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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辣椒巷 第三章 你错了

    你错了!说话的这个人口音很特别,口气也很特别。

    他的口音低沉而生涩,就算是浪迹四海的老江湖,也听不出他是那一省来的。

    他的口气中好像总带着要强迫别人接受他意思的力量。

    如果他说你错了,你就是错了,连你自己都会觉得自己一定是错了。

    这一点正和他那种高贵的气派,华丽的服饰完全配合。

    他以前绝对没有到这地方来过,以前绝对没有人见过他。

    廖八也不认得他:你说我错了?

    这个异乡来的陌生人道:你并不是没有朋友,你至少还有一个朋友。廖八道:谁是我的朋友?

    这陌生人道:我。

    他慢慢的走过来,两边的人立刻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

    他走到无忌面前,只说了一句话:我替他还你三十二万七千六百八十两。说完了这句话,银票就已摆在桌上。

    他做事也像他说话一样,简单、乾脆、绝不拖泥带水。

    廖八怔住。

    一个他从末见过面的陌生人,居然在他穷途末路的时候,来交他这个朋友,而且随随便便就拿出这麽大一笔钱来帮助他。

    廖八并不是容易被感动的人,现在却忽然觉得眼睛有点发湿,喉头有点堵塞,忍不住的道:我们真的是朋友?这陌生人看着他,缓缓道:一年前,我有个朋友在这里输得精光,还欠了你的债,可是你并没有逼他,还给了他盘缠上路。他伸出手,按住廖八的肩:从那天起,你就是我的朋友。廖八道:那……那只不过是一件小事。

    这陌生人道:那不是小事,因为那个人是我的朋友。只要一说到朋友这两个字,他的气就会变得充满尊敬。

    他不但尊敬这两个字中包含的意义,而且把这两个字看得比什麽都重。

    他拉起廖八道:我们走。

    廖八道:走?为什麽要走?

    陌生人道:这地方已然垮了,你就应抬起头走出去,再重新奋斗。廖八抬起头道:是,我们走。

    无忌忽然道:等一等。

    陌生人的目光立刻刀锋般扫了过来,冷冷道:你还要赌?无忌笑了笑,道:我本来的确还要赌的,因为只有赌,才能让人家破人亡,一辈子抬不起头。他一笑起来,脸上的疤痕彷佛就变成了一个阴沉奇特的笑岱,显得说不出的冷酷。

    他慢慢的接着道:我本来已决心要他赌得家破人亡为止。陌生人并没有问:为什麽?

    他知道无忌自己一定会解释:因为一年前,有个人几乎死在他手里,那个人恰巧也是我的朋友。无忌淡淡的接着道:他帮助过你的朋友,所以你帮助他,他想要我朋友的命,我当然也想要他的命。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这种报复虽然野蛮而残酷,但是江湖人之间的仇恨,却只有用这种力法解决。

    陌生人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问道:现在你想怎麽样?无忌边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是个好朋友,能够交到你这种朋友的人,多少总有点可爱的地方,所以……他慢慢的伸出手,把面前所有的银票都推出去。所以现在我只要你们把这些东西也带走。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走了,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无忌深深吸了口气,心情忽然觉得很愉快,很久以来都没有这麽偷快过。

    他一向是个有原则的人。

    他从不愿勉强别人,也不愿别人勉强他,他从不喜欢欠别人的,也不喜欢别人欠他的。

    这就是他的原则。

    就像是大多数有原则的人一样,了清一件债务後,他总是会觉得特别轻松。

    何况他已试过了他的剑法,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满意。

    这是条偏僻无人的长巷,快走到巷时,就听到旁边屋脊上有衣袂带风的声音,很轻很快,显见是个轻功很不错的人。

    等他走出巷口时,这个人已站在巷子外面一棵白杨树下等着他,居然就是那个不笑时也有两个酒窝的姑娘。

    现在她在笑。

    用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拎着根乌梢马鞭,看着无忌直笑。

    无忌没有笑,也没有望她。就好像根本没有看儿前面有这麽样一个人一样,就往她面前走了过去。

    他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实在不想再惹麻烦。

    麻烦通常是跟着女人一起来的,尤其是很漂亮的女人。

    尤其是女扮男装的漂亮女人。

    尤其是这种别人明明全都看得出她是女扮男装,她自己却偏偏以为别人都看不出的女人。

    如果这种女人手里拎着鞭子,那麽你只要一看见她,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快溜之大吉。

