤抖的语声,垂首默然良久,南宫平望着她纤纤的指尖,如云的秀发,暗叹忖道:武林中人的善、恶,又有谁能分辨得出?当时,不死神龙立刻取出疗治内伤的圣药,叫我服下。梅吟雪终于接着道:但是我拒绝了他,我纵能暂时不死,又有何用,十年中,我在江湖上给下了无数仇家,他们若是知道我功力已散,武功尽失,还不来寻我复仇!但不死神龙终究是个正直侠义的人物,他竟长叹着来哀求我,我若死了,他必定会终生负疚,他要赎罪,要弥补这件他亲手铸下的大错,要终生保护我,要为我寻得那无耻的公子剑客,为我复仇!她神情间渐渐恢复镇定,接着道:他竟不由分说,替我灌下了那粒伤药,又以内功,在山上为我疗治伤势,是以他与我比斗才只一日,却在三日后方自下山,武林中人见他神色萎顿,还以为是因为他与我恶斗了三日的缘故,俱都为他欢呼!……唉!又有谁知道此中的内幕。南宫平暗叹忖道:师傅他老人家当时听到那些欢呼,心里只怕不知要难受到什么程度!他临下山前,将我点了穴道,安置在一处幽秘的洞窟里。梅吟雪接道:第二天晚上,他就赶上山来,却命两个彪形大汉,在他身后抬着一具棺材,他竟将我放进了棺材,这原因当然是为了想避开天下人的耳目,最主要的——她晒然一笑,接道:也许是为了要避开丹凤叶秋白的耳目!南宫平面色一整,沉声道:此话怎讲?

    梅吟雪伸手一掠长发,突地咯咯娇笑了起来:你难道还不知道么!她娇笑着道,丹凤叶秋白人既美艳娴静,武功也高到极点,而且她驻颜有术,那时已五十岁的年纪,但看起来却仍如三十许人,所以江湖中人又称她为不老丹凤,与不死神龙刚好配得一对,她什么都好,只是——她笑声中,满含嘲弄汕笑之意,南宫平微微变色道:只是什么?只是太喜欢吃醋了些!她仍然肆无忌惮地娇笑着道:你们身为晚辈,自然不会知道这些!南宫平沸然挺起胸膛,哪知梅吟雪轻狂带笑的面容,在一霎眼之间,突又变得十分庄肃起来。

    她面上神情的变幻,永远是这么倏忽而突然,使人的确难以捉摸到她的心事。

    但是一一她庄肃而沉重地接着道:在那些沉闷的晚上,在那间黑暗的房子里,我却从不死神龙的口中,知道了许多有关叶秋白的事……语声渐缓,她突又长叹一声,道:你想想看,叶秋白若不是脾气太过古怪,她早就该嫁给不死神龙了,一个是当世武林中的第一勇士,一个是才艺超人的无双侠女,联剑并肩,啸傲江湖……这原该是多么令人羡慕的生活。但是,他们都没有这样做,只是寂寞的度过一生……寂寞……寂寞……她突地垂下头去,如云的秀发像夜幕一样地垂落了下来,垂落在她面前,掩住了她的面容,也掩住了她的心事!

    南宫平呆呆地愕了半晌,心里竟也忍不住泛起一阵难言的惆怅。

    寂寞…寂寞……在这刹那间,他突然也了解了许多人的寂寞——这在江湖中被人称为冷血的女子有着寂寞——那在江湖中人人称誉为人中凤凰的叶秋白也有着寂寞,他平生最最敬服的人,武林中的一代剑豪不死神龙,又何尝不在忍受着难堪的寂寞。

    人生之路,是崎岖、婉蜒而漫长的,爬得越高的人,寂寞就越重,直到他爬上了巅峰,也许他才会发现巅峰上所有的,除了黄金色的声名荣誉,银白色的成功滋味外,便只有灰黑色的寂寞。

