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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季宗布家北房廊子上。

    木桶里游着两条活鱼,景琦伸手抓出一条忙跑到季宗布前,将鱼放在临时搭的案板上,季宗布按住挣扎的鱼,一刀拍在鱼头上,鱼不动了。

    季宗布:看见了么,这鱼就跟咱们中国一样,让洋人拍了一刀!

    中国要想活,只有一条路,变法维新。

    景琦:听说老佛爷跟皇上别着劲儿呢!

    没用!变法维新势不可挡,一人专权,才弄得大清朝气数尽了。季宗布用刀将鱼剖开。再不变一变,咱们大清这条鱼就要让人家端到桌上美餐一顿喽!……哎,你爱吃红烧,还是清蒸?

    红烧!

    我今儿非给你做清蒸!

    先生还会做菜?

    今儿这不是你来了么,我这是新的做法,你尝尝。

    洋人既想把咱们吃了,怎么还向着皇上呢?

    洋人当然不会安什么好心。国不强就受人欺,干挨打,还不了手。兴商富国,厉兵袜马,才有出头的一天。

    富国强兵的道理谁都懂,怎么还有人不乐意呢?

    跟你们治病似的,疖子烂透了,才能出脓,现在还没烂透,没看那帮当官儿的,光顾往自己兜儿里搂钱么,搂得越多,烂得越快!

    那就让它烂透了。

    对!弄贴膏药,把他的毒拔出来!

    我能干点儿什么,光看您一天到晚忙。

    你呀?你不知这里头的事儿!往后别再来找我,你也找不到我了,你且得历练历练呢!

    那我往后就……

    自己去闯吧!老跟在我后头有什么出息!出去碰钉子,摔跟头,什么时候你碰得头破血流,万念俱灰,你才真的长大成人了。

    景琦似懂非懂地望着季完布发愣。

    白宅大门口。

    门前摆了一个卖蝈蝈的挑子,密密麻麻扎着蝈蝈笼子,一片叫声。

    景琦付给老汉两个大子儿,挑了一个笼子走进大门。

    白宅二房院北屋厅。

    白文氏正给七岁的女儿玉婷梳辫子。景琦把蝈蝈笼给妹妹:玉婷,哥给你买的。

    谢谢哥!玉婷要跑,被白文氏一把拉住:等会儿,没梳完呢?

    怎么想起买蝈蝈来了?

    景琦:一看见蝈蝈就想起我堂姐来了。她在济南也不知怎么样了。

    白文氏:好些日子没来信了,打生了孩子以后吧!

    颖轩从里屋走出:景琦,托魏大人在道台衙门给你找了个差事。

    你得干点儿正经事儿了,十八岁也是大人了,好好当差别惹事儿!

    白文氏:出了事儿魏大人的面子上可过不去。

    景琦:我知道!

    白文氏拍了拍玉婷:玩儿去吧!玉婷立刻跑出,白文氏大叫:就在院里玩儿,别往出跑!

    景琦转身要走,被白文氏叫住:你都是大人了,还整天跟孩子一块儿玩儿,你也学点儿大人样儿!就说你这亲事吧?说了够八家儿了,没一家儿乐意的。

    景琦:我怎么了我?我全须全尾不缺胳膊不短腿儿,谁要嫁给我那才真是享福了呢!

    日文氏:颖轩你听听,他还拿自己当香饽饽似的。

    景琦:本来嘛!

    白文氏:等着吧你,我非给你找个厉害媳妇管着你,你就老实了!

    白颖宇外宅北屋。

    颖宇躺在烟榻上,姨奶奶玉红侍候着他抽大烟。

    丫头走进:三爷,武贝勒挺着急的,问您怎么还不见他。

    颖宇:叫那小子等着去吧!

    玉红:你快把他打发走得了。

    颖宇:这小子穷得连一个大子儿都榨不出来了,懒得见他。

    玉红:你不见他,他就赖着不走,恶心不恶心?!

