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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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审讯

    21.实事求是

    刘幼捷和左君年深知事情重大,恨不得掘地三尺,也要把女儿找回来。可左昀既没有在报社,也没有在任何一个朋友家,手机也处于关机状态。左君年吩咐驾驶员秦自敏开车满大街转,一家一家网吧捞人,一直到中午上班时间,还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上午的常委会并没开出结论,齐大元在散会时说了,下午继续开会,左君年纵是急得五内俱焚,还是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去上班。在9楼的走廊上碰到了一脸晦气的贺仲平,左君年朝他笑笑:贺书记家里的事情怎么样了?贺仲平抽了抽面皮,牙疼似的咧了咧嘴就走了过去,倒让左君年心里咯噔了一下。会议时间还没到,左君年先跑到程怡办公室去:贺仲平神气不善啊,程市长,咱们得准备他下午在会上公开发难呢。

    程怡叹了口气:他的立场不早就很清楚了吗?但不管怎么样,他也该保持表面上的中立吧?程怡没有回答,站起来收拾桌上刚批阅好的文件,话锋一转:你听说了没?公安局那边有消息说是贺仲平的儿子送那个杀人犯去自首的。他们是中学同学。

    左君年愕然:你听谁说的?程怡反问道:满大街都在传呢,你还不知道?左君年这才回想起来,左昀在中学一直和贺仲平的儿子贺小英还有那个叫赵根林的走得很近,在学校里还有个绰号三人帮。几桩似乎完全不相干的事前后串联起来,事情渐渐有了眉目。左昀绝不可能参与谋杀这种事,她回白绵才两个多月,而且和这些中学时代的朋友有4年都没接触了,最大的可能是朋友杀了人,她不知天高地厚,企图帮朋友澄清些什么,甚至试图帮杀人犯逃脱,而贺仲平的儿子少不了也在里面有一份,上午贺仲平在常委会上反常离去,就很可能是去处理此事的,看样子,他已经很圆满地帮儿子脱了身。别人拔桩解绳牵走了牛,只剩下了他可怜的女儿在原地顶缸呢。程怡看左君年愣着眼,错着牙,腮帮子上的肌肉清清楚楚地凸了出来,赶紧劝道:现在发火也没有用,快把小昀找到才是顶要紧!正说着,市委办的电话追了过来:齐书记都到会议室了,等着开会呢。

    左君年没好气地喝道:就别人等得他,他等不得别人?我这里有急事在处理,一会儿再到!才按了电话,铃声又响了。一看号码,是刘幼捷的手机。左君年朝程怡说了句是幼捷的,赶紧接听,程怡本来拿起公文包准备去开会了,也停了下来。果然,刘幼捷找到了左昀的下落。刘幼捷急得抓耳挠腮,忽然想起田三来。田三交游广阔,或许能打听到消息呢。田三一听是问左昀的行踪,爽气地回答说:肯定和小欧在一起呗,上午我还看到他们俩一起去吃片儿汤咧。

    刘幼捷这才得知,女儿有欧淇这么一个男友,而且相处了4年之久!更让刘幼捷勃然大怒的是,她在田三的带领下,摸到了欧淇家,敲开门,竟然被欧淇的母亲何瑞英挡住了,说了声欧淇不在家,就要关上家门。刘幼捷眼尖,早已经看到女儿的自行车停在门角里,当即伸手抵住门,厉声道:你开什么玩笑?我女儿的车还停在这里呢!田三一用力,搡得何瑞英倒退一大步,险些摔到地上,门扇哐当开了:老何,你给我死开点,跟我也装X啊?你家老欧呢,喊老欧出来说话!何瑞英倒不是要刁难刘幼捷,她认得刘幼捷,以为儿子女友的家长上门兴师问罪来了,而这个时刻,万万不能让女方家长进门——左昀正在他儿子房间里呼呼大睡哪。老欧闻声赶紧从房间里钻了出来,见是田三。他不认识刘幼捷,以为是老婆不想让儿子跟田三混,赶紧笑着呵斥老婆:老何,你搞什么哪,田三自家人,平时请都请不来,怎么不让他进门啊。

    田三从耳朵后摘下夹着的香烟抛给他:哪儿来那么多屁话!这是左昀她妈。老何,亲眷上了门,还不赶紧倒茶啊。

    刘幼捷冷着脸,看了屋子一眼——这房子简陋得很,一间正屋,两侧厢房,外面搭小厨房,不用说,那间门紧闭着的厢房肯定是欧家儿子的房间了。甭倒茶。

    看何瑞英张罗茶杯,刘幼捷冷冷地说,看也不看陪着笑的老欧,盯着房间门,家里有急事,我要找左昀,她在里面不?左昀确实在房间里。她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被单,睡得脸儿喷火,头发散落在脸上也不觉得。欧淇使劲摇晃她,她也只勉强支棱了一下眼皮,嘟囔着说:让我再睡会儿。

    就翻过身去。直到刘幼捷站到床边,厉喝一声:左昀!她才模模糊糊地醒了,依稀以为自己是在家里:老妈,喊什么啊,让我再睡会儿嘛,昨天赶了一夜的稿子……不说稿子还好,一说稿子,刘幼捷更是火冒三丈,一把拽住女儿的胳膊:你哪是赶稿子!你赶的是爷娘的命哪!起来!左昀终于醒了,揉了揉眼睛,迷茫地看着母亲和田三:你们怎么来了?你干的好事!刘幼捷将床边的鞋子踢给她,喝道,快穿,回家去!何瑞英端着茶进来,见状便劝道:不是我多话……左昀她妈,这个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现在的年轻人自由恋爱,他们俩都大了,这也不是个什么大事,你先喝点茶,消消火……不说尚可,刘幼捷简直怒不可遏,抬手挡开何瑞英的茶杯,挥手过猛,一下将茶杯打翻在地,茶水溅了何瑞英一身,连田三也泼上了,她看也不看,拖了左昀胳膊:走!左昀一边蹬鞋,一边挣扎道:老妈你干吗呀?刘幼捷不管不顾地拖了女儿就闯出门去,欧淇站在门边不敢吭声,大院里的邻居听到了声响,从家里纷纷钻出来看个究竟,只见一个铁青着脸的中年女人拉着披头散发的女儿冲出门,都知道欧家儿子找了个出身高贵的女朋友,这下竟然被人家家长打上门来,都暗暗有些幸灾乐祸,走到欧家来看热闹。何瑞英拿毛巾上上下下地擦衣服上的水和茶叶,嘟囔道: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泼辣的女人呢。有这样做娘的,就算女儿是只凤凰,我们家也不敢要了。

