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回来后,静惠又投入银行忙碌而单调的工作。在奥斯汀那种对家的渴望立刻被磨灭。她既没有去买精致的家具,更没有去找一个可以成家的对象。她很少待在家,家里的布置少得可怜。她的家,恐怕比她还孤单。她的生活,恐怕比她退休的父母还平凡。
唯一的惊喜是:程玲打电话给她。
当程玲走进咖啡厅,静惠完全认不出她。这个初中时抽烟、逃课,静惠曾因为罩她而被老师开除风纪股长职务的问题学生,如今已变成一个成熟女人。
小姐要我填贵宾卡的资料,我赶时间,本来不想填的,但刚好看到上一张,叫林静惠,我心想这个林静惠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林静惠,抄了电话号码,一打,果然是你。
程玲还是像初中时一样漂亮、热情、大声、开朗,生活粗枝大叶,打扮却非常细心。她自己开了一家公关公司,规模不大但有几个不错的外商客户。对于静惠当年罩她,她有一份超越时空的感激之情,谈话中不断提起,频频问要怎么报答。一个下午茶的时间,她和静惠赶上了二十年前的交情。知道静惠还没结婚,她更是高兴。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我替你介绍。程玲说。
你呢?你不可能没有男朋友。你初中时那个男朋友后来怎么了?
那个混球,害我去堕胎。现在恐怕被关起来了吧。
静惠惊讶于她的坦白。
现在呢?
现在这个好多了,不过比较boring,程玲说,他做爱都戴两个保险套,就怕我怀孕。天啊,我为什么不能认识中庸一点的人?
静惠笑笑,她喜欢被当作密友的感觉。
你们交往多久了?
两年了。
哇……
没错,破我的记录。我这种烂脾气,没有人能忍受超过三个月。
想结婚吗?
讲是讲过,不过我还没答应。所以我们还是可以去玩。
临走前,她们一起去洗手间。静惠先冲水,盖掉自己小解的声音。程玲却直截了当地开始。隔着墙,程玲的声音大得连静惠都觉得尴尬。
周末一起吃饭,我帮你介绍男朋友。程玲说。
不用了,我自己自然认识就好了,刻意介绍多尴尬。
静惠,你已经错过自然认识的年纪了!
离开餐厅,程玲邀静惠到她公司坐坐。
我今天没开车,我们坐公车去。程玲说。
这边就有捷运,坐捷运会不会比较快?
嘿,像我们这种美女怎么能坐捷运?当然要坐公车给路上的男人看啰!
程玲果然是公关高手,总是有许多活动可以参加。时装秀、报社的周年庆、娱乐网站的成立酒会、科技公司的新产品发布会。这些活动虽然不是她办的,但她都会被邀请。有时她拉着静惠去开眼界,静惠也因此认识了很多人。有了共同认识的人可以八卦,她们的感情越来越好。程玲从没放弃帮静惠介绍男友的念头,几次的公关活动,其实是设计好的陷阱。静惠也能体会程玲的好意,故意和程玲安排的对象多聊几句,但后来总是没有下文。
直到静惠又遇到徐凯。
那并不是程玲的安排。程玲从电影公司拿了两张《GirlsInterrupted》试映会的票,纯粹只是和静惠去看电影。散场时两个人兴致勃勃地说多喜欢这部片。
我以前在学校,一定就像薇诺娜·瑞德一样,被人当成疯子。程玲说。
其实他们都误会了你……静惠支持她。
没错。
你刚才有没有注意到这部片的英文海报?我好喜欢它的文案……静惠说。
是什么?
Sometimes,theonlywaytostaysaneisgoalittlecrazy.
有时候保持清醒唯一方式是……
发一点疯!静惠说。
你啊!你才不可能相信这句话呢!你是最不可能发疯的那种!
林静惠!
一名男子叫她们,她们没听到,程玲继续说,你怎么可能发疯?你在银行工作,没交过男朋友——
林静惠!
她们转过头……
嗨,我是徐凯,去年十二月我们在一个party上认识……
我记得……静惠说。
你们也来看电影?
