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种武器-孔雀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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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不是结局

    (一)

    世上有很多事你总以为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但它却偏偏发生了。而且就发生在你身上。等你发现这事实时,往往已太迟。

    夜色渐深。他们没有燃灯,就这样静静地拥抱在黑暗里。

    世上又还有什么事比情人在黑暗中拥抱更甜蜜幸福的呢?他们的幸福直到现在才真正开始。

    只可惜开始往往就是结束。

    (二)

    双双心里充满了幸福和宁静,天地间似已充满了幸福和宁静。

    风从窗外吹过,带着田地里稻麦的香气。收获的季节已经来到了。

    她轻抚着他的脸,指尖带着无限的怜惜和柔情,轻轻道:你瘦了高立微笑道:很快我就会胖起来的。

    双双嫣然道:我喜欢你胖一点,明天我婉蹄膀给你吃。高立道:明天我们要出去。

    双双道:出去?到哪里去?

    高立道:去找小秋。

    双双的脸上发出了光,道:你要带着我一起去?高立道:当然,我带你去看他的孩子。

    双双大喜道:他有了孩子?

    高立柔声道:我们也会有孩子的。

    双双脸红了,全身都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幢惧,这种感觉使得她整个人都好象要飞了起来。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问道:你看见过他的妻子没有?高立道:没有,我走得很急。

    双双道:我相信那一定是个很好的女人,因为他也是个好男人。高立道:不但是好男人,也是个好朋友。他叹息着,接着道:除了他之外,无论谁都绝不会将孔雀绷借绘我。双双道:孔雀翎究竟是什么?

    高立道:是一种暗器-但又不完全是暗器。

    双双道:我不懂。高立道:我也很难说明白,总之,它的意义和价值都比世上任何一种暗器超出很多,无论谁有了它,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双双道:变成另外一个人?

    高立点了点头,道:变得更有权威、更有自信。他笑了笑,接着道:我若非有了它,也许就不是麻锋的敌手。双双道:我还是不懂。

    高立道:你永远都不会懂的,甚至连我自己都不太懂。双双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道:我……我能不能摸摸它?高立笑道:当然能,只不过你千万不能去按那两个钮,否则他声音突然停顿,笑容突然凝结,整个人都似已全都被冰凝结,就好象突然一脚踏空,自万丈绝壁上跌入了冰河里。

    孔雀绷竟已不见了

    双双看不见他的脸色,但却忽然感觉到他全身都在发抖。

    他这一生中,从未如此惊慌恐惧过。

    他从未想到这种事竟会发生在他身上。

    双双悄悄地离开了他怀抱。

    她并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她已能感觉到,已能想象到。

    只不过她还不能完全了解这件事有多么严重。

    没有人能真的了解这件事有多么严重。

    高立动也不动地坐在黑暗中,整个人都似已被埋人地下。

    然后他突然发狂般冲了出去。

    双双就在黑暗中等着他。

    她知道他一定是到掩埋麻锋的尸身处寻找去了,她希望他能找至Q。

    她只求不要再有什么不幸的灾祸降临到他们身上。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却已有了种不祥的预兆,眼泪也已流下。

    风吹过,风声似已变为轻泣。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脚步声缓慢而沉重。

    她的心沉了下去,悄悄擦干泪痕,忍不住问道:找到了么?高立道:没有。

    他的声音已因惊慌恐惧而嘶哑。双双听着,心里就好象被针在刺着,轻轻道:你想不出是在什么时候掉的?高立咬着牙,似乎恨不得咬断自己的咽喉。

    他从未对自己如此痛恨过。

    双双没有安慰他,因为她知道现在无论什么样的安慰都已无用。

    她只能想法子诱导他的思想,所以她就试探着道:你回来的时候,孔雀绷已不在你身上?高立道:瞩。

    双双道:你没有摸过?

