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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在飞机上,她看他闭目养神,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做什么,也稍稍合了眼回想从前,那一次出游是什么时候?好像是遥远而不可记忆的年代,好像还有恐龙会出没的年代似的。她一生做过的最大胆的事,是在念师范毕业的那一年,受他之邀到阳明山,两个人还是搭着公车去的,为等公车等了好久好久。

    大家都说她太乖了,乖得不知道怎么形容,她也以自己永远循规蹈矩为傲。她是受日本教育的父亲和母亲所教养出来的好女儿,一生未曾逾越,除了那一次……

    明知道是在那么严格的学校,还对舍监说谎,表示星期六要回家,却和一个男生跑到阳明山去……如果她的爸妈知道了,会把她绞死在樱花树下以示众人,并为自己教女无方拿武士刀自杀谢罪。

    他大她两岁,正在念大学,他的表妹是她的同学。他在表妹家一看到清秀害羞的她,就开始写信给她;学校舍监闲来会偷看信件,他的信就都由表妹转达。通信一年多后,参加一次他们学校的音乐会,她看到他在台上拉小提琴那种如痴如醉、浑然忘我的样子,心脏差点跳了出来。就是他了,她对自己说。她期待的是一种“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当然,这么沉重的誓言,也得放在一个值得的男人身上,他就是那个值得她放一生凄美挚爱的男人。从那个时候起,她发誓用一辈子的贞洁去爱他。

    她至今未曾违背誓言,没有下一个恋人了。这些日子以来,尽管有人介绍对象给她,在她心头咿咿呀呀的仍是那一首他在台上拉的《流浪者之歌》。

    阳明山的樱花稀稀落落地开着,他牵着她的湿冷的小手走在柔软的山泥上。她害羞地甩开了他一次,后来还是接纳了他厚实的手掌。第一次的牵手,还有,她的初吻。他忽然指着一株盛放的吉野樱说:“看,多美!”他调皮地摇起樱花树来。樱花被迫落得她满头满脸,在她不知所措时,他抱着她的腰,狂热地吻起她来。

    “不,不,不……”她推拒着。他似乎没听见,企图心旺盛地用舌头撬她的牙齿,想要吸取掉她所有的生命汁液似的。

    “不!”他没听见,不理会她微弱的反抗。她怎么办呢?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丢掉她的初吻,可是初吻已意味着触犯了她的贞洁和良好的家教。她想起父母亲严峻的表情——在那个时候,她从没想到自己竟然是父母亲做爱之下的产物。

    怎么可能?父母在她面前不曾互相碰触过彼此的肌肤一下,也未曾在儿女面前对彼此含一丝笑意,两个人看来都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她真的相信自己像耶稣从圣母腋下出生一样来到这个世界;母亲总是说,女人笑到露齿是淫荡,如果给男人怎么样了,不如投河自尽,林投姐的传说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趁着他喘气的空当,她情不自禁地给他一巴掌,打碎了春天山中的幽然寂静。她狂奔下山,一路没命跑着,把他抛在身后,发誓不再见他了,他竟然这棵“侮辱”她的尊严。

    回宿舍后,她努力地刷牙洗澡,企图把他的气味洗尽。室友都回去了,她一个人躺在地板上看着天上的上弦月发呆。夜的光在她的手臂上涂得雪白如脂,她看着自己玲珑的腰身,抚着自己烫热的脸庞,心仍跳着,狂乱地想着他的拥抱和喘息。怎么回事啊,怎么……

    之后,有一阵子她觉得后悔了,打他一巴掌做什么?真是有失风度。也许他吻她,只是爱她。

    她低声下气地对她的同学、他的表妹提出要见他的想法。他来了。她说,对不起。“没关系。”他冷冷地说。

    他还是很有风度地请她看电影。在一个露湿青草地的夜里,看完电影,走在他的校园里,他揽着她的腰,坐在山茶花树下。他深情款款的眼神让她感觉,是不是有什么事再发生。她闭起眼睛,感觉到他的脸贴近了,热气哈在她脸上;这一次,她就让他吻她吧,她偷偷查过书,接吻是不会怀孕的,没关系。可是,他不只要吻她……他的手伸到她的下腹部,悄悄前进着,摸进了她的裙子里,探索着她从未给任何人接触过,甚或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触摸的一个角落。她整个身子打了个寒颤!不!不!

