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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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七章

    白宅。

    香伶拉着四岁的儿子詹立志走进大门,秉宽从门房走出大惊:哎哟喂!这不是香伶吗!可回来喽!

    都在家吧!香伶没有停步。

    在在!没一天不念叨您的,皇上大赦,早该回来了……秉宽陪着她进了院。

    他们刚进上房院,正遇见要出门的玉婷,玉停惊喜回头大叫:妈!快来,快看谁来了!

    谁来了,你咋咋呼呼的瞎……从屋里出来的白文氏一眼看见香伶,喜出望外:哎呀!宝贝儿哎,是你呀!老天爷真是睁眼了,见你妈了吗?白文氏快步下了门阶。

    香伶也高兴地:还没呐!

    快!快!在西院儿呐……几个人慌忙走出院门。

    白宅二房院。

    几个人进了院门,白文氏忙把香伶藏到了门后,冲屋里大叫:雅萍!快出来,看看谁来了?

    雅萍开门出来,手里还拿着正在纳的鞋底子:谁呀?

    几个人笑嘻嘻地望着她:猜!谁来了?

    雅萍奇怪地望着:谁呀?猜不着!

    白文氏闪开身一开门,香伶走了出来:妈!

    雅萍一下子冲下台阶拉住香伶,用鞋底子亲热地拍打着香伶:你个臭丫头,臭丫头,还跟我藏闷儿!你个臭丫头!

    几个人高兴地笑着闹着进了北屋。

    白宅二房院北屋厅。

    香伶拉着立志:快叫!舅奶奶!姥姥!表姑!

    立志:舅奶奶!姥姥!表姑!雅萍一把将立志搂在怀里,说:快给孩子拿点儿什么吃的!

    走走走!跟我走!玉婷拉立志跑了出去。

    臭丫头,受了罪了吧?雅萍看着香伶说道。

    香伶:也没受什么罪,虽说是发配到那儿,也没什么人管!

    白文氏:回来了日子过得怎么样?

    香伶:瞎混吧!詹王府早没了,如今住了大杂院儿,全靠奎禧他爸写字卖画儿,还教了两家私塾维持呢!

    雅萍:奎禧呢?

    香伶:那个不争气的,正经活儿子不了,杂活儿苦活儿又拉不下脸去做,动不动就是王爷的后代,一天到晚听书遛鸟儿斗蛐蛐儿!

    雅萍发愁地:这日子怎么过呀?

    香伶:所以我得干活儿,缝缝补补洗洗涮涮贴补一点儿吧!

    白文氏:还是搬过来吧!

    香伶:现在可不行了,再不济也是自己的家!

    白文氏:可往后的日子……

    香伶:这不接我妈来了吗!我得干活儿,孩子就没人管了,妈!

    跟我回去吧?帮着带带孩子!

    雅萍十分高兴:行!没有过不了的穷日子,可你公公的意思?

    香伶:是他叫我来的,他身子骨儿不行了,累的!

    白文氏:关家呢?也不来往帮帮什么的?

    香伶:嗨!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更甭提那位姨奶奶了!

    白文氏:那就回去吧,过不下去再回来!今儿别走了,在我这儿吃饭!

    香伶:行,我还得见见几位哥哥嫂子呢!

    詹家大杂院。

    贵武东张西望地走进来,见一个老太太正坐在院子里打袼褙,上前问:请问您呐,詹家住哪屋?

    老太太:后院儿!

    贵武走进后院,停了步,扫视了一圈儿。詹奎禧背着身蹲在地下,正在拾掇他的蛐蛐儿,窗台儿上下摆着几十个蛐蛐儿罐儿。

    贵武:请问,詹家住这院儿吗?

    已三十岁的奎禧回过头来:是这儿,找谁?

    贵武:詹瑜!詹大爷!

    奎禧:噢,找我爸爸!哎哟——蛐蛐儿蹦出了罐儿,奎禧忙追着抓。

    贵武:你爸爸在吗?

    奎禧边抓边说:不在不在!捣乱么这不是!他终于抓住了蹦出的蛐蛐儿,又放回罐儿里。

    贵武:上哪儿了?

    奎禧头都没抬:到前街去找,摆摊儿呐!

    贵武一愣:摆摊儿,摆什么摊儿?

    奎禧:代人家写字!

