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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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6节

    坐在疾驰的巴士里,勒皮多普特才知道一名军官收走了四营其他士兵身上的徽章,却遗漏了他别在衬衫上的那一枚。

    暮色降临在古老的犹地亚山上,勒皮多普特陷在颠簸的座位中,他发觉恐惧和哀恸是颇为类似的感觉,现在的心情仿佛回到父亲两年前过世时,那时他无法把握住任何一个念头,甚至连想清楚任何一件事情也做不到;他不能忍受此刻的容身之所,只好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飞速后掠的树木,尽管毫无睡意,但却要时不时打个哈欠。

    当天夜里,他站在斯科普斯山老城的街道上,这里距离耶路撒冷的城墙还有一天的行军路程,迫击炮的火光在后方不远处时而亮起,拱顶和高塔化为黑色剪影,吉普车和卡车的轮廓在以军探照灯下犹如白骨,这场面仿佛希罗尼穆斯·波希希罗尼穆斯·波希(HieronymusBosch):1450-1516,荷兰画家,作品多描绘罪恶与人类道德的沉沦,以恶魔、半人半兽甚至是机械的形象来表现人的邪恶。笔下的风景画,令人觉得冰冷彻骨——点五零口径的机关枪和坦克炮无休止的射击摇撼着夜晚的空气,硝烟之上的一轮弯月似乎在预言伊斯兰联盟的胜利。

    不平静的夜晚无边无际地掩杀过来,能够和同伴挤坐在希伯来大学的庭院中,勒皮多普特心想一切还不算太坏。

    然而,他所在之处仍旧不是前线。青年会塔楼的大钟敲响一点,空降兵部队在不时被炮火撕裂的夜色中朝着南方旧城踏上征程。天没多久就亮了,上午十点左右,他们在已成废墟的大使饭店大堂整队集合。耶路撒冷的城墙和希律门已经隐约可见,但他们要到下午晚些时候才能到瑞沃里饭店附近。绕过一辆约旦巴士烧剩下的残骸,狮子门上方的城垛这才映入眼帘。空降兵部队小心翼翼地向狮子门前进。

    透过狮子门,他能够看见圆顶清真寺的一角,那里据称是穆罕默德夜行登霄之处。这时,一挺点三零口径的机关枪忽然在城门口向空降兵队伍开始射击。长官从他乘坐的吉普车里被打飞了出去,勒皮多普特周围的同侪也纷纷旋转跌倒,子弹撕碎他们的身体,把他们撂倒在地。

    勒皮多普特跳进了排水沟,拔出乌兹冲锋枪,向机关枪枪口所在处跃动的火光拼命还击,几秒钟之后,他和十几个伙伴爬起身,冲进耶路撒冷城门。

    他们很快又退了出来,等增援部队赶到后,于第二天进入老城。就在那天夜里,裹着毯子躺在瑞沃里饭店大堂地板上的勒皮多普特意识到,那句话再正确不过了——不开第一枪不知道胆子小。在狮子门那挺机关枪开始射击之后,他把每个瞬间都当做朝他飞来的一颗硬球,他再也不去思考未来了。未来被恐惧占据,他要集中注意力认真应付每一个片段的现在。

    第二天,他懂得了未来也可能把你嚼得不剩骨头;还有,你没有办法避开对于未来的恐惧。

    门灯亮了,厨房里的伯扎里斯说,不是茂尔克,就是联邦调查局。

    勒皮多普特转过身,快步走过被阳光晒得褪了色的地毯,进了厨房,他撕下打印机背后长长的一段折叠打印纸,烟头碰一下便可以让它们瞬间化为灰烬;他又瞥了一眼电脑侧面的销子,只要拔出来就能触发硬盘上的铝热剂烧融装置。他点燃一支香烟,在脑子里排演若是迫不得已的话,应该如何同时完成上述两项任务。

    客厅门上传来闷闷的敲门声。

    先两下再两下,符合今天的暗号,但勒皮多普特还是走到了厨房墙壁背后,让涂过白漆的钢板掩护自己,左手边架子上那碗干透了的通心面让他略微分了一下神。伯扎里斯拉开门闩,走进屋子的不是联邦调查局,而是伯特·茂尔克,他用外衣包住手,领带松松垮垮地套在没有系扣子的衣领上,汗水浸湿了沙色的头发。

    Matzávmesukán?他小声问,意思是说情况危险吗?