嗨,我是程玲,静惠的朋友。程玲主动自我介绍。
我是徐凯。
你怎么会来看这种电影?程玲问。
我喜欢薇诺娜·瑞德,她那个有点精明,有点忧郁的样子……
你不觉得跟静惠很像?
没错,我正要这么说。
三个人聊了几句,徐凯很有礼貌地走开,毕竟只是巧遇,静惠还跟朋友在一起。静惠看他上计程车,跟他挥手再见。
难怪不希罕我介绍,原来已经有了帅哥。
我们只是点头之交,第二次见面,上一次还是在去年十二月。
如果只是点头之交,对上一次见面的时间还记得这么清楚?
你饶了我,你知道我喜欢的不是这种型的。
我怎么知道?你喜欢的是哪种型的?
我……总之不是这种型的。
所有女人都喜欢这种型。
你……静惠笑出来,你根本还不认识他。
他叫徐凯,他知道我叫程玲。
但你知道他的个性,他的想法,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吗?
他如果这么帅,其他那些都不重要了吧。
你开玩笑?
没错,我开玩笑,程玲拍拍静惠,惊讶静惠竟然如此认真,不过他真的很好看。
也许吧,不过不适合我。静惠说。
没错,他不适合你。
你也这么觉得?
他太爱玩了,你不会有安全感的。
你觉得他爱玩?
拜托,谁都看得出来!你以为他真的喜欢这种电影?准是来躲女人的!
4三天后,徐凯打电话给静惠。那时静惠的同事正坐在旁边,解释着一个重要客户的外汇需求。
喂?请问林静惠在吗?
我就是。
我是徐凯。他丝毫没有解释是何时何地的徐凯,好像静惠理所当然应该记得。
请你等一下……静惠遮住话筒,对同事说,我待会儿去找你。
快一点,他们今天就要买美金!
一分钟。
静惠润喉,喂?
你在忙吗?
没有没有,她急忙辩解,同事聊天,不重要。
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啊。
没什么事,打个电话看你好不好。那天在戏院门口你和朋友在一起,不好意思多聊。
他们接着聊起《GirlsInterrupted》。
我很喜欢这部片。静惠说。
你看起来不像片中那些叛逆的女生。
我不是。但我还是喜欢。
为什么?
静惠沉默不语,她还没有准备好要向他自我剖析。徐凯听出她的犹豫,很有默契地转移话题,哪一天有空,我们出来喝点东西。
好啊。她说。
星期五怎么样?
没问题。
七点好了,我去你公司找你。
那天是星期一,离星期五还有四天。挂上电话,静惠松了一口气,像刚做了简报般精疲力尽,但对自己简报的内容却记不清。她站起来,看着电话发呆,好像在等它再度响起,以证明刚才并不是一个幻觉。徐凯约她,她竟然这样迅速地答应了。她坐在桌前,完全忘记要回去找同事的事。同事最后来找她,她频频对不起。
你还好吧?同事问。
很好啊……
你看起来心神不宁。
接下来几天,她试着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照样开会、加班、帮客户买卖美金、忙到九、十点,回家再看美国开市的行情。但和徐凯见面这件事一直在她心上,像一颗痣,平常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在最私密的时刻:脱衣、洗澡、擦身体时,你会突然看见。
终于到了星期五。六点五十,静惠就到大楼外等。她一转身他就出现了,没看到他从哪里来。徐凯穿着一件灰色毛衣,棉线很粗,织成的椭圆形图案一坨一坨地排列。白衬衫的宽领从毛衣领口畅快地伸出,好像在和她打招呼。
嘿……徐凯大口地笑,很大学生式地无思无邪,很罗斯福路式地笑着。他的头发很多很长,风吹得在额前飞扬,几乎要发出声响。他的双眼皮好深,里面好像藏着宝藏。
你没有等很久吧?徐凯问。
她摇摇头。
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他从背后拿出一根长筒子。
是什么?
外面风好大,先找家餐厅,坐下来再给你看。
十分钟后,他们在一家法国餐厅坐下。
你打开……徐凯把长筒子拿给她。
是《GirlsInterrupted》的电影海报。
哇,你怎么会有?