    老欧是个最要脸面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左昀家这么兴师问罪,平白无故在邻居面前丢了一回脸,正十分懊恼,被老婆这么一说,便火了,当着邻居们的面呵斥儿子:当官的本来就没一个好人,我们清清白白的家门,和官小姐井水不犯河水……骂了仍不解气,扑上去又踢打了好几下,被人拦开了。刘幼捷是打车到东城区来的,田三将她们从胡同里一直送到街上,拦了一辆车,看左昀委屈万分,虽然刘幼捷愠怒满面,他还是劝解了一番儿女自有儿女的主张,感情的事说不清楚,不好勉强……刘幼捷也不解释,气咻咻地上了车。出租车在小街上掉了个头,却见一辆警用面包车哇呜哇呜的喊叫着开进街来。刘幼捷赶紧低下头,左昀倒好奇,伸头打量:咦,妈,好像是你们公安局的张局长在车上哦。

    刘幼捷瞪了她一眼,招呼司机说:师傅,打开电台听听音乐吧。

    等车上放起了音乐,她凑到女儿面前压低声音说,赵根林的事你参与了多少?左昀登时惊住了,呐呐道:你知道啦?刘幼捷咬牙道:现在全市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就你个鬼还钻在云里雾里!赵根林都已经自首了!她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小声却清晰地说,而且,据说是贺仲平的儿子带着赵根林去自首的——你们仨是不是在一起的?一抹苍白像浮云似的覆盖了左昀的脸,殷红的嘴唇失却了血色,她失神地看了母亲一小会儿,慢慢地移开了眼睛,凝视着那辆警车喷着厚厚的尾气驶远,却一声不吭。刘幼捷一把捉住女儿的手臂,她尽量放缓语气,以免情绪对立,又要让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小昀,你写的那篇报道已经惊动了市委市政府的四套班子,齐书记已经要求当做刑事案件查处,一定要追出作者,你明不明白事情后果有多严重了?左昀不服道:舆论自由,我一个堂堂正正的记者,采访报道所见所闻,他市委书记算个什么东西!再说,稿子是发在网络上的,署名是化名,他上哪里找去!见她说出这么幼稚的话,刘幼捷又急又气:亏你还是当新闻记者的!国家机器的力量有多大,没体会过也该听说过了吧?!这么一件事,齐大元把张德常都派上了,公安局网络办全体出动,还从治安股抽调了干警,你还指望躲得掉?左昀一激灵:张德常?一想起刚才那车开过去的方向,脸色顿时变了,妈,完了,他们一定已经查到是欧淇了!欧淇?稿子是我写的,是欧淇帮我发到网络上的。

    左昀着急了,拒不合作的犟劲也抛开了,可怜巴巴地看着母亲,妈,他们一定是追到欧淇身上了,怎么办?刘幼捷讥讽地说:他不是你朋友嘛,会替你顶下来的吧?左昀恼了,一甩手扭过头:算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怕什么!赌气地拍拍前面驾驶员的车座上的有机玻璃罩子,师傅,麻烦你,车子掉个头,还回刚才那里去!刘幼捷冷笑道:你不用着急送上门去,不等你到家,警察就该在咱家等着了。

    司机扭小了收音机音乐,不解地转过头来问:到底要去哪里?刘幼捷吩咐:继续开。

    左昀气馁,重重靠在椅背上,两只胳膊交叉一抱,摆出一副悍然不畏死的样子。刘幼捷存心想挫一挫她的锐气,也扭过头去看着窗外,不再理她。快到机关宿舍小区时,刘幼捷的手机响了,一条短消息跳到手机屏幕上,只有四个字:已被确认。

    号码是张德常的。接下来的程序,身为公安局政委的刘幼捷再熟悉不过了。左昀将无可避免地作为涉案人员被传唤问讯,如果是由张德常负责办案,一切还好说,而如果落在别有用心的审讯人员手里,他们会想方设法地引诱她露出纰漏,如果左昀足够笨,而赵根林又受到足够的胁迫,他们很可能把这起新闻宣传的事件设法和凶杀案捆绑到一起,将左昀定性为从犯,而这一定性引发的政治连锁反应她已经不愿意去想,如果左昀就此被毁了,她和左君年的政治前途还有什么意义呢?小昀,你一定要把事实告诉我,时间已经不多,刘幼捷放弃了赌气,爸爸妈妈才能帮到你。

    前天晚上,贺小英来找我,带我去见了赵根林。

    左昀干巴巴地说,赵根林说,希望能写一篇调查报告揭露江勇背后的黑幕,我写了。那些都是事实。昨天凌晨写完稿子我去拿给赵根林看,他说要去自首,我不同意,我们吵了一架。早晨我觉得很累,也很伤心。我想找个地方睡一觉。

    她吸了一口气,忍住涌上来的酸楚,鼻尖微微发红了,就是这样。

    她朝窗外别过脸去。出租车拐了一个弯,机关宿舍区到了,她一眼看到了停在路边的警车。左昀还没醒悟过来,母亲已经凑到她耳边,急促而坚定地嘱咐:你要死死记住:一,你一直在劝赵根林自首;二,你写那篇报道只是出于职业需要,和赵根林无关。

    出租车刚停下来,宿舍区门口的警察就看到了她们,网络办的许股长是带队的,看到刘幼捷时他一点也不显得意外,很客气地走了过来,替刘幼捷拉开车门,还抬手敬了个礼。不待他说话,刘幼捷很爽快地说:事情我的女儿刚跟我说了,你们是要到家里做笔录,还是要到局里去?许股长不好意思地说:恐怕要先回去再说了。

    他很客气地省略了一个带字,刘幼捷领情地朝他笑了笑,左昀从出租车上下来了,脸色苍白,紧张地抿着嘴唇,瞪着制服笔挺的警察们。好嘛,刘幼捷态度轻松地说,你就跟许股长去,记得妈妈叮嘱你的……她又加重语气,别人怎么说都不要紧,要实事求是。

