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裂:那年月阳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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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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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德强写了封信来,说他周六到城里来办事,顺道到李小平这儿来坐坐。他写了几首诗,想让李小平放在青桐文学社的刊物《一切》上。

    李小平很快就回了信,说当然好,过来吧。

    吴德强是李小平在师范说得上话的朋友之一。他家所在的木鱼镇,李小平去过三次。他喜欢吴德强妈妈煮的小河鱼,清香;还有从春天就留着的干笋子,用青椒爆炒,十分好吃。木鱼镇很小,也就两三百户,一两千人。吴德强父亲死得早,他上面有三个姐姐。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从小就养在女人堆里,他的性格自信中又有些敏感。师范三年级时,吴德强和班上的魏婷谈上了,可是毕业分配,魏婷分到了青桐县城的最南边的沙河乡。吴德强分回了木鱼镇。虽说还是一个县,可相距已经是一百多里了。八十年代,交通远没有现在这么发达。一百多里,就是一个相当遥远的距离。从木鱼镇出发,到沙河乡,要转四次车,仅在路上的时间,就要五个小时。吴德强先还是对这种爱情抱着莫大的信心,但是,很快,距离侵蚀了情感,他在给李小平的信上说:听说魏婷和沙河乡的一位干部好上了,但是,没有得到证实。他这次出来,就想到沙河乡去看看。山盟海誓的爱情,怎么在短短的半年时间内,就行将消失了呢?

    那时,吴德强当然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是永恒的,何况爱情。爱情只是两性间的一种复杂而愉悦的情感。它的前提是彼此得到温暖,而吴德强很难做到。多少年后,李小平遇到过魏婷。他没有问魏婷当年为什么要和那个乡干部好了。如果不是,也许吴德强的命运就不会是后来的那种结局。

    但是,李小平没问。

    周六,吴德强到县城时正是上午九点多一点。他是坐早班车出来的,带了些头年的红薯,还有竹林里刚刚长出来的新鲜的笋子。王月红出门了,李长友说:既然来了,中午就在家里吃饭吧。你们先聊。

    吴德强问文学社办得怎么样了,李小平说快了,正在组稿,想等第一期《一切》出来的同时,开一个文学社成立的大会。

    稿子够了吧?吴德强从黄帆布包里拿出一本本子,翻开来,指着说:我想把这一组诗给你,你看看。

    李小平接过来,这是一组叫《忧伤的花朵》的诗,三首,第一首是《怀念是一种病》。李小平读着,渐渐地就有了声音:

    怀念是一种病,

    我独自承受着。而你,我的爱人

    是否知道我内心深处的

    脆弱与泪水?

    好,不错!李小平没有想到,吴德强的诗跟在师范时的诗完全变了。师范时,吴德强写得最多的是对山村风物的描写。现在,他回到了自己生活的中心。在第二首《寂寞》中,他写道:

    这是一个寂寞的年代

    我坐在山里,如同井

    我是一只蛙

    看不见更多的阳光!

    ……

    李小平回头朝吴德强望望:是不是太悲观了些?

    我这都是我真实心情的写照。以前待在木鱼镇,我是亲切。而现在,木鱼镇沉寂得像个棺材,有时候,好几天连个说话的人也找不着。我只有跟书说话,跟自己说话。再这样下去,我要失语了。

    短暂的停留是美好,而长久的相处则会使美好一点点丧失。李小平道,把它誊了吧,我这儿有稿纸。

    吴德强展开稿纸,慢慢地誊起来。李小平问:魏婷真的……

    ……我想去看看。

    要是真的,看也没意义了。她自己告诉你的?

    她没明说。上一封信中,她说我们不合适,不要再来往了。

    这还不明显?别去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

    你看高玄。大学时候就谈了一个,分配时,他让那女孩过来。那女孩不干,他们就分手了。爱情随处都是,就像芳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李小平说这话,目的是要宽慰一下吴德强,但他没有想到,这话真的起了作用。吴德强誊完稿子,抬着头。李小平看见他的眼睛里有泪水,吴德强说:真的就放弃了?

    放弃吧!

    中午,李长友做了四个菜,王月红没有回来,说是在一个熟人家吃饭了。李大梅和乌亦天下乡去了。李小平,吴德强,加上李长友自己,三个人,开了一瓶白酒,是古井玉液。李长友说:你们多喝点,我喝一小杯。

    吴德强低着头,李小平将他的杯子斟满了,三个人碰了一下,李长友只沾了一下唇,吴德强却一口干了。李小平说:德强,你这是……这样不好,受不了的。

    李长友赶紧夹了点菜,放到吴德强碗里,快吃点,不然难受。

    吴德强抬着头,脸红红的,看着李长友和李小平,哇地一声哭了。

    中饭后,李小平陪着吴德强到高玄那儿。刚进文化馆,看门的老施就笑着问:是找小高的吧。正……嘿嘿!老施的笑有些莫名,也有些奇怪。李小平没多想,就继续往高玄的办公室走。高玄的办公室,是办公室宿舍一体化。前面是办公桌,后面是床。到了门口,门是关着的。李小平敲了下门,没有人应,再敲,就听见高玄在里面问:谁啊?

