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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笑傲生死(2)

    南宫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不禁深深叹息一声,落在这种女人手里,当真是生不如死。

    只见那癞子已捧着一面托盘,自舱底钻了出来,托盘上六碗菜肴,果真做得十分精美,浓烈的香气,飘荡在海风之间。

    得意夫人道:今日菜饭就开在甲板上,我要一面吃饭,一面来看风老头子的把戏。那几条大汉如奉纶音,立时间便摆好桌椅,得意夫人端起一杯酒,举到风漫天的面前,道:香么?又端起一盘菜,在南宫平等三人面前晃了一晃。

    那怪物七哥白牙森森,眼中几乎冒出火来。

    得意夫人将丝囊一摇,笑道:不要怕,我此刻已变了主意,我要你们先受一受饥渴的折磨,然后再来尝那欲火焚身的滋味。挥手道:把舵且暂先缚在舷上,你们都来喝我的庆功之酒。此刻船上除了南宫平三人外,已只剩下七人,阖将过来,恰好坐满一桌。只是这些海豹帮的汉子平日虽然凶酷,但见到得意夫人这样的人物,哪里还敢落座,但目光偶一触及得意夫人的眼波,却又不禁心旌摇摇,不能自主。

    海天遥澜,一碧万里,临风饮酒,本可以说是人生一大乐事,何况,得意夫人此刻竟将自己平生唯一的强仇大敌制住,心里更是乐不可支,举杯笑道:风漫天呀风漫天,想当年你火焚万兽山庄,赶得我无家可归,是何等的威风。两月前南宫山庄,你三言两语,便险些害得我一命丧身,又是何等的煞气。但今日你的威风煞气,又在哪里?想来我这得意夫人,生平还是得意事多,失意的事少哩!她一面得意而言,三杯酒已入喉,双颊间隐现红晕,秋波中更是水光漾漾。

    海豹帮那些吃大块肉、喝大碗酒的朋友,更是早已醉意醺然,畏惧之心被酒意一冲,便冲去了七分,行止之间,自就放肆起来。

    那癞子爬上爬下,端菜取酒,虽然累得气喘咻咻,一双眼睛,却忘不了不时死盯得意夫人两眼。

    此时此景,此时此刻,南宫平心中当真是万念交集,亦不知是该痛哭一声,还是该狂笑几声。突见得意夫人一掠鬓发,缓步走到他身前,上下打量他几眼,娇笑道:小弟弟,你今日有多大了?南宫平切齿不语。得意夫人笑道:年纪轻轻地死了,岂非可惜得很,你若是肯乖乖地来听姐姐的话,说不定……突听一阵叮铛乱响,杯盘碗盏,俱都倾倒,那六条汉子,竟也都跌倒在地上,有如醉死了一般。

    得意夫人眼波一转,笑道:好没用的东西,三杯酒就醉倒了……言犹未了,突地变色道:不好!嗖地一步掠到那癞子身侧,纤掌如电,疾地刁住了那癞子的手腕。

    那癞子道:什……什么事?

    得意夫人厉声道:好大胆的奴才,你竟敢在酒中下毒,快将解药拿出,否则……那癞子突地仰天一笑,道:你终于也发觉了么?只是,却已太迟了!这正是得意夫人自己方才说出的话,她此刻自己听了,亦是容颜惨变。

    南宫平、风漫天齐地精神一振。

    只听那癞子笑道:这本是你们给我的药,我再拿来给你们吃,岂非天经地义之事!狂笑声中,得意夫人的身于已倒在地上!

    那癞子咯咯笑道:得意夫人,你得意的时候,未免也太短了些。但言行举止,仍是痴痴呆呆,胧胧瞳瞳。

    南宫平暗叹忖道: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想不到这样一条猥琐的汉子,却有如此机智,但除了如此痴呆的汉子之外,又有谁能将精明的得意夫人骗过。为何聪明人常会上呆子的当?为何呆子若要骗人,总是特别容易?只因人们若是太过聪明,别人见了他便要加意提防,但人们见了呆子,自然便不会再有防范之心。

    南宫平此刻的心念,正是本着这个道理。

    那癫子蹒跚着过来,为南宫平等三人解开了绳素,但南宫平等穴道被点,仍是动弹不得。

    风漫天道:大恩不敢言谢,但望阁下再为在下等解开穴道。言语间十分恭谨。

    那癞子却痴痴笑道:什么穴道?