    高立道:我……我想不到会掉的中

    他当然想不到。中

    所有的悲剧和不幸,正都是在想不到的情况下才会发生的。双双又忍不住道:你杀麻锋的时候,身上并没有孔雀绷?高立道:一定已没有,否则它一定就掉在附近。双双道:你身上并没有孔雀钥,却还是一样杀了他高立的双拳握紧。

    他现在才明白,纵然没有孔雀绷,他还是一样有杀麻锋的力量。

    只可惜他现在才明白已太迟了。

    双双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最后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它的?高立沉吟着,道:在车上。

    在车上他还摸过它,那种光滑坚实的感觉,还使他全身都兴奋得发热。

    然后他就完全放松了白己,因为这世上已没有什么值得他担心的事。

    双双道:会不会是在车上掉的?

    高立道:很可能。

    双双道:那辆车呢?

    高立道:已走了。

    双双道:你在什么地方雇的车?

    高立道:在路上。

    双双道:没有注意那是辆什么样的车?

    高立道:没有。

    双双道:也没有看清赶车的人?

    高立垂下头,握紧双拳,指甲已刺入肉里。

    那时他实在太愉快、太兴奋,竟完全没有注意到别的人、别的事。

    最不幸的是,他为了不愿被人发现自己的行踪,在路上还换过两次车。

    双双的心又沉了下去,她知道他们恐怕已永远无法找回那孔雀。翎了。

    一个人失去的东西越珍贵,往往就越是难找回来。

    无论你失去的是孔雀钥也好,是情感也好,结果往往是同样的。

    双双勉强忍着目中的泪水,轻轻道:现在你准备怎么样?高立道:我……我不知道。

    双双道:你当然要去告诉他。

    高立道:当然。

    双双道:无论如何,这总不是你有心犯的错,他也许会原谅你高立黯然道:他绝不会……若换了我,也绝不会原谅他。双双道:为什么?

    高立长长叹息,道:你也许永远都不会了解孔雀翎对他们有多重要,可是我了解。双双道:也许……也许我们可以想法子赔给他。高立道:没有法子。

    他的声音更苦涩,忽又接着道:也许只有一种法子。双双的脸忽然也因恐惧而扭曲。

    她已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人若犯了种无法弥补,不可原谅的错误时,通常只有用一种法子来赎罪。死

    她忍不住扑过去,紧紧拥抱住他,嘎声道:你绝不能走这条路。高立默然道:我还能走什么别的路?

    双双道:我们可以走……走到别的地方去,永远不要再见他。高立忽然推开了她。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将她从自己怀里推开。

    他并没有太用力,但双双却只觉得整个人都被他推得沉落了下她忍不住道:你——你这是为什么?高立咬着牙,一字宇道:我想不到,想不到你会叫我做这种事。双双道:可是你……

    高立打断了她的话,道:我杀过人,甚至杀过很多不该杀的人,也做过很多不该做的事,可是我从未出卖过朋友。他声音突又嘶哑,接着道:这也许只因为我从未有过朋友,中只有这么样一个朋友。双双垂下头泪珠又泉水般涌出。

    高立慢慢地接着道:我知道我不能死,为了你,为了我们,我绝不能死,所以我才想尽一切法子要活下去,可是这一次……双双嘶声道:这一次你难道不能——高立又打断了她的话,道:这一次不同,因为我了解孔雀钢对他们的价值,也了解他是在多么困难的情况下,冒着多么大的危险,才将孔雀绷交给我的,这世上从未有人像他这么样信任过我,所以我绝不能亏负他,死也不能亏负他。

    双双咬着嘴唇,道:所以你一定要去告诉他这件事。高立道:一定。

    他声音里充满了决心和勇气。

    这种勇气才是真正的勇气。

    双双垂着头,过了很久,才轻轻道:我本来以为你会为我做出任何事的。高立道:只有这件事例外。双双道:我明白,所以——我虽然很伤心,却又很高兴。很平静,慢慢地接着道:因为我毕竟没有看错你,你实在是个值得我骄傲的男人。高立握紧着的双拳,慢慢松开,终于又俯下身,拥抱佐她。

    又过了很久,他才缀然叹息道:这一次我知道我没有做错,我已不能再错了,现在我只觉得对不起一个人……我对不起你。双双柔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高立没有再说什么,这句话就已经足够代表一切。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无论什么样的灾祸和不幸,都应该两个人一起承担的。

    你若有了个这么样的妻子,你还能说什么?

