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豫从到了这块墓前便像被摁了暂停键似的，垂着头站那儿一动不动，甚至连放在身侧的手指都没动一下，时翎站在他身后，都快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

    她再次将视线投注到离她几步之遥的墓碑上，碑上的黑白照片上印的是个女人，看起来年岁不大，短发，笑得很甜。

    时翎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确定这张照片上的女人她并不认识，但照片下的名字，时翎蹙了蹙眉，总觉得在哪儿听过一耳朵，待要去细想，又实在想不起来。

    于是她把目光重新移到程嘉豫身上。

    程嘉豫身高腿长，像这么站在她前面，如果是艳阳天的话，应该能帮着挡一些阳光。时翎下意识抬头往上看了看，这会儿的天空灰蒙蒙的，偶有一颗细雨打在脸上，冰冰凉凉的。

    她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拉住了程嘉豫垂在腿边的手。

    程嘉豫的手指冰凉，大概是长时间露在湿冷的空气中的原因，时翎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捏了捏，程嘉豫低垂着的眼睫动了动。

    他有些茫然的转过脸，盯着时翎的脸看了许久，时翎也没开口说话，就这么任他盯着，好半晌后，程嘉豫别开脸叹了口气。

    “我走过好几个城市了，有时候在那儿呆半年，有时候呆一年，这里是我呆得最久的地方，”程嘉豫的声音缓缓响起，语调平和，跟他有些苍白的表情并不相符，“我每到一个城市，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当地的墓园。”

    时翎从他平静的语调里听出了些许无奈和悲伤，她将视线重新转到面前那座离了不到两米的墓碑上，“为了找人？”

    “算是吧，”程嘉豫说，“我心里想着这个人是不是死了，所以第一个找的地方就是墓园，可真到了这个地方，又很排斥看到真相，既希望那个名字永远不要出现在墓碑上，但如果真的找不见，又会失落。”

    时翎没有像他这样锲而不舍的找过什么东西，就像她梦里常常出现的那件校服，她其实可以每一时间去家里翻找，确定是不是自己当初穿的那一件，但她又很害怕，害怕找到一模一样的，又害怕找到的不是。

    大概这就是矛盾，她的矛盾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自己窥探到了，程嘉豫的矛盾，她却无能为力。

    她的视线在墓碑上来回逡巡，良久后问，“方君瑶吗？”

    程嘉豫被她握在掌心的手在她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颤了颤，时翎没松开，即便她心里有不少疑问。

    雨从一小颗一小颗慢慢变多变密，好在时翎下车的时候把伞一并带下来了，她松开抓着程嘉豫的手，将另一只手里的伞撑开，程嘉豫比她高了很多，她得握着伞柄才能遮住他。

    两人不知道在雨里站了多久，有人从旁边那条道路过，手里拿着花和烛，只是这个天气，估计烛也只能放在那儿。

    时翎转过脸，“不看看吗？”

    是了，程嘉豫从来到这儿头就没抬起来过，甚至没有正视过面前那块墓碑，时翎有些不能理解，但又似乎可以理解，应该是害怕看到的人和名字跟他要找的那个重合。

    程嘉豫还是没动，过了几秒钟后才缓缓抬起头，视线最先触及到的是墓碑上的名字，他的心跟着揪了一下，此时此刻，他感到无比的矛盾。

    以往那几次，像今天一样的情形碰到的也不在少数，这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程嘉豫找错过也很多，可当他身边已经有个自己认定的时翎后，他有些害怕看到同名同姓的名字了。

    视线慢慢上移，墓碑上的照片蒙了层雨珠，但即便如此，也不能盖住照片上女人的笑脸，短发，笑起来颊边还有个浅浅的梨窝，单眼皮有些厚，显得眼睛不大，但笑得明朗，所以让人第一眼可能忽略那双没什么神的眼睛。