    不,勒皮多普特从墙后走了出来,只是得到了新情报。

    茂尔克拿出藏在那团外套里的小型自动手枪,插进后腰的枪套里。屋里比街上还热,他抱怨道,要是你肯装空调,我少拿些钱也愿意。

    伯扎里斯关上门,重新闩好,勒皮多普特把那叠打印纸扔在厨台上,走出厨房。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要保持持续蒸发。

    萨姆该研究一下怎么屏蔽相变,茂尔克气冲冲地说,抽烟为啥不让你烦心?

    其实他知道答案:规模小,而且能够遮盖气味。勒皮多普特没有理会他:来听他弄到的新带子。

    他把茂尔克领到厨房隔壁紧闭的房门前,举手敲门。

    门内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等一下,让我穿衣服。

    对不起了,萨姆,勒皮多普特叼着香烟说,伸手推开了房门,时间不等人。他领着茂尔克走进那个凌乱的房间。

    瘦得皮包骨头的老萨姆·格拉茨坐在床边,打绺的灰发贴在泛着油光的前额上,天花板上没有罩子的灯泡大放光明,他的面容显得格外憔悴。窗玻璃用铝箔封得严严实实,但铝箔后的音乐却依然清晰入耳——小提琴和乐队的协奏曲。勒皮多普特从七十年代后就不怎么听古典乐了,但萨姆却不喜欢收音机里的玩意儿,总是随身携带DG公司DG公司(DeutscheGrammophon):全称为德意志留声机公司,最优秀的古典音乐唱片公司之一。出品的录音带——当然,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任何作品都不在其列。陈腐的空气里散着枪油和美能须后水的味道。

    萨姆只穿了拳击短裤和内衣,他戴上眼镜,恶狠狠地瞪了勒皮多普特两眼,然后爬下床,套上皱巴巴的毛料长裤。电扇在摆满杂物的桌上慢慢转动,吹拂着另外一张桌子上套在塑料脑袋上的假发,那是勒皮多普特诸多假发中的一副。

    伯特要听听那份带子。勒皮多普特说。

    好的,好的。老人转过身拉好裤子拉链,系紧皮带。那次爆发之后我没录到更多东西。我去客厅等着,我不喜欢听自己说话。老人抓住在脖子上晃来晃去的全息徽章塞进衬衫里,那是每个幻梦遥视员遥视(remoteviewing):超心理学术语,指不在场远程视物的超能力。都必须佩戴的器械,随后扣上纽扣。

    老人离开房间,随手关上门,勒皮多普特坐在床边,拿起小型磁带录音机开始倒带。茂尔克靠在最近的一张桌子上,扬起脑袋,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

    倒带完毕,勒皮多普特揿下播放按钮。

    ——对,传出的是萨姆苍老而嘶哑的声音,关灯,免得残像干扰我。接下来是大约三十秒钟的沉默。勒皮多普特把烟灰弹在地毯上。

    好了,萨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AOL让我看见了迪斯尼电影《海角乐园》里的树屋,肯定不对,是AOL,干涉假象干涉假象(analyticaloverlay):超心理学术语,指遥视者往往会自动且无意识地把所得结果与其已知事实进行关联的倾向,缩写为AOL——让我回到信号线本身来——有声音,是一个男人在说话——-我们决不会失败-前面有人说,-只要你集中你的全副勇气,-这是莎士比亚在《麦克白夫人》的台词,离题了——男人说,-她今年该有87岁了-屋子建在地上,不是树屋,是个小屋子,棚子。破败不堪的旧棚子……-她又不喝威士忌,-男人说。他们到小屋子里了,一个成年男人,一个小女孩,屋子里有汽油味——我看见一扇窗户,窗户没有了,直通外面——电视机——-装子弹的盒子,-男人说,-但我不记得老太太有枪-

    萨姆忽然咳嗽起来,好几秒钟说不出话,录音中的勒皮多普特接口道:能看见位置细节吗?他们在哪里?