    噢——贵武走出了院门。

    前街。

    路边,詹瑜摆了个小桌子,蓝布围子上有代写书信四个字。他正给一位妇女写信,贵武缓缓走了过来,站到桌前。正写字的詹瑜没有抬头:请坐,您要写什么?

    信!

    写给谁?詹瑜仍低着头。

    詹王爷!

    詹瑜忙抬头,惊讶地看着贵武:你?你又想干什么?

    詹瑜把写好的信交给妇女,妇女谢过,起身走去。

    贵武:这话问的!咱们是亲戚呀!你怎么混到这份儿上了?

    詹瑜:怎么了?饿不着冻不着的,挺好!

    贵武:现摆着一条道儿你不走,知道我那闺女许给谁了吗?

    詹瑜:早知道了,她能有个好归宿,我也放心了,亏了没落你手里。

    贵武坐到长凳上:什么话!我是她爹,你是她舅,咱俩一块儿找她去,你比我的面子大,白家不能不认咱这门儿亲!

    詹瑜厌恶地:你长着脊梁骨没有?当年你落井投石,弄得人家九死一生,这会儿穷了,又厚着脸皮去认亲戚,滚滚!瞧着你恶心!

    贵武:詹瑜,说话客气点儿!你还当是当年詹王府那么威风呐?!你这会儿狗屁不是!

    詹瑜:我告诉你贵武,你也干点儿人事儿!格格和那个儿子,到现在也没个下落,你为什么不去找?!除非你把他们母子俩找到,我绝不认你这门儿亲!

    砂锅居饭馆单间。

    桌上已摆好了酒菜,颖宇和贵武坐在桌旁等候。

    贵武:老七他不会不来吧?

    颖宇:不会!说好了的。

    他都说什么了?

    我没告诉他是你,见了面儿你们自己说。

    他不会不认我吧?

    那难说,你不是说请詹瑜一起来说吗?

    他不来,还记着以前的仇呢!三爷,大格格和我那儿子,您就一点儿不知道?

    真不知道,就看景琦的面儿,我还能知道不说吗!正说着,只听外面价计高喊:里边请——白家少东家到!二人忙回头。

    伙计打开帘儿,景琦走进,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没说话。

    颖宇:老七,坐!贵武紧张侷促地看着景琦。

    景琦没坐,看着颖宇:三叔!这是怎么回事儿?

    颖宇:老七,我是中间人,只管传信儿,这里没我什么事儿,你们谈!

    贵武满脸堆笑:老七,坐呀!

    景琦坐下,掏出鼻烟闻起来:武贝勒,什么时候回来的?

    贵武佯装很不满:别这么叫我,这么叫不合适了吧?

    景琦冷笑一声:哼!闻着鼻烟没抬头。

    贵武求助地看颖宇,颖宇示意他接着说。贵武又装出一副可怜相:老七,我从新疆回来是死里逃生,你瞧我,就一个孤老头子了,家也没了,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这都几月了,我这身上还耍着单儿呢……

    景琦表情木然地听着。

    都说养儿防老,可我呢?儿子不知何处去,女儿嫁人不见个影儿,谁管我呀?我……贵武说着哭着,不停地擦泪。

    一直听着的景琦仍不抬头:你想怎么着,要银子?

    贵武坚决地:我不要!你不能不认我这个老岳父!

    景琦:那你得先问问黄春认不认你这个爹!

    贵武也不哭了:她敢不认!

    景琦:她怎么不敢?既是你的亲闺女,她怎么姓黄啊?

    贵武张口结舌:那不是……当初……你都知道啊!

    景琦:我不知道!你是她亲爹,那亲妈在哪儿呐?

    贵武愕然地:存心不是?……

    颖宇:那天我说什么来的?!

    贵武:三爷!这你全清楚,你得说句公道话!

    颖宇:别把我掺和进去,刚才我说过了,我是中间人,这里没我什么事儿!

    贵武:老七,你还记很着过去的事儿吧?有些事儿我是做得不对,现在不一样了不是!

    景琦:怎么就不一样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总得说清楚了吧!

    贵武:老七,谁都有走窄了的时候,你就算可怜可怜我这孤老头了,我真是走投无路了!

    景琦站起身:我做不了主!这是你和黄春的事儿,得问她!

    贵武也忙站起:行,你叫我见见她!