    他竟然没有感觉她的温度冷却了,一味享受她的吻,探索她的身体。

    “不要!”暗暗灯影下,他的眼神像一团雾,失了神似的。作呕的感觉来到她心中,他把我当成妓女吗?

    她无法遏止的这种想法像霉菌一样地蔓延。

    “走开!”她狠狠推开他。

    “要再给我一巴掌?”他似笑非笑地说。

    “我要走了……”她又拔腿狂奔而去。留他一个人,在冰冷的风中想着,他犯了什么错?

    男人的记性没有女人好,在爱情中的思索也没有女人复杂,他只认为他不受欢迎,那么,她一定不爱他。她不爱他,他那么年轻优秀,何必委曲求全,他还有别的女人爱,肯定是的。

    “这里有一千株樱花,从江户时代就留下来的樱花,壮观吧!”走近上野公园,他就拿出照相机拍照,没有时间牵她的手。还是他根本不想牵她的手?盛装的她有点委屈。

    盛装的她默默跟着他。一千株樱花,一阵微风吹过,就是一阵沾衣不湿的樱花雨,每一个人都陶醉在花的雪景里。但人未免太多了些,至少有一万人在看这一千株樱花,“卡瓦伊……”日本女人做作的尖叫声,还有日本男人唱卡拉OK的声音破坏了赏花的情调。她皱皱眉头,端庄地跟随他,一不小心,两个人就会迷失在人阵里。

    好不容易到了一个不再和人群挤来挤去的地方,当然是没有樱花吹雪的地方,不美,但清闲。

    他忽然说:“要不要帮你照一张。”

    她才笑了,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的镜头。

    晚上,吃怀石料理,喝了清酒。在箱根的温泉旅馆里,她一直想着,等一会儿会发生什么事,竟变得食不知味起来。

    “不好吃吗?”

    “不是,不是……”多少年来,生疏并未随时光老去。要不要告诉他,他是自己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呢?要不要告诉他,她的爱,一直像是樱花一样壮烈?要不要告诉他,好想再听一次他的《流浪者之歌》?不是不想谈恋爱,也不是一直想保持单身,只是错过了。好多年光阴,不知不觉地过了,爸爸生病,妈妈生病……两老过世,她有了个人的生活,没有发现自由,只有发现孤独,早知如此,当初什么都给他,跟他到天涯海角,宁可被父母骂放荡,也要九死不悔……

    她望着外头的月色发着果,躺在榻榻米上的他竟然发出鼾声。难道他邀她出来玩,对她竟不存一丝“邪念”?

    她该怎么办?

    她想了很久很久,鼓足勇气,往他身上靠过去。从他的呼吸中还可以闻到发酵的清酒的甜味。她低头亲了他的额,他忽然伸出手,紧紧抱住她的腰。

    两人在月光的浸润下相看两无言,凝视了一会儿,她把身子压在他的身上,似乎用尽全身力气也要和他黏在一起一样……

    他没有反应。

    “对不起,我……我几年前,有了糖尿病……我恐怕,不能给你幸福,我真抱歉……你不介意吧。我想应该诚实地说出来……”他低声说。两人又凝视了一会儿,他闭起眼,不久她又听到他的鼾声,平稳而低沉如蛙鸣的声音,让她感到那么孤独。原来记忆中的热情像樱花,过了季节就没有了。