    几秒钟之后,萨姆停止了咳嗽,接着说了下去:没有位置细节。我看见一块石头,一块墓碑,刻着浅浮雕和文字,我就不费劲去读上面的字了。墓碑上沾着泥土,新鲜的湿泥土。男人说,-都是往日信件,邮戳是新泽西的,1933年,1939年,1955年——没错,丽莎·马瑞蒂-呃——-是真的吗?……我在说,这难道不是中国剧院门口那块真家伙吗?但这很可能是真的……总说她认识卓别林。卓别林去世后她立刻飞赴瑞士-有别人来了,-是你的本内特姑父……-呃——-一,二,三-然后……一声巨响,他把墓碑放倒了……又是阳光——三个人走向一幢屋子的后门,门上有格架遮凉——破碎的窗户——同指纹和盗贼有关的话——-马瑞蒂家的人,-新来的家伙说;小女孩说,-连魔鬼也不敢忤逆他们-——前面那个男人站在后门口说,-就算有贼,也已经跑掉了-

    勒皮多普特伸手关掉录音机。然后萨姆就失去了连接。他沮丧地说。

    哇噢!伯特·茂尔克靠在摆放风扇的那张桌子上说,他提到马瑞蒂,还有丽莎,很接近了。萨姆原先知道这个名字吗?

    不知道。

    既然有名字了,那就给夏斯塔的验尸官打个电话,看看今天是不是有个叫丽莎·马瑞蒂的死在他们那儿。

    暂且假设她的确死了吧,稍后让厄尼的侦探打电话核实。

    那不是墓碑。茂尔克若有所思地说。

    显然是卓别林在格劳曼中国剧院门口留下的那方足印,事实上,那方足印早已不在剧院,五十年代卓别林被打作赤色分子之后,它被挖了出来,并且从此失踪。我们有几个-帮手-一直在追查它的下落。

    茂尔克重重叹息道:事实上,她是1902年生的,今年85岁。他揭起被汗水贴在胸口的衬衫,让电扇吹凉衣物。萨姆为什么不肯去读石块上的字?

    道理很简单,要是让大脑中掌管阅读的部分开始工作,就会立刻掉出意识投射的状态。最好是能够使用文盲遥视员,他们可以依样画出见到的字母和数字,但又不会试图去理解见到的东西。不过,我觉得那几个字肯定是-致席德·格劳曼,查理·卓别林。

    我认为那东西在洛城,而不是夏斯塔,茂尔克说,那男人说的不是-好莱坞的中国剧院-,而只是简简单单的-中国剧院-,就仿佛你提到住处附近的餐厅似的。

    有道理,勒皮多普特看一眼手表,这份带子是——45分钟前录下的。立刻去中国剧院,看是否有一个带着小女孩的男人正在寻找卓别林的足印,或者正在找人询问。

    要不要喊一声-马瑞蒂-,看有谁抬头张望?

    勒皮多普特思考了几秒钟,香烟半挂在嘴角。我想想——不行,附近也许还有知道那个名字的人。还有,别被人跟踪了!去吧!他站起身,推开卧室门。

    茂尔克快步走过他身旁,到了公寓正门口停下,解开门闩,他出门后转身把门关紧。勒皮多普特走过去,将门闩拉回锁定的位置。

    稍等片刻。他对格拉茨和伯扎里斯说,重又走进空无一人的卧室,关上了房门,窗户上的铝箔仍在随着微弱的音乐声轻轻震动。

    勒皮多普特在床边的桌子前弯下腰,从录音机里拿出新录的那卷磁带,把中午录制的那一盘塞了进去——正是这盘录音带让他派茂尔克飞赴夏斯塔山,但是最后未能成行——揿下播放按钮。

    该死的机器,格拉茨的声音随即响起,我看见一个老妇人,茶色长裙,白发,赤脚,她忽然出现在一张纳瓦霍风格的毯子上,在树边的青草地,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天气很冷,她在高山上的某处。她附近有不少嬉皮士,有几个人穿长袍,脸上绘着花纹,长须,带着珠串,非常有神秘感的场景。他们都非常惊讶,她忽然出现在那片草地上,而不是自己走过来的。他们问她是不是从树上跌下来的。她——躺在一个万字符当中!万字符是用金色金属丝做的,那东西在毯子底下,嬉皮士搬起了老妇人,他们看见了那个万字符。一名嬉皮士从背包里拿出蜂窝电话——这算什么嬉皮士!他在打电话,应该是打给911吧。呃——-失去知觉,-他说,-在夏斯塔山的女人牧场……救护车-——老妇人在说话,好像是两个词?-Voyo,voyo-她没有睁开眼睛。哎呀!她的心脏停止跳动了——她死了,我退出来了,连接断了。

    勒皮多普特揿下停止按钮,慢慢起身。是啊,他想道,就是她。我们终于找到她了,在她濒死的时候。

    他回到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