    颖宇起身:行行!

    客厅里。武贝勒急得直打转,颖宇慢悠悠走了进来。

    贵武:你这谱儿越来越大了。

    颖宇往椅子上一坐:又什么事儿?

    装什么傻呀?!詹王爷找了我好几回了,问那孩子到底怎么着了!

    拿银子来!

    这三年你要了多少银子了?这孩子都十七了,在哪儿呐?

    银子又不是我拿了!

    三爷,别揣着明白说糊涂的,这几年你房子也买了,外宅也立了,这银子从哪儿来的?我给你个限期,月底把俩孩子交出来!

    嗬,给我立规矩?你还来劲儿了,要交不出来呢?

    我就上你们家里闹去,三奶奶还不知道你娶了新姨太,弄了这么一所外宅吧?!

    颖宇笑了:别来这套!我媳妇要管得了我,我也就不弄这份外宅了,您请便!说着起身向门外走去。

    教堂里,到那时候也就不太清静了吧?!贵武平静的话里充满了威胁。

    颖宇走到门口站住了,回头冷冷看贯武,走到他面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教堂是洋人的地方,你动一动试试!

    贵武阴沉沉地:我是不敢动,可你大概知道,老佛爷可不大喜欢洋人,詹王爷可不是吃素的。

    颖宇:别吓唬人,告诉你吧,这俩孩子就在洋人手里,你敢怎么着?再拿两万银子来,我把孩子给你。我也给你个期限,年底你交不出银子,这俩孩子你就甭想见了!

    贵武:你想干什么?

    颖宇:十七岁的大姑娘,卖到哪儿不是银子啊!

    贵武凶狠地:你敢!

    颖宇一扬声:走着瞧。

    教堂。

    当景琦走过庄严的教堂大门时,已响起了那熟悉的钟声。景琦快步走进教堂,四下张望。只见黄春正在低头祷告,便溜到她身旁坐下,也合十祷告:主啊,保佑黄春找一个好婆家吧!

    数年过去,黄春已是个十分俊俏的少女了,见景琦来到身边,她又高兴又不安:讨厌不讨厌,人家这儿祷告呢!

    景琦:我也祷告呢厂净胡说!你好好祷告。

    我祷告什么?

    赎罪。

    我犯了什么罪了?

    你做的坏事还少?

    真犯罪的没一个来祷告的!

    哎呀你真讨厌!去,出去等我!

    我就这儿陪着你吧,明儿往后我可来不了了!

    为什么?

    我在道台衙门混了个差使。

    嗬,真是大人了,当什么官儿了?

    我还当官儿?给人家跑腿儿!

    那你往后……不来找我了?

    你想让我来么?

    黄春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愣愣地望着景琦。景琦调皮地看着她。黄春眨眨眼,回过头,装作漫不经心地:不想!听说你们家正给你说亲呢?

    谁说的?

    你三叔。

    是啊!可说了七八家儿,我一个也没看上。

    是人家看不上你吧?

    敢——!我要娶一个北京城最好看的!

    黄春突然回头看着景琦。

    景琦:你不信?

    黄春忙又把头扭回去冷冷地:那你娶去吧,我要祷告了。

    景琦全不在意地站起身:那我走了。转身大步走开。

    黄春忙站起身:哎……景琦已走远了。黄春注视着景琦的背影,良久,才转过身望着耶稣像,思绪纷杂……

    道台衙门公事房。

    书办唐爷正在收拾桌上的东西。屋里五六个同事都同情地望着,景琦不禁问道:唐爷,你说说究竟为了什么?

    唐爷仍低头收拾东西:不说也罢!

    景琦:你不能就这么走,他要没理,咱们一块儿找他去!

    唐爷叹道:你们知道咱们刘大人那位小舅子……算了,我认倒霉吧!