    那也得看她愿意不愿意!景琦掏出一锭银子放桌儿上,二位慢慢吃,饭钱我结了,少陪!景琦转身出了屋。

    贵武忙追了两步:老七!老七!又回头看颖宇:嘿——这就完啦!?

    颖宇:你呀!找黄春去吧!

    白毛二房院北屋卧室。

    黄春正在给儿子试穿新衣服,景琦站在一旁。

    要认你认,我不认!黄春拽着孩子衣服说。

    景琦:好歹是你爸爸!

    黄春:你倒挺开通的!他造了孽,叫我受了那么多年罪,你甭充好人!

    又不是我爸爸,我充什么好人儿?!他就在外边儿门房等着呢,你自己跟他说去!

    我不见他!

    我早知道是这么码子事儿!

    知道你还跟我这儿起什么哄?!

    你总得给他个回话儿吧?

    小福子!黄春叫来了仆人,吩咐道,拿五两银子给门口儿那人,叫他快走!别在这儿给我现眼!

    小福子应声要走,景琦:多给点儿吧?

    黄春把眼一瞪:他给我过什么?!景琦不说话了……

    白宅大门道。

    贵武接过小福子递过的一锭银子用手掂着:行!行——世道人心!女儿拿五两银子打发亲爹,行——她有什么话?

    小福子:有话能跟我说吗?

    贵武:嗬——噎我?这五两银子是七爷的主意还是少奶奶的主意?

    小福子:我就管听喝儿,送东西!别的一概不知!

    行——贵武回头便走,到了门口又站住回头:姓白的!我绝不再登你们白家的大宅门儿,总有天你小子得找我来!说毕扬长而去!

    白宅三房院北屋厅。

    屋里一位工人正在安电灯,颖宇转来转去地瞎忙活,一大帮孩子敬功、敬业、敬堂、瑞娴好奇地看着,翠姑也拉着儿子敬生走了进来。

    电工爬上了梯子。颖宇嘱咐着:留点儿神,还要什么?

    敬业:三爷爷,三爷爷,电灯拿什么点?

    颖宇:电灯,电灯,用电点!

    敬生:用电怎么点呐?

    景琦扶着白文氏走进来,后面跟着玉停、黄春。

    白文氏高兴地:老三!也叫我们看看稀罕儿!

    颖宇:快来快来!说亮就亮!嘿,怎么碴儿?快点儿啊!

    电工已下了梯子:行了,行了!走到墙边一扭瓷电门盒,灯亮了。孩子们立刻大叫欢呼。

    颖宇又大叫:灭!电工一扭开关,灯即灭了。

    颖宇:怎么样,二奶奶!安不安?说多少回了,怕什么呀!

    白文氏:不会着火吧?

    颖宇:这是电!来来,都试试,玉婷,你拧一下!

    玉婷:我不敢!

    你瞧我!颖宇来来回回地抒着开关,灯泡随之一明一灭。

    颖宇:来,试试!玉婷胆怯地伸出手,快摸到瓷盒了,忙又缩回:我不敢——

    颖宇:二奶奶您来!

    白文氏:我不来,老七,你来!景琦上前拧来拧去时,孩子们蜂拥而上,叫着:我来!我先来!……

    颖宇:来劲儿了不是,别拧坏了。二嫂,院子里都安上吧,别再点那破蜡了!人家华记、谦样、广和都安上了,百草厅也得安,我做主!

    白文氏:那就安吧!孩子们拍着手,欢呼着。

    你来!白文氏招手把景琦叫了出去。

    白宅甬道。

    走出三房院进了雨道,白文氏才对景琦说:这事儿怎么没跟我说呀?

    景琦: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没跟您说。

    这不是大事儿吗?白文氏走到鱼缸前站住,贵武人品固然不好,可说到头儿他也是春儿的亲爸爸!

    景琦:妈的意思是认下他?

    白文氏:认不认在你们,可拿五两银子去打发他,未免气量太小了吧?

    景琦笑了:让我叫他老丈人,我老觉着忒滑稽!

    颖宇带着电工沿墙看线路去了,一帮孩子跟着乱哄哄地跑。

    白文氏:做父母的自己走得不正,难怪儿女们不敬重,你看你三叔,现在好了,当初不也闹得儿子们差点儿不认他!

    景琦:一时半会儿怕黄春扭不过这劲儿来,慢慢再说吧!