    我,李小平。

    啊,啊!等等。高玄似乎很是仓促,说话断断续续的。李小平说:我等着,快点!

    吴德强拉了拉李小平,轻声问:是不是有事?等会儿再来吧?

    能有什么事?睡觉。

    正说着,门开了,高玄袄子还是敞着的,问李小平:有事吗?

    带一个同学过来见你。说着,李小平介绍道:这是我同学吴德强,这是作家高玄,写,很多大刊物上都发过。

    进来吧。高玄让了一下,李小平挤了进去,吴德强却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高玄说:进来吧。

    三个人就在办公桌子前面坐下来,高玄问吴德强在哪儿工作?吴德强说了,高玄用手向后抹了下头发,然后猛地一甩,道:诗歌就要寂寞。诗人总是愤怒的。

    吴德强点点头,眼神里满是崇拜了。

    这是一个诗歌的年代。不行!虽然先锋,但担当不了时代的使命。诗歌行,可惜现在的诗歌,也不比北岛和顾城了,还有江河。那才是真正的诗。你们得学习他们。高玄说着,李小平却听见一米开外的床上有人在翻动。隔着帐子,他瞟了一眼,看见一大片长头发,正铺在被子的一头。他赶紧回过神,高玄正划着手,诗人就是时代的批判者,而非歌颂者。个体的自由,总是从诗人开始。本质上,我也是个诗人。虽然我写,但诗歌,能让我表达对这个世界的怀疑与愤怒!

    可是……李小平插话道,可是,并非所有的诗歌都是批判,比如对爱情。

    爱情?爱情只是一种幻梦,主宰人心的,是性欲,是力比多,是原罪感。高玄继续道,一个个体,必须进入群体。这样他才有力量。而爱情是唯我的,独有的。这是一个群体需要代言的时代,我们必须成为领袖。一个伟大的时代正在来临,诗人,你应该做什么?

    吴德强几乎被高玄富有鼓动性的话语给镇住了,他大睁着眼睛,迷茫而热烈。

    李小平虽然听着高玄的话,但他的心思有一半在高玄的床上——那里是谁?我认得吗?是不是高玄曾经的那一位?或者就是青桐城里与我们每日相见的姑娘?

    高玄点了支烟,又将烟盒伸过来。吴德强摇摇头,高玄吐了口烟圈,其实,我们有理由期待,这是一个产生奇迹、真理和自由的年代!你们说呢?

    当然是。

    就是!高玄将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转过身,走到床后,在床那边做了几声响亮的动静,又转回来,这就是爱情,男人和女人,一切生活的根本。自由必须先经过肉体,然后才能到达灵魂!

    李小平拉了下吴德强,又将刚才吴德强誊好的诗歌交给高玄。高玄扫了一眼,说:先放着吧,诗人关键的是要有批判,对一整个时代的批判!

    离开文化馆,吴德强脸上挂着少有的兴奋:诗人,原罪,力比多。也许这真的是一个诗歌的年代,而我们应该怎样呢?

    怎样?生活,批判和歌唱!

    回到广场,吴德强直接到西门搭车回木鱼了。李小平在高浩月的铁皮棚子里买了包阿诗玛烟。高浩月的店开了有个把月了。开在这广场上,居然也没有任何单位来干涉。这连唐东方也感到奇怪。高浩月说,这有什么奇怪?现在鼓励个体工商户发展,我这是为国家做贡献。何况我这店是开在球场的西边,又不是顶在球场的中间。

    想想也是。不然,怎么就没人管了呢?

    高浩月的生意好,关键是他这里的烟酒品种多,不需要票,而且价格相比于烟酒公司,更便宜一些。高浩月顺便送了只打火机给李小平。他没有问李小平怎么突然开始抽烟了。李小平递给他一支,都点了火,高浩月问:你姐呢,早晨好像看见她和那个乌什么的,下乡了。李小平说:大概是的,昨晚上我姐说过。高浩月凑近些道:那个姓乌的,一看就是个老色。李大梅得小心着。我这店在广场,你道就是为了做生意?我还能天天看着你姐。

    看着我姐?

    是啊。我得一直看着她成为我这店里的老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