    景琦站起身走向唐爷:说说!不就陈鹏那小子么,怎么了?几位同事也都围了过来。

    唐爷:就是他!一个朋友托我找他办事儿,给了一百两银子,他拿了银子不办事儿,我问了他两回,他急了,说一百两银子就想办事儿!我说你要不办就把银子还我,你猜他说什么?

    景琦:说什么?

    唐爷:他说我是属狗的,光进不出!

    同事:哎呀——这种事儿不是一回两回了,你多余较这劲儿!

    唐爷:我不干了,大不了我垫出一百两银子。

    又一同事:别介,这么走也太窝囊了!

    景琦:我去!给你把银子要回来,要走也得堂堂正正……

    同事:别说了,他来了!几个人忙回到自己座位,只有景琦没动。

    陈鹏走到唐爷前:你还磨蹭什么?你不是要走么,滚,快滚!

    唐爷不语夹起包就走。

    景琦走了过来:等等!我说小舅子!……

    陈鹏一愣:嘿!这是怎么说话呢?

    景琦走到陈鹏前:哟?你不是道台刘大人的小舅子吗?

    陈鹏:这也是你能胡叫的么?

    景琦挑衅地:那我该怎么叫?我就叫你光进不出吧!

    陈鹏:你骂人?!

    景琦:你自己说的!

    旁人见势忙上来劝架,陈鹏气得暴跳如雷:小子!你也滚!刚来几天啊,你就犯混,你们俩一块儿滚!反了你们这帮下三滥!

    好个下三滥,着家伙吧!景琦突然扬腿,抡圆了用右脚面打了陈鹏一个嘴巴。

    陈鹏一声没吭,砰然倒地,昏了过去。几个人忙过来扶。

    同事大惊:七爷!打懵啦!

    景琦也一愣:坏了!这小子这么不经打!

    白宅通药场的月亮门。

    胡总管拦住了正走出月亮门的白文氏:七少爷出事儿了,打了道台大人的小舅子,给扣起来了。

    白文氏十分平静:瞧你急得这样儿,我听着一点儿也不新鲜,早就料到的事儿,他不捅点儿娄子,那才叫怪事儿呢。拿银子去打点吧,先把人弄回来再说。

    道台衙门口。

    胡总管把景琦领了出来,几位同事相跟送出。

    唐爷:为了我的事儿,您把差事丢了,太过意不去了。

    景琦:我正不想干了呢!您解了气没有?

    唐爷:解了,解了!

    齐了,这差使丢得值!景琦一笑。

    季宗布家门口。

    景琦走上台阶敲门。门开了一条缝,赶车的江四探出头来:哟,七少爷。又惊慌地探头向街上来回看。

    景琦:怎么了,我找季先生。

    江四悄声地:季先生不在,您快走吧?

    景琦:出什么事儿了?

    江四:你还不知道?季先生逃出去了。

    景琦大惊:他得罪谁了?

    江四:满世界抓乱党您不知道?

    景琦:季先生是乱党?

    江四:别问了,谭嗣同就要问斯了,您以后千万别再上这儿来!

    景琦:季先生要是回来,你告诉他,我在道台衙门的差使丢了,转到都院当差了。

    江四:季先生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呢!快走!快走!说着砰的关上了门。

    景琦站在门外茫然四顾。

    都院大门过道。

    景琦一身侍卫打扮,正和几个兵勇聊天。

    听说了么?昨儿莱市口一下儿轨了六个。

    那算什么,连皇上都囚起来了。

    于头捅了捅景琦,向待客厅里努了努嘴。景琦回头,只见厅里四个外官在等待召见,一位方老爷正用大蒲扇呼啦呼啦扇着,还不住地擦汗。

    于头道:瞧他那副德行,有这么扇扇的么?

    景琦笑了:就透着他一人儿热。

    于头:怎么一点儿规矩都没有啊?