    黑暗。

    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黑暗得可怕。

    他们静静地拥抱在黑暗里,等待着黎明。

    他们这一生好象永远是活在黑暗中的,但他们还是觉得比大多数人都幸福。

    因为他们的生命中已有了真情,一种永远没有任何事能代替的真情。

    所以他们的生命已有了价值。

    这点才是最重要的。

    (三)

    秋已很深了。本叶已开始凋零,尤其是有风吹过的时候,秋意就又更深了几分。

    但秋色还是美丽的。

    一种凄艳而感人的美丽,浓得就像是醇酒。

    你如果也站在那里,你不饮就已醉了。

    高立站在这里,站在树下,等着。

    他实在没有勇气去见秋风梧的家人。

    这打击对孔雀山庄是多么大,他已能想象到。

    秋风梧随时都可能出现,已有人去通报。

    两只孔雀慢慢地在枫林中倘佯,用嘴梳理着它们美丽的羽毛。枫叶已红了。

    高立痴痴地站着,痴痴地看着。心里一阵刺痛,他实在不知道当自该怎么说才好。

    他几乎没有勇气等下去。

    草地上已有脚步声传来,他竟不敢回头去面对着他。

    他感觉到有一只手已搭上了他的肩,一只稳定而又充满了友情的手。

    一个稳定而充满了友情的声音。

    你来了v我知道你一定很快就会来的。

    高立终于慢慢地回过了头。

    他已不能不回头。

    然后他就看到了秋风梧的微笑-一种温和而充满了友情的微笑。

    他心里的刺痛更剧烈。这种永恒不变的友情,忽然变得象根针,似已将他的心刺得流皿秋风梧微笑着道:你看来好象很疲倦。

    高立点点头。

    他不但疲倦,简直已将崩溃。

    秋风梧道:其实你用不着这么急赶来的。

    高立道:我……

    他刚想说出来,就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扼佐了他的咽喉。

    秋风梧道:事情已经解决了?

    高立又点点头。

    秋风梧道:你没有用孔雀袅?

    高立摇摇头。

    秋风梧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根本不必用它,麻锋根本不是你的对手。高立道:可是我……

    秋风梧忽然发现他神情的异样,立刻问道:你怎么一个人来的?双双呢?高立道:她……她很好。秋风梧松了口气,道:她怎么不来看看我的孩子?高立道:她……她……他终于鼓足勇气,大声道:她没有来,因为她知道我对不起你。秋风梧皱眉道:你对不起我?——你怎么会对不起我?高立道:我已将你的孔雀绷丢掉了。

    他用最大的勇气说出这句话,然后他整个人都似已崩溃。

    没有声音,没有反应。

    他不敢想秋风梧听了这句话后,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已不敢去面对秋风梧的脸。

    有风吹过,枯时飘飘的落下来,一片、两片、三片……

    日色渐渐淡了,秋意却更浓。

    秋风梧还是没有说一句话,没有说一个宇。

    高立终于忍不住抬起头。

    秋风梧就象是石像般站在那里,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脸色却苍白得就象是远山上树梢头的秋霜。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动也不动。

    落叶飘过他的头,落在他的脚下。

    他没有动。

    落时飘过他的眼前,打在他脸上。

    他没有动,甚至连眼都没有眨。

    日已西斜,夕阳红得就象是血一样。

    枫林也红得象血一样。

    然后暮色就象是一面网,重重地落下来,笼罩佐他。

    他脸上已没有光彩,眼睛里也已没有光彩。

    他还是没有动,没有说话。

    高立看着他,只恨不得将自己撕开、割碎,一块块洒人风里,洒入泥里,洒入火里,被火烧成灰。

    秋风梧若是重重地骂他一顿,打他一顿,甚至一刀杀了他,他也许还好受些。

    但秋风梧却似已完全麻木。

    天地间的万事万物,他似已完全看不见,听不见,也感觉不到。

    要多么可怕的打击,多么沉痛的悲哀,才能使一个人变成这样子?

    高立忍不住问自己:我若是他,我会怎么样?他想不出。

    他连想都不敢想。

    秋风梧现在是不是也在问自己,该怎么样来对付自己?

