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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1.昼若夜房间

    【就是一把杂粮】

    近来读张大春的《稗类》。早几年的时候,我对这样把一个零件一个零件拆开来分析的书十分戒备,认为它们如果被自己认同了,接受了,势必会造成对感觉的改变、迁移。就该糊里糊涂地写,千万别把它看清楚,这是我的观点,谁给我的呢?爸爸?还是早年我认识的一些研究过太多的忘年交朋友?总之这非常奇怪,我一直在充满研究者的环境里成长,但是却对这其中的世界一无所知,而且一直觉得,是有一种善意的外力在阻止我进入里面。

    不过现在,我似乎并不把这些对的研究当回事。写的人中,相当一部分都会有倾诉欲来说说他是如何写的,这点和其他艺术工作者通常也乐于还原、复述一件艺术品的加工过程没什么两样。这在我看来并非一种炫耀,也未必来自自信,其实不过是因为,作者有时面对成品的时候,也会怀疑,它是我创造的么,这种陌生感驱使他从头到尾顺一遍自己的思路。如果顺下来了,他会有一种成就感,像是一种确定,它是我的,我是懂得它的。所以其实有些作家谈对于的理解,都是一个理顺的过程,于他本人应当是快意的,对于别的作者,不过是消遣罢了,教不会你如何改进,更不可能担负起重塑你对认识的重任。其实他的复述已经与本身有很大偏差,而且并不具备一般性,也许你隔段时间让他再谈谈,就会大不相同。

    所以,我的感觉总是,读这一类分析的书,有时碰上好的,读的时候特别喜欢,心中连连点头,觉得他说的和我想的一样。但是过几天再让我来想他的书里都写了些什么,我基本就都忘了。原因是,我写的路径与他又不一样,所以即便记住这样的技法,也用不上。于是很快荒废了,从记忆中撤离了。

    张大春首先是个写的人,在台湾范围内还是很有名的。但从他的《稗类》来看,真的有点不可想像,一个把都拆成这样的人,一个拿着显微镜看清楚的每根毛细血管的人,写起来,是怎么样的呢?这本书明显超越了一个作者对多年来的体会、感悟,它把解剖得太碎了,让作者们会感到有些心惊——对于一个眼前世界一直模糊惯了的人来说,如果忽然视野里一片清晰,肯定都会有点晕。而这一次,我似乎忘记得更快,翻起来前一周看的东西,已经不觉得熟悉,除却一个比较张爱玲和白先勇的小例子。

    叫做“稗说”,是古代来的。野草稗是差一些,有别一些的谷草,相对于正史来说,是野史,恰如杂谷。也就是说,是低一点,差一点,不那么严肃正经的,这样的观点张大春并不同意——他肯定是不同意的,他把当作瑞士手表一样拆开来,把每颗零件研究透彻。但“稗”在洋文里,大约是指一种谷场草的,可以生活在耕地里,亦可以生活在荒野。所以,张大春在序言结尾说:

    可是,稗字如果不作“小”、“别”义解,而纯就其植物属性论,说如稗,我又满心景慕。因为它很野,很自由,在湿泥土和粗砾上都能生长;人若吃了它不好消化,那是人自己的局限。

    我很赞同就是杂粮,所以作为生产者,我从来不想把它加工得特别精细,并且,我也相信它是一个偶然的产物,所以每次混杂的细米和杂谷自是不会相同,我也不会去数清楚。这是它的“自由”,有别于规范化的流水线产物。不过由于对于这样一个“偶然性”产物的认同,我得给自己找到一个不愿意修改的名正言顺的理由。

    对我来说,修改是个很痛苦的过程。因为我不断询问自己:要不把这部分彻底删掉,重新写?这种询问一直缠绕着我,让我想要推翻更多的,工程变得越来越浩大,也越来越沮丧,失望。

    有时候我想,为什么自己这样爱呢,也许就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看清楚它,却又总有走近它、抓住它的冲动。这种感觉,酷似一场好的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