    景琦:浙江来的候补道吧介于头:想求老爷弄个实缺。

    逗逗他!景琦坏笑着起身,于头跟他一起进了屋。

    都院待客厅。

    景琦一进来就道:今儿个够热的。

    是,是!没想到今年京城这么热。都热邪乎了!……几个人忙应道。

    景琦:老爷那儿正忙着呐,待会儿才能见各位,天热,都宽宽衣吧。

    景琦又走到扇扇子的方大人前:方大人,升升冠。

    方不解地:啊?

    景琦:升升冠,凉快凉快!

    方十分感谢:好好!忙摘下了顶子,景琦接过顺手递给了于头。

    宽宽农,别客气,我伺候您。景琦动手解这位方大人的扣子。

    方大人连道:不敢当,不敢当,自己来,自己来。

    景琦帮助方大人脱了马褂和官衣,把马褂递给了强忍住笑的于头。

    景琦拿着官衣:瞧汗都渗到外边儿来了。我给大人晾晾去!

    方大人:有劳有劳!景琦和于头拿着衣服帽子匆匆走了出去。

    方大人仍不停地呼啦呼啦摇着大蒲扇。

    都院大门过道。

    景琦、于头从待客厅走出,向兵勇们招了招手,五六个人忙钻进了对面的门房。

    都院待客厅。

    方大人还在大咧咧地扇着时,内管事老吴推门而进:传见浙江候补道方大人。

    方大人连忙站起就走:来了,来了!

    老吴惊诧地望着方大人,方大人这才忽然发觉自己只穿着内衣,立即慌了,跑到门口哇哇大叫:哎呀,我的衣裳帽子!……二位,我的衣裳呢?

    屋里几位等着召见的官儿都偷偷地笑。老吴诧异道:你怎么回事?

    我……我……方大人慌乱地忙探身向外看,只见门道里空无一人。

    躲在门房里的景琦、于头等人都趴在窗户上向外看。只见方大人说:天儿热,我脱了衣裳,不知两位给拿哪儿去了。

    于头:出去敲他一笔银子?

    景琦:那有什么意思,瞧乐子多好玩儿。

    望着门里门外打转转不知如何是好的方大人,老吴道:你这成什么样子?还有规矩没有?

    方大人:是他们叫我脱的!

    老吴:他们是谁?

    方大人惶惶四顾:他们……都哪儿去了?

    老吴:怎么着?你是不是就这样去见大人?

    方大人:不敢不敢!

    老吴不屑地:就是有了实缺,能放给你这样的吗?!歇着吧你!……陕西张大人!

    张大人忙起身:来了来了!跟着老吴走出去。

    方大人捶胸顿足:毁了,毁了!……

    白宅敞厅。晚上。

    白文氏、颖轩、雅萍、景怡、景泗、景陆、香伶、玉婷、景琦围坐吃饭,十分安静。

    景琦满口是饭,忽然憋不住笑,一扭头将饭喷了一地。满桌的人都惊异地望着,景琦却扭头笑个不停。

    白文氏慢慢放下了筷子,两眼盯住景琦,脸色一下子严肃了,厉喝一声:跪下!

    景琦强忍住笑,忙跪到了地上。

    白文氏:你又在外边儿做了坏事儿?!

    景琦低着头:是!

    又作什么孽了?

    一个浙江候补道来巴结差事,我把他衣裳全扒了,弄得他没法儿见大人。

    说你有六儿没六儿啊?!一个外官来京一趟多不容易,他想见你们大人一面,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上下打点,你这不是断送了人家的前程么?

    我知道错了。

    你扒人家衣裳的时候就不知道是错了?

    您没瞧见,这位大人忒不懂规矩,拿把大蒲扇,不像是扇凉,倒像是孙猴子过火焰山!

    满桌子的人都笑了。

    白文氏:还笑!吃饭吧!景琦忙起身还座吃饭。

    白文氏:为人总要厚道,能成全人家的事,就成全人家。他一个小地方来的,懂什么规矩?你提醒他一句不好么?非要挤兑人家?