    许股长招招手,警车开了过来。左昀默默无言地打开面包车的前门,一个警察想制止她,被股长喊住了:无所谓啦,坐哪里都一样。

    左昀爬上前座坐了,刘幼捷站在路边,看着车子启动,神情镇静自若,微笑地朝女儿招招手。左昀看着母亲,嘴角挤出一丝微笑。车子开进公安大院,还没停住,楼上窗户里就伸出不少脑袋,政委的女儿卷进了杀人案,被带到局里问讯,可真是百年难遇的大新闻。只见车一停住,前门一开,探出两条长腿,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儿利落地蹦到地上,一边走,一边拢着散乱的头发,拢到脑后草草挽成一个马尾,再用套在手腕上的发圈儿勒住,拢起头发后,露出一张清清爽爽的脸,眼睛又黑又神气,嘴唇微微噘着,一抬眼,两道眉毛像漆画出来的,直飞入鬓,聪明劲儿全写在脸上了,活脱脱一个少女版的刘幼捷。一个小干警带她上楼。走过一楼的问讯室时,她一眼看到欧淇坐在两个警察面前,结结巴巴地说着什么,不由惊奇地问带路的干警:又不是他写的报道,他不是也把我交代出来了吗,还把他弄来做什么?干警瞟了她一眼,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却不回答她。网络办在3楼。干警把她带到办公室里坐下,还给她倒了杯水。左昀环视着办公室里的陈设,刚上警车时的紧张已经消失了,她在路上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梳理了一遍,惟一违法的行为大概就是在昨天夜里劝赵根林不该自首,这件事只有她和赵根林知道,以赵根林的为人,他不可能出卖她。想到出卖,顿时想起了贺小英——或许真像母亲说的,这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楼下的刑警队里,网络办和刑警队为了谁去问讯左昀,展开了一场争吵。许股长指出,这件事市委定性是刑事案,就应该由刑警队主办,网络办协查,但分管刑警队的张德常开口扔出来一句:这多大的个鸟事,也要刑警队去办?这点小事都要推给我们,你们网络办是吃干饭的啊?许股长还要解释,张德常不客气地挡住他:上午你们一窝子都到长庆路去了,几个人扎在那个网吧里都问不出个屁来,在网吧里玩游戏的小孩子互相之间都是认识的,你们多问一句就问出来了,最后还要齐大元把我调过去,这种鸟案子也要我东跑西颠,治安股都不沾边的事,现在还非要刑警队办,你们不怕丢人,我还怕传出去让人把下巴骨子笑掉了呢!正说着,熊天平带着陆杰和丁一鸣走了进来,一脸的轻松愉快。嗯?张德常问,你们这就问完啦?熊天平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子上,端起茶杯,咕咚咕咚一气喝下半杯子:没问完哪,市委办代表齐书记打电话给局长,局长下去找到我了,要我们先问小字报的案子。

    许股长绝处逢生,高兴地直搓手,熊天平看看他:人带回来了?许股长尴尬地看了看张德常,熊天平嗅出点味道,赶紧看了看上司的脸,不过,想从张德常脸上看出些奥妙出来,那可比猜六合彩的号码还难呢。噢。

    张德常淡淡地说,你不嫌累你去办好了。

    说着,朝陆杰、丁一鸣弹弹手指,你们两个跟我下去。正好,我去瞅瞅那个赵根林去。

    等张德常的脚步在楼梯里消失了,许股长才干笑着说:刚才老头子发火来着。

    发什么火?熊天平警惕地问。还能什么,说小字报的案子小题大做呗……要我说,这案子也确实有点儿杀鸡用牛刀……许股长试探着说。熊天平没有回答,直接问:人呢?在我们办公室里。

    没带到问讯室啊?这……合适嘛?熊天平干脆地回答:公事公办吧。

    见许股长露出为难之色,他赶紧补充道,我也知道张局长和刘政委关系很铁,不过,我们这么弄,合乎程序,这事影响这么大,多少眼睛盯着呢,要是被人挑了刺,说我们徇私枉法,不但脱不了她的女儿,连刘政委也得背黑锅呢,我们也跟着跑不脱,一切按程序按常规,这才是真正对领导负责呢。

    本来他们俩已经走到3楼了,商议完毕便又走回了2楼,找了间空问讯室,稍稍布置了一下,等着小干警把左昀带下来。

    22.留置

    片刻,左昀站到了门口,满脸无所谓的散漫,亮晶晶的眼睛毫不回避地从许股长看到熊天平,又看到书记员,最后,落在他们对面那个空着的椅子上,她修长的眉毛微微一挑,询问地看了他们一眼,见许股长点点头,便走到椅子边坐了下来。她的坐姿显出了良好的修养,长腿文雅地侧并着,双手平平地放在腿上,上身微微朝前一欠,淡淡地说:请问吧!熊天平不由一愣,脸上却不动声色,上下打量着她——要说美女,李三爱算是数得上的了,眉眼身段儿,无一不美,更兼一种楚楚可怜的气质,既叫人我见尤怜,又叫人恨不得立即占为己有,是一种鼓励男人去侵略的美。但这左昀,却漂亮得带着肃杀之气:那刀锋似的眉儿,黑玉似的眼神儿,以及清晰的唇线儿,美得咄咄逼人,美得……像一种侵略。你们到底要问什么?左昀不耐烦地质问。熊天平心想,小丫头,还挺凶嘛,像只小野猫似的张牙舞爪。不是我们要问什么,先抛几句有分量的话杀杀她的威风,你自己应该很清楚,要跟我们说什么。

    左昀嘴角一拉,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我再问一遍,到底要问什么?熊天平摇摇头:你准备好跟我们说什么了?左昀冷笑一声:这是我问你第三遍了,要问什么?如果再不问的话,我可要走人了!许股长和书记员面面相觑,许股长赶紧打圆场:小左,有话好好说……我们也是在办案……左昀毫不客气道:我知道你们是在办案,所以我很配合地跟你们来了,如果你们需要找我了解情况,那么问我问题,我也会很配合地回答,要是想把我当犯罪嫌疑人审讯,那也可以,给我看拘捕令,如果既没有拘捕令又没有打算好好问问题,我就没有必要配合警察履行职责之外的行为。

    小书记员听后偷偷吐了吐舌头,瞧了熊天平一眼,只见后者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紫,憋了半天,冒出一句:你要拘捕令是吧?你知不知道我可以将你作为赵根林杀人案的嫌疑犯立即羁押起来?帮凶?左昀大笑起来,前天一整天我都在跟随报道省水利局的工作组检查工作,从省水利厅长到咱们副市长都可以证明我的行踪,晚上在绵湖宾馆吃饭,一直到9点才散,你要取证的话,不妨现在就打电话。