    风漫天长叹一声,道:阁下既是真人不露相,在下也无法相强!南宫平忖道:此人虽有一颗正直侠义之心,又偶然骗过了得意夫人,但终却不过只是个俗子而已,风漫天怎地定要说他是个高人?只听风漫天仔仔细细将解救穴道的方法说了出来,那癫子伏在南宫平身上,依样画胡芦,风漫天说一句,他便做一样,但饶是这样,他还是多费了许多冤枉手脚,累得气喘咻咻。

    南宫平只觉一阵阵酸臭之气,扑鼻而来,实是令人不可忍受,那一双手掌,更是满藏油垢,他平生所见的脏人虽然不多,但此人却河算是第一,穴道一解,不由自主地,一掌将之推开。

    那癞子踉跄后退几步,噗地坐到舱板上。

    风漫天面色一沉,道:你嫌他脏么?若没有他这样的脏人,你这样的聪明人早已喂了鱼了。那癞子连连赔笑道:小的本来就脏,怨不得公子嫌弃。南宫平方才那一掌本非有意推出,此刻心里更大是羞愧,一面解开了风漫天的穴道,一面赶紧去扶起那癞子。

    那癞子惶声道:不敢当不敢当,莫要弄脏了公子的手。南宫平心里又是难受,又是惭愧。

    风漫天也不理他,大声道:我风漫天一生未曾向人下跪,但今日……忽然跪到地上,向那癞子下拜。

    那癞子惊惶之下,也拜了下去。

    风漫天道:我拜的不是阁下救了我的性命,而是拜的阁下使我不致羞辱而死!那癞子结结巴巴却说不出话来。

    南宫平一生之中,心里从未有此刻这般惭愧,只因他一生之中,委实也未曾做过有背良心之事,当下亦自期期艾艾,感激了一番。

    那癞子道:不敢。

    那怪物七哥却提起了一条大汉的双足,拖向船舷。

    南宫平道:你要做什么?七哥道:抛下海里喂鱼。南宫平道:这又何苦,他们虽然……

    风漫天冷冷道:你对仇人倒仁慈得很,只可惜对恩人却……哼哼。冷哼两声,转首望向别处。

    那癞子瞧了南宫平一眼,结巴着道:杀了他们我也觉有些不忍,不如将他们放在船上的救命小船里,任凭他们在海上飘流,等他们药性醒了,是活是死,就全都靠他们的运气了,这样岂非好些。风漫天叹道:阁下既有此意,自是好的。他虽然本该将他们带回岛上,但此刻却绝口不提,于是三人一起放下了小船。

    那癞子更跑上跑下,搬来许多食物清水,放下小船,海流激荡,大船与小船片刻问就离得很远,渐渐小船就只剩下一点黑影,渐渐连这点黑影也完全消失,谁也不知道这七男一女在这无情的大海上将会发生什么事。

    自此风漫天再也不要那癞子下入伙舱,他自己面色虽越来越是阴沉,心情虽越来越坏,们对那癞子却越来越是尊敬。

    他三人被制后,得意夫人便命转舵回航,此刻走的又是回头路,南宫平想来想去,也发现这癞子有许多异处,又忍不住问道。在下不敢请问一句,不知阁下的高姓大名。那癞子痴笑道:小人的名字哪里见得了人,但公子你的名字小人却早已听过,只因小人认得一人,是公子的朋友。南宫平大喜道:真的么?那癞子遥望着海天深处,目光忽然一阵波动,缓缓道:那人不但是公子的朋友,还是公子极好的朋友。南宫平喜道:阁下莫非是认得我的龙大哥么?那癞子道:不是!

    南宫平道:那么必定是石四哥了!

    那癞子道:也不是!