    跟记忆里的方君瑶并不是同一张脸，甚至没有任何一点是相同的，眼睛鼻子嘴，甚至是脸型和发型，没有一样是能对上号的。

    从心底里蔓延起来的不知该称上愉悦还是松口气的情绪，逐一将整颗心脏包围，程嘉豫像重获新生似的转过脸，咧着嘴冲时翎笑了笑。

    时翎以为他是悲伤过度，蹙着眉下意识伸手去揽他，大概是想给他一个安慰式的拥抱，程嘉豫却先她一步将她拥入了怀里，特别紧的箍着她。

    时翎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挤进程嘉豫的身体里了的那种紧，有些呼吸不过来，但她没有推开他，她不知道程嘉豫是悲伤过度还是高兴，她说不来什么漂亮话，连安慰人的经验都很少，所以此刻，她只能任他这么抱着。

    程嘉豫抱了她挺久，久到可能自己也意识到在别人的墓前这样实在不大妥，才跟时翎分开了。

    分开后，他伸手将时翎垂下来的刘海往后捊了捊，时翎今天没有扎头发，长发披散在身后，前额的头发被他一股脑捊到了后面，将那块隐藏其中的疤露了出来。

    时翎下意识抬手想遮，程嘉豫却突然凑过来在那疤上轻轻印了一个吻。

    时翎蓦的瞪大了眼，但听程嘉豫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什么？”

    时翎莫名的有些紧张，不知道是对他即将要说的话还是因为刚刚他的那个惊人的举动。

    “一会儿再说，”程嘉豫转头看了眼墓碑上的照片，转身冲她鞠了一躬，“走吧。”

    时翎也匆匆点了点头，跟着程嘉豫一块儿往回走。

    路过保安室的时候，程嘉豫让时翎去车上等他，自己则推门进去了，时翎找开副驾坐了进去，透过车窗盯着保安室的门。

    程嘉豫进去了大概几分钟，出来的时候在外面的架子上拿了束花，抬步往上走了。

    几分钟后，程嘉豫回到了车里，头发和外衣都打湿了不少，时翎忙扯了些纸巾递给他，“赶紧擦擦。”

    程嘉豫接过纸巾往脸上胡乱擦了擦，时翎问他，“好些了？”

    “嗯。”程嘉豫点头，“特别好。”

    时翎有些闹不明白了，不过她也不是个喜欢窥探别人隐私的人，想起程嘉豫之前的话，便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程嘉豫发动车子慢慢往前调了个头，往来时的路慢慢开着，良久后才问，“刚刚墓碑上那个人，不是我要找的人。”

    时翎其实大概已经猜出来了，但她一时间又把握不好程嘉豫说这话是失落居多还是松口气居多，一时间倒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但名字是一样的，”程嘉豫侧头看了她一眼，“一模一样。”

    “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很多，”时翎顺着话道，“一次没找到总能找到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程嘉豫笑了笑，“那个名字，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想法？”时翎怔了怔，“方君瑶吗？名字不错.......”

    “有没有觉得......”程嘉豫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词，停顿了好久才又道，“熟悉？”

    熟悉？

    时翎从看到那三个字的第一眼还真觉得挺熟悉的，但一进间也想不起来为什么会觉得熟悉，程嘉豫如今又这么问她，难道他在什么时候跟自己说过这个人？

    “有点儿......”时翎下意识回到。

    程嘉豫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又问，“怎么个熟悉感？”

    “就是......”时翎想了想，“感觉好像在哪儿听过.......”她说罢猛的想了起来，那晚跟蒋慧茹分开后，她被那个社会大哥撞倒了手机，当时那人口中好像有说过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好像就是方君瑶。

    想到这儿，时翎脸色白了几分，转脸看向程嘉豫的眼神也带着明确的探究。

    “怎么了？”程嘉豫发现异样，侧头问她。

    “没......”时翎下意识摇头，但又觉得有些过分巧合了。

    虽然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很多，可怎么偏偏有人把自己认错，而程嘉豫要找的人也恰好叫那个名字？