    你不在现场,也不代表你没有其他协助犯罪的行为!这小丫头简直比她妈还要伶牙俐齿,熊天平气得浑身都发抖了,失控地吼了起来。左昀扑哧一笑,抬起一条腿搁到另一条腿上,朝椅子一靠,摆出一个舒服的挑衅姿态:警官同志,那么据我所知,现在的问讯制度是无罪认定在先,你要说我有犯罪行为,OK,请你用证据告诉我,我哪一点行为触犯了神圣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的哪一款哪一条?许股长在桌子底下踢了熊天平一脚,熊天平醒悟过来。他喘了口粗气,瞪着对方,强制自己把浮躁的心静一静。看来,这女孩子不仅和李三爱是不同类型的美,而且性格也是不同类型,李三爱好唬,那姑娘没见过世面,又胆小如鼠,这姑娘是当记者的,父母又都是干部,和她耍嘴皮子,很难占上风的。许股长拿出烟盒,递烟给他:熊队长,先抽根烟。

    熊天平虽然平时不抽烟,这会也乐得借机缓冲一下情绪。左昀板着脸,朝冲到自己面前的烟雾嘘嘘了两声,毫不掩饰对烟雾的厌恶。抽完烟,熊天平也整理好了思维,语气平稳下来,开始按部就班地询问:姓名?左昀。

    年龄?22。

    职业?实习记者。

    要换了一般人,这时候可以顺势敲打几句,比如大学刚毕业找工作不容易吧?出了这样的事,如果通报了你们单位估计就转正无望了吧?几下子,对方的心理就开始崩溃了。可这些常规战术对这小丫头肯定没用,后台硬着哪。你和赵根林是什么关系?左昀瞥了他一眼:朋友。

    朋友?熊天平立即追问,什么朋友?你们认识多久了?普通朋友。认识7年了。

    认识7年的普通朋友?熊天平意味深长地将她上下又打量了一遍,不可能吧?我看赵根林这小伙子长得也挺帅的,你怕是和他搞对象的吧?左昀的脸上掠过一丝绯红,这没有逃过警察的目光,熊天平立即追问道:你们发生过几次关系?左昀的脸不再是绯红,而是在一瞬间变得通红,不过,却不是羞怯的红晕,而是因为愤怒而涨红了脸:你说话放文明点!许股长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屁股,又踢了熊天平一脚。把左昀定罪是件很困难的事,基本上就是走走过场而已,回头她向爹娘一告状,不用说别的,只消把这几个问题一复述,刘幼捷不撕了他们才怪,江永春的例子摆在前头呢。熊天平悻悻地挫了挫牙根,换了个问题: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中学同学。

    你们平时怎么联系?左昀十分干脆:我和他有4年没有联络了。中学一毕业,大家就各奔东西了。前天晚上,他托一个同学找到我,约我在学校见面,我和同学一起去见他了。大家叙了会儿旧,他说了些杀人的理由,托我们做同学的以后照应他的父母,接着,他说要自首,我们都劝他尽早自首。

    她从容不迫地说来,滴水不漏,眼神如平静的湖面,一丝波动也没有。是你帮他写了那个申冤的材料?左昀目光微微一闪,嘴角又露出一丝笑意:什么申冤的材料?熊天平有点狼狈地举了举桌上的那份小报:就是这份发在网上的材料。

    哦,左昀笑吟吟地说,你是说这份报道啊。这不是材料,是我经过充分采访之后写的一份关于白绵市社会综合治理工作方面的批评报道,这题材我很早就开始写了,和赵根林没什么关系。你看,我前天夜里才遇到赵根林的,难道我能在一天之内写出一篇一万多字的报道?她把交叉抱在胸口的双手放了下去,欠了欠身体,嘴边浮起忍俊不禁的微笑:我的职业就是记者,我所报道的部分都是经过采访核实的,就算有偏差,她冷冷地扫了一眼书记员不停移动的笔,也不能算是刑事犯罪吧?熊天平没有说话,许股长担忧地看了他一眼——熊天平整个身体都因为恼怒绷紧了,看那架势,真是恨不得冲出桌子把左昀按下来揍上一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平静下来,闷闷地起身说:等一会儿,我先去方便一下。

    他确实拿她无可奈何,她这会儿所说的和赵根林的口供完全一致。如果再问不出什么,只好让她走人了。马春山特别交代过,两个案子一定要绑在一起,从现在的进展看,是绑不定了。他躲进厕所,插上门,打电话给马春山。听他满腹牢骚地把经过说完,马春山却一点都不着急,笑着安慰他:你先别急,有一个人你还没问过呢。

    熊天平问:哪个?和他们一起的那个啊。

    熊天平倒抽一口凉气:什么,贺部长的儿子啊?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嘛,一个比一个得罪不起的主儿!你是领导,天塌下来都有人给你扛着,我这种小蝼蚁,人家一指头就伸戳死我了。我这里顶着这么大的压力给你整姓左的,你就别再难为我了!马春山笑呵呵地说:谁说我光给你压力了。我正要报告你一个消息呢。赵根林这三天躲藏的地儿,我这都已经问出来了。你到那地儿找找,应该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熊天平脱口道:那个包你找到啦?没有。

    马春山轻快的声音低落下去,这事还靠你了,无论如何,得撬开那小子的嘴……左昀见熊天平一脸兴奋地走了进来,和许股长窃窃私语了几句,目光不善地看了自己一眼,便匆匆走了出去,许股长只好朝左昀客气地笑着说:熊队长出去有点事,你耐心等会儿啊。

