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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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四炮

    四个工匠,围绕着那辆平板车,喝酒吃肉。车上铺一张报纸,就成了他们的餐桌。我看不清报纸上的肉,但我嗅到了肉的气味。我知道他们吃着两种肉,一种是木炭烤羊肉串儿,加了很多孜然;一种是蒙古烤肉,加了很多奶酪。大道对面的繁华夜市尚未歇业,一拨食客走了,另一拨食客紧接着到来。那个翘下巴的男子,突然捂着腮帮子叫唤起来。问他怎么啦,他说牙痛。驼背的老者冷笑了一声。小个子男人说:告诉你不要胡说,你还不信。现在信了吧?这是肉神给你点颜色瞧瞧,厉害的还在后边呢。翘下巴男子捂着嘴巴,呜呜啦啦地说:哎哟亲娘,痛死我了。老者狠抽了一口烟,烟头上的红火照着他嘴巴周围的短髭。牙痛的男子求告着:师傅,救救我吧。驼背男人没好气地说:你要记住,不管什么木头,一旦雕成了像,就不是木头了。牙痛人说:师傅,好痛啊。驼背人说:还在这里哼哼什么?快到庙里去,跪在神像前,掌自己的嘴巴,什么时候不痛了,什么时候罢休。翘下巴男子,手捂着腮帮子,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庙堂,跪在肉神像前,哭咧咧地说:肉神,肉神,小的再也不敢了,您老人家发发善心,饶了我吧……然后就抡起巴掌,啪啪地掌嘴。

    大年初一上午,那个一直躲着我们的沈刚,自动地找上门来。进门后他按着老礼,跪在我们家的祖先牌位前磕了一个头,然后进入了我们的房子。他的出现使我们全家都感到意外,母亲没头没脑地说:

    怎么是你?

    平日里见到我们总是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嘴脸的沈刚,脸上竟然出现了低眉顺眼的小表情,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鼓鼓的信封,尴尬地说:

    嫂子,兄弟没有本事,做买卖做赔了,借嫂子的钱,一直还不上,去年忙活了一年,多少挣了几个,欠嫂子的钱,无论如何也要还了。这是三千块,嫂子点点……

    沈刚将那个信封放在母亲面前,身体往后一退,坐在我们家炕前那条长凳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两支,欠起身,递给坐在炕沿上的父亲。父亲接了一支。他把另一支递给母亲。母亲不接。母亲穿着高领的红色化纤毛衣,脸被映得红扑扑的,显得很年轻。煤炭在炉子里轰轰地燃烧着,屋子里很暖和。自从父亲归来后,我们家可以说是好戏连台,母亲心情愉快,脸上那种凶巴巴的表情消逝了,连说话的声音都起了变化。母亲和善地说:

    沈刚,我知道你确实赔了,要不也不会拖这么久。当初敢把这几个血汗钱借给你,就冲着你是个本分人。你主动来还钱,我真是想不到,做梦也想不到。你让我很感动。为这事嫂子说过一些不好听的,你别往心里去。咱们还是好乡亲,你大哥也回来了,往后咱们少不了打交道,如果你有用着我们的地方,千万别客气,通过这件事,嫂子更认清了你是个靠得住的人……

    嫂子,您还是把钱点点……沈刚说。

    好吧,母亲说,当面锣对面鼓,借钱还钱当面数。少一张没什么,万一多一张呢?

    母亲从信封里把那摞钱抽出来,手指蘸着唾沫数了一遍,然后递给父亲,说:你再数一遍吧。

    父亲很麻利地把钱数完,放回到母亲面前,说:三千,没错。

    沈刚站起来,咧咧嘴,似乎有些为难地说:

    嫂子,是不是把那张借据给我?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母亲说,可是我把那张借据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小通你知道我把那张借据放到什么地方吗?

    我不知道。

    母亲跳下炕去,翻箱倒柜,终于把那张借据找了出来。

    沈刚接过借据,认真地看了几遍,确认无疑后,仔细地装进内衣口袋。走了。

    在那个工匠啪啪掌嘴的过程中,我低声对大和尚讲述着我的故事。我原来还以为我的讲述会吸引这四个工匠前来倾听,但他们对肉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我的兴趣。我曾经动过对他们说出我就是肉神的原型罗小通的念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想,大和尚不会喜欢我这样做,而且,即便是我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

    大年初二的晚上,那个自命不凡、一直想跟老兰叫板的姚七,提着一瓶茅台酒来到我家。当时我们家正在堂屋里围着一张新添置的方桌就餐。姚七的到来,也让我们感到意外,因为他是一个从来没在我们家出现过的人。母亲看了我一眼,我明白母亲是在批评我没有执行她的命令在吃饭前关上大门,结果让这个家伙溜了进来。姚七把他的脖子往前一探,看着我们桌子上的饭食,用一种让我感到愤怒的腔调说:

    嗬,很丰盛嘛!