    暗夜中她叹了一口大气。

    这一年,她五十八岁,他刚迈人六十大关。

    感觉

    爱是一个陷阱。它一旦出现,我们只看得到它的光,却看不到它的阴影。

    ……以前我也曾谈过几回恋爱;那就像上了麻药一样。一开始,让人全然沉浸在飘然若仙的快感之中……

    ——PauloCoelho

    最近,当我写到或说到这两个字时,我的心里会有隐隐的不安。

    我感觉……

    我应该继续信任我的感觉吗?“感觉”这两个字,我一直用得太频繁了,频繁到我感觉自已被它主宰,被一个不太确定的、只是光和影的东西主宰着具体的人生。

    感觉,有时是一个藏在心里的暴君,和梦寐一样,你无法掌控,这一个晚上,你要做的是美梦还是噩梦。

    我开始意会到一个人的感觉真的是很可怕,是因为最近主持的一个电视节目,为离婚男女的第二春开办的节目。

    以前有人说,不幸福的婚姻各有各的理由,幸福的婚姻只有一个理由。每一个婚姻专家和心理学博士都在与世人寻找那一个“理由”,但是,每个人都找到了不同的理由。有些人说,是睁只眼闭只眼,是忍耐;(忍耐真的能幸福吗?我想,只能维持表象的幸福吧。)有人说,是良好的沟通。(事实上,有些观念和感觉是越沟通越不通的,沟通只是取代忍耐成为一个比较理性而现代化的字眼罢了。)其实,如果感觉真的不对了,任何沟通良好、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爱情都会变成不幸福,不快乐。

    不幸福的婚姻只有一个理由,就是感觉不对了。

    幸福的婚姻也只有一个理由,就是感觉对了。

    感觉,是一个政策主张常常摇晃,但又有顽固意志力的暴君。我们身不由己地为他的感觉做出各种我们也不太理解的反应。

    “感觉”这两个字,范围够模糊,指令却够清楚。

    这世上有一些光怪陆离的婚姻或爱情实例可供参考。我听过:有一些女人,她们的丈夫出去买早餐或买报纸就没有回来;有一些婚姻,看来很是平安美满,也没有任何第三者的破坏,却已经变成了牢笼,只是在等待着其中有一方说:我们算了吧!那个被“算了”的人常是措手不及的,他们是属于感觉比较迟钝、比较能够吸纳和消化不良感觉的人,搞不清楚出了什么问题。有一些人努力为自己找为什么自己会发生外遇的理由,大部分人归罪于对方的过失,其实唯一比较负责任的理由是:感觉不对了,那不是我要的婚姻,他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情人。

    更糟的人克制不了自己的感觉——他们出手了,感觉不对时,就把对方当世仇口诛手戕。

    感觉,说起来很简单,其实很复杂,还包含你的遗传基因、荷尔蒙、脑袋里各种腺体的运作……你的身体里有一座秘密的工厂,悄悄地生产着你也不清楚的货品,要你的情绪把它们销售掉。

    在情绪上养尊处优的现代人却越来越不能消化恶劣的感觉产品。所以我们很容易在社会版上看到各种情杀新闻,或情斗新闻。我们看到了女研究生因为谈恋爱的“气持”(日文)不好而把闺中密友杀掉;看到了十四岁的女生因为怀疑昔日同窗和男友有染而砍了她八十六刀;看到了各种前夫杀前妻的新闻;(当初不是写好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吗?)看到了名女人情关难过,动不动就要用媒体为自己的感觉取得公道。

    让大家感觉都不太好。

    这是一个感觉混乱的时代。我们的外表理性了,但我们让感觉在心中乱跑,有些人则让它像脱缰野马一样跑出来撒野。感觉是个难缠的东西,你娇纵它,它骑在你头上主宰你;你压抑它,它铁定让你不快乐。有一天,它会使人生像江水决堤。

    试着想想那些在早餐时间出门买报纸就没有回来的丈夫,他们在途中想了什么?他们有的人连身份证都没带,显然不是出于预谋,也许只是因为那天早晨清新的空气让他想到了自由,也许只是因为一片落叶掉在他头上,提醒他余生不多,要及时把握。

    不必有任何的破坏者。感觉就是个口才最优良的教唆犯。

    我们的脑袋想的没有感觉清楚,而且我们的思考没有感觉微妙,感觉的力量远超过我们的想象。计划中的人生像水坝,一旦有了一点点缝隙,感觉的涓滴水流就会慢慢流穿它,挑拨它,忽然间,水坝可能就会溃决了。

    有多少个恋爱是被感觉不好的理由终结的呢?我问自己。

    恐怕都是。其他的“不好”,都是在感觉不好之后才被设计出来的,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有时你感觉还好,对方已经不好了;有时你感觉不好,对方还一厢情愿地好得要命。