    奶妈抱着佳莉走来。白文氏说:快抱过来看看,会说好些话了。

    奶妈抱着孩子:快,叫爸爸!景琦忙走上前。孩子却叫:奶奶!白文氏一愣:哎——叫爸爸,快叫!

    景琦期待地望着佳莉,但她张嘴仍然叫:奶奶。

    奶妈:不是奶奶,是爸——爸!叫爸——爸!佳莉张嘴还是叫:奶奶!

    白文氏忙说:这孩子!怎么光会叫奶奶。

    景琦掩饰着自己的失望:挺好!从小就跟奶奶亲,挺好!

    外头冷,抱屋里去吧!白文氏打发奶妈抱孩子走了后,又说:老七,你那位姨奶奶打心眼儿里头恨我吧?

    景琦言不由衷地:她敢!这孩子由妈带着才叫放心呐!

    白文氏:甭说好听的!听说她又有了?

    景琦:有了,半年多了。

    白文氏:嗯,好好照顾她,缺什么说话,把我屋里的银耳、桂圆给她拿点儿过去,按时请大夫给她看看。

    景琦:是!她什么都不缺,您甭惦记着。

    白文氏:女人在怀孩子的时候最娇嫩,别大意。

    是!景琦应着。

    杨九红小院北屋卧室。

    杨九红和黄春正歪在床上小声嘀咕着,听到门响一齐回过头。

    景琦拿着大包小包一大堆走进了里屋,看见黄春一愣:你在这儿呐?

    杨九红、黄春忙起身,黄春下了地:我走啦!

    景琦走到桌前把东西放下:怎么我一来你就走?

    来半天了,回去看看孩子,走了啊!黄春走了出去。

    景琦拿起一包东西:你看,妈叫我给你拿这么多补品过来,还真惦记着你!

    杨九红低着头似自言自语:是惦记我肚子里的孩子吧!

    景琦猛然抬头看着九红,似乎没听清。九红则低着头若无其事的样子。

    景琦追问道:你说什么?

    杨九红平静地:没说什么!

    景琦凝视着九红,慢慢走到床前,坐到她身旁,拉起她的手:你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是吧?

    杨九红:我要回济南!

    景琦:回济南?你看,就孩子这点儿事儿,你老是想不开,这孩子会说好些话了,一个劲儿地叫奶奶!

    杨九红忽然捂着脸哭了。景琦赶紧说:得得!我不该提这事儿,倒惹你伤心了。

    杨九红固执地:我要回济南!

    不行,你这快要生了,这么远的路!

    我坐火车!我知道现在通了火车了。

    不行,这些日子我太忙,没工夫陪你,家里事无巨细,全得我操心!

    我知道,我也没怨你,我要回济南!杨九红神色坚决地抬起了头。

    你一个人在济南怎么行?

    玉芬不是早回去了吗!有她照顾。

    也好,回去一阵也好,我去跟妈说!

    你不许跟妈说!杨九红瞪起了眼睛,十分凶狠。

    景琦吓了一跳,惊讶地望着她。

    她都不认我,我上哪儿去,她也管不着!

    那总得回禀一声,你怀着孩子……

    就因为我怀着孩子就非走不可!杨九红的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坚定。

    景琦死死盯着杨九红,似乎明白了:我明白了,你怕生下这孩子又给抱走了!

    杨九红:我既能生就能养,我偏要自己养大一个叫人看看,是不是老窑姐儿一定养成一个小窑姐儿!

    景琦猛地站起大怒:别说了!越说越不像话!

    杨九红抬起泪眼哀求地:爷爷,让我走吧!爷爷,你要是还心疼我,你要是还有点儿人心,就让我走吧!爷爷!

    景琦被勾起了无限的哀伤,他真动心了,充满了怜悯悲伤地望着九红: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你别叫我爷爷,我听着惨!

    京城的一个小胡同。

    韩荣发挑着个担子,打着小鼓儿收破烂儿,晃晃地走来。

    武贝勒低着头猛走,故意地往他身上撞,韩荣发忙躲,仍被撞了个趔趄,担子落地。韩荣发大叫:你长眼了没有?撞丧呢你?!

    贵武抬头:嘴干净点儿!喝了粪汤子了你!

    韩荣发一愣:哟!敢情他妈的是你!

    贵武:你小子没死大狱里,命他妈真大!