    现在他只等着秋风梧的一句话。

    秋风梧叫他死,他就死;叫他立刻死,他绝不会再多活片刻。

    可是秋风梧没有说话。

    暮色渐深,夜色将临。

    一个青衣老仆悄悄地走过来,躬身道:庄主,晚膳已开了。秋风梧没有回答,根本没有听见。

    青衣老仆看着他,目中也现出忧郁之色,终于又悄悄地退了下夜色突然就象是一只黑色曲巨手,攫取了整个大地。

    风更冷了。

    高立用力咬住牙,用力握紧了双拳,却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

    为了赎罪,他可以忍受各种羞侮,各种痛苦,甚至可以忍受死的痛苦。

    但这种可怕的沉默,却已将使他发狂。

    他几中忍不住要将自己毁灭。又有风吹过。秋风梧忽然拾起头,看了看风中的落叶,轻轻道:今天有风中高立握紧双拳,很久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是,今天有风。秋风梧道:天天都有风。

    高立道:是,天天都有风。

    秋风悟道:有风很好。

    高立终于忍不住大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你为什么不说?秋风梧这才转过头,看着他。

    看了很久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是个好朋友,我一向知道可以信任你。高立叹声道:你不该信任我的。秋风梧似又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慢慢地接着道:你答应过我,要看看我的孩子的。高立又沉默了很久,终于也长长叹息下一声,道:我答应过你。秋风梧道:现在孩子还没有睡。

    高立道:你要我现在去看他?

    秋风梧道:我带你去。

    草色也已枯黄!

    在春天,这里必是绿草如茵,但现在已是浓秋,愁煞人的浓秋。

    远处有灯光闪耀,亮得就象是情人的睁子。

    但高立却看不见。

    他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心里也只有一片黑暗。

    秋风梧慢慢地在前面走,脚步单调而沉重。

    高立在后面跟着。

    他记得上次也曾这样跟着秋风梧后面走,走了很久,走了很远。

    那正是他刚救了百里长青之后。

    那时他虽然明知随时都可能有人来找他报复,明知随时都可能会有杀身之祸,但心里却还是很快乐。

    因为他已救了一个人,已帮助过别人。

    因为他已有了朋友。

    但现在呢?

    无心犯的错,有时往往比有心犯的错更可怕。

    这又是为了什么?

    老天为什么要叫他无心犯下这致命的、不可宽恕、不可补救的错误?

    他为什么不小心些?为什么要那么疏忽?

    猛抬头,他的人已在灯光辉煌处。

    灯光辉煌。

    一个白发苍苍的妇人,端坐在紫檀木的椅子上,脸上带着温和而慈祥的微笑。

    这是家母:

    一个温柔的少妇,端庄而贤淑,正是春花般的年华,春花般的美丽。

    也许就因为她自己心里充满了幸福,所以对每个人都很亲切,尤其是对丈夫的好朋友。

    这是我的妻子。

    一个可爱的孩子,红红的脸,大大的眼睛,健康而活泼。

    对他说来,人生远未开始,但他这一生想必是幸福和愉快的。

    因为他有个很好的家庭,很好的父母,他本是个天生就应该享受幸福的人。

    这是我的孩子。

    高立看着、听着、脸上带着有礼貌的微笑。

    这就是我的朋友高立,我平生唯一最好的朋友。高立的心又象是在被针刺着,又开始流血。

    他几乎忍不住要拔脚飞奔出去,他其实没有脸面对这些人。

    他们若知道他已将孔雀绷遗失了,是不是还会如此亲切?

    秋老夫人正微笑着道:风梧常常提起你,这次你一定要在这里多留几天。高立的喉头似已被堵塞,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

    秋风梧美丽的妻子正在逗着她的孩子,道:叫高伯伯下次买糖给你吃。孩子只有周岁,当然还不会叫高伯伯,也根本听不懂别人说的话,可是他会笑。

    他看见高立,就吃吃地笑着。大家都笑了。

    秋老夫人笑得更慈祥,道:孩子喜欢高叔叔,高叔叔一定会为这孩子带来很多福气。高立的心已将碎裂。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这家人带来的不是福气,而是灾祸。