    南宫平道:那么就是司马老镖头?……鲁三叔……他一心想知道这癞子的来历,当下便将与自己略有交情的新知故友,一起说了出来。

    那癞子连连摇头,南宫平心念一动:莫非是女的?脱口将郭玉霞、王素素,甚至连叶曼青的名字都说了出来。

    那癞子仍是不住摇头,但目光却始终望向别处。

    南宫平暗中忖道:我大嫂素性风流,言语亲切,最善交际,玉素素最是温柔,从来不会给人难堪,叶曼青虽然骄做,但是她倜傥不群,为女则有丈夫之气,她们虽然都是女子,但都还有结交此人的可能。他黯然一叹,又忖道:除了这些人外,只有梅吟雪是我相知的人,但是她天性最是冷漠,又最喜欢干净,想她在棺中幽困十年,若换了别人,早已狼狈不堪了,但她自棺中出来时,一身衣服,却仍是洁自如雪,可称得上是天下最最喜欢干净的人了。此人就算真的是位风尘异人,她也绝不会和他说一句话的,此人若不是风尘异人,我又怎能在个凡夫俗子面前轻易说起她的名字。梅吟雪这三个字在南宫平心目中,永远是最最珍贵,也埋藏得最深,隐秘得最密的名字,他心念数转,道:在下猜不出来。那癞子呆呆地望着远方,默然良久,方自缓缓道:除了这些人外,公子就没有别的朋友了么?南宫平沉吟道:没……有……了。那癫子又自呆了许久,突地痴笑道:我知道了,想来那个人不过是想冒充公子的朋友罢了。手抓帆绳,站了起来,走到舵边,垂下头,去看海里的波浪。

    掌舵的风漫天,回头看了南宫平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哪知那癞子突地惊呼一声:不好了!风漫天惊道:什么事不好了?

    那癞子一手指着船舱,风漫天俯身望了一眼,面上神情亦为之大变,原来船舱离开海面,已只剩下了三尺。

    南宫平大骇道:这船难道渐渐在往下沉么?风漫天闭口不答,单足一点,庞大的身躯,呼地一声,掠下船舱,他铁拐虽然已被抛入水中,但行动却仍极是轻捷。

    南宫平随后跟了过去,到了下舱,两人面面相觑,颜色俱部变得惨白,原来舱门缝间,已泅泅地沁出海水,门里水声淙淙,两人相顾失色之间,舱门已被海水冲开,一般碧绿的海水,激涌而出,这贮放食物货品的大舱,竞早已浸满海水,满舱的货物,随之而出。

    水势急烈,霎眼间便已涨至南宫平腹下!

    风漫天大喝道:退!

    两人一起跃上甲板,攀在船桅上的七哥,也有如猿猴般揉下。

    那癞子惶声道:怎样了?

    风漫天沉声道:船舱下有了裂口,海水已涌人舱中,大约再过半个时辰,这条船便要沉没了。那癞子茫然半晌,突地顿足道:难怪,那得意夫人未露行藏前,每日都要到舱里去一次,想未必定早已在舱里的隐秘之处,弄了一个裂口,每日去堵上一次,她毒计若是成功,便将那裂口补好,毒计若是不成,就落得大家同归于尽,而此刻裂口上所堵之物,已被海水冲开,我们却都不知道。南宫平恨声道:好狠毒的妇人,难怪她自称有三十六条毒计了,此刻我们可有什么补救之道?风漫天冷冷道:除了弃船,还有什么别的方法?那癞子黯然叹道:我若不提议将那救生小船,唉……我……我……风漫天仰天笑道:我等性命,本是阁下所救,阁下叹息什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死又算得了什么,只是我终于还是死在那得意夫人手里,到了黄泉路上,还要看她得意,却实是难以甘心。南宫平转身道:我且去看看,能不能……