    熊天平这一去,一直到天黑都没回来,眼看快下班了,许股长只得十分抱歉地对左昀说:熊队长说事情还没办完,让你等着。

    他示意小书记员去食堂搞一份饭来给左昀吃,等饭端来,他便借口吃饭先回家去了。饭是冷的,菜是芹菜炒百叶,一端起来一股油腻气直冲鼻子。左昀哪有心思去吃,放到桌上,面壁似的对着问讯室的栅栏,看着被分割成小格子的天空由蓝变灰,由灰变黑,心里开始有些恐慌。刚才和熊天平斗嘴时还信心十足,这会却无法克制地动摇起来,各种胡思乱想的念头纷至杳来,赵根林会不会被屈打成招牵连自己?贺小英会不会泼自己一盆黑水?这些可能性虽然都很小很小,小到只等于一个无限接近于零的常数,但……却不是不存在啊。一会儿又想到父母,出了这样的事,丢尽了父母的颜面不说,还不知道两个人在家里怎么担心呢。临上车前母亲的强作欢颜又闪现出来,心里重重一疼,眼泪情不自禁地渗满了眼眶。忽然,背后门响了一声,有人进来了,小书记员站了起来,问候道:张局长来啦?左昀没精打采地转回头来,正碰上张德常笑眯眯的脸,她是见过张德常的,便起身道:张伯伯好。

    一声唤了,自己尴尬地笑了笑,这种状态,唤人家伯伯,真是很不合适。张德常看看桌上的饭,又端详了一下左昀的脸:哟,小昀哭鼻子啦?他不说则已,左昀憋屈交加,都涌上心来,顿时哇的哭出声来。张德常呵呵笑道:这就觉得受委屈啦?转头对书记员说,看把孩子哭的,去给弄条毛巾来,再打点热水,让她洗把脸。

    左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噎着说:我,真的,没有做错什么……张德常看小书记员出去,笑嘻嘻的脸立即严肃起来,压低声音道:伯伯知道你是好孩子,那个报道我也看了呢,很尖锐,文笔也很好呢,不愧是老刘的女儿呀。

    左昀望着他,忘记了哭泣,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张德常深深地看着她,声音更轻了,却是一字一字地吐出来的: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相信你,什么都没有做。

    说完,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自己头脑要清醒。

    左昀泪眼模糊地点点头,看着他转身背了手,闲闲地走出门去。小书记员打来了水,盆子里还放着一条毛巾,左昀也顾不得干净不干净了,哗啦哗啦洗起脸来,这一洗才知道自己一下午出了多少汗,瞧着变得黑乎乎的水,她不好意思地冲着小书记员嫣然一笑。小书记员正看得心儿乱跳,被她一笑,脸顿时便红了,端起水盆便走:我给你换点水吧。

    熊天平回到问讯室,一脸胜券在握的样子,手里拿着一只厚厚的牛皮纸袋。令他稍有意外的是,被撂在冷板凳上坐了五个多小时的左昀一点儿颓丧的样子都没有,还更加精神抖擞了,不知道谁给她端来了一碗汤面,冒着热气,面上还卧着白白的几个荷包蛋,妈的,局里的马屁精还真不少呢。看到自己进来,小丫头片子还吃得更起劲了,还故意发出呼啦呼啦的吮吸声。他坐了下来,动作幅度很大地将牛皮纸袋放到桌面上,醒目地对着左昀。左昀从汤碗上抬起脸,翻了一记白眼,低头又继续喝起汤来。先别急着吃,熊天平心情很好地说,让你等了这么久,我再问几个问题,就结束了,你回家以后想吃啥就吃啥,好不好?他一边说,一边示意书记员开始记录,网络股长没来,他也不管了。你和赵根林之间只是单纯的同学关系?他随意地问。是。

    左昀又喝了口面汤。熊天平也不阻止她,继续问:你们之间没谈过男男女女的感情事吗?左昀想了一想,肯定地说:没。

    那么,熊天平拖长了声音,为什么现在有两个人都证实你和赵根林之间一直存在暧昧关系呢?左昀一口汤险些呛在喉咙里:什么?谁?熊天平很满意地看着自己的话收到了效果,徐徐道:一个是李三爱,还有一个嘛,是贺小英。

    他有意地把后一个名字缓慢而有力地说出来,清楚地看到这个名字在对方身上起了巨大反响。左昀一生气,脸就会涨得通红,她第一个冲动是将面碗连碗带汤整个砸在对面这个可恶的男人身上,但她一看到熊天平的表情,她捧起的碗停住了,慢慢地送到自己嘴边,喝下最后一口汤,十分冷静地把碗放在了一边,抬手抹了把嘴,冷冷地看着熊天平:熊队长,我和赵根林之间,只是朋友关系,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证明我和他之间有超友谊的感情存在呢?熊天平打开牛皮纸袋,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这个手机你认识吧?左昀眼睛眨也不眨:耶?我的手机哦!我把它丢到哪里了?你在哪里帮我找回来的?多谢你!熊天平又一次泛起狠揍一顿眼前这个女孩的冲动。他咬牙笑着站了起来:你不说实话,总有人会说实话的。

    说着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刑警队办公室,喂,谁在?哦,小陆啊,你过来一下,给这个人办一下留置手续。

    左昀也站了起来,一双手在身体两侧握成了拳头:你凭什么关我?熊天平提起牛皮纸袋,朝门外走去,诧异地回头道:关你?哪能呢?我哪有权力关你啊,只是这个案子里有些涉及你的问题还没查清楚,把你留置在这里,也是对你负责,这哪是关呢。

    左昀慢慢地咬住嘴唇,咬得如此用力,以至于小书记员都看得抿住了嘴,悄悄地对她朝下按了按手掌,示意她冷静。左昀噗的吐了口气,坐回了椅子上,再次恢复了无所谓的冷漠,别过头望着窗外的夜空。不知什么时候,几个寥落的星星出现在了天空里,在楼下的赵根林,应该也看到星星了吧。

    23.辣手神探

    留置左昀,熊天平吩咐完就走了,丢下其他几个干警面对面地发愁。陆杰是被熊天平点名去处理这事的,比其他人愁得更厉害,因为他和左昀是同班同学。陆杰把留置左昀的事给大队长汇报了一下,大队长只说,就按熊队长的意见办吧,他再跑去问张德常,张德常反问道:你们都已经定下来的事,还来请示我做什么?留置就留置吧,问题是,谁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刘幼捷呢?熊天平走的时候没交代,陆杰也绝不会傻到捞这个屎盆子朝自己头上扣,想来想去,拿定主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老熊掰下的玉米,我不替你捡。网络办的小书记员下班回家去了,陆杰进去掩上门,左昀回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丝似曾相识的疑惑。陆杰赶紧自报家门:左昀,我是陆杰呀。

    不等左昀开口,先替她叫起屈来,熊队长这么搞……有点过了啊。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不看僧面还看佛面呢,一个窝里的这点子事,谁还不清楚门道啊……左昀认出他来,勉强笑了笑:嚯,你穿上制服,一下子还真认不出来了。