    韩荣发一把抓住贵武: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撺掇我去白家闹,上了大堂无凭元据,叫我蹲大牢,你跑新疆吃哈密瓜去了,你小子拿银子来!

    贵武:这不给你送银子来了吗!

    拿来!韩荣发伸出一只手。

    银子都这么好拿,京城里全成大财主了,告诉你,白家的事儿没完!贵武推开韩荣发的手。

    行了吧你,我不干了,拿银子来!韩荣发又一伸手。

    贵武一把反抓过韩荣发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胸前:告诉你说,白家大爷没死!

    贵武,别跟我这儿抖机灵了,王八蛋才信你的话呢!

    听我说,白家从西安带回一个儿媳妇儿叫翠姑知道吗?

    知道!

    那是长房长媳,门不当户不对,凭什么娶进一个乡下丫头来?!

    哎,这事儿我怎么没想到呢?

    这就是大爷没死的活证!白家在西安开了百草厅分号,说是报沈家的恩,可这丫头不姓沈,姓乌,陕西户县人,这是报谁的恩呢?!

    韩荣发为之一震:嗯,有点儿意思了!

    贵武:西安百草厅派的是景陆去,这可是大爷的儿子,又为了什么?

    韩荣发大感兴趣:嗯嗯,你往下说!两个人的头凑到了一起。

    贵武:白家在西郊西韩地养了一个老太太,不沾亲不带故,凭什么养着她,你把这几档子事儿连在一块儿想!

    韩荣发茅塞顿开:我顺藤摸瓜就能找着白家大爷!

    贵武咬牙切齿地:没——错儿!

    韩荣发:我穷得连嚼谷都没有了,我去陕西?

    贵武拿出五两银子:这儿有五两,够你打个来回儿的。白景琦,他甭美,我这老丈人当定了!拿着挑子!贵武把银手塞给了韩荣发。

    去他妈的吧!韩荣发来了精神,转身一脚把挑子踢了。

    贵武:行!等着发财吧!二人向远处走去。

    西安。百草厅门外。

    韩荣发还真按贵武的主意跑到了西安。这天他坐在街对面一个小摊前吃酿皮子,两眼望着百草厅门口。

    百草厅门口人出人进,沈树仁从门口走出上车而去。

    韩荣发问摊主:上车那位爷是百草厅的东家吧?

    摊主:东家姓白,这位爷姓沈,两家合着开的,买卖做得好,是我们西安的头一份!韩荣发起身而去。

    去户县的路上。

    沈树仁赶着马车小跑在土路上。后面不远跟着一辆平板大车,车上坐着韩荣发和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

    赶车的汉子:京城有的是好大夫,你跑这么老远来看病?

    韩荣发:听说你们户县有位名医?

    赶车汉子:你是说十里堡的乌大爷吧?

    韩荣发:对,姓乌!

    赶车汉子:那可是神医。

    韩荣发:见过他吗?

    赶车汉子:什么话,我从小落个喘病,二十几年治不好,一入了冬就没法过,吃了他五剂药,除了根儿了!

    神了神了!韩荣发伸头望前看。

    沈树仁的车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跑着。……

    乌家窑洞院。

    沈树仁走上土坡来到小院,大爷颖园正给人看病,见到他点了点头,沈树仁径自向窑洞里走去。

    颖园向病人交代方子时,韩荣发慢慢从土坡走上来。见颖园送走病人后进了窑洞,他佯作求医也进了小院,四下张望后坐到了石墩子上。

    窑洞里。沈树仁把银票交给颖园。

    颖园说道:我这儿过得挺好,以后别送了。

    沈树仁:好家伙,二奶奶的吩咐,我岂敢不遵!

    颖园:派个人儿来就行了,别回回儿自己来。

    沈树仁:自己来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窑洞外。韩荣发注意地打量着四周,见颖园送出沈树仁,赶忙迎上去。沈树仁真以为他是看病的,连声说:留步,有人看病来了!

    沈树仁离去,颖园转身忙让韩荣发坐,随手拿过脉枕:您哪儿不舒服?

    韩荣发:我哪儿都不舒服!吃不好,睡不着,夜里心口疼,早上脑袋疼,晚半天肚子老咕哈咕喀叫,想放局又放不出来!

    颖园笑了,忙伸手号脉:您这病可真个色,您不是本地人?

    韩荣发:京城来的,听您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

    颖园:咱们同乡!

    韩荣发:您怎么会跑到这穷地方来了?