    我看你什么事儿也干不长!

    百草厅公事房。

    屋里摆了一桌酒席,白文氏、大查柜赵显庭、采办涂二爷和许先生四人围坐,白文氏看罢采购药材的清单,交给了涂二爷:就按这单子办吧!吃饭。今儿这赵五爷菜是我做的。您尝尝。

    赵显庭:又让您受累。

    白文氏:这两个菜也是我做的,特意为涂二爷、许先生送行。

    涂二爷:您太客气了。

    白文氏:今儿可不是客气,我有事拜托二位。

    许先生:不敢当,您尽管吩咐。

    白文氏给三人斟酒:景琦快二十了,在几个衙门口当差,光给我捅娄子,愁死我了。

    涂二爷:二奶奶甭着急,树大自直,七少爷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

    白文氏:别夸他了,想来想去,我跟二爷商量,还是叫他跟自己铺子里学学本事好……二位这次去安国办药,能不能带了景琦去,叫他见见世面,闯荡闯荡,也跟二位学点儿真本事。

    涂二爷和许先生一听这话,登时愕然相望没了词儿。白文氏笑道:是不是?刚才二位还夸他呢,言不由衷吧?一动真格儿的,二位都不言语了。

    赵显庭道:我看这事儿可以商量,据我看七少爷一天到晚得有新鲜事儿引着他,一没事儿干,他就得出妖蛾子。药材市场千变万化,他只要觉着新鲜,就会用心学。

    话是这么说,怕我们两个……管不了他呀!涂二爷一脸苦相,颇为难地看着赵显庭。

    赵显庭:甭怕,七少爷就服有真本事的人,你们二位降得住他!

    涂二爷:丑话说头里,万一有个差错王奶奶别拿我们的不是!

    白文氏:哪儿的话呀,谢还谢不过来呢,季先生打他打得狠着呐,我说过什么?不听话就打!

    许先生:别别,我们俩加一块儿不够他打的,我们尽心尽力就是了,反正全须全尾的给您带回来!

    白文氏忙举杯:拜托了!

    去安国的路上。

    景琦骑着一匹快马兴奋地打马飞奔,跑了一段路,他忽然勒马慢慢停住,调转马头,皱起眉头。

    涂二爷、许先生坐在一辆马车上小跑着追来。二人还得可着嗓子提醒景琦:七少爷慢点儿,跟我们一块儿走!溜神别摔着。……

    你们太慢了!景琦在远处大喊道。

    许先生:涂爷,您瞧见没有,咱们可有点儿管不住。

    景琦等得不耐烦,骑马又跑回到车前跟着走:你们这么走,几时才能到?

    涂二爷道:放心吧少爷,咱们白家的人不到,药材市场就不能开市!

    景琦:为什么?

    涂二爷:药材市场的价儿,都得跟着咱们百草厅走,咱们是头顶头的大户!

    景琦一愣:哈哈!还有这事儿!有这么威风吗?驾!说罢猛抽坐下马,飞奔而去。

    安国药王庙。

    药王庙里里外外都是人,张望着等候涂二爷等人到来。

    涂二爷、许先生带景琦走来,不少熟人向他们打招呼。庙门口人们忙让出一条路,涂二爷走到庙前忙靠边儿回身让景琦先行,一面伸出了手:少东家请。

    景琦有点儿慌了,忙也往边儿上靠,用手推让,叫二人先行。涂二爷脑瓜子飞快,猛然大步前行进了庙门,站在台阶上高声道:京城百草厅白家老号少东家到!

    全场立即肃静下来,都往门外看。

    许先生又一伸手:少东家请!景琦无法再谦让,忙振作精神,硬着头皮走进庙门。两旁的人们一阵议论声。

    众人簇拥着景琦进入药王庙大殿后,大管事的忙拱手:请少东家上香!