    无忌选择了最好的一种法子,只可惜再好的法子有时也不灵的。

    他才走出几步,忽然间人影一闪,一个人右手拎着根马鞭,站在他面前,他只要再向前走一两步,就可能碰到这个人的鼻子。

    不管这个人是男也好,是女也好,他都不想碰到他的鼻子。

    他只有站住。

    这位女扮男装的大姑娘,用一双灵活明亮的眼睛皑着他,忽然道:我是不是个看不见的隐形人。她当然不是。

    无忌摇头。

    她又问:你是不是瞎子。

    无忌当然不是瞎子。

    大姑娘的大眼睛还在盯着他,道:那你为什麽不望我?无忌终於开口:因我不认得你。

    这理由实在再好也没有了,无论谁碰了这麽样一个大钉子後都应该掉头就走。

    这位大姑娘却是很例外。

    她反而笑了:不认得有什麽关系?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认得的,你用不着不好意思,我绝不会怪你。无忌只有闭上嘴。

    他忽然发现,就算你有天大的道理,在这位大姑娘面前也是说不清的。

    大姑娘用马鞭指了指自已的鼻子,道:我姓连,叫连一莲,就是一朵莲花的意思。她又笑道:你若以为这是女人的名字,你就错了,从前江湖中有位很有名的好汉,就叫做一朵莲花刘德泰。无忌闭着嘴。

    这位连一莲大姑娘等了半天,忍不住道:我已说完了,你为什麽还不说?无忌道:我只想说两个字。

    连一莲道:那两个字?

    无忌道:再见。

    再见的意思,通常就是说不再见了。

    他说了再见,就真的要再见,谁知他居然真的又再见了。

    这位大姑娘虽然好像不太明白道理,但轻功绝对是一等的。

    无忌刚转身,她已经在前面等着他,板着脸道:你这是什麽意思?她的脸虽然板起来,两个酒窝还是很深。

    无忌绝不去看她酒窝,也版起脸道:我什麽意思都没有,只想赶快再见。连一莲道:我们现在岂非又再见了麽?

    说着说着,她居然又笑:你想赶快再见,我就跟你赶快再见,这还不好?无忌傻了。

    他实在想不到天下居然真有这种人。

    连一莲道:现在我们既然又再见了,就算已经认得了,你就应告诉我,你姓什麽?剑法是从那里学来的?原来她并不是真的不讲理,也不是真的脸皮厚,她只不过想问出无忌的剑法和来历。

    无忌当然也不是真的傻了。

    他好像在考虑,考虑了很久,才说:我也很想告诉你,可惜我又怕。连一莲道:怕什麽

    无忌道:怕老婆,怕我的老婆。

    连一莲道:怕老婆的人不止你一个,你只管说,我不笑你。无忌道:你不笑我,我更不能说。

    连一莲道:为什麽?

    无忌道:因为我一向听我老婆的话,她叫我干什麽,我就干什麽她不准我干什麽,我就绝不去干那个什麽。他不但忽然变得话多了,而且简直说得有点语无伦次,夹缠不清。

    连一莲道:难道她不准你说话?

    无忌道:她准我说话,可是她不准我在路上跟一些不男不女,女扮男装的人打交道。连一莲不笑了,脸已气得发红,忽然跳起来,冷笑道:你不说,难道我就看不出。她一跳就有七八尺高,话没有说完,忽然凌空一鞭子抽下。

    她笑得虽然甜,出手却很凶。如果在一年前,无忌就算能躲过这一鞭,也末必能躲过第二鞭。

    她一鞭接着一鞭抽过来,出手又快又凶,如果是在一年前,无忌很可能已挨了七八十鞭了。

    幸好现在已不是一年前了。

    她的鞭子快,无忌躲得更快,这根毒蛇般的鞭子,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他只躲,不还手。