    风漫天道:还看什么?食物清水,俱已被水所浸,你我纵然能飘在海上,也要被活活饿死!渴死!南宫平呆了一呆,顿住脚步。

    那癞子突地轻轻叹道:风老前辈,你当真有视死如归的豪气。风漫天狂笑道:我早已活得不耐烦了,岂是当真有视死如归的豪气,七哥,你且去舱下的海水中找一找有无未曾开坛的酒,未死之前,我总要好好的痛饮一场,也算不虚此生。那怪物七哥脑海中生似完全没有生死的观念,果真下去寻上两坛酒来,道:只剩两坛,别的都冲碎了!风漫天拍开缸盖,立即痛饮起来,船越沉越快,那些狮虎猛兽,虽然久已气息奄奄,但此刻似也本能地觉出死亡的危机,在笼中咆哮起来,风漫天端坐在舱板中央,眼望着连天的海水,对着坛口,仰天痛饮。

    南宫平一面饮酒,一面却突然叹息了一声。

    风漫天道:你叹息什么?反正你到了诸神殿上,亦是生不如死,此刻死了,反倒痛快得多。南宫平一时也没有体察出他言下之意,朗声道:晚辈虽不才,却也不是贪生借命之辈,只是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是以忍不住叹息,那人若是在这条船上,得意夫人的毒计就未必得逞了。那癞子眼睛突然一亮,道:那人是谁?

    南宫平缓缓摇了摇头,缓缓道:梅……

    那癞子身躯一震,脱口道:梅吟雪。

    南宫平变色道:你认得她?

    那癞子却不答话,颤声道:此时此刻,你怎会想起她来?南宫平黯然叹道:我怎会想起她来?……唉,我何曾忘记过她。转目望去,突见那癞子全身不住颤抖,有如风中寒叶一般,目中亦是泪光盈盈。

    南宫平奇道:阁下怎地……

    那癞子颤声道:我听了你这句话,就是死了,也……那怪物七哥深深吸了口气,嗅了嗅海凤,突地大喜道,陆地,陆地……风漫天双眉一扬,道:什么事?

    七哥道:前面便是陆地。

    那癫子顿住语声,改口道:你怎会知道前面便是陆地?风漫天叹道:人类虽是万物之灵,但嗅觉却远不及兽类灵敏,你看那些狮虎野兽此刻的神情也大不相同,你知道这些野兽也从海风中嗅出了陆地的气息。那癞子诧声道,但是他……

    风漫天黯然一笑,道:你问我他怎会自风中嗅出陆地的气味是么?这个……你不久就会知道了。合上眼睛,再也不发一言。

    那怪物七哥爬上船桅,看了一看,又滑了下来,找了个铁桶,跃下船舱,船舷离水,此刻只剩下一尺多了。

    他三人竟在死亡中突地发现了生机,这本是大大可喜可贺之事,但南宫平、风漫天以及那癫子面上却竟然全无半分喜色。

    南宫平更是满心狐疑,忍不住问道:你听了我那句话,便是死了,也怎样?那癞子呆了半晌,木然道:便是死了,也觉得你可笑、可怜、可惜得很。南宫平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出神许久,又忍不住问道:怎会可惜得很?那癞子长身而起,走到船头,道:我方才听你说起你朋友的名字,俱都是武林中声名响亮的侠士,就连叶曼青、王素素她们,也都是温柔美丽的女子,但梅吟雪么……哼哼,她心肠冷酷,声名又劣,加上年龄比你大了许多,你临死前偏偏想起她来,岂非可笑、可怜、可惜得很。南宫平面色大变,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地连喝了几口酒,突地缓缓站了起来,缓缓走到那癫子身后,缓缓道:无论你说什么,但我知道她是世上最最多情、最最温柔、最最伟大的女孩子。她为了要救别人,要保护别人,不惜自己受苦难受侮辱,她纵然声名不好,她年纪纵然比我大上许多,但她只要能让我跪在她脚下,我已完全心满意足。那癫子身子震了一震,没有回过头来。

    南宫平目中一片深情,凝注着那癞子疮痕斑斑、肮脏丑怪的头顶,缓缓道:她是个最爱干净的人,但为了我却不惜忍受污秽,她是个骄傲的人,但为了我却不惜忍受屈辱。她虽然对我千种柔情,万种体贴,但在我生存的时候却不告诉我,只是独自忍受着痛苦,只是有一次在我将死的时候,才露出了一些,这不过是为了……为了……话未说完,已是热泪盈眶。

