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宅甬道。
甫道上站满了闻讯出来的人们,议论纷纷,嘀嘀咕咕,白方氏和香伶、景泗和景陆、景双和景武,玉婷串来串去地打听。金鱼缸旁颖轩、胡总管、赵五爷正小声地嘀咕着。
颖轩:老三不是瞎编吧?
赵五爷:不是!细料库转到我老家青龙桥以后,黄春一直住在我那儿。
颖轩:嗨!错不该把景琦一个人儿留在京城啊!
赵五爷:二爷,后悔也晚了,您得替景琦打打马虎眼呐!
颖轩为难地:你说……二奶奶那脾气……我说不上话儿!
胡总管:没用!三爷那儿不依不饶,谁说也没用!
景琦转过活屏进了甬道,匆匆走来,被胡总管拦住:景琦!我也没辙了,你三叔什么都说了。
景琦:说就说了吧,我早料到他会有这一手儿!
颖轩:你胆子太大了,干事儿也不前思后想干得干不得?
景琦不以为然地:干件事儿还得前思后想有多累呀,再说我也没做什么错事儿。
颖轩惊得目瞪口呆:没……没错儿?我就知道我跟你说也是白费唾沫,去!跟你妈说去!
白宅上房院北屋厅。
桌上放着一根半寸厚,一尺长的木板子。白文氏端坐在椅上等景琦,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
颖宇跷着二郎腿,抽着雪茄扫了白文氏一眼,悠悠然地晃着身子。
两人各怀心事,一言不发,默默地坐着。
白宅甬道。
胡总管和景传向上房院走来,两旁的人都关注地望着。
胡总管边走边絮絮叨叨:进去认个错儿,不能说你没错儿懂不懂?千万别犯混,二奶奶说什么你就听着,等气头儿过了,慢慢再说。
景琦不住点头,进了上房院,兄弟姐妹们都跟上来,被胡总管止住。
颖轩向赵五爷说:你说他哪点儿像我?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
白毛上房院北屋厅。
景琦站在屋中。颖宇像局外人一样,两眼望着窗外晃悠着身子。
白文氏威严喝道:跪下!
景琦顺从地跪下了。白文氏拿起了板子:你敢说一句瞎话,我就把你打死在这儿!你交了个日本兵的朋友?
景琦:是!
白文氏:你杀死了洋人?
景琦低着头:是!
白文氏惊讶地站了起来:你把黄春弄到地窖里住了半年多?
景琦:是!
白文氏愣愣地坐到了椅子上,木板子也掉到了地下。颖宇突然跳了起来:怎么样?!我没瞎白话吧?!怎——么——样?!
白文氏慌乱四顾找板子。她的两手发抖,低头发现了板子,忙弯腰拾起。她站起身想举板子,突然两眼发黑,向前一倾,忙用手捂住了嘴,血从指缝中流了出来,一下子趴到了桌子上。
景琦大叫:妈——
颖轩、胡总管、赵五爷冲进屋,忙把白文氏扶进里屋。景琦忙站起往里屋跑,被颖宇一把拉住:哈哈!景琦!这回你不神气了吧?
啊?!你要是把你妈气死,你小子可就……
景琦突然扬起右腿,抡圆了要扇颖宇的耳光,颖宇忙一躲,一脚踢在他肩上,颖宇扑了出去。
景琦:我今儿非打出你的牛黄狗宝不可!
颖宇摔出,踉踉跄跄撞到门上,景琦扑上来,颖宇撒腿就往门外跑,累琦也追了出去……
颖宇跑出上房院门,景琦尾追,甬道里的人都闪到两旁,没有人拦。
颖宇喊叫着:你小子还敢犯混!我打不过你!来人呐——
二人跑向敞厅,甬道上的人也忙跟着往外跑。
颖宇沿着廊子猛跑,景琦追来,景双、景武、香伶、白方氏、景泗、景陆、丫头仆人们拥到敞厅内外站着看热闹。
景武和景双互看了一眼,谁也没有动。
见颖字向垂花门跑去,景琦跨过廊子护拦阻堵,颖宇又往回跑,大叫:景双、景武,你们就看着爸爸挨打,还不上手?!
人们漠然看着,没一个人上手。颖宇跑到垂花门,终于被景琦抓住,一下子摔倒在地。
景怡、秉宽带着大夫匆匆走进,见状大惊。景怡高喊:老七!撒手!
景琦一见大哥,忙撒了手,颖宇狼狈爬起。
景怡:像话吗你?!颖宇忙躲到景怡身后。
颖宇:像话吗你?!