    我们被自己的感觉主宰,却都无法信任别人的感觉;对自己的感觉反应敏锐,对别人的感觉反应迟钝;自己无理取闹希望得到娇宠,对方无理取闹则难以忍受。

    而感觉本来就常常无理取闹。

    星期天,报纸竟然没送来,他想出去买份报纸。

    “我帮你买。”妻子说,“反正卫生纸也没了,蛋也没了……我反正是要出去的……”

    “不,我去买就好了。”他坚持着。

    外头阳光很好,是初夏开始亲吻城市的柔软天气,他想出去走一走。最近工作很忙,一直在加班,孩子们一个在考高中,一个在考大学,家里也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和太太之间,本来就是他说A,她答C的,多年来牛头不对马嘴的应答,也习惯了。他一直依赖着她的贤慧与勤快过活,也知道自己很幸福,但最近太太的噜苏越来越频繁,使他担心她是不是更年期太早来临。

    管他呢!去买份报纸再说。

    风吹得他的脸庞痒痒的,他走到巷口,并没有走进张妈妈的杂货店。不知道为什么,报纸变得不重要了,他一点也不想看新闻。

    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翻搅着,在他心里的那个胃中,好像有满溢的胃酸想要冲口而出,在初夏携带着淡淡草树香气的氛围里。

    他的嘴里哼着很久很久以前学吉他时最喜欢唱的一首歌“Letitbe”。

    “Letitbe…Letitbe…”

    他呆呆站了很久,像很久以前在等那个初恋情人到公车站般痴迷地站着。然后……

    “他掏了掏口袋,忽然跳上一辆公车。”这是目击者张妈妈惟一的两句形容他的话,“他没有来买报纸啊,更没有来买卫生纸……好像本来就是要搭车出去似的,他穿着拖鞋……看起来很正常,不像得了失心疯……”

    “你去了哪里?”

    已经是深夜十一时。男主人沉默地踏进家门,家中灯火通明,他的岳父母、在警察局做事的小舅,以及他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全都坐在他家的客厅里,他们并没有料到他会这么“早”回来。

    他的裤子上和拖鞋有淤泥,polo衫(马球衫)上有未干的水渍,而他,面无表情。

    “谢天谢地。”

    歇斯底里哭了一天的妻子激动地抱着他,很久很久,他没有看到她如此热情而兴奋地迎接他回家。

    “你去了哪里?”每个人都想问。“我以为你被绑架了,在这里等绑匪的电话……”小舅子以很职业化的口吻说,脸上有浅浅的失望,他这么自动地回来,让身为警察的他英雄无用武之地。

    “不要紧张嘛。”他并不想对那么多人交代行踪,“没有人要绑我啦!我的总财产扣除房屋贷款不到五百万……我只是忽然想……”

    “爸,现在也有人绑错人的……’等着考大学的儿子说,“被绑错也会被杀的。”

    “乌鸦嘴!”考高中的女儿拿着参考书敲哥哥的头一记。

    “没有啦,搭车到阳明山,自己一个人……”他再不给一个交代,这些等他一天的人无法满意地离去。他感觉到生活的枷锁哐当一声更沉重套在他的脖子上。

    “为什么?”

    他愣了许久答不出来。“一定是压力太大了,对不对,爸爸?”到底是女儿贴心,以人小鬼大的口吻来解围。

    “压力在哪里呢?是不是我给的压力?”妻子又以紧张的口气问。

    “我累了,我想洗个澡,谢谢各位的关心。”他迅速地想赶走好奇的人群,“抱歉,给大家惹这么大的麻烦。”

    “到底去了哪里?”这时巷口杂货店的张妈妈也闻风赶到了,“如果是我们店里的报纸没有你要的,你尽管告诉我,不必去太远的地方买……”

    他把旁人的关心关在自己的小书房外。身子瘫软在椅子上,徐徐喘了口气。一早他莫名其妙地搭公车到了阳明山,然后坐在纱帽山脚下的公园里,对着天空发呆,到了天色渐暗时,才偷偷掉下眼泪。他想起很多事情,小时候被爸爸打,第一次写情书,第一次考第一名,第一次恋爱和失恋,第一次也是惟—一次的求婚,想起想流浪的年少愿望,想起所有不再有的感觉,无关伤心,但是值得掉泪……他并不感觉自己想回来,却回了家。

    那个晚上他在妻子没发现的时候,又再度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