我去戏院偷的!
真的?
骗你的。我有一个朋友,喔,你见过的,就是那天party上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他在电影公司做事。
静惠低着头,慢慢卷起海报,却塞不回细筒中。
我来……
他的手很细,很白,灵活而利落,你知道我最喜欢这张海报的什么吗?徐凯问。
薇诺娜·瑞德的脸部特写,她空灵的眼睛?
没错,我喜欢薇诺娜·瑞德,他把盖子盖上,把细筒交给她,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这张海报的广告词:Sometimes,theonlywaytostaysane
isgoalittlecrazy.静惠接上。
你记得?
我记得。我也很喜欢这句话。
一阵温暖从颈背流过手脚,像一个插上电的玩具,她突然活了过来。
他们有了第一个连结。
他们聊了薇诺娜·瑞德其他的电影,侍者走来,他们连菜单都还没看。
你想吃什么?他问。
都可以,我不常吃法国菜,你说吧。
你问对人了,我在法国住了三年。
真的?你去法国干什么?
学画,学油画。
徐凯很熟练地点了前菜和主菜,配合很好的红酒。
她就从油画开始认识徐凯。他高职美工科毕业,到技术学院学设计,学了两年后休学,去当兵,当完兵跑到法国,学法文和油画。回来后做过好几份工作,摆地摊、卖保险、网络公司、广告公司。一开始静惠用力地在听:点头、微笑、瞬间睁大眼睛,夸张自己的惊讶表情。但看着徐凯丰富的手势,听到他戏剧化的声音和与她全然不同的经历,她慢慢放松下来。像是穿着睡衣上网,没有目的没有紧张。她撑着头,手挤出脸颊的肉。她喝了一点酒,感觉自己在酒瓶中游。
法国真的那么好玩?
法国是天堂,改天我带你去。
你带我去?静惠想,好快啊!
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带你去巴黎,去罗浮宫,去加缪写作的咖啡厅。我带你去斯特拉斯堡,再带你去德国。事实上整个欧洲你都该去!你去过欧洲吗?
她摇头。
我带你去芬兰,去'列宁格勒牛仔'的pub。
列宁格勒不是在俄国?
小姐,'列宁格勒牛仔'是芬兰的一个摇滚乐团,团员的头发都梳成像鸡冠,你不是喜欢看电影吗?还有一部电影是拍他们呢!
我没看过。
没关系,我可以带你去'列宁格勒牛仔'的pub。然后,然后我们去瑞典,我带你去看瑞典的皇宫……
皇宫进得去吗?
中国人不是说'民贵君轻'吗?瑞典是最好的例子。他们的皇宫,还不如我们的台北市立图书馆。
真的?
他们国王整天骑着脚踏车在街上跑来跑去,好像是送报的。
真有趣,我好想去。
那你要对我好一点。
我请你吃饭。
这不行,这传出去会让别人笑话,哪有人第一次约会让女方出钱的?
他把这当做第一次约会呢!
好吧,反正你蛮有钱的。
我?我才穷呢!
穷你还能穿名牌?还能在法国住三年?我想留学,存了四年才去成。
打工啊,小姐,我那时多苦啊,每天在餐厅洗盘子,其他做过的事都不提了。
其他做过什么事?
比如说采葡萄。
采葡萄能赚钱?
当然。法国人做酒,你看要多少葡萄?我采到两条手臂都是刮痕,你看……他拉开衬衫袖子,果然一条条紫色细纹,我采葡萄采到背痛,到今天都还没好。
真的?我也有背痛。
你是怎么搞的?
我在美国念书的时候,买了一张很便宜很烂的沙发,每次坐,整个人就往下、往前面陷,姿势很糟糕。坐了一年,有一天早上起来,背痛得不得了。我看遍名医都看不好,有一个中医告诉我,我痛的地方是在'膏肓'——
在哪里?
'膏肓'!'病入膏肓'的'膏肓'!
天啊,那你比较伟大,来来来,喝杯水。
他拿起水来喂她,她的嘴在杯子里笑,溅起许多气泡。
你今天可以点牛排,我请客,你想多点一份带回家也没问题。
还有呢?