    她想看出他的剑法来历,他也一样想看看她的武功来历。

    可惜他也看不出,这位姑娘的武功居然很杂。

    也许就因为她学得太杂,所以功力难免不纯,无忌已听出她的喘息渐渐急促,脸色也渐渐发白,忽然站住不动了。

    无忌当然也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

    他只想快走。

    他还没有走,只因为这位大姑娘忽然抛下手里的鞭子,用两只手捧住心窝,喘息越来越急,脸色也越来越可怕,就好像受了重伤。

    可是无忌自己知道,连一根小指头都没有碰到她。

    连一莲盯着他,好像想说什麽,连一个字还没有说出来,忽然倒下去,躺在地上不动了。

    无忌怔住。

    他并不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可是他不得不特别小心一点。

    这位大姑娘是不是在做戏?

    他不想上她的当,又觉得如果就这麽一走了之,未免也有点不像话。

    如果她不是做戏又怎麽会忽然变成这样子他连碰都没有碰到她,就算她有旧伤复发,也不至於这麽严重。

    何况她刚才看起来健康得就像是个刚摘下来的草莓一样,又鲜,又红,而且长满了刺。

    无忌准备走了。

    他不想在他低下头去看她时,反而被她掴个大耳光。

    他走出去很远,她还是躺在那里没有动。

    能小心谨慎些虽然总是好的,见死不救的事他却做不出。

    就算上当,好歹也得上这麽一次。

    他立刻走回来,远比他走出去时快得多。

    他先下腰,听了听她的呼吸。

    呼吸很弱。

    他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角。

    额角冰冷。

    他立刻拉起她的手。

    手冰冷,连指尖都是冰冷的,脉抟已弱得几乎没有了。

    无忌也着急了。

    不知道她的心还跳不跳?

    想到这一点,他立刻就要查清楚,他没有那麽多顾忌,因为他心里没有那麽多鬼蜮。

    就在他手摆到她胸上那一瞬间,他已经证明了两件事。

    她的心还在跳。

    她是个女人,活女人。

    可是这个刚才还新鲜得像草莓一样的活女人,现在却已变得像是风乾了的硬壳果了。

    他应该怎麽办?

    他当然应该送她回去,可惜他根本不知道她住在那里?

    他也不能把她带回自己住的地方。

    这两天他住在客栈里,抱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大姑娘回客栈好像也不像样子。

    如果把她抛在这里不管,那就更不像话了。

    无忌叹了口气,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准备先找个大夫看她的病。

    这时候居然有辆空马车出现了。

    看到这辆马车,无忌简直就好像一个快淹死的人忽然看到条船那麽高兴。

    他赶过去拦住马车,你知不知道这附近那里有会治病的大夫?赶车的老头子笑了:你找到我,可真找对人了?赶车的老头子看来虽然老弱无力,却将一辆乌篷马车赶得飞快。

    草莓般的大姑娘,还是像硬壳果一样,又乾又冷,全没有半点生气。

    无忌忽然想到,他本来应该带她去找乔稳的。

    大风堂在这里也有分舵,乔稳就是这分舵的舵主,他的人如其名,是个四平八稳的人,处理这种事正是最恰当的人选。

    可是也後来又想,万一乔稳也误会了他跟这大姑娘的关系,岂非更麻烦。

    一个人遇见这种事,看来也只有自认倒楣了。

    他刚才心里叹了口气,马车已停下,停在一个荒凉的河弯旁,非但看不见会治病的大夫,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

    赶车的那老头子,难道还是位上线开扒的绿林好汉?

    只见他把手里的马鞭劈拍一抖,大喝道:带来肥羊两口,一公一母,一死一活。河湾里立刻有人回应。

    收到

    芦花还没有白,光秃秃的芦苇中,忽然出了一叶轻舟。

    一个衣笠帽的渔翁,手里长篙一点,轻舟就笔直了过来。

    他的笠帽戴得很低,无忌看不到他的脸。

    无忌也不认得渔翁。

    他居然没有问那赶车的老头子,他要找的明明是大夫,为什麽把他带到渔翁这里来。

    他也没有问这渔翁是什麽人。

    渔翁只说了一句话:上船来。

    无忌就真的抱起那大姑娘,跳上了渔舟。

    一个刚才还事事谨慎的人,现在怎麽会忽然粗心大意起来。

    渔翁手里的长篙又一点,轻舟就开了。

    赶车的老头子也打马而去,嘴里还在大声吆喝?