    陆杰从审讯桌子后把椅子拉了出来,拉到左昀面前坐下,两人说话的格局自然了许多,左昀微微一笑:熊队长不是叫你给我办留置手续的吗?陆杰尴尬地抹了把鼻子:是啊……行啊,不会让你为难的。有什么表格要填写的?还有要不要上手铐?左昀睐起眼睛,嘲弄地看着老同学,我大概是你第一个留置的同学吧?没有没有没有,陆杰连声说,开什么玩笑,你又不是罪犯!他朝前挪了挪椅子,声音更轻了:我说,熊队长这次反应比较过激……是不是你得罪他了……他也是个牛脾气,在问话的时候,你配合一点,别认真顶他,怎么说现在你在他手上,他一较劲儿,你要现吃苦头的。

    左昀低头不语,陆杰劝解了一会儿,转到正题上来:咱们是不是打个电话给你妈妈,说一下今天晚上不回去了,你也别说被留置,就说留在这里配合调查……问讯室的电话不能接外线的,陆杰说着就摸出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趁熊队长还没过来,赶紧跟家里说一声吧。

    电话响了一声,就接通了。按常理,例行公事的问话也就一两个小时,人就该回家了,结果一进去就像石沉大海,到了下班都没消息,左君年夫妇早已经坐立不安了,电话一响,刘幼捷赶紧抢起电话,左君年抢不过妻子,跑到客厅拿起分机听。尽管左昀把语气调整得极为轻松,刘幼捷还是立即炸了,冲着话筒厉声喝道:刑警队有谁在?叫他们接电话!左昀朝陆杰看了看,陆杰只得苦笑,无可奈何地接过手机:刘政委,我是刑警队小陆。

    刘幼捷怒不可遏:你们传唤左昀去问话就问话,要是有什么问不完的,可以明天继续,她又不是犯罪嫌疑人,凭什么留置?陆杰低声说:刘政委,这是熊队长的安排……你知道的,我不过是个跑腿的……左昀还是我同学,就算没你这层关系,我也得想办法照顾她呀……刘幼捷想了一想,冷笑道:我不为难你,我自己打电话给熊天平!当即挂了电话。她翻开公安局的通讯录找熊天平的号码,却被左君年按住了。干什么!刘幼捷又急又怒,眼泪噙在眼里直打转,他熊天平是什么东西,欺人太甚!左君年抓住通讯录不放,耐心地说:幼捷,你先冷静一下,平时遇事你常劝我要三思而后行,现在怎么才遇到这点事,你就急成这样了。

    刘幼捷拍着茶几嚷道:这点事!这是小事吗?你知不知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把小昀留置处理,你知不知道留置室是什么样子?那就是坐牢啊!他们凭什么这么对我女儿?她做错什么了?写批评报道揭露齐大元那帮腐败分子的黑幕有错吗?亏你还是市委副书记,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还叫我冷静冷静冷静!这个公安局的政委我不要做了!拼个鱼死网破拉倒,他齐大元,他马春山,一个也别想好!她越说越气,抓起电话又重重地摔了,你别拦着我!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左君年叹了口气,把通讯录放到沙发上:你打电话给熊天平,能解决问题吗?我就不信,他敢跟我硬顶!左君年也急了:幼捷,你平时的精明上哪里去了?这熊天平难道不知道这件事涉及的方方面面?下午张德常当他的面,对这事表了态定了性,他都敢装糊涂,硬拗着要办这个案子,我们平时又没得罪过他,他难道发了神经病非要和我们过不去?他敢这么做,说明他后台已经足够硬!他这么赤膊上,只说明他背后有人指使!还要问是谁指使吗?这个局面是必然的,今天上午我听说稿子是左昀写的之后,就猜到他们要来这一手。

    刘幼捷低了头,眼泪扑啦扑啦的掉在沙发上,左君年别过脸去,咬了咬牙,才继续说道:司法上的事我不很懂,我只问你,他现在所做的,是否合乎程序?过了一会儿,刘幼捷终于不情愿地道:程序上是没问题。但是,公安内部都知道,有些事,顶真办是一个说法,不顶真又是一个说法,手松一松,可以什么事都没有,手紧一紧,弄个三年五年的,也不是问题……传唤最多能羁留人多久?24小时。

    左君年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就得做好准备,他熊天平肯定要把这24小时用足了。24小时,他敢超过一秒,我就是书记不当,也得把他们那一伙整个底儿朝天!刘幼捷捂着嘴,抽泣起来。待她哭声渐渐低下去,左君年强笑着安慰她:其实回头想想,这对小昀也不是什么坏事,这些年我们把她宠坏了,她又自恃聪明,处处顺风顺水,认定了的事啥都敢干,这种性格迟早要吃大亏的。让她受点磨难,对以后有好处呢。

    说得倒轻巧!你没蹲过号子,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不?刘幼捷说着又哭了,娇生惯养的一个女孩子家,在黑咕隆咚的留置室蹲一晚上,那是人过的日子吗?换了你,你一个小时也待不下去的!左说不是,右说不行,左君年也有点急了:待不下去也得待!她自己没有责任吗?手机留给一个杀人犯,这个只要一查实,脱不了的包庇罪!你还是先省省心,别担心今天晚上了,要真让熊天平把罪名坐实了,那可不是关一个晚上的事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刘幼捷哭着,声音又高了,我还有不清楚的?只要你放手让他弄,不出24小时,他就能让该开口的都开口,白的都能说成黑的!左君年来回踱了几步,自言自语地说:放手让他弄?我能放手让他弄?!你准备怎么办?左君年冷冷地道:我另有办法。他有一施,我有一报。这件事,由得他们做文章好了,他们无非是想从赵根林或者贺小英嘴里挖出话来,根据我的判断,这两个人都不会吐口。

    刘幼捷冷笑一声:你说不会就不会?左君年淡淡道:贺小英写给小昀的情书我看过的,而且我听说他一直对小昀念念不忘的,要他出来指证小昀,除非刀架他脖子上——熊天平敢去得罪贺仲平?他今天下午连传唤贺小英都没敢呢。至于赵根林,张德常下午审讯他时,已经把该点到的话点到位了,老张说看样子他骨头还蛮硬的,不会乱咬一气的。