    南官平不觉心头一寒,他又突然了解到他师傅仁厚的面容上,为什么总是带着那么严峻的神色,为什么总是缺少了些欢乐的笑容?……这是当代武林剑豪、天下第一勇士心中的秘密,他当然不会在他弟子们面前说出来,但是,在那些凄凉的晚上,面对着无边的黑暗,面对着一个甚至比他还要寂寞、比他还要忍受更多黑暗的女子,他纵然心肠如铁,也难免会将心里的秘密多少泄漏出一些……

    他无视成败,蔑视死亡,更看不起世上的虚名与财富,可是,他却无法逃避隐藏在自己心底深处的情感,他也逃不开丹凤叶秋白的影子,他有无畏的勇气,面对一切,他有锋利的长剑,纵横天下,可是……他却斩不断心里的情丝。

    这是大仁大勇者心中的秘密,这是大智大慧者心中的弱点,这也是武林中神话般的英雄心中的人性,只是,他那闪亮的地位与声名,已闪花了别人的眼睛,使别人看不到这些。

    世上,永远没有人会同情他生命中的寂寞,会怜悯他爱情上的不幸,因为所有人对他的情感,只有敬仰、羡慕,或是妒忌、怀恨。

    这就是英雄的悲哀,只是古往今来,英雄的悲哀是最少会被别人发现的!

    南宫平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他惆怅地环顾四周一眼,心房突又忍不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此时此刻,他竟已置身于一片银海,那种清亮的光辉,使得宇宙大地都变成了一块透明的水晶,而水晶中的梅吟雪,竟已变成了一具女神的塑像。

    也不知过了多久,梅吟雪缓缓抬起头来,开始继续她方才没有说完的话。

    自从那天以后,我使一直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只可惜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与星、月、苍穹将会有多么长久的别离,不然我一定会留恋地对它们多望几眼……她平淡冷漠的语声中,突然间竟泛滥洪水般的情感:十年……她接着道:不死神龙并没有实现他的诺言,他没有澄清我的冤屈,没有为我复仇,当然……我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她异常突然地顿住语声,仰视着林梢浮动着的光影,没有再说出一个字来。

    这突来的沉默,却像是一柄千钩铁锤,在南宫平心上重重击了一锤。因为他深知,就在她这无言的沉默中,包含了多少她的怨恨、失望与痛苦,也包含了多少她的怜悯、同情与宽容了。

    为了叶秋白,为了那公子剑客是叶秋白的堂弟,他师傅竟无法将那公子剑客擒获,自然也无法洗清梅吟雪的冤屈……而那冷血的梅吟雪也没有逼着他师傅做,这自然是她早已对这老人的情感发生了怜悯与同情……

    他深知,在那黑暗的小屋中,他师傅的心情,定是和她有着同样的痛苦——因为他此刻也在深邃的痛苦着,他讷讷地,既说不出一旬安慰的话,更说不出一个请求她宽恕的字。

    她出神地凝注着星光,他出神地凝注着地上的柔草,又是一阵难堪的、无言的沉默,然后,梅吟雪明亮的目光突地转到他面上,他缓缓抬起头,发觉她柔软而玲珑的嘴角,正挂着一种他无法了解的笑容,就像是遥远的星光那么令他难以捉摸。

    她深深地凝注着他,突地带笑说道:可是你知道么……你知道么?她重复他说着这四个字。

    南宫平忍不住问道:知道什么?

    梅吟雪仍在深深地凝注着他,缓缓道:你师傅没有为我做的事,你却已为我做了,我亲耳听见他与你的对话,也亲耳听到他被你伤在剑下时所发出的惨叫!南宫平只觉耳畔轰然一响,身躯摇摇欲倒,讷讷道:那……那道人……便是公子剑客,么?道人……梅吟雪满怀怨毒的冷笑一声,道:他已做了道人么?好好!她语声又变得那么锐利,像鞭子似地划空而过,我虽然不知道他此刻已变成什么样子,但是他的语声一他的语声,我至死也不会忘记!南宫平面容虽然素来沉静,此刻却也掩不住他心里的吃惊,他不知是该得意抑或是该抱歉——昔日武林中著名的剑手,今日竟会死在他的剑下!——但无论如何,他心里对那道人之死原有的愧恨与歉疚,此刻却已大为冲淡。