    幸好秋风梧并没有要他留下去。

    我再带他到外面去看看,这是他第一次来,有很多地方都没有看过。高立的确有很多地方都没有看过,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到过如此瑰丽、如此庄严的地方。

    在夜色中看来,这地方更接近神话中的殿堂。

    秋风梧道:这里一共有九重院落,其中大部分是在两百七十年前建造的,经历了三代,才总算使这地方看来略具规模。其实这地方又何止略具规模而已,看来这简直已接近奇迹。

    秋风梧道:这的确是奇迹,经过两次战乱劫火,这地方居然还太平无慈。后院的照壁前,悬着十二盏彩灯。

    辉煌的灯光,照着壁上一幅巨大的图画。

    画的是数十个像貌狰狞的大汉,拿着各种不同的武器,但目中却带着惊猾。

    因为一位白面书生手里的黄金圆筒里,已发出了彩虹般的光芒。比彩虹更美丽辉煌的光芒。

    秋风梧道:这幅图画,说的是一百多年前的一件事。高立听着。

    秋风悟道:那时黑道上的三十六魔星,为了毁灭这地方,竟然结血盟,联手来攻,这三十六人武功之高,据说已可无敌于天下。高立忍不住问道:后来呢?秋风梧淡谈道:这三十六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的。他接着道:自从那一役之后,江湖中就没有人敢来轻犯孔雀山庄,孔雀绷三个宇,才从此传遍天下。灯火渐渐疏了。

    这一重院落里,仿佛是带着种说不出的阴森凄凉之意,连灯光都仿佛惨碧色的。

    他们穿过一片枯林、一丛斑竹,走过一条九曲桥,才走到这里。

    这里就象是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种天地。

    高大的屋宇阴森而寒冷。

    屋子里点着百余盏长明灯,阴侧侧的灯光,看来竟如鬼火。每盏灯前,都有个灵位。

    高立第一眼看见的是:太行霸主,山西雁孙复之位。峻峭山风道人之位。

    这两个人的名字高立是听过的,不久以前,他们还是江湖中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

    秋风梧看着这一排排灵位,面上的表情更严肃,缓缓道:这些都是死在孔雀绷之下的人。三百年来,死在孔雀绷下的人还不到三百个,这显然表示孔雀绷并不是轻易就可动用的。

    能死在孔雀钥下的,纵然不是一派宗主,也是绝顶高手。秋风梧道:先祖们为了怕子孙杀孽太重,所以才在这里设下他们的灵位,超度他们的亡魂,只望他们的冤仇不要结到下一代去。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只可惜他们的后人,还是有很多想到这里来复仇的。高立没有说话。

    他心里在想着一件很奇怪、也很可怕的事。

    他好象已在这里看到他自己的名字。

    (四)

    甭道长而曲折。

    这地方高立已来过一次,来拿孔雀绷。

    现在秋风梧为什么又带他到这里来呢?

    他没有问。

    秋风梧无论要带他到哪里去,他都不会问。

    无论多恐惧的命运,他都已准备接受。

    掌声一响。

    甭道又出现了那十二个幽灵般的人。

    十二把钥匙,开了十二道锁。

    于是他们就又走进了那种神秘、阴森、暗黝的石室,就象是走进了一座坟墓。

    石室中有两张古老而笨拙的石椅,上面已积满了灰尘和青苔。

    秋风梧道:坐。

    高立坐了下去。秋风梧却转过身,从石壁间取出了一小坛密封着的酒。

    拍碎泥封,酒香芬芳清酣。

    秋风梧道:这是窖藏已有百年的汾酒。

    高立道:好酒。

    酒杯也是石雕的,同样古老而笨拙。

    秋风梧坐下来,斟满两杯,道:好酒不可不喝。高立举杯一饮而尽。

    秋风梧凝视着他,道:我们已有很久没有在一起喝酒了。高立点点头,道:的确已很久。

    秋风梧轻轻叹息,道:这些年来,有很多事都已变了。

    高立听着。

    秋风梧道:但我们的交情却未变。

    高立又斟满一杯,仰首饮尽。

    秋风梧道:我没有兄弟,而你就是我的兄弟。高立握紧酒杯。

    酒杯若非石杯,早已被捏碎。

    秋风梧道:所以有句话我不能不对你说。高立道:我在听着。秋风梧道:你遗失了孔雀翎,心里一定很难受,也许比我还难受。高立垂下头,斟酒,饮尽。芬芳香测的美酒,忽然变成苦的。

