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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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5节

    勒皮多普特摆摆左手,打出蔑视的手势。午饭不该吃罗宋汤的,他粗声粗气地答道,他不乘飞机了,正在回来的路上,半小时之内肯定到。他忽然觉察到什么,把残疾的右手插进衣袋。

    伯扎里斯又看了他几秒钟,然后耸耸肩,重新盯着电脑显示器。他年近三十,仿佛才离开犹太律法学校,满头乌发中一根白发也没有,尽管他每天都要刮好几次脸,但瘦长的下巴总显得黑乎乎的。不是罗宋汤惹的祸,他心不在焉地评论道,是你往里头倒的半瓶子辣椒酱的杰作。

    勒皮多普特从盒子里摇出一根骆驼烟叼在嘴里,又擦燃了打火机。他深深吸了一口,觉得自己怕是等不到死于肺癌的那一天了。他经常听到那句俚语:不开第一枪不知道胆子小。20年前他在耶路撒冷验证了这句话的正确性——至少他害怕了一小会儿。

    勒皮多普特吐了口长气。有新动向吗?他站起身,拿着茶杯走向厨房,鞋踩在油毡地面上和踩在厨房客厅地毯上一样悄无声息。

    伯扎里斯的灰色亚麻运动外套挂在塑料椅的椅背上,坐在电脑前的他卷起了袖管。

    没什么不寻常的,他的双眼没有离开墨绿色的显示器屏幕和不停上卷的亮绿色文字,但我们不知道外头都有谁在活动。一小时前,新泽西有人试图进入特拉维夫的霍尼韦尔主机,他用的是VAX机器上的UNIX磁盘操作系统,和其他人一样,他不知道自己用的电脑有三个内置账户。我用-Field-账户和默认口令-Service-登入了他的机器。

    他停了几秒钟,交叉双手细长的手指,伸了个懒腰。他们的电子邮件里,他接着说了下去,没啥了不起的东西,全是常见的秘密交易该有的东西,假如那真的是一场秘密交易的话——真正参与的人都会想办法把交易隐藏在真实交易底下,我们就是这么做的。过去的一个半小时内,流量没有特别增加或者减少的迹象。

    在伯扎里斯的坚持之下,协会花钱买了最先进的IBM个人电脑,八零型号,三十二位处理器,带贺氏Smartmodem1200型调制解调器,可用300和1200两种波特率拨号入网。不过,勒皮多普特更加习惯于把电话听筒插进去之后使用的靴式调制解调器。

    有什么可疑的旅行记录吗?

    这我就看不出来了。这是一家旅行社,有几班飞机来洛杉矶,我拷贝了这几条记录,不过看起来似乎都很平常。当然了,其中任何一条都可能是密语。但实在没找到-约翰尼,我是老妈,把砂锅从烤炉里拿出来-之类的话。

    任何一条都可能是密语。勒皮多普特对此表示赞同。

    我觉得无非是和谐汇聚那些平常事,几十万号新纪元爱好者站在山顶,手拉手同心冥想,希望能够重整地球魂气。

    平常事?勒皮多普特想道。他们在干的不是别的,而是在亵渎神圣,妄图自己制造收束收束(Tzimtzum):犹太教分支卡巴拉的概念,解释见下文……开始时,En-sof,指超出人类理解的无穷光——自我收束,为有形世界的创生腾出空间,因为若是不加收束的话,就不会有空间供除祂之外的事物容身。

    现在,这群癫狂的嬉皮士和神秘主义者妄图收束他们的意识!在由此而生的真空中,天晓得什么东西会突然获得存在!

    伯扎里斯似乎听见了他的想法,打开了那样的一扇门,年轻人答道,各种各样的生物都有机会从那一边把脑袋探过来。

    中午的事件之后,新泽西那帮人企图黑入特拉维夫的主机。

    伯扎里斯耸耸肩:他们恐怕不会在听那个……呃……波长,他说,但我觉得其他媒体很可能也报道了那个事件。另外,许多人为了形形色色的原因,经常要尝试黑入特拉维夫。

    先别把这次的事情当成巧合。勒皮多普特说着走到厨台前,倒了一杯热咖啡,然后皱起眉头盯着那个载浮载沉的烟头。

    他用左手捞出烟头,扔进水槽,甩干手指,叹着气喝下一口咖啡。

    伯扎里斯键入H->挂断电话,又立刻键入DT和另一个电话号码。调制解调器的发光二极管随即闪烁起来。

    勒皮多普特边喝咖啡,边紧张兮兮地从前窗往外张望;伯扎里斯敲打着键盘,驾轻就熟地输入一级又一级的口令,进入一层又一层的目录。这条电话线迂回了好几个地点,即便伯扎里斯的侵入举动被国家安全局盯上,他们也有足够的时间在接到警报后弃离这座安全屋逃之夭夭。