还有你可以尝这里每一样甜点——
我是说你在法国还做过什么?
唉,其他的,都是一些琐碎的事,不提也罢……
说一说嘛!
还有……他故作不屑,我演过电影。
你什么?
我演过电影。
真的?哪一部?
《ThePillowBook》你有没有看过?
喔——邬君梅演的,我好喜欢她,她气质好好。
我爱你,你是我认识的人之中第一个听说过这部电影的。
你演什么?
我演一个侍者。
喔……
嘿,你可别瞧不起,就算侍者也是从两百多个人里面挑出来的。
我没有瞧不起,我觉得很棒,我一定会去租来再看一遍。
不过你只能看到我的背影,我的台词都被剪掉了。
怎么会这样?
唉,演艺生涯……他夸张地感叹。
那你告诉我你的台词是什么?我看的时候可以想像。
我也不记得了,好像是跟邬君梅说'你要点什么'之类的……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你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我在银行负责买卖美金。
帮谁买?
帮公司客户啊。客户要买卖美金,会跟我们行销部门的人联络,行销的同事再告诉我客户的需求。
我听不懂,举例来说,你的一天大概是怎么样?
我八点进公司,看一下路透社、美联社的新闻,翻一翻总公司传来的报告。九点开盘后,把今天美金和台币的汇率报给各分行。然后开始交易,行销人员告诉我客户要什么,好比说,买5支美金,1支就是100万,卖10支美金,在877买,884卖之类的——
什么是877?
喔,32.877,是美金的汇率。
我喜欢你讲行话,你讲行话时蛮性感的!
静惠笑了,整个早上我都在看电脑,电脑上会一直出现最低的卖价和最高的买价,如果价钱好,我就打电话到交易所去成交……
你们的电脑是不是像电影里面看到的那种,密密麻麻的……
我面前有三个屏幕,一台用来看价格的,一台是交易系统,一台用来做一般的PC。
所以我以后送Email给你,你未必会看到,因为你忙着看另外两台……
他不断的暗示让静惠讲得更快,没错,九点到十二点,我就一直盯着这三个屏幕看,注意有没有人'送Email给我',他被逗笑,她继续,然后下午两点到四点,重复同样的工作。
这么好,四点就下班了!
没有,四点是市场结束,我还得结清部位,算一算我今天到底赚了多少,赔了多少……
怎么还会有赚赔?
当然啊,你买的时候一个价钱,卖的时候就变了,中间差额,就是你的赚赔。
所以你是拿客户的钱在赌钱?
其实是拿我们公司的钱在赌。
你知道吗,徐凯交换翘起的腿,从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有这个感觉。你外表很压抑,其实是个赌徒。你在银行做事,听起来很乏味,结果你是几千万几千万美金在玩。
你觉得我很压抑吗?
你是我见过的最压抑的人!
不会吧……她一口喝掉整杯红酒,向徐凯展示空杯,我怎么会很压抑?
她骄傲地放下杯子,看着牛排刀上自己的脸。她怎么会这样?她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很活泼、很好问、很炫耀、很小女生。她从来不是这样的!看看表,现在已经9点,她已经32岁了啊,怎么还会这样?
你几岁了?徐凯问。
32……你呢?
真巧,我也32,你结婚了没有?
什么?
当然没有……静惠苦笑,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只是一种感觉。因为你很压抑,所以你有一种稳重,妈妈才有的稳重。
这是赞美吗?
当然是赞美!徐凯认真地说,很多女人到了80岁还是没有这种稳重。
静惠坐正,微笑,我还没有结婚,她停顿,结婚的话我怎么可能和你在这里?