    那癞子双肩抽动,晶莹的泪珠,簌簌地流过他那丑恶肮脏的面颊。

    南宫平伸手一抹面上泪痕,突地悲嘶着道:吟雪,你为什么还要瞒住我,难道你为我牺牲得还不够多……还不够多么……那癞子突地惨然呼道:平……反身扑到南宫平怀里。

    南宫平紧紧抱着他的身子,亲着他头上癞疮,再也看不到他的丑怪,嗅不到他的脏臭,因为他已知道这最脏、最丑、最臭的癞子,就是那最真、最香、最美的梅吟雪。

    梅吟雪紧抱着南宫平的身子,悲泣着道:我再也不离开你了,从此以后,世上任何事我都不再放在心上,我就是又老又丑,就是别人口里的淫妇、毒妇,也要死跟着你,不管你讨不讨厌我。南宫平满面泪痕,道: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独自受苦?梅吟雪道:你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撕开我外表那讨厌的假装,告诉你我一直是在你身边的,无论到天涯,到海角!风漫天仍然端坐不动,头也未回,但在这冷漠的老人紧紧闭着的眼帘中,却也已流出了两行泪珠。

    他纵然铁石心肠,却也不禁被这其深如海的至情所动。突听轰然一声,船身蓦地一震,甲板上的酒坛,却都震得跳了起来,溅得满地俱是酒汁,原来船已搁浅,而距离那满布着尖岩与黄沙的海岸,也已不及三十丈了——船里的海水,却仍未浸上甲板。

    久别重逢的喜悦,误会冰释的喜悦,再加以死里逃生的喜悦,终是比深邃真诚的爱情中必有的那一份忧郁愁痛浓烈得多。

    南宫平、梅吟雪双手互握,涉着海水,上了那无名而又无人的荒岛。

    风漫天看到这两小的柔情蜜意,心中只觉又是欢喜甜蜜,又是悲哀痛苦,苍天为什么总是将浓烈真挚的爱情,安排在磨难重重、艰苦忧虑的生命中?难道平凡的生活,就不会培养不平凡的爱情么?

    梅吟雪剥开了笼罩在她头上的易容药,露出了她那虽然稍觉憔淬却更添清丽的面容,这无人的荒岛上,便像是盛开起一朵纯白秀绝的仙桂幽兰。

    只见海上碧波荡漾,岛上木叶青葱,湛蓝的苍穹,没有片云,更像是一颗透明的宝石一样,天地间满充着美丽的生机,柔情蜜意,花香鸟语,死亡、阴谋、毒杀……

    人间这一切丑恶的事,都像是已离他们很远了。

    一株高高的椰子树下,他们在倾诉着彼此的相思。

    另一株高高的椰子树下,风漫天却在啜饮着仅存的苦酒,一阵潮水涨起,将那艘三桅船冲上了海滩,甲板上的兽群,骤然见着陆地,便似又恢复了威风,各各在笼中咆哮不已。

    那怪物七哥不知在何处寻来许多野果,又拾来一些椰子,但开壳一看,里面的水汁却已将干了,原来还是去年留下的。

    梅吟雪倚在长长的树干上,口里嚼着一枚果子,轻笑道:若是我们能永远在这里,我真不想回去了,只可惜这艘船可以补的,船补好了,唉……海涛拍岸,配着她梦一般的语声,当真有如音乐一般……

    南宫平叹息道,谁想回去……

    突见梅吟雪面色骤然一变,惊呼道:不好!翻身一掠,向风漫天奔去。

    南宫平心头一震,这两日来他连听两次不好,一次是中了迷毒,一次是坐船将沉,两次俱是险死还生,两次都是十分侥幸才能逃离险境。此刻他第三次又听到这不好两字,实是心惊胆战,惊问一声:什么事?人也随之掠去。