    肥羊带到,老酒几时拿来?

    渔翁也大声回答:老酒四,明日送上,一不少。车马急行,转眼间就已经绝尘而去,轻舟也已入了河心。

    无忌刚把连大姑娘放在船舱里,那渔翁居然也放下长篙走过来!

    轻舟在河上打转。

    渔翁看着无忌,微微冷笑,忽然问道:你会不会游无忌道:会一点。

    渔翁道:会一点是什麽意思!

    无忌道:会一点的意思,就是说我到了水里虽然沉不下去,可是如果有人拉我的腿,我想不沉下去都不行了。渔翁道:想不到,你倒是个老实人。

    无忌道:我本来就是。

    渔翁道:可是有时侯老实人也不该说老实话的?.无忌道:为什麽!

    渔翁道:因为说了老实话,就要破财。

    无忌道:好好的怎麽会破财?

    渔翁冷笑,道:你少装糊涂,我问你,你是要钱?还是要命?无忌道:我两样都要。

    渔翁道:你不怕我先把你弄到水里去,再拉你的腿?无忌道:我怕。

    渔翁道:那麽你最好就乖乖的把银子拿出来,我知道今天你在廖八爷那里刮了不少。无忌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你早就在打我的主意了。渔翁厉声道:你拿不拿出来?

    无忌道:不拿。

    渔翁道:你想死?

    无忌道:不想。

    渔翁好像有点奇怪了,忍不住问道:你想怎麽样?无忌悠然道:我只想你把那四老酒拿出来,请我好好喝一顿。渔翁怔住。

    这才叫强盗遇见打劫的。

    渔翁又忍不住问:你这人是不是有点毛病?无忌道:我一点毛病也没有。

    渔翁道:那你凭什麽认为我非但不要你的银子,还要请你喝酒无忌又笑了笑,道:你凭什麽认为我是个笨蛋?渔翁道:谁说你是笨蛋?

    无忌道:我若不是笨蛋,怎麽会随随便便的就上你的船?渔翁怔了怔,道:难道你早就认出了我?

    无忌道:当然。

    渔翁道:我是谁!

    无忌道:你就是那个输遍天下无敌手的倒楣赌鬼。渔翁傻了。

    无忌大笑,就在他笑得最偷快的时候,忽然听得拍的一声响。

    响声是从他脸上发出来的,他的脸上已挨了一个又香又脆的大耳光。

    无忌也傻了。

    那位连大姑娘居然已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站了起来,正用一双大眼睛瞪着他,冷笑道你凭什麽又摸我,又抱我?我不打你耳光?打谁的耳光?无忌没有争辩。

    她自己应该知道,他摸她,只不过因为要救她跟这种不讲理的女人,还有什麽道理好讲。

    渔翁还没有弄清楚这是怎麽回事,忽然又听到拍的一声响。

    这次响声不是从无忌脸上发出来的,是从大姑娘脸上发出来的。

    她也挨了一个大耳光。

    她也被打傻了,吃惊的看着无忌,道:你……你敢打人?无忌说道:你敢打,我为什麽不敢打?,连大姑娘道:我可以打你,你不能打我。无忌道:为什麽?

    连大姑娘道:因为……因为……她急得直跺脚,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个女人。无忌道:女人是不是人?

    连一莲道:当然是。

    无忌道:那麽女人既然可以打男人,男人也一样可以打女人。连一莲又急,又气,偏偏又说不过别人。

    女人说不过别人时,通常都会用一种法子撒野。

    她忽然跳起来,恨声说道:你摸我,抱我,还要打我,我不想活,我死给你看?她忽然冲出去,噗通一声,跳下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