我们也没干什么,只是吃饭而已。
这话似乎把先前的重重暗示一笔勾销,听起来很扫兴。但她没有多想。她只是放松,享受跟一个好看的男孩子晚餐。徐凯电话很多,手机不停地响。他接起来,一直说我再打给你,她觉得被重视,有独占性。晚餐结束,徐凯请客。走到餐厅外,静惠不知该说什么。她已经很久没有约会,忘记了约会的内容和步骤。
我们去走一走。他说。
好啊。
他们走在敦化南路,风吹在脸上,刚才的酒意被吹干。
你和上一个男朋友什么时候分手的?他问。
她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私人问题震住。徐凯的语气有一种理直气壮,好像是长官对部属,好像他们已经熟到可以问这种问题。两人在红灯前停下,静惠没有答腔。他也没有追问,自己说了起来:我和我女朋友最近刚分手。
为什么?
第三者。
他轻描淡写地讲起他和前任女友的故事。她是一个设计师,他们在健身中心认识,第一眼就有感觉。交往了半年,快乐和争吵的比例慢慢偏向一边。她遇到别人,他们和平分手。他唯一不平的,是她用他送她的机票,跟另一个人去法国。那是我的法国呢!
静惠一开始还不好意思听这么私人的往事,她和他毕竟是第一次晚餐。但随着徐凯越讲越仔细,静惠有了一种感激。这个受伤的男人,他对我如此信任,我能给他什么?
我交往过最短的女友只有两个礼拜,他低头,踩着红砖道上的落叶,自己笑了起来,像在承认一个无伤大雅的隐疾,在法国,在斯特拉斯堡,斯特拉斯堡是法德边境的一个城市,刚去法国没钱住巴黎,先到斯特拉斯堡学法文。那个女孩叫凡妮莎·舍曼,是我同学的妹妹。她本来在大学念德文,太爱玩了,被当掉,只好到酒吧当侍者。她超hot,老板、顾客都想追求她,他们常带她去飙车、跳舞,她也都来者不拒,玩得很愉快。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没什么感觉,她19岁,还是18,我也记不得了,漂亮是漂亮,不过我那时候忙着学法文,根本没心情谈恋爱。跟她学法文,学到的都是粗话,什么……'Faitpaschier','Faitpas'就是'Dont','chier'就是'shit','Dontshit'就是'别来烦我'的意思,徐凯笑笑,我们唯一的共通点是音乐。她喜欢'TheDoors',我喜欢'TheCranberries',就是'小红莓'。你知道她多怪?她喜欢TheDoors那首《TheEnd》,你有没有听过?
静惠专心地看着他,摇头。
她喜欢《TheEnd》最后那句'Father,Ibie》,僵尸,想去买CD。但你知道法国CD有多贵吗?一张要1000多块台币。我采葡萄一小时才50块法郎,200块台币,房租都付不起,还买CD?我跟她抱怨,她就说:'德国CD便宜,我带你到德国去买!'说完就拉我上车。我们到边界一个德国小镇,叫Kehl,下午的时候,那时是春天,阳光轻轻地照下来,那阳光细得好像雨一样,照在皮肤上好像在化妆。空气凉凉的,好舒服。我们买了CD,我第一次听她劈里啪啦地讲德文,很崇拜的。后来我们去喝露天咖啡,吃'kebab',这是土耳其传来的一种面饼,有点像我们的沙威玛,不过沙威玛用的是面包,kebab用的是像我们的山东大饼那种硬饼,里面包牛肉、鸡肉之类的。呼——人间美味,下次我们去德国,我一定带你去吃。在德国那个下午太舒服了,真的有一种催情作用。回到法国,到她家听CD,我们躺在床上,那时真的觉得恋爱了。
徐凯停下来,微笑着看前方,好像还能看到那个下午,过了仁爱路,就是那个德国小镇……
第二天,她很开心地告诉大家我们在一起了,我们也真的快乐了好几天。他老板想追求她,知道她被我抢走后很不爽,再也不请她去跳舞了。那些平常带她去飙车的顾客知道后,也立刻不理她。突然间她习惯拥有的玩乐都没有了,只剩下我。我,我一个穷学生有什么?没有钱,没有车,没有保险,什么都没有。两个礼拜后,她跟我说拜拜。我已经爱下去了,哪能接受?我去她上班的酒吧找她,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
'Faitpaschier'!静惠说。
徐凯抓住静惠的肩,感激地点头。
那一定很痛?