    你是没见过熊天平办案是吧?刘幼捷道,白绵的报纸吹他是神探,我们内部谁不知道?他是出名的-辣手神探-,田三被吊了一下午都哭天喊地的,那姓赵的骨头再硬,经了熊天平的手,也成烂泥巴了。

    左君年大怒道:他敢!刘幼捷没再吭声,老左的分析是有道理的,这么多双眼睛,还有张德常在上面压着,熊天平无论如何也不敢瞒天过海刑讯逼供。问讯室里虽然声色俱厉,熊天平心里其实虚极了。他和马春山约了在一家饭店一起吃饭,进了房间才发现这一路上的汗,早把腿弯都打湿了。他真的有点后悔,当时在厕所里被马春山一唬,就鬼迷心窍地答应他,现在才发现果真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下午审讯了赵根林3个小时,说起杀死江勇的动机经过,他十分坦白,但问到他有没有从江勇身上取走什么东西时,他瞪着无辜的眼睛说,没有啊。而在问起左昀的手机为什么在他手里时,他干脆说,她忘记拿走,我捡起来了。分明在投案自首之前,他已经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而且很可能还有懂得司法的高人指点过,回答无懈可击。熊天平的动摇似乎在马春山的意料之中,于是,马春山很爽快地说:先别说那些了,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地点嘛,就在你一个老朋友家里,哪个老朋友?在锦绣花园住着呢,你说是谁?熊天平正要诚恳地说真的,我真的就不去了时,听到锦绣花园四个字,舌头就软了,而身体的某个部位却硬了。马春山发出几声不怀好意的窃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破案神速,多亏了你,我已经把情况向齐书记汇报了,你知道齐书记这个人是求贤若渴的,表示要找个机会见见你呢。

    提起锦绣花园,熊天平已经心旌摇动,又见说起齐书记,更是沉吟起来。马春山又旁敲侧击地点拨了他几句,齐书记调来白绵这一年,四套班子里的权力都重新洗牌分配过了,哪个要害部门都有了自己人,惟独公安这一块没机会插得进手,只要他相中了你,存心栽培,别说队长拨正,三年两年一过,刘幼捷算个屁啊。听得熊天平暗自心服。见他不再支吾,马春山放了心。又想了一想,叹了口气:其实啊,熊队长,做大哥的也知道你的难处,上上下下这么多眼睛盯着,要叫你从赵根林牙齿里掏东西,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任务啊……熊天平呵呵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那倒也未必。

    马春山惊奇地看着他,熊天平避开他的目光,赶紧声明:我只是说未必,未必啊。

    这就是你小子不对了啊!马春山亲热地搂住了他的肩膀,早就有了打算,却还在吊大哥我的胃口,呵呵。

    熊天平不好意思地笑了:哪有啊。不过嘛,他抽了抽微笑的嘴角,轻轻地道,干了10年的警察了,要是这点事都摆不平,岂不是白混了。

    临出门时,马春山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个信封,就势塞进了熊天平的上衣口袋,熊天平急了,赶紧从袋子里往外拿,被马春山一把按住:兄弟,既然都是一家人了,你就别见外,这点小数目供你这几天办事开销,你要是过意不去,等那笔账到手之后,账上照扣就是。

    熊天平便把手从口袋上挪开了,笑了笑,带上包间的门,先走了。他开警车回到公安局,却没进办公搂,而是绕进了宿舍大院,径直朝江永春家走去。江家的窗户没有拉帘子,隔着窗户一看,屋子里的灵堂还设着,中间陈着冰棺,江勇的几个姐姐没在,只有张来弟一个人歪在一张藤椅里,目光呆滞,嘴唇蠕动着,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棺材里的儿子在絮絮叨叨。熊天平停了一会儿,举手敲了敲门。24.颜色熊天平打开问讯室的门,赵根林正在打盹,听到声音惊醒过来,困惑地眨巴着有点充血的眼睛,看着熊天平十分冷静地走了进来。好大一会儿,熊天平没有说话。张德常回家去了,没有新的案情进展,明天早晨10点前不会出现。陆杰在楼上给左昀做笔录,丁一鸣也回家休息去了。熊天平看了看墙上的挂钟:21点30分。赵根林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看时间,不解地看着他。熊天平把赵根林从栅栏上解下来,又铐了上去,只是稍微变换了一下姿势。刚才是正面铐,这会换成了背铐,刚才是用了一副手铐,这会儿用了两副,一只手铐一副,一端铐住他一只手,另一端挂在了栅栏上。赵根林不得不躬下身去,弯下腰来撅起屁股,两只胳膊像翅膀,支棱在背后。你干什么?赵根林紧张起来。熊天平冷静地询问:东西呢?赵根林喘着粗气:什么?装X!熊天平低喝一声,猛的箝住他的脖子朝下用力一按,赵根林惨叫起来,眼前猛的一黑。东西。

    按住他脖子的手移开了,他在他耳边轻声说。知道疼是啥颜色了不?熊天平狡黠地在他头顶上笑,黑的?赵根林确实两只眼直发黑,他听见自己小声说:熊队长,你到底要什么东西?我该说的都说了啊。

    说完这句话,他下意识地绷起肌肉和神经,等待着新一轮的袭击。熊天平却没再动手,而是换了一个问题:手机是左昀给你的,对不对?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

    熊天平和言细语地劝他,左昀有当政委的妈,有当书记的爸,这点子小事,我们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她自己都承认了,贺小英也承认了,还带我们去了那个地洞,你还要死犟什么呢?我最讨厌别人说话不老实了。

    赵根林瞪了熊天平一眼,坚定地说:真的,手机是她——掉在那儿的。

    说完这句话,他闭上眼,再次绷紧身体。熊天平把手拿开了。他走到离他一米远的地方,躬下身,手撑在膝盖上,像博物学家审视一幅鸟类标本,面对面地盯着他。外面有个人很想见你。

    熊天平说,声音里的关怀让人不寒而栗,你大概不想见她的。江勇的母亲,想来看看你。我给你实话说吧,熊天平忽然发现自己用上了马春山的口头禅,不想见她呢,两个问题你就回答一个。