    秋风梧道:我了解你的心情,若换了我,也许就不敢再到这里来了。高立脸上露出痛苦之色,缓缓道:我不能不来,因为你信任我。秋风梧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勇气的,我有你这种朋友,我实在很骄傲。高立道:可是我……秋风梧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也信任我,正如我信任你一样。高立点点头。

    秋风梧面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特,一字宇道:

    所以你一直相信那孔雀绷是真的。

    高立整个人突然抽紧,失声道:

    难道那孔雀绷不是真的?

    秋风梧道:不是。

    叮的,酒杯落地。

    高立突然变得象是一条被冻死在冰中的鱼。

    没有人能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也没有人能形容他此刻的表情。

    他看着秋风梧,就象是看到旭日忽然落下,大地忽然分裂。

    然后他的人就软瘫在石椅上,完完全全崩溃。

    不是绝望的崩溃,是喜极的崩溃,连眼泪都忍不住夺眶而出。

    当然也不是悲伤的眼泪。

    他这一生从未如此欢喜过,那就象是一个已被判处极刑的死囚,忽然得到大赦。

    秋风梧凝视着他,目中却反而充满了痛苦,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告诉你这件事,只因为我不愿你为此痛苦。高立不停地点着头,心里的确充满了感激。

    但他还是忍不住要问:真的孔雀翎呢?

    秋风悟道:没有真的。

    高立又一惊,失声道:没有真的?秋风梧道:没有,根本没有。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真的孔雀翎,已被先父遗失在泰山之颠了。高立道:那……那么岂非已是多年以前的事情?秋风梧点点头,道:的确已有多年了,那正是在先父与金老前辈泰山决战后。高立道:但江湖中却从来未有人说起过这件事。秋风梧道:当然没有。

    高立道:为什么?

    秋风梧道:因为从来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甚至连我都不知道。高立道:可是你……

    秋风梧道:先父在临终之前,才将这秘密告诉了我。高立道:只告诉了你一个人?

    秋风梧道:只告诉了我一个人。高立道:我?……秋风梧凝视着他,缓缓道:你是第三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他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接着道:先父说出这秘密时,曾经叫我立下重誓,要我将这秘密一直保守到临死时,再告诉我的儿子:高立的脸色又渐渐变了,道:但你现在却告诉了我。秋风梧缀然长叹,道: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愿你为了这件事负疚终生。这是何等伟大的友情

    世上还有什么事比这种友情更珍贵?

    高立垂下了头。他宁愿秋风梧没有告诉他这个秘密,他忽然发觉现在的负担更重。秋风梧道:你杀麻锋的时候,并没有用孔雀绷。高立道:那时孔雀绷已不在我身上了。秋风梧道:我早就知道你不用孔雀绷,一样可以杀得了他。高立道:你早就知道。

    秋风梧点点头,道:我很了解你的武功,也很了解你。高立承认。

    他不能不承认。秋风梧道:以你的武功,江湖中已很少有人是你对手,可是你自己却缺乏信心,所以……高立道:所以你才将那个假的孔雀翎借给了我。秋风梧道:不错。高立道:所以你才再三叮暗我,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要用它。秋风梧道:我早就知道你根本用不着它。

    他表情又严肃起来,接着道:孔雀绷并不是种武器,而是一种力量。高立道:我听你说过。秋风梧道:你虽然不必用它,但它却可以带给你信心。高立当然也不能不承认。

    秋风梧道:只要你有了信心,麻锋就绝不是你的敌手。他忽然改变话题,又道:只要孔雀翎存在一天,江湖中就没有人敢来轻犯山庄,这道理也是一样。高立道:这道理我明白。

    秋风悟道:孔雀山庄三百年的声名,八十里的基业,五百条人命,其实本都是建筑在一个小小的孔雀钢上。他表情更严肃,慢慢地接着道:孔雀翎若已不存在,孔雀山庄就会跟着毁灭。三百年的声名,八十里的基业,五百条人命全都毁灭。

    他幸福美满的家庭当然也得毁灭。

    高立忽然明白,秋风梧刚才为什么要带他去看他的家人了。

    还有那些死在孔雀绷下的亡魂灵位。

    这些人的后代了孙,若知道孔雀绷已不存在,当然不会放过秋家的人。

    江湖人心中的仇恨,本来就是永远也化解不开的!