现在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在德国那个下午,那些凉凉的阳光,第一口的kebab。
他们过了忠孝东路。
你会不会觉得,每段感情都有一首歌?我想起凡妮莎,会想起'TheDoors'的《TheEnd》。我想起我前任女友,会想起DaveMatthee》,你听说过这个乐团吗?
她摇头。
我本来也没听过,听说在美国大学里很红的。我们是看一部电影叫《ExcessBaggage——》,中文好像叫《老爸,我把自己绑架了》……
喔——艾莉西亚·莎朗斯通,我好喜欢她!
你喜欢她?
对啊,她好可爱,你有没有看过她最红的那部——
《Clueless》!他们异口同声。
你会喜欢艾莉西亚·莎朗斯通?徐凯摇摇头,我以为你只喜欢茱丽娅·比诺什那一类的……
喔,我也喜欢茱丽娅·比诺什,不过我更喜欢艾莉西亚·莎朗斯通,我还买了《Clueless》的录影带呢!
所以我说你表里不一。
别管我,先告诉我'CrashsintosMe'那首歌。
它是《ExcessBaggage》的插曲,前奏的吉他弹得很正,歌是讲两个人恋爱,就像两辆车对撞一样,是具有毀灭性的,最后会两败俱伤。
咦,不是有一部电影也是讲这个,说撞车时的感觉就跟性高xdx潮一样——
对对对!徐凯立刻接上,那部电影好变态!
叫什么名字……
荷莉杭特演的,记不起来了……
她喜欢他们讲同一部电影,却都记不起片名的感觉。
你是那种很容易撞车的人对不对?静惠问。
他一下就听懂了,微笑,我在法国看过一本,是讲19世纪末法国矿工的生活,左拉写的,叫《Germinal》,中文叫《萌芽》。女主角是一个矿工的女儿,男主角是一个组织工会的矿工,他们明明互相喜欢,却压抑自己的感情。女的甚至做贱自己,嫁给一个大老粗。整本他们都在压抑,一直ㄍㄥ、一直ㄍㄥ。最后,当矿坑淹水,两个人都被困在黑暗中面临死亡时,才互相表达自己的心意。当时看到那里我就把书甩掉,告诉自己,Thisisbullshit,我永远不要像他们一样,永远不要!
他们过了民生东路,在徐凯的逼问下,静惠讲了一些黄明正的事。只是她尽量模糊,听起来黄明正顶多是个常见面的朋友。她觉得很不舒服,觉得跟一个陌生男人讲黄明正是背叛了明正。她在想,如果每段感情都有一首歌,那她和黄明正的歌是什么……Vienna?可是那是他跟别人的歌!他和黄明正根本没有歌。他们一直聊,从机场转到民权东路。三点多,徐凯要送静惠回家,民权大桥下没有车。
我们今晚在这扎营吧?徐凯说。
好啊,我们干脆去内湖,湖光山色,正适合露营呢!
嘿……你不再压抑了!
徐凯打电话叫计程车。在车上他们还在争辩静惠是不是一个压抑的人,一直到车停在她家公寓门口。
要不要我陪你上去?
不用了。
静惠看着黄色计程车在巷口转掉。她拿出钥匙,插进钥匙孔,不对。她换一支,再插,也不对。她把整串钥匙抓在手中,低头笑了。2000年3月,她又开始约会了呢。
5第二天中午,她打开手机,徐凯的简短留言:静惠,只是要告诉你,昨晚很开心,谢谢你。
静惠并没有刻意去想徐凯。她把那晚和徐凯约会当作一场电影。看完了,当时很愉快,就结束了。日后和同事聊天,也许会插上一句:这部片子我也看过,很不错。讲一讲后又各自回到工作岗位。徐凯是一场电影,很少人一部电影会看两遍的。是的,徐凯是一场电影,聪明人不会把电影和现实混在一起。
几天后她和程玲吃饭,程玲把他男友周胜雄带来了。周胜雄和程玲看起来并不相配。程玲很亮很活泼,满脸古灵精怪,每颗痣都是一个玩乐的点子。周胜雄白白净净,很斯文,一看就是老实人。他在国外念的大学和研究所,回国后在新竹科学园区做事,原本一直住在新竹,认识程玲后,在台北也租了房子,做二五族,每个礼拜二、五回台北。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们在网络上认识的。程玲搂住周胜雄说。
什么?