    至于伯扎里斯,他虽说年纪不大,但在安全问题上却极为小心,经常检查电脑里有没有不为人知的后门和其他人的入侵痕迹。使用机器的只有他自己,但他把各式各样的电脑威胁都告诉了勒皮多普特,比方说有些程序会伪装成IBM的开机画面,询问用户口令,得到口令后立刻存储下来,然后在屏幕上打出口令错误,请重新输入的字样,用户会以为自己敲错了口令,于是乖乖地重新输入一遍,而真正的登入过程这时候方才开始,用户很难意识到侵入者已经复制了他的系统口令。伯扎里斯总在寻找侵入程序的踪迹,没完没了地更改自己的登录口令。他甚至考虑到了房间里被安装了麦克风的可能性,键入口令的每个字符时用的都是他认真设计过的指法,绝不通过快速双击输入相同的两个字母;这还不算完,为了让或许存在的监听者认为他的口令比实际上包含更多字符,他总要在按完回车后再随意乱敲几个键钮。

    伯扎里斯往后一靠。我在国安局的-特殊阿拉伯人-群落中没有发现不寻常的动向。所谓特殊阿拉伯人,是国安局给他们监视以色列的希伯来语言学家起的代号。看着伯扎里斯再次输入H->中断连接,勒皮多普特不禁松了一口气。

    几秒钟后,伯扎里斯又开始忙活起来。炉子旁靠墙摆着一个粒状表面的灰色钢制保险箱,勒皮多普特一屁股坐在了上头。

    台子上的菊轮打印机菊轮打印机(Daisy?wheelprinter):一种可更换打印头以选择打印字体的击打式打印机。打印头的轮辐形状与菊花类似,因此得名。滴滴答答地响了起来,他见状立刻起身。

    伯扎里斯推开椅子,站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指着打印机说:新泽西那些人订购进出洛杉矶的航班的记账地址。看起来没啥用处,就现在而言,似乎不值得追查,但还是放进保险箱里吧,说不定随事态进展会派上什么用场。

    和我们手头的各种洛杉矶名单交叉对比一下。另外送一份到特拉维夫。

    给特拉维夫的谁?我们为谁工作?我们现在究竟算是什么角色?

    和从前一样,给阿德莫尼。

    勒皮多普特真希望现在当头儿的不是纳胡姆·阿德莫尼,而依旧是伊萨·哈雷尔。尽管哈雷尔早在一九六三年就从摩萨德局长的位置上辞职而去,而勒皮多普特要到四年之后才被招募进入以色列秘密情报部门。成立这个不立文字记载的幻梦原文为希伯来文:Halomot。分部正是哈雷尔的主意,此部门的特工使用目的国护照工作——就眼下而言,美国护照——而且不通过以色列大使馆与本土联系。幻梦在摩萨德组织内比在暗杀部门刺刀原文为希伯来文:Kidon。得到的保护更要严密。

    不过,年轻的伯扎里斯问得也有道理,我们现在究竟算是什么角色?六十年代以后,幻梦以匿名委员会的形式在拉卡姆拉卡姆(LAKAM):即科学关系办公室(BureauofScientificLiaison),是以色列军事情报部门所设的科技情报机关,于20世纪50年代末由当时的国防副部长西蒙·佩雷斯建立。里隐藏下来;然而,在联邦调查局逮捕了拉卡姆买通的海军调查处探员乔纳森·波拉德波拉德是美国海军作战情报处的情报分析员,后来转入华盛顿海军反恐怖活动警报中心工作。20世纪80年代中期被以色列科学关系办公室招募,在一年半的时间内,向以色列提供了1000多份重要情报,其中800多份是绝密级文件,内容包括技术图表、卫星照片、技术评估以及详尽的分析报告等。之后,国际丑闻迫使以色列政府解散了拉卡姆组织。拉卡姆不隶属于摩萨德,但其头目曾经是摩萨德的探员,因此,摩萨德所有在美国境内进行的行动现在都有可能酿成外交灾难。

    于是乎,幻梦没有了任何保护性的身份,勒皮多普特觉得纳胡姆·阿德莫尼似乎并不同意伊萨·哈雷尔的观点,认为幻梦这个角色有必要存在下去,以及它是否发挥过任何实质性作用。

    勒皮多普特拿起打印机吐出的连续打印纸,记账地址分别位于格伦代尔、圣安娜、棕榈泉均是加利福尼亚南部城镇。……

    勒皮多普特走回客厅,站在宽阔的窗户前,把杯子搁在窗台上,低头俯瞰阳光下的拉伯雷亚大道上熙熙攘攘的车流。

    不开第一枪不知道胆子小。

    1967年年初,勒皮多普特刚满20岁,在特拉维夫的一家水管公司工作,战争这件事情犹如痴人说梦。整个五月,勒皮多普特始终关注着新闻报导——在纳赛尔纳赛尔(Nasser):1918-1970,埃及军官和政治家,阿拉伯埃及共和国的第二任总统。的要求下,吴丹吴丹(UThant):1909-1974,缅甸外交家,由1961年至1971年担任联合国第三任秘书长。被迫同意让联合国维和部队撤出西奈沙漠西奈(Sinai):北接地中海、南邻红海的三角形半岛,西部边界是苏伊士运河,东北部边界为以色列和埃及的国界。,而西奈正是埃及和以色列之间的缓冲区,埃及武装力量因此获得了亚喀巴湾亚喀巴湾(Aqaba):红海伸向东北方的海湾,在阿拉伯半岛和西奈半岛之间。的控制权——但所有人都觉得埃及部队在也门战事正酣,应该无暇顾及以色列。