    梅吟雪一把拉住了七哥,惶声问道:你方才那两坛酒是在何处寻得的?七哥瞪着一双野兽般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风漫天道:梅姑娘向你问话,正一如老夫向你问话一样。那怪物七哥眼睛翻了两翻,道:舱里海水冲激,水缸和酒坛都撞破了,只有那两坛酒,是另外放在一处高架上的。他费了许多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完。

    梅吟雪呆了一呆,恨声道:好狠的得意夫人!风漫天面容木然,缓缓道:我早已觉察出,但我唯愿你们在临死前这短短一段时期里,活得愉快一些,是以不忍说出来。南宫平茫然问道:什么事?难道那两坛酒里,也下了毒么?梅吟雪黯然点了点头,道:正是,那得意夫人算定船将沉时,风老前辈必定要寻酒来饮,她生怕大海还淹不死我们,便早已在这两坛酒里下了剧毒,唉……我怎地这样糊涂,一时竟没有想到她用的毒计,俱是连环而来的,一计不成,还有二计……她语声微顿,突然大声道:风老前辈,得意夫人所施的迷药,虽然无法可解,但毒药与迷药的药性却是不大相同!南宫平忍不住道:有何不同?

    梅吟雪道:她所施的迷药以迷人神智为主,药性乃是行走于神经大脑之间,而且散布极速,便是有通天的内力,也无法可施。但这毒药的毒性,却是穿行胃腑,内服的毒性,虽比外伤的毒性厉害十倍,但内功若是到了风老前辈这样的火候,十之八九,可以内力将毒性逼出,风老前辈,你却连试都未曾试上一试,这是为了什么?风漫天垂目道:老夫一个人活在这荒岛上,又有何意思,还不如陪你们一起死,大家在黄泉路上,也落得热闹些。梅吟雪呆了半晌,凄然一笑。

    南宫平笑道:我这条命本该早已死过许多次了,此刻不过是捡回来的,老天让我多活一段时候,让我见着了你,让我们还能痛痛快快享受这几个时辰,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仰天一笑,又道,何况,人生在世,若是堂堂正正地活了一生,叉有风老前辈这样的英雄,和你这样的女于陪着一起去死,当真是可庆可幸之事,我南宫平夫复何求?风漫天张目望了他一眼,森严的目光中,第一次有了慈祥的笑意,喃喃道:好好……梅吟雪垂下眼帘,偎向他身边,死亡虽已将至,但他们却毫无畏惧,反面含微笑,携手迎接死亡!

    死亡!你虽是千古以来最最可怖之事,但你有什么值得骄做之处!

    椰子树的阴影,静静地笼罩在他们身上,也不知过了多久,风漫天突地一拍大腿,大声道:你们还等什么?梅吟雪、南宫平微微一呆,风漫天道:你两人彼此相爱之深,可说老夫生平仅见,既是同命鸳鸯,还不快些同结连理?南宫平道:但……

    风漫天大声道:但什么!此时此刻,父母之命,媒的而言,一概可以免了,待老夫强作冰人,让你们临死前结为夫妻。南宫平、梅吟雪眼波交流,对望一眼,梅吟雪虽然豁达,此刻也不禁羞涩地垂下头去,眼波一转,面上突地现出幽怨之色,咬一咬牙,转身大步走了开去。

    风漫天大奇道:什么事,难道你不愿意?

    梅吟雪头也不回,道:正是,我不愿意。

    南宫平大惊道:你……你……

    风漫天心念一转,忖道:是了,梅吟雪比南宫平大了许多,在武林中声名又不甚好,是以她暗中不免有了自卑之感,心里虽早已千肯万肯,但一提婚事,却又不免触及了她隐痛。这睿智的老人心念一转,便已将她这种患得患失矛盾到了极处的心情分析出来,当下冷笑一声,道:梅姑娘,我先前只当你是个聪明的女子,哪知你却笨到极处,此时此刻,你竟然还想到这些。梅吟雪顿住脚步,却仍未回过头来。

    风漫天道:你如此做法,难道真要与南宫平含恨而终,在羞辱痛苦中死去么?梅吟雪双手扑面,放声痛哭起来,突地回身扑到南宫平身上,哭泣道:我愿意嫁给你,只要你愿意,我愿意生生世世做你的妻子。南宫平颤声道:我……我当然愿意……语声来了,喜极而涕。