    景琦不知所措望着涂二爷,涂二爷忙走到桌前拿起一柱香在蜡烛上点燃,交到景琦手中。景价上香后退到垫子后跪拜。

    跪——!随大管事一声高喊,呼哩呼隆,院里的人全都跪下了。

    景琦三叩首后,大管事高喊:起!

    景琦起立转过身,大管事走出殿门高喊:京城百草厅白家老号东家已到,安国药市开市大吉,各东家伙计务必严守市规,开市!

    景琦惊奇地望着。

    安国药市。

    一眼望不到头的各式棚铺。

    景琦、涂二爷、许先生沿街走来,不远处后面跟着许多打探虚实的人。沿街的各铺伙计不时吆喝着招呼着,向他们兜揽生意。

    三人在一大棚前刚停下,掌柜甲忙迎了出来:里边请!

    涂二爷点点头,从箩中抓起把黄连看了看,顺手递给景琦:少东家看看行么?

    景琦一愣,只好接过,看了一会儿不敢说话,又抬头看徐二爷。

    涂二爷却又问:怎么样少东家?

    景琦仍不敢说,微微点着头,心里说着,好你个涂二爷,这不故意为难我吗?……刚要发泄几句,见涂二爷又抄起一把黄连看。

    涂二爷:这是上等的好黄连。

    掌柜甲:涂先生圣明。

    涂二爷:你有多少?

    掌柜甲:二百斤还不够么?

    涂二爷:哈!二百斤不够垫底儿的。

    掌柜甲:您要多少?我立马儿进货。

    涂二爷:回头再说,少东家,前边儿看看。三人走去。

    后面跟着的一帮人,呼拉一下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他们要什么?

    掌柜甲不耐烦地:诸位别围在这儿,我哪儿知道他要什么,散散!

    一高个儿:他要黄连,我听见了。

    一胖子:要黄连?

    一中年人:他给什么价儿?

    掌柜甲:散散!散散,别这儿围着。

    瑞记招牌下,涂二爷等人在看筐中的黄连。

    掌柜乙:您要找着比我这儿还好的黄连,您要多少我白送,分文不取。

    涂二爷看了看手中的黄连,然后伸到景琦面前:少东家看看怎么样?

    景琦急了,低声埋怨:别再挤兑我了行不行?

    许先生忙搭话:这是上好的川东黄连,您看多肥,全都抱着,这种黄是纯姜黄,没加过色,是真正的鸡爪连。景琦仔细看着,不住点头。

    涂二爷问道:有多少?

    掌柜乙:您要多少有多少。

    涂二爷:什么价儿?

    掌柜的拨了一下算盘子儿,涂二爷看了看一笑,重拨了一个子儿。

    景琦充满好奇地看着。

    掌柜乙:您这是开我的玩笑!

    涂二爷:谁跟你开玩笑,这是我们少东家的价儿,是不是少东家?

    景琦糊里糊涂地:没错儿,是我定的价儿,涂二爷,咱们往那边看看。

    景琦仰着脸儿先走了,涂、许忙跟上。追出几步的掌柜乙高喊:我不拦着您,随您上哪儿去看,我不怕您走遍安国,您呐,还得回我这儿来!

    景琦等人边走边小声嘀咕。涂二爷道:货色、价钱都合适。

    景琦:那为什么不买?

    许先生:少东家您留点儿神瞧着,这学问就来了。

    景琦:什么学问?

    许先生:不能说,您自己悟!

    景琦:不说也行,可别再挤兑我!干什么呀这是?老把我往前抬,好些事儿我还没闹明白呢,今儿在庙里就弄我个措手不及!

    涂二爷:您是少东家,我们哥儿俩得捧着您。

    景琦:行了,饶了我吧,再这样我可真急了。

    涂二爷和许先生都笑了。

    又一个药棚前,涂二爷抓起一把黄连:这种货色也敢往这儿摆?