网络。周胜雄补着说。
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有很多人都利用网络交友吗?还有网络一夜情呢!
我当然知道,我以为只有小朋友才会这样。
那你就错了。我们在交友网站上认识。上面多的是像我们这种三十几岁的孤男寡女。我输入各种条件,年纪啦、身高啦、学历啦,蹦,周胜雄就跑出来了。虽然是程玲找到我的,不过我其实已经注意她很久了。只不过她的profile的pageview有五万多次,我心想竞争这么激烈,我哪有机会?所以一直不敢写信给她。
五万多次,是网站上的第二名吧。程玲骄傲地说。
很可能。
第一名也不过六万次。不过我怀疑那个人是梁咏琪。
梁咏琪?
她当然取了个化名,叫Stephanie,标准的清纯玉女,和我完全不同的类型。
然后呢。
先通Email啰,一两次之后就交换手机号码,打了两次电话就见面了。
然后就真的开始交往?
立刻就好得不得了!程玲说。周胜雄补充,你真的要相信网络的力量,替我们省了好多时间。
程玲接上:怎么样,要不要我们替你报名?
干脆一起替我报名'非常男女'好了!
好啊,我认识制作人。
拜托喔……
你看吧,你就是这样,还说要疯狂一点?
此时她想起徐凯。他是她手上的王牌,有了他,她不需要和程玲争辩。我很疯狂呢,那晚,我和第一次约会的对象走过大半个台北。
付完账,三个人站起来。周胜雄自然去牵程玲的手,抓得紧,好像在云霄飞车上。静惠跟在后面,一直看着他们的手。
两个礼拜后,台北市选市长,周胜雄支持1号,程玲和静惠都投2号,晚上六点,看着1号的支持者提前庆祝,程玲打电话给静惠。
气死我了,走,晚上出去透透气。
你和周胜雄?我不想当电灯泡。
我今天不想见到他。
我好累,晚一点再说吧。
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起,静惠让答录机去接。
静惠吗?我是徐凯,你在家吗……
静惠走到答录机旁,徐凯背后好吵,他扯开嗓子,你今天投谁?我的候选人输了,我们现在在他的竞选总部前声援他——
她抓起电话,喂?
你在?嘿,你好吗?
我听不到,你那边好吵。
我们在2号的竞选总部前声援他,你要不要来?
拥挤的人群,当徐凯从背后拍她,她感到亿万个细胞刹那间醒了过来,一齐在她体内吐气。她很怕,她没有过这种感觉。
我不知道你对政治也有狂热!静惠扯开嗓子。
我才迷呢,我将来还要搞革命呢!
徐凯喊着口号,左手挥着旗子,右手牵着静惠在人群中穿梭。他走得很快,甚至把静惠拉痛了。静惠被拉着向前走,头自然往后倾。她虽然不舒服,脸上却是笑容。像坐在晕车的交通车上,不舒服,但知道自己是往回家的方向。
活动结束后,他们站在便利商店外喝水。一瓶水,徐凯一口干掉。水从他嘴角流下,流过喉结。静惠看着她,他好像一个广告。
你打电话找我之前,怎么知道我投2号?
唉,徐凯挥挥手,你这样子,一看就知道是投2号的。
那晚回家后,静惠一直兴奋着。第二天醒来,还听得到昨晚人群呐喊的声音。她出门吃午饭,回家打开门,立刻瞄答录机:有没有留言?
她被这小动作吓到了,她从来不会这样,她从来不让答录机主宰自己的心情。
整个星期天,静惠变得敏感起来。不管手边做什么事情,耳朵都用着力。连听音乐的时候,也腾出百分之十的空间给电话铃。她感觉自己变成两个人,一个,是原来的自己,轻松、干静、自足而满意。另一个,站在一旁注视着答录机,有气无形,必须等待留法的画家来赋予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