    颖园迟疑了一下:一言难尽!

    韩荣发:京城里呆不下去了吧?

    颖园一愣,抬头迅速望了一眼韩荣发,忙又低头把脉,不再搭话。

    韩荣发死死盯着颖园:咱们不但是同乡,还是同行!

    颖园警惕地望了一眼韩荣发:噢?

    韩荣发:我是北京隆盛药行的伙计,米陕西看看药材,有些事儿还得请您指教!

    颖园:不敢!隆盛的钱掌柜还好吧?

    韩荣发一愣:钱掌柜?忙随机应变地:啊——好,挺好的。

    颖园:他儿子都有三十多岁了吧?

    韩荣发:可不是,三十二!

    颖园号脉的手立即离开了:您什么病都没有!您不是来看病的广韩荣发:不看病我干什么?

    颖园:隆盛掌柜的不姓钱,他也没儿子,只有个闺女!

    韩荣发忙站起身:您逗我,您逗我是不是?……边说边往后退。

    颖园审视地望着韩荣发。

    您老多保重!韩荣发说罢转身快步离去。

    颖园十分惶惑地望着……

    北京广和楼戏园。夜。

    台上已是电灯照明一片雪亮,万锭菊和齐福田在唱《二堂舍子》。

    楼上包厢里只有玉婷一个人,已是热泪盈眶,不住地擦眼泪。

    万筱菊大段念白,招来全场喝彩,楼下叫好声最大的还是景琦。

    玉婷擦着眼泪叫好!

    忽然楼下后面大乱,有人站起往外跑。景传和前面的人都回头看,不少的人站起往后看。

    不知谁大叫:桂春儿要进城杀汉人啦——黄兴占了武昌城了——孙大炮要打北京啦——……

    场内电灯突然灭了,一片黑暗,人们慌不择路地往外跑。景琦也赶忙朝外挤着。

    楼梯口,女客们拥下楼。伙计大喊:别挤!堂客下楼啦——回避啦您呐,堂客——

    玉婷裹挟在人群中狼狈下楼,景琦见到她,忙大声叫:玉婷!玉婷——

    玉婷叫着:哥——我在这儿!

    伙计大喊:别挤!堂客下楼啦——一个被挤得晕头转向的观众大喊:别穷讲究啦!还堂客下楼呐,下你妈的楼!

    景琦挤到玉婷身边,保护着她奋力向外挤去。两人好不容易挤出了戏园子门口,要下台阶时,玉婷忽然大叫:鞋!我的鞋!景琦一把将她抱起扛在肩上:行了妹子,还鞋呢?!回家我给你买新的吧!

    景琦扛着玉婷来到马车前,将地扔到车上,赶忙跳上赶车而去。

    这时人群乱哄哄涌过,几辆马车挤在一起,互相叫骂着。

    玉婷仍在车上大叫着:我的鞋!我最好看的一双鞋——

    白宅敞厅。夜。

    厅里亮着电灯,全家人都集中在敞厅,正听三爷颖宇讲述:大清要完了,国民军在武昌起义,孙大炮知道吗?就是孙中山,在广州也闹腾起来了,朝廷连个可用的人都没有,一塌糊涂啦!

    白文氏:会不会又闹得跟庚子年似的?

    颖宇:难说!可也没那么快,武昌离这儿远着呢,长江边儿上呐!

    景琦扛着玉婷小跑进来直进敞厅,将她放到椅子上,众人围了上来。

    白文氏惊讶地:怎么了这是?!

    景琦气喘吁吁地:其实没事儿,就是断了电了,戏园子乱了套,玉婷愣把鞋挤丢了。

    玉婷:吓死我了!万筱菊的《二堂舍子》还没唱完呐!大家全笑了。

    白文氏:什么时候了还万筱菊?打今儿起,没事儿都别往外跑!

    灯突然灭了,一片黑暗。

    景椅:哎,怎么回事儿?

    颖宇:大清真是要完了!

    自从京城里传开了南边儿已然起事闹起革命,孙大炮要打北京之类的消息,北京城就没有过好天儿,一连数日总是沉在灰濛濛的愁云惨雾里。

    白宅的人自然也忧虑不安,人们担心这大宅门儿里可别出什么事儿。

    怕什么来什么。这天大清早儿,秉宽走出门房下闩开门,低头见地上扔着个帖子,忙拿起走向里院上房屋,交给了二奶奶。

    白文氏打开帖子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百草落西安,沈家冒名担,户县行医忙,大爷养天年。当下大惊:这是谁走了风儿?