    掌柜丙:便宜呀,三位爷,只要您买,我情愿再杀个价儿!

    涂二爷:好货价儿再高我也要,百草厅用药向来不惜工本,货不好白给我也不要,拿回去没地儿搁。

    掌柜丙:得,算我白说,您瞧瞧别的。

    涂二爷:告诉你,我今年的大宗进货就是黄连。货好,一千斤都不多!

    掌柜丙:行,我立马儿进货!

    三人走到路口停住了。涂二爷问:许先生,怎么着?

    许先生:还是回瑞记,给他个好价钱!

    涂二爷:你说呢,少东家?

    景琦:闹不明白,次的不要,好的也不要,价儿合适的也不要,想干什么?

    涂二爷:来吧少爷,先给他们点儿甜头儿,回瑞记!三人走去。

    掌柜乙:我说什么来着?三位爷还得回我这儿来吧!

    涂二爷抓起一把黄连:黄连一百斤,全得是这个货色!

    景琦又糊涂了:才一百斤?许先生忙捅了一下景琦,景琦不说话了。

    掌柜乙:就要这么点儿?

    涂二爷:我还要别的呢!

    掌柜动:价钱呢?

    涂二爷:就按你开的价儿,这回不开玩笑。

    掌柜乙:现银?

    涂二爷:现银!

    掌柜乙:痛快!好咧,黄连一百斤!

    伙计站到棚外高叫:黄连一百斤——京城百草厅白家老号四临各棚的人都跑出来站在街上向这边望。

    街上小吃摊。

    三碗打卤面,中间一小碟口条,一小碟肚丝摆桌上,三人边吃边聊。

    涂二爷:吃这饭可委屈少爷啦!

    景琦:干吗吃这么苦?那边儿有好馆子!

    许先生:出差在外,从来都是这样,不能给东家糟蹋银子。

    景琦:我这儿有!

    涂二爷:省着点儿吧少爷,您那银子最好给二爷二奶奶买点儿什么,出来一趟不容易,表表孝心。

    许先生:那么多兄弟姐妹,多多少少买点儿回去,大伙儿都高兴不是。

    涂二爷:咱们是办事来了,不是享福来了。吃得下去吗?

    是传:挺好!比在家里吃着香。含着折腾了半天儿,就买了一百斤黄连,照单子上这得买到什么时候?

    涂二爷:别着急少爷,下半天儿就好办了。

    沿街各棚。

    涂二爷与掌柜甲算账。

    伙计站棚外高喊:柴胡二百斤,京城百草厅白家老号——

    许先生与掌柜丙看货。

    伙计站棚外高喊:益母单一百五十斤,京城百草厅白家老号——

    涂二爷付银票给掌柜丁。

    伙计站棚外高喊:茵陈三百斤,京城百草厅白家老号——

    棚外围了不少人,景琦走出大棚,立刻被人们围住。

    众人七嘴八舌:少东家到敝号去看看!我们那儿有宁夏上好的枸杞子,您不看看?!少东家请关照一下我们小店!

    景琦潇洒地挥了挥手:别急别急,我一家儿一家儿地看啊!

    客栈客房。夜。

    一个大通铺,涂二爷和许先生在灯下打着算盘,对着单子结账。

    景琦:这一天就差不多了,可这黄连还差着一千斤呐!

    徐二爷:少东家,这所有的银子,我都得拿黄连找回来!

    景琦:怎么找回来?

    涂二爷:少爷您先歇着吧,从明儿起,咱们先玩儿他三天,再买不迟!

    景琦:啊?还有工夫玩儿?

    涂二爷:工夫就是银子,踏踏实实睡一觉,养足了精神玩儿!