景怡:你妈都吐了血,不说着急看病,你还撒野!景琦垂手侍立。
颖宇:你还撒野!好小子!你还有理了你?
景琦抬头怒视。颖宇不敢再说了,忙转向景怡:老大,你是长房长子,你得说话!
景怡斜了颖宇一眼,什么都没说,忙向里面走去,秉宽和大夫跟上,景琦也匆忙跟着向里走去。
颖宇这才缓过劲儿来:景双、景武!给我过来!
景双、景武向颖宇走来,敞厅里的人议论纷纷,二人走到颖宇前,颖宇大加训斥:你们两个死人!我都被打成这样儿了,你们愣在旁边看着?!
景双:爸,您要再胡闹,我们就不认您这个爸爸!
颖字大怒:谁胡闹!是景琦胡闹!只有爸爸说儿子忤逆,自古以来没听说过儿子敢不认爸爸!
景武:爸,你不嫌丢人啊?
颖宇强作镇静:我……这都是为了你们!
景双:用不看,您再这样,可是自己往绝路上走,我们哥儿俩不陪着您丢人。景双、景武转身向门外走去。
颖字:这是怎么了?我倒走单了?……
白宅上房院北屋。
大夫、景怡进了屋,景琦刚要进,景怡转身拦挡道:你进去干什么?想把你妈气死?站在这儿!
景琦规规矩矩地站在了门外。
卧室里。白文氏闭眼躺在床上,大夫在给她号脉。颖轩、胡总管、景怡都紧张看着。
良久,大夫抬起头:长年的劳碌、阴虚肾亏,当年月子里也落下了病。
颖轩:是是,大夫说得对。
大夫:再加上急火攻心,得好好调养,先吃几丸贵号的八宝,再以汤剂调补。
颖轩:谢谢受累了,请到客厅。
景椅仍侍立在门口。颖轩和景怡送大夫出来,大夫道:留步吧。
千万不可再生气,不要再受惊吓。颖轩应着送大夫出院门。
景琦拉住景怡:怎么样了?
景怡虎着脸没好气儿地:你还有脸问!景怡走去。
景琦低头一动不动地站着。
白宅敞厅。夜。
全家围坐吃饭,只有颖宇和景琦这对冤家不在。默默的没一人说话。
玉婷看着大家也不知问谁:七哥怎么不来吃饭?没人回答她。
景武放下筷子站起:我去叫他!
景怡忽然厉声地:不许叫!让他在那儿站着!
景武看了看景怡,没敢再动,又慢慢坐下了。
大家偷偷地互相观望,谁也没敢再说话,又都低头吃饭。
白宅上房院北屋门口。
景琦依然默默地站着。他面无表情地两眼望着地,柱子样一动不动地从夜里直站到天大亮。
胡总管一人不安地在敞厅中走来走去,不知如何是好……
景琦站在门口,见丫头银花开门走出,忙悄声地问:怎么样了?
银花悄声地:醒了,挺好的,没事儿了,叫胡总管呢!
景琦:没叫我吗?
银花:没有,你别这儿站着了,回去睡吧!
景琦叹了口气,仍站着,银花忙走了。
银花转过活屏,胡总管忙走上前问:二奶奶怎么样了?
银花:一夜睡得挺好,醒了,叫您进去呢!胡总管连忙跟着她向里走。
银花带胡总管进了院,走到门口,胡总管对景琦道:不吃不喝站一宿哪儿受得了,去睡会儿!
景琦:我想看看我妈。
行!我去说。胡总管说罢随银花走进屋。
白宅上房院北屋卧室。
白文氏躺在床上,一脸疲惫之色,胡总管走到床前:二奶奶好点儿了吗?
白文氏:没事儿了。
胡总管:景琦在外头站了一夜,想看看您,他是真知道错了。
白文氏:他?你看昨儿我问他的时候,他那样儿,哪儿有个认错儿的意思?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胡总管:您还是要多保重身体,先别想那些事儿了。
白文氏:保重身体有什么用!也就是多生几年气!真不如一闭眼,叫他们闹去吧,可现在,想落个清静都不行。
胡总管:景琦还外头站着呢,您见见他,骂他两句……
白文氏:不必!我一眼都不想瞅他!……
屋外,颖轩走上台阶,心疼而又埋怨地看着垂手侍立的景琦:你知道你错了吗?啊?
景琦:没有。洋鬼子杀了季先生,糟蹋了大姑,还不该杀吗?