    父亲嘴巴咧了咧,想说点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

    母亲说:我们哪里能跟你们家相比?粗茶淡饭,填饱肚子而已。

    姚七道:已经不是粗茶淡饭了。

    我插嘴道:这是我们昨天吃剩下的。我们昨天晚上吃了大虾、螃蟹、墨斗鱼……

    小通!母亲打断我的话,瞪我一眼,道,饭堵不住你的嘴吗?

    我们吃了虾,妹妹一边用手比量着,一边说,这么大……

    孩子口里吐真言啊。姚七说,弟妹,罗通这次回来,你们家风大变了嘛。

    我们过去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母亲说,你该不是吃饱了无处消食找我们磨牙斗嘴的吧?

    确有要事跟罗通兄弟商量。姚七郑重地说。

    父亲将筷子一放,说:到里屋说吧。

    有什么怕人的事还要到里屋去说?母亲瞪一眼父亲,抬头望望电灯泡,说,再开一个灯,电费不是钱吗?

    这几句话又显出你的英雄本色了,弟妹。姚七讽刺了母亲一句,对父亲说,自然没有怕人的事,老姚敢到大街上,用喇叭筒子对全村广播。他将那瓶茅台放在锅台上,从怀里摸出一卷纸,递到父亲面前,说,这是我写的揭发老兰的材料,你在上面签个字,我们联手把老兰拱倒,不能让这个恶霸地主的后代横行霸道下去了。

    父亲没有接那份材料,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低着头挑一块鱼肉上的刺。父亲闷了一会儿,说:老姚,我出去折腾了这一番,心灰了,意冷了,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好好过日子。你找别人签去吧,这个名,我不签。

    姚七冷笑着说:我知道老兰给你家拉上了电,还让黄豹给你家送来了一蒲包臭鱼烂虾。可你是罗通啊,你的眼窝子不至于这么浅吧?老兰这点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了?

    姚七,母亲将鱼肉夹到妹妹的碗里,冷冷地说,你别来拉着罗通跳火坑了。前几年他跟着你与老兰作对,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你在背后当狗头军师,撮弄着罗通死猫上树。说穿了,你不就是想把老兰拱倒自己当村长吗?

    弟妹,姚七说,我可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大伙。老兰给你家拉电,给你家送海鲜,用那点钱,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再说,这些钱也不是他的,是大伙的。这几年,他把村子里的土地偷偷地卖给了一对骗子夫妻,说是要开发搞科技园,种植什么美国红杉树,可是那对夫妻却偷偷地将那二百亩土地的土卖给了大屯窑厂,你去看看吧,平地挖下去三尺深了,那可是肥沃的良田啊,通过这笔黑交易,老兰拿了多少好处费,你们知道吗?

    母亲说:别说老兰卖了二百亩废耕地,他就是把整个村子卖了我们也不管。谁有本事谁就去斗吧,反正我们家罗通是不出头的。

    罗通,你真的要当缩头乌龟吗?姚七抖搂着那份材料说,连他的小舅子苏州都签了名的。

    谁愿意签谁就签,反正我们不签。母亲斩钉截铁地说。

    罗通,你真让我失望。姚七说。

    姚七,母亲说,你别装蒜了,你当了村长,就比老兰干得好吗?你是个什么人难道我们还不知道吗?老兰贪,只怕你比老兰还要贪。不管怎么说,老兰还是个孝子,不像有的人那样,自己住着大瓦房,却把老娘撵到草棚子里去。

    你说谁?杨玉珍,说话可是要负责的啊。姚七道。

    我就是一个村妇,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负个xx巴责!母亲恢复了她的本色,毫不客气地说,我说的就是你这个鳖蛋,对自己的亲娘都能那样狠,对外姓旁人,能好得了吗?你要知趣,就提上你的酒快点走,要不知趣呢,我还有好多好听的话没说给你听呢。

    姚七揣好他的材料,走出了我家屋子。母亲高声说:

    提上你的酒!

    姚七回头道:弟妹,酒是送给罗通喝的,与签名无关。

    我们自家有酒。母亲说。

    我知道你们家有酒,跟上老兰,别说是酒,什么都会有的,姚七说,但我劝你们把眼光放长点,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老兰多行不义必自毙。

    我们谁也不跟,母亲说,谁当官我们也是为民,你们有本事就斗去吧,与我们无关。

    父亲提上酒,递给姚七,说:

    您的心意我领了,但酒还是带回去。

    罗通,你也这样小瞧我?姚七怒冲冲地说,你逼我当着你的面把酒摔了吗?

    你别动怒,我留下就是了。父亲提着酒把姚七送到院子里,说,老姚,我看你也别闹腾了。你不过得很好吗?你还要怎么样呢?

    罗通,跟着你的老婆过好日子吧,我是豁出去了,不把他老兰扳倒我就不姓姚。姚七说,你可以去向老兰通风报信,就说我姚七要跟他斗一斗,我不怕。

    父亲说:我还不至于下作到那种程度。

    难说啊,姚七嘲讽道,伙计,你这一趟东北,好像让人把蛋子骟了去似的,姚七低头瞅瞅父亲的下部,说,还好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