    “方君瑶.......”时翎低声呢喃，将这个名字在齿间来回咀嚼了数次，眉头越拧越紧。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程嘉豫说。

    “你......”时翎感觉自己喉咙跟被堵着了似的，话出得有些艰难，但还是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是不是觉得，我长得跟你要找的那个方君瑶很像？”

    程嘉豫没料到时翎会问这么一个问题出来，从他跟时翎的接触中，他其实已经大致猜测到，如果时翎就是方君瑶，那么她应该是丢失了以前的记忆。

    他曾经或明或暗的几番试探过她，到后来日渐熟悉成为朋友，再到如今成为男女朋友，其实程嘉豫已经认定自己的猜测了，他已经不打算强求时翎能不能想起那些过往了，想不起来其实也没什么，那些过往并不算好，只会让人痛苦。

    直到今天，郭大爷打来电话，说墓园也有个方君瑶出现了，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再看到墓碑上的照片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后，他才豁然开朗。

    他其实早就认定了时翎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了，为什么还要不断的怀疑自己呢？

    他甚至在那一刻就已经决定好了，如果时翎一直想不起来，他不用去试探甚至用不着她想起来，两人就这么一直快乐的走下去，多好？

    他说有话要跟时翎说，其实是想说那个他找了好几年的人不打算找了，以后也哪儿都不去了，就在这座城市，陪着她。

    可时翎偏偏问了出来，她太聪明，也太敏感，可能已经从自己的某些行为中猜出来自己最开始接近她的动机了。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像不管怎么回答，时翎都不会高兴得起来。

    “我猜对了，是不是？”时翎的声音再次在静谧的车厢响起，虽然是疑问，但却带着笃定。

    “是你的高中同学吗？”时翎跟着自己的猜测继续问，“是你那个未经允许私自帮了她的同学？”

    程嘉豫诧异的看过来，眼底满是震惊，大概是没想到时翎的思维这么活跃。

    “还记得那天我俩一块儿去吃罗成推荐的那家店吗？”时翎说，“你去停车，我被一个人错认成了他的高中同学，当时我笑说可能是搭讪的。”

    程嘉豫想了起来，点点头，时翎继续道，“就在前几天的晚上，我又碰到了他。”

    程嘉豫眉头一皱，直觉这次不太一样。

    果然，便听时翎道，“他还是说我长得跟他一同学挺像的，还问了我一个问题，你猜他问我什么？”

    程嘉豫没说话，脑海里的猜测却将他的心都凉了大半截，他想起自己还住在望江路时被跟踪的黑影，握在方向盘上的指尖都犯白了。

    “他问我是不是姓方，”时翎看向他，一字一句的说，“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方君瑶的人。”

    “别听他的！”

    短短四个字，程嘉豫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都带着轻微的颤抖。

    “他是谁？”时翎问，“你认识对不对？所以......我跟方君瑶是真的只是像，还是.......”

    还是我就是她？后面半句时翎没问出来，她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即便种种疑问，包括校服标签后面的那个名字，都已经隐隐有了答案，但她还是问不出来。

    如果是，那么程嘉豫在那个寒冬的夜里捡到自己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确定了自己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如果是这样，那他们的每一次见面，或者说巧遇，是不是都是他刻意安排的？

    那么现在呢？

    他们谈着最平凡的恋爱，程嘉豫是把她当时翎还是当作方君瑶？

    如果自己并不是方君瑶，他们的关系又将作何？

    一连串的问号如潮水般冲向时翎，那种窒息感明显得连呼吸都肺疼，她拧着眉，难受的将车窗降了一半下来。

    四月初的天，下着小雨的天，风都像回到了冬天般，带着刺，一刀刀往脸上脖子上割着，但口鼻却像是被刮开了般，呼吸也不那么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