颖轩:那你还和日本鬼子交朋友?
景琦:田木不一样,他讨厌打仗,叫日本军队开除军籍了。
颖轩:你全对?
景琦:就是黄春这事儿,我不该先斩后奏。
真不容易,你还有不对的地方!颖轩说着,进了北屋,只听从里间卧室传出白文氏的声音:这事儿总得了断,黄春是好人家的女儿,虽说是乱了规矩,可都是景琦作的孽,咱们赖不到人家闺女身上……
颖轩听到这里,知道事情有缓,这才长出一口气,走进卧室。胡总管忙打招呼,颖轩点点头,闷闷不乐地坐到椅子上。
白文氏:常言道始乱之,终纳之,不能毁了人家姑娘,这个儿媳妇我认下了。
颖轩大出意料地望着白文氏。
胡总管也觉意外,面露喜色:二奶奶真是宽宏大量,知情明理,我去叫她来见您。
白文氏:你听我说完。我认是认下了,可这个家容不得他们,从今天起,把他们两口子赶出家门,不混出个人样儿来,永远不许进家门!
颖轩惊呆了,刚站起来便又颓然坐下,张了张嘴,终未吐出一个字。
胡总管也傻了:二奶奶,这太不合适了,二爷您看?……
颖轩低头不语,光是摇头不止。
胡总管:黄春的娘家人都发配新疆了,这一赶出去,万一出点儿事儿……
白文氏:不是我心狠,景琦这孩子留在家里是个祸害,赶出去也叫他知道知道过日子的艰难。再说三爷也放不过他!
胡总管:二奶奶放心,三爷的俩儿子都说他爸要是再胡闹,就都不认他这个爸爸!
白文氏:都是明事理的孩子,可你想想,不处置景琦,怎么向一家老小交代?!家里还有规矩吗?
胡总管:二奶奶,万万使不得。我跟您说实话吧,您千万别生气,黄春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白文氏吃惊地坐了起来。颖轩也猛地站起来。
胡总管:这个节骨眼儿,不能赶出去呀!
白文氏慢慢地又躺下了:作孽呀!作孽呀!
胡总管乞求地望着颖轩,颖轩无奈地摇了摇头。
胡总管:您一定要赶,是不是黄春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再说?!
白文氏眼里含着泪,忽然翻身面向床里,带着哭声毅然决然地:自己造的孽,自己去受吧,赶出去!
白宅二房院景琦卧室。
景琦捆好了行李,胡总管站在一旁怅然地看着。景琦扛起行李往外走。
胡总管忙跟上:先到我那儿住些日子,等二奶奶消了气再说!
景琦没有说话,径自走出了屋。
白宅敞厅。
玉婷、景怡、景泗、景陆、景武、景双、香伶,都在厅上等着。景琦拉着行李走出,胡总管跟在后面。景琦看了看大家,几个人都无话可说,景琦低头走出敞厅时,玉婷跑上来一把拉住他:哥,你上哪儿呀?景琦没理睬仍往前走,玉婷揪着他衣服跟着走,紧接着问:哥,你到底上哪儿呀?
景琦走到影壁前站住,低头看着玉婷,慢慢蹲下:好妹妹,哥要出远门儿了,啊!等哥挣了钱,给你买好多好吃的,好玩儿的。
玉婷:我不要,哥你别走!
景琦:听话,回去吧!
厅上的人都走了出来,下了台阶呆呆望着他们。
玉婷:你带我一块儿去玩儿吧?
景琦:好妹妹,哥还不知道去哪儿呢,怎么带你呀?!
玉婷:我不……景琦心里无比难受,再也忍不住了,突然站起来大叫:怎么回事儿?!这是谁家的孩子?!有人管没人管?!带走!
玉婷吓得哇一声哭了,香伶忙跑过来拉着她的手。
玉婷哭着大叫:招你惹你了,凭什么哏哆我?招你惹你了?
景琦不忍心再看,头也不回地走了。一直跟在后边的胡总管摇头叹气跟出了门。
后面传来玉婷的哭叫:招你惹你了我?!……
赵五爷家西屋外屋。
赵五爷、景怡、胡总管和景琦坐在屋内一筹莫展。
赵五爷:我看哪儿也甭去,就在我这儿住着,二奶奶是在气头儿上,气儿消了再说!
景怡摇头:趁早甭打这主意,二婶儿的脾气您还不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定了的事儿,非做到底不可!
胡总管:没错儿!这回她是伤透了心了。可就是委屈了黄春了。
黄春一人坐在里屋,听着外面说话。
景琦:我走!走得远远儿的!