    风漫夭哈哈一笑,道:两个孩子……一手一个,将南宫平、梅吟雪两人强拉着跪了下来,接口道: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皇夭后土为证,天地君亲为证,今日我风漫天作主,令南宫平梅吟雪两人结为夫妻,生生世世,不得分离。他早已站起,此刻又换了个地方,大声道:新郎官,新娘子行三拜礼,一拜天地,二拜鬼神,三拜父母……忽然又移到南宫平、梅吟雪两人的身前,大笑道:第四拜还要拜一拜我这个媒人。他一身竟兼了主婚、媒人、司礼三职,南宫平、梅吟雪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声来。他两人面上泪痕未干,笑容又起,亦不知是哭是笑。

    要知道两人的婚事,在为世俗难容,若不是两人一起来到这荒岛,若不是有风漫天这样的磊落英雄强作冰人,他俩纵然彼此相爱,却再也不能结为夫妻。只是此刻聚时已少,他两人的毒性已将发作,思想起来,又不禁令人伤感。

    风漫天哈哈一笑,道:大礼已成,新郎倌新娘子,便该入洞房了。梅吟雪面颊一红,垂下头去。

    风漫天大笑道:新娘子还怕羞么?

    这老人兴致勃勃,将南宫平、梅吟雪两人拉起,指着一对高高的椰子树道:这便是你两人的龙凤花烛,虽嫌太大了些,但却威风得多,洞房里……他以手敲额,喃喃道:洞房在哪里,噢,有了有了,那船上的船舱反正未被海水浸湿,就权充你两人的洞房好了!那怪物七哥一直咧着大嘴在旁观望,此刻突然笑道:等一等。众人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见他寻了一柄斧头,将船底的漏水处砍得更大了些,船中的海水,便自舱内流了出来,他又在船上拆下些木板,寻了些钉子,那艘船本已斜斜搁在海滩上,不一会舱中的海水全都流出,七哥便用木板将那船舱的破洞补好。大笑道:我们陪新人一起上船,黄昏涨潮时这艘船便又可回到海上,我们一起死在海上,总要比死在这荒岛上好多了。风漫天含笑道:近年来你果然聪明得多了……你们这对新人,还不快入洞房?南宫平、梅吟雪,两人双手紧握,互相偎依,心里既充满了柔情蜜意,也充满了悲怨凄凉。

    风漫天眼望着这一双佳偶,心中又何尝不在暗暗叹息,付道:这两人男才女貌,当真是天成佳侣,今日良辰美景,我能眼见他两人结成连理,本当是天大的喜事,怎奈会短离长,最多再过五、六个时辰,毒性便要发作了。会短离长,会短离长……他心中反反复复,只在咀嚼着这短短四个字里那长长的悲哀滋味,但却始终未曾说出口来,口中反而连声大笑着道:今日万事大吉,只可惜少了两杯喜酒。他拉着南宫平、梅吟雪两人走到船上,送到舱门,笑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两位切奠辜负了春宵,快些进去……说到最后一旬,他已将两人推了进去,砰地一声,关上了舱门,面上的笑容,也随着舱门一起关了进去。

    他手扶舱门,瞑目低语:别了,别了……只因他知道这舱门一关,彼此就永无再见之期。他黯然叹息一声,踱了开去,他要独自去迎接死亡。他本是孤独地来,此刻又孤独地去,只是他绚烂的一生,却永将在人间流传佳话。在这刹那之间,他才真的苍老了起来。

    他对七哥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哪知他话犹未了,舱门又开,南宫平、梅吟雪携手走了出来。

    风漫天瞪起眼睛,大声道:你两人新婚夫妻,不入洞房,出来做什么?梅吟雪嫣然一笑,道:出来陪你!风漫天道:谁要你们来陪,快去快去……南宫平、梅吟雪一言不发,缓缓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黄昏已临,海潮涨起,七哥扬帆握舵,一艘船果然缓缓向大海中荡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