    赵根林挣扎着仰起脖子,对着花岗岩呓语似的说:熊队长,我说的都是实话。

    熊天平的牙床挫出声音来:小子,你自找的。

    他直起身,就朝门外走去。赵根林唤住了他:熊队长。

    熊天平停住脚,得意地转过身,还没来得及露出笑容,脸又僵硬了。展翅飞翔的赵根林慢慢悠悠地说:我知道疼是什么颜色了。瞧,是蓝色。

    他露出一个怪异的笑:你听过这首歌吗,《斯卡波罗的集市》,这首歌,也是蓝色的。

    熊天平出去之后又在门口停了一小会儿,只听里面的人哼哼唧唧地唱起歌来,还是一首外国歌,先是哼哼,接着扯开嗓子喊叫似的唱了起来。他走到自己的办公室,把等得早已经不耐烦的张来弟带到了问讯室。看着张来弟母狼似的眼,熊天平撇撇嘴,好奇地幻想了一下,如果换做自己,此刻会是什么心情。只想了一个画面,就打了一个寒噤——丧子的女人比豺狗还要凶残,何况是以泼辣闻名的张来弟呢。趁着间隙,熊天平走到2楼去看看。他故意放轻了脚步,听到陆杰在和左昀说笑。见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门口,笑得前仰后合的陆杰险些没呛住,慌忙站了起来,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潮,窘迫地叫了声:熊队长。

    熊天平故意不去看左昀轻蔑的目光,冷冷地看着陆杰说道:你这个笔录,做得很享受嘛。

    陆杰不敢辩解,陪着笑,可怜巴巴地看着队长。熊天平忽然问:对了,《斯卡波罗的集市》是首什么歌?陆杰费解地摇摇头,左昀在一边冷笑起来。熊天平看了看她:你知道?左昀抱起胳膊,深深瞧着他,眸子和窗外的星星一般闪烁不定:熊队长,这首歌翻译起来很复杂,大致意思是说,人世无常,人应该给自己留有余地。

    熊天平呵呵笑了,转身问陆杰:笔录做完了?做完了带她去留置室。

    在熊天平的监督下,陆杰一脸不忍地把左昀带到楼梯拐角下的小间里,一个大约5平方米的小楼梯间,本来是有比较正规一点儿的留置室的,但后来大楼里的办公室不够用,就把留置室改作了办公使用,把楼梯间改成了留置室。陆杰开了灯,左昀看了一眼,就明白陆杰为什么迟迟把她拖延留在问讯室里了,和这间小黑屋子比起来问讯室简直就是总统套房了。里面惟一可以坐的地方是一张铺着草席的小行军床,顶上嵌着一只灯泡,糊满灰尘,在极暗淡的灯光下也可以看出草席生着大块大块的霉斑。左昀呆呆地站着,直到门在背后关上,还是没勇气坐下。陆杰看熊天平下楼去了,赶紧又溜到留置室外,拿手指敲了敲门上的玻璃窗。别怕啊,他小声说,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随时叫我一声。

    见左昀背着身不说话,他万分不忍地又补充了一句,现在都快夜里11点了,最多10个小时,他怎么着也得放人……来日方长嘛。

    左昀摇摇头,马尾柔弱地摇摆起来,转过头,竟已经满面泪光:我不是为这个难过……而这时,一声悠长而凄厉的嘶吼飘了过来。左昀怔忡地屏住呼吸,瞪视着陆杰:你听到没有?什么?左昀倾听了一会儿,黑夜沉寂,再无声息。于是,她也相信那只是幻觉了。隔着一扇门,能听到陆杰有点紧张的粗重呼吸。左昀,刚才熊队长问你的是什么歌?犹豫了很久,终于找出一个话题来打破沉默。门里的人没有回答,过了好久,她低低哼起歌来,忧伤而沙哑的嗓音在幽暗的楼道里雾气一般柔和地弥漫开,歌词是英文:

    AreyougoingtoScarboroughFair?

    Parselysagerosemaryandthyme.Remembermetoonewholivesthere.

    Sheonceine.

    Tellhertomakemeacambricshirt.

    Parselysagerosemaryandthyme.snorneedlework.

    Thensheine.Onthesideofhillinthedeepforestgreen.

    Tracingofsparrowonsnowcrestedbrown.

    BlanketsandbedclothiersthechildofmaintainSleepsunawareoftheclarioncall.

    陆杰不敢打断她,静心听着那往返回复的旋律,像千折百转的溪流,流向永恒的梦境。歌声稍息了片刻,像是明白陆杰的意思似的,她重新又唱了一遍,这一次却是翻译成中文的歌词了:嘱彼佳人,营我家室。蕙兰芫荽,郁郁香芷。良田所修,大海之坻。伊人应在,任我相视。彼山之阴,叶疏苔蚀。涤我孤冢,珠泪渐渍。惜我长剑,日日拂拭。寂而不觉,寒笳长嘶。嘱彼佳人,收我秋实。蕙兰芫荽,郁郁香芷。

    敛之集之,勿弃勿失。伊人犹在,惟我相誓。陆杰靠在门边倾听,声音甜美而迷离,回荡在空寂悠长的走廊里,他不知不觉连呼吸都屏住了,走廊顶部的灯光在眼前水波似的浮动起来,吞吐散射着针尖似的大团光芒,他闭了闭眼睛,一颗滚热的液体爬进了鼻沟,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哭了。而对于咫尺天涯的赵根林来说,疼痛,在肉体上也渐渐地成为了一场幻觉: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汗水已经流干,他听见自己疯狂而混乱的哀告、惨叫、哭泣声,不顾一切毫无羞耻的乞求声,他愿意用剩下的所有生命来换取掌握和主管这一切的熊天平立即出现。

    他疯狂地号叫着:我说了,我说了,我说了!无论挂在窗栅栏上的赵根林发出什么声音,张来弟都置若罔闻,这些惨绝人寰的声音倒是激发起了她一波又一波的快意,偶尔闪现的一缕人性的怜悯也稍纵即逝,激发起她更深的暴虐之欲。……当熊天平回到问讯室的时候,事情已经超出了控制,这事已经变成一场连他都不能忍受的噩梦了。他恼火地盯着赵根林抽搐的下半身,赶紧手忙脚乱地把人从窗户上解了下来。手铐刚一松开,那个扭动的躯体就一头栽倒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钝响,两只胳膊却像风干的翅膀,凝固在展翅飞翔的姿势上。栽倒时犯人的头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重的咚的一声,但头颅的主人毫无知觉,像一只倒在地上的飞禽标本。熊天平唾了口唾沫,才发现嘴巴干得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