    景琦在一旁看着帖子,想了想道:这可是知根知底儿了!

    景琦!你得赶快去西安!

    别急,去了也没有用,您还记得我小时候吗,叫人绑了票儿?

    那不是要敲咱们一笔银子吗?这可不一样!

    可这是一个人写的!

    贵武?!

    就是他!

    你看,出事儿了吧?!你把他逼到绝路上,他也不叫咱们好好儿活,亏他怎么知道得这么准!

    您甭着急,我找他去,他未必想弄到大堂上去,不过是想叫我认他这个老岳父,他跟咱们是亲家,何必害他自己女儿呢?!

    还是小心点儿好,派个人去西安,叫大爷先躲躲!

    他真要想害咱们,现在躲已经来不及了。

    这件事儿几起几落,可经不住再出事儿了!白文氏忧虑地看着景价。

    知道……我去了!景琦明白,这件事儿的关键人物是贵武。

    砂锅居饭庄单间。

    桌上已摆好了酒菜,景琦和颖宇坐在桌旁等候。

    景琦:三叔,他不会不来吧!

    颖宇:不会!见了面儿你可别犯三青子,顺着他来。

    景琦:我知道!

    颖宇:大爷这事儿连我都瞒了?我还当他真死了呢。

    景琦:无论如何您还得咬死了说不知道!

    颖宇:我现在说不知道还顶个屁用啊!贵武一知道,半个北京城都知道了!

    里边儿请,武贝勒爷到!外面传来伙计喊声。

    紧跟着门帘掀起,贵武出现了。昂胸腆肚,故意摆出一副流洒架势,扬着脸儿:谁找我呀?转眼看见景琦,装得很惊讶:老三!这是怎么回事儿?

    景琦忙站起:我找您!

    颖宇招呼着:坐坐,真不失约,这些日子忙什么呢?

    贵武大模大样坐下:我有什么可忙的,帮人家跑跑腿儿说个和儿,挣点散碎银子糊口呗!

    景琦拿过贵武面前的酒杯,斟满举起:我先敬您一杯。

    贵武:别介!白七爷,今儿怎么这么客气呀?

    景琦:您是长辈。小辈儿的有什么失礼失敬的地方,您多包涵。

    贵武:哟,不敢当,我算什么呀?养个闺女姓了黄,找个女婿吧,又找不着丈母娘!我算哪棵葱啊!

    景琦求助地望着颖宇:三叔,您得说两句!

    颖宇:别别,我是中间人,别把我掺和进去,这里没我!

    贵武:我说,白七爷……

    您别这么叫我!景琦以晚辈人的谦卑口气道。

    我该怎么称呼您?贵武脸上浮现出得意的一丝阴笑,带着嘲讽。

    景琦!景琦完全像听长辈训斥的孩子,低下头来。

    贵武一拍桌子突然站起:景琦,小子!老老实实跪地下给我磕仨头,该怎么叫你怎么叫!

    就着这一拍,景琦忙站起:那不应当的吗!说罢毫不犹豫地跪下,便嘭嘭地磕了头,边磕边道:岳父大人在上,小婿白景琦拜见岳父大人,这厢有礼了!

    贵武听得直愣眼儿:怎么听着跟戏台上的词儿似的,你是诚心诚意吗?

    头都磕了,还有什么假的不成!颖宇也用京韵白说着。

    贵武点点头:行了,别跪着了!

    景琦看着贵武:您没叫我起来,我不敢起来!

    贵武得意了:起来吧你,别跟我这儿装了!景琦这才站起来。

    贵武:我可告诉你,你小子别拿我这老丈人当冤大头,刀把子在我手里捏着呐!要说这事儿跟我没关系,咱们一家人能害一家人吗?

    景琦:是是!

    贵武:全是韩荣发那小子搅和的!

    景琦一惊:啊?!又是他,这小子从哪儿又钻出来了?

    贵武: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正格儿的,你得拿出点儿银子先打发他!

    景琦:好说,岳父大人一句话!

    贵武: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来事儿啊?

    景琦不搭他这话碴儿:姓韩的要是不依不饶呢?