    接下来,许多司机应征入伍,使得特拉维夫的公共汽车经常晚点。五月底的时候,艾希科尔艾希科尔(Eshkol):1895-1969,俄裔以色列政治家,于1952年至1963年任财政部长,1963年至1969年任总理。总理向全国发表了著名的口吃讲演,这是因为他在讲话中听起来犹疑不决、胆战心惊。从开罗到大马士革的每一个阿拉伯广播电台都在兴高采烈地预言,犹太人很快就会被赶进茫茫大海里去了。即便如此,年轻的勒皮多普特依然不相信战争真会降临,直到他本人所属的预备役部队收到动员令,他才改变想法。

    那天的事情他依旧记得一清二楚,当时他正在特拉维夫郊外的一个基布兹基布兹(kibbutz):现代以色列的一种集居区形态,尤指集体农场。送货,从卡车车厢里卸下一根根铜管,早晨的阳光晒得他汗流浃背,街对面杂货店门口的波纹铁皮遮阳板底下站了好些个年轻人。他们聚拢在一个小小的晶体管收音机周围,收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以色列之声广播电台正在逐个念出部队代号开窗……火腿鸡蛋……大礼帽——每隔几分钟就有一个年轻人挺直身子,踏进阳光中急匆匆地走开。同样的声音也从其他收音机里传来,街上到处都有男男女女走出房间,摘掉围裙,锁上门窗;接着,他听见了自己的部队代号,他把最后一抱铜管丢在了大街上,开着卡车径直去了佩塔提克瓦佩塔提克瓦(PetahTikva):以色列西北部城市,在特拉维夫以东七英里处……后来他印象最深的是当时那里有多么安静——没有人哭泣,也没有人欢呼,只有收音机里的声音和踏着水泥地面远去的脚步声。

    现已40岁的勒皮多普特,望着拉伯雷亚大街对面汽修店上方的万宝路广告牌,把受伤右手的四根手指贴在被阳光晒热了的窗玻璃上。

    他受过伞兵训练,于是被分配到红色贝雷帽部队,也就是莫迪凯·古尔莫迪凯·古尔(MordecaiGur):1930-1995,以色列军官和政治家,曾任第十任参谋总长。上校领导的第五十五空降旅。他在位于特拉维夫和耶路撒冷之间的洛德机场外的成排军用帐篷里等了三天;6月3日,星期日,空降旅登上带空调的旅游大巴,奔赴雷霍沃特附近的特拉诺夫空军基地。

    第二天清晨,六架法国制造的幻影战斗机从基地起飞,向西方呼啸而去,蓝色的大卫王之星在银色机身上熠熠生辉,大家终于意识到战争真的已经打响。埃及和叙利亚是敌人,约旦或许也将参战,而法国、英国和美国不会伸出援手。

    五十五旅的大部分伞兵被投放至西奈半岛南端的沙漠地带,临近埃及沙姆沙伊赫空军基地的位置;但勒皮多普特却进了匆忙组建的四营,与另外三营分开听取任务简报。

    站在远离货机和旅游大巴的停机坪上,勒皮多普特与同侪得知,四营将比其他人晚些出发,在苏伊士湾东岸的伊图尔镇降落后,与从北方沿海岸线到此的约菲将军的坦克部队会合,行军方向是内陆圣凯瑟琳修道院附近的某个地点。上司告诉他们,部队的目的地位于那片砾石和砂土的荒地之中,是一处特定的石头地标——简报任务的军官称之为利非订利非订(Rephidim):圣经地名,出现于《旧约·出埃及记》和《民数记》中,是摩西击打磐石引出泉水和得胜亚玛力人的地方。《出埃及记》中,离开利非订之后,就是西奈山上帝显现的段落了。,据勒皮多普特所知,摩西曾在那里用拐杖击打岩石,为干渴的以色列人引出泉水。

    四营的每个人都得到了一张用玻璃纸印刷的地图和一个绿色塑料胶片徽章,有人认出这是拿来测量佩戴者受辐射程度的装置;徽章比看上去更重,上头只印了ORNL这几个大写字母——显然来自美国田纳西州的橡树岭国家实验室橡树岭国家实验室(OakRidgeNationalLaboratory):美国能源部所属最大的科学和能源研究实验室,成立于1943年,缩写为ORNL……勒皮多普特把它别在迷彩服底下的卡其布衬衫上。

    可是,才过正午,命令就改变了。跳伞环节取消——沙姆沙伊赫已经陷落,五十五旅将乘旅游巴士向东南方走35英里,直接去耶路撒冷旧城。

    这意味着约旦也参加了反以色列的阵营,勒皮多普特与同侪的作战对象将是英国人训练出的精英部队——阿拉伯军团阿拉伯军团(ArabLegion):1921年由英国殖民当局创建的一支约旦军队……他们脱掉降落伞,带着新地图,于下午六点整登上巴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