    只听梅吟雪缓缓又道:这就是你师傅与我之间的恩怨,也该就是你方才想问我但又不愿问出来的话,你替我复了仇,我所以要告诉你,告诉你那人死得一点也不冤枉。这些年……我躺在棺村里,心里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能快些恢复功力,不顾一切地设法恢复功力,寻他复仇,所以我方才听到他那一声惨呼,虽然高兴,却又不禁有一些失望,又有一些怨恨,我甚至在想,一出来后,便先杀死那替我杀死他的人!南宫平心头一懔,只见梅吟雪嘴角又微微泛起一丝笑容。

    但是,不知怎地……她平静地微笑着道,也许是我这些年来心境变了,我非但不再想杀你,反而有些感激你,因为你使得我的手少了一次沾上血腥的机会,而一个人的手能够少染些血腥,无论如何,都是件很好很好的事。这被人称为冷血的女子,此刻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南宫平不禁又怔了一怔,他试着想在此时此刻说出一句适当的话,但他沉吟了许久,却只是下意识他说道:你被师傅散功后,此刻武功又已恢复,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梅吟雪神秘的微笑一下,轻轻道:这是件很奇怪的事么?她不再接下去,南宫平也猜不出她这句话中的含意。

    他方才问话的时候,本是随口而出,但此刻却真的有些奇怪起来、他忽然想到她的话:…不顾一切地设法恢复武功……他心头不禁一动:莫非她恢复武功时,又用了什么不正当的方法?方自忍不住想问,却听梅吟雪轻叹又道:奇怪得很,我此刻武功虽然恢复,却又觉得没有什么用了,我此刻已无恩无怨,唉!这实在比满心仇恨要好得多。忽而愤激、忽而幽怨、忽而兴奋、忽而怨毒的她,此刻竟平静地微喟了一声,倚在树上,一面轻抚着秀发,一面曼声低唱了起来,摇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小宝宝,要睡觉,妈妈坐在摇篮边,摇呀摇……她声音是那么甜蜜而温柔,面上的神情,也是那么安详而恬静,她似乎已回到一个极为遥远的梦境中,那时她还很小,她必定有一个极为温柔的妈妈,她妈妈也必定会为她唱着这平凡、甜蜜、在每一个人心里都是那么熟悉而亲切的童谣。

    垦光细碎,夜色明媚……夜渐渐要去了,乳白色的晨雾,渐渐在山林间开始弥漫,南宫平听着这温柔的歌声,望着她恬静的面容,心里忍不住又是怜悯、又是叹息,她十五岁便开始闯荡江湖,必定有许久没有忆起这歌声了。

    因此,她唱得那么零乱,甚至将两首不同的歌谣变做一首唱了,但听在南宫平耳中,这零乱的歌声,却是分外甜蜜而亲切,他但愿她能永远保持着此刻的心境,也但愿自己能永远保持这份心境,因为他自己此刻也仿佛回到了遥远的梦里——世人若都能保持婴儿般的心境,那么血腥和丑恶的事就会少多了。

    歌声,随着乳白色的晨雾,悠悠摇曳在乳色透明的山林里。

    大地,像是被水洗过了的少女面靥似的,清新而娇丽。

    南宫平连夕疲劳,此刻但觉一阵阵温暖的倦意,随着缥缈的歌声向他袭来,他不自觉地缓缓垂下眼帘……歌声,也像是更遥远了……

    突地,一声冷笑,却白他耳畔响起!他霍然张开眼来,迷蒙的晨雾中,山林外突地现出一条人影,梅吟雪戛然顿住歌声,南宫平叱道:谁?人影一闪,一个灰衣少年,便赫然来到他眼前!这一刹那问,两人面面相对,彼此各自打量了几眼,在南宫平眼中,这突来的少年本应是和悦而英俊的,但是他此刻面上却偏偏带着一份倨傲与轻蔑的冷笑,不屑地望着南官平!南宫平剑眉微剔,惊问道:阁下是谁?来此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