    贵武一抬头一撇嘴:他敢!——跟咱们白家做对,他不想活了他!我挤出他的蛋黄子喂苍蝇!三人大笑中,颖宇举起酒杯:来来来,一醉方休!

    杨九红小院。早晨。

    一辆马车停在门口,小福子和红花正往车上装行李。景琦匆匆来到车前,没好气地问:小福子,谁叫你来的?

    小福子回道:少奶奶叫来的!

    景琦斥责道:胡闹!把东西卸下来!

    小福子和红花相视无奈,只得听话卸行李。景琦转身冲进院里。

    北屋外间。杨九红正在彼一件大斗篷,景椅进屋生气道:你怎么跟我都不打招呼就要走?

    杨九红:跟你招呼,你还能叫我走吗?

    我不说了叫我想想吗?

    多少天了,你想好了吗?我现在跟你打招呼,我要回济南,行吗?

    景琦颓然地坐到了床上,无言以对。九红道:你无非害怕我一走,你没法儿向你妈交代是不是?

    景琦:这些日子她一直惦记着你呢,老问起价,我怎么好说你要走呢?

    要是没有我肚子里这孩子,她会惦记我?我死了都没人管。景琦呀!你要是不叫我走……九红忽然咬牙切齿,毅然决然地:这孩子生下来我掐死他也不会叫别人抱走!我说到做到!

    景琦完全震惊了,充满恐惧地望着杨九红。

    杨九红毫不回避地凶狠地望着景琦,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拼命劲儿。

    景琦完全相信了,大叫:小福子!

    正往回搬东西的小福子跑了进来:七爷!

    景琦吩咐:把行李装回去!快送姨奶奶去火车站,只当我不知道有这回事儿!说罢转身快步离去。

    杨九红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

    白宅上房院北屋厅。

    白文氏坐在椅子上,冲着站在一旁的景琦,突然一拍桌子站起来:你不知道?你学着跟妈说瞎话了是不是?

    景琦:妈!您就让她走吧!

    不行!把孩子生下来,她爱上哪儿上哪儿,死了我都不管!

    她……是坐火车走的,追不上了啊!

    我知道她刚走没一会儿,我还知道火车八点一刻才开!你现在去!

    妈!

    白文氏逼视着景琦。景琦低着头一动不动。白文氏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了,突然扭着脸儿大声向屋外喊:胡总管!

    景琦忙拦住:妈!

    白文氏回头恨很地看着景琦。

    景琦劝道:妈!您千万别生气,我去我去,我这就去车站把她追回来!

    北京。正阳门火车站。

    火车停在月台上。小福子和红花正往车上搬东西。杨九红站在月台上,神色疲惫,哀伤地望着火车。火车发出长鸣,九红刚要上车,忽然传来景琦的喊声:九红——九红——

    九红闻声一震,惊讶地转过身来,望着气喘吁吁跑到面前的景琦,九红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言的苦笑。景琦满脸无奈地望着九红,九红明白了,突然身体摇晃了一下,万分失望地转过脸去。

    景琦充满眷恋和歉疚地望着杨九红。

    是你妈叫你来追我回去?九红回过头问道。

    景琦默默地点了点头。九红喃喃地:命啊,命!我跟你回去!

    我跟你……猛然间火车又响起刺耳的汽笛声。

    景暗突然大叫:你还罗嗦什么,还不快上车!

    杨九红抬头惊诧地看着景琦,一下子愣住了。

    景琦百感交集:走吧!

    杨九红如梦方醒:爷爷!我没看错你!爷爷!你回去怎么跟妈交代?!

    景琦大吼着推了她一把:快走!

    九红感受到了景琦真诚而坚定的目光,转身走向车厢,泪如泉涌。

    景琦呆呆地望着。车厢挂钩相互撞击后,列车缓缓移动了,在撕心裂肺的汽笛声里渐渐远去……

    杨九红返回济南不久,天下大变。革命党人发动的辛亥革命,果然革了大清王朝的命。孙文并没有带着大炮打北京,而是在南方成立了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了第一任临时大总统。民心所向,不可抗拒。隆裕皇太后颁布诏书,宣告宣统皇帝退位,还政于民。统治中国长达二百六十七年的满清王朝彻底寿终正寝。

    成为中华民国国民的白景琦,毫不犹豫地响应政府号召,成为白家大宅门里第一个剪掉辫子的人。

    大宅门掀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