    许先生吹灭了灯。景琦钻进了被窝儿,两眼睁得大大地睡不着,白天经历的一切,一幕幕又都浮现出来……

    接连三天,涂二爷和许先生带着景琦逛大集。在小吃摊上吃驴打滚儿、丸子汤……吃饱了喝足了,又去大棚里彻壶酽茶,嗑着瓜子儿听大鼓书。景琦没忘涂二爷和许先生的嘱咐,逛一路,买一路,什么花布、帽子、端砚、笔筒……买了一堆,准备回去孝敬家里的人们。

    客栈客房。晚上。

    景琦正一份儿份儿收拾买来的东西,摆了一大片。涂二爷问:少爷都买齐了吧?

    景琦:齐了!银子也花光了,一个大子儿没剩!

    许先生:痛快!回到家里皆大欢喜!

    景琦:明儿干什么?

    涂二爷钻进被窝儿:歇了三天了,明儿少爷瞧好吧!

    景琦:明儿怎么了?

    许先生:管保比看戏还热闹!睡觉!涂二爷吹灭了灯。

    安国药市。早上。

    景琦、涂二爷、许先生缓缓走来,两旁店铺的伙计纷纷跑出大叫大嚷:涂爷,进来看看,上好的黄连!少东家,看看吧,真正的鸡爪连。三位爷不是要黄连吗?刚进的货!……

    景琦边走边惊讶地左右看着,耳边一片黄连的叫卖声。但涂二爷和许先生只是客气地向两旁点头,径直向前走着不停步。

    景琦:怎么了这是?一下子冒出这么多黄连?

    涂二爷笑了:我叫他们哑巴吃黄连!

    许先生:嘿嘿!有苦说不出啊!

    在瑞记招牌下,掌柜乙忙迎出,涂二爷又抓起一把黄连。

    掌柜乙:您还想要点儿什么?

    涂二爷:黄连!

    掌柜乙:好咧!黄连……

    涂二爷:别急别急,什么价儿?

    掌柜乙:老价儿,您买过一回了!

    不行!这回得我开价儿!说着,涂二爷拿过算盘扒拉个数。掌柜乙一看愣了:别介,您又开玩笑来了。

    景琦若有所悟地望着。

    涂二爷:掌柜的,看见没有,满街都是黄连,哪家也不比你的差!

    掌柜乙:您是行家,我瞒不了您,可这个价儿实在不行!

    景琦全明白了,忙插了嘴:不行就算了,上那边儿看看!

    掌柜乙:别介,少东家,好商量啊!

    涂二爷:我们少东家发话了,没什么商量!说句实在话,买你的黄连我这是帮你一把,瞧这阵势了没有?三年之内,黄连的价儿是上不去啦!

    掌柜乙点点头:没错儿!今年是怎么了?三天的工夫,这黄连成了灾了,您多少再让点儿!

    涂二爷:一点儿不让。信不信,我到别的家儿比你还能低!

    掌柜乙:我信,您要多少?

    徐二爷:一千斤!

    掌柜乙:我可连本儿都捞不回来?!

    涂二爷:比烂在家里长虫子强!

    掌柜乙:我哭都哭不出来喽!得咧,黄连一千斤!

    伙计站在棚外大叫:黄连一千斤——京城百草厅……

    掌柜乙怒吼:行了行了!嚎什么你!

    伙计忙回头,吓了一跳。

    掌柜乙:这买卖做的丢人不丢人呐!

    街上小吃摊儿。中午。

    三碗打卤面、两碟小菜,三人吃着饭大笑。

    景琦:我明白了,越大宗的进货,越先开高价儿先放风,叫他们以为有利可图,等货上足了,返回头来再买,货到地头儿死,亏着本儿他也得卖!

    涂二爷:这一宗就省了一半儿的银子,还叫他没话说,他想在黄连上吃大户,闹了个哑巴吃黄连!

    景琦:这比听戏还过瘾!

    许先生:少爷全明白了。等会儿找鲁记镖行挂个号,把货起运,咱们明儿出关,打道营口,奔参茸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