    秋风梧长叹道:象我们这种武林世家声名,就象是一副很沉重的担子,你只要一接下它,就得永远挑下去。他慢慢地接着道:

    我本来并不想接下这副担子的,我本来认为先人创下的声名,和他们的于孙并没有关系。高立道:

    现在呢?

    秋风梧忽然笑了笑,笑得很伤感道:

    现在我才知道,我既然生下来是姓秋的人,我就得挑起这副担子,既不能推诿,也不能逃避高立面上带着沉思之色,缓缓道:

    这担子虽重,但却也是种荣誉。

    其实那并不仅是种荣誉,也是钟神圣的责任和义务。

    孔雀山庄的于孙只要活着-天,就得为这种责任和荣誉奋斗到底。

    这就是他们生存的目的。

    他们根本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秋风梧再次凝注着高立,缓缓道:

    所以我绝不能让孔雀山庄声名,毁在我手里。高立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仿佛已下定了某种决心。

    秋风梧的嘴唇却已发白,接着道:

    所以我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秘密。

    高立慢慢地点了点头,道:

    我明白。

    秋风悟道:你真的明白?

    高立道:真的。

    秋风梧忽然不再说话,也不敢再看高立。

    他眼睛里竟忽然充满了悲伤和痛苦,一种无可奈何、无法化解的悲伤和痛苦。

    人为什么总是要做一些他不愿做、也不忍做的事呢?

    这岂非也是全人类的☆毖伤和涌劳。

    没有风,但寒原却更重厂。

    阴侧侧的灯光似已完全静止、凝结,人的心似也被泊消英。

    我会让双双外好活着的。

    当然

    酒是苦的,好将。

    酒既然已在杯小,无论多么苦,都得喝厂查。

    是苦酒也好,处澎酒也好,你都得喝卜去!

    秋风梧慢慢地站起来,转过身。

    他没有再说什么,但等他走出门时,却又回头道:我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高立在听着。秋风梧道:北六省镖局的联盟已成立,盟主正是百里长青。高立灰暗的眼睛里,突然爆出了-串火花。

    一串辉煌闪壳的火花。

    秋风梧已走了出去。

    又过了良久,高立才缓缓道: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他真的感激。

    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活得更有意义,他已完全满足。

    他爱过,也被人爱过。

    他已为别人做了件很有意义、很有价值的事.已无愧这一生。

    秋风梧面前的酒始终没有动过。

    高立就将这杯酒也喝了下去。

    是苦酒也好,是毒酒也好,他都得喝下去。

    这就是人生J

    人生中有些事,无论你愿做也好,不愿做也好,都是你非做不可的-

    个人若能平平静静地死,有时甚至比平平静静地活着更不容易。

    (六)

    深夜。无星无月。

    风好冷。

    秋风梧慢慢地走出来,走到院于里。

    榕树的叶子正一片片落下来。

    他静静地站了很久,竟似完全没有发觉他的妻子已经走到他身旁。

    她轻轻地依偎着他,在她心口中,天地间永远都如此幸福宁静。所以她永远希望别人也同样幸福。过了很久,她才轻轻问:你那朋友?走了:走了?为什么要走?

    秋风梧没有回答,却俯下身,拾起片落叶。他凝视着这片落叶,眼睛里又充满了那种无可奈何的痛苦和悲。树叶又何尝愿意被秋风吹落。一个人的生命,有时候岂非也正如这片落叶一样……

    这故事也给了我们一个教训。真正的胜利,并不是你能用武器争取的,那一定要用你的信心。无论多可怕的武器,也比不上人类的信心。

    所以我说的第二种武器,并不是孔雀翎,而是信心!——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