别忘了,你不是一个人儿!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不能走!是赵五爷的声音。
可万一叫二婶儿知道了你没走,那麻烦可就大了……景怡说道,不光你一人儿倒霉,大伙儿都得跟着吃挂落儿!
景琦:我走,天下之大就没找个立脚的地方吗?走到哪儿也饿不死!
胡总管:我说,去济南吧!你堂姐在那儿,找她去,她公公是济南府的提督,先落下脚儿再说!
景琦:我不去!找谁也不求,堂堂七尺男子汉,连自己都养不了,还活着干什么!
赵五爷:爷,你不光自己,你一个人儿怎么都行,别忘了,黄春有两个月的身孕,她跟你可受不起罪!
景琦看看大家,没了主意,低下了头。
胡总管:就这么定了,下济南!先把黄春安顿到你堂姐家,往后,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景怡:也只有这条路了,兄弟你可要长个心眼儿了,你是大人,什么事儿不能由着性子来,别叫我们天天在家里提溜着心!
景琦:我知道,我这个德性,改是改不了了,可我不混出个人样儿来,绝不回来见你们!
胡总管:你是成了家的人了,往后干事儿得前思后想啦!
景琦:胡总管,我这一走不定什么年月回来了,怎么我也得跟我妈辞个行,也叫她见见儿媳妇!
胡总管:行!明儿一早儿吧,我去说。
白宅上房院。清晨。
景琦扛着行李,黄春背个包袱,景怡、景双、景泗、景陆。景武,香伶扶着痴呆呆的雅萍站了一院子,都抢着帮景琦、黄春拿行李。
玉婷远远地站在一边儿,满脸的不高兴。
胡总管向景传道:等我去回一声儿!他进了屋,景琦回头看见玉婷,便走到她身边说:玉婷,哥可真是要走了。玉婷不理。
景琦:哥今儿就走了,还跟哥治气!
玉婷:不理你!
景琦:别介,哥在济南安顿好了,接你去济南玩儿!
玉婷紧抿着嘴也不看景琦。门响了,景琦忙回过头。
只见胡总管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景琦忙迎上去,胡总管低头不语。景琦登时就明白了:不见?
胡总管避而不答:走吧,走吧!景琦急了,回身要向屋里冲,大叫着:妈——胡总管忙拦住:走吧!走吧!
人们同情地望着,景琦愣了一会儿,忽然冲着屋门口跪下了,黄春也忙在他身旁跪下了。
景琦大叫:妈!儿子媳妇给您辞行了!二人深深叩头。
卧室里的白文氏靠在床上,心如刀绞,听着景琦的声音:儿子不混出个人样儿来,绝不回来见您!
白文氏听着,却再没有声音了。片刻,白文氏突然掀开被子想下地,两腿垂在床沿上,没有再动,任凭眼泪流了下来。
窗外,景琦和黄春磕完头爬起,义无返顾地大步向外走去。
白宅马号院。
陈三儿从圈里拉出一匹马给景琦:少爷,这匹马最有耐力。景武等人忙把行李搭在马背上。
香伶和黄春说着悄悄话,雅萍和玉婷站在一边。胡总管拿了一大布包银子塞给景琦:这一百两银子带上,穷家富路,别委屈了黄春。
景琦推辞着:不行不行!我不能要!
胡总管:这是我自己的,这么远的道儿,身上没的花还行。
景琦:我有办法,饿不着!
胡总管:就算我借给你的,等你发了财再还我还不行吗?!
景琦:不行!已经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
胡总管:什么话?!我从小看你长大的,还不应该吗?
景琦:不行!我谢谢您了!黄春,走吧!景琦拉马走,景怡拿着一包银子走过来:这点儿银子是我们哥儿几个凑的,不多,你总得带点儿!
景琦点点头收下了:大哥!我妈那儿,你多尽点儿心吧!
景怡:那还用说,混不下去就回来,妈还是妈,哪儿有不疼儿子的。
景武拿个包儿递给景琦:兄弟,我送你样儿好东西。
景琦好奇地接过包儿忙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支毛瑟枪。大喜道:五哥,太棒了!
赵五爷在一旁道:哎!怎么带这东西?……弄不好你又得捅娄子!胡总管趁机悄悄地把银子塞进景琦的行李中。
景琦:不会!放心吧,防身用嘛!
胡总管挤上来:别带这个,我真不赞成你们舞枪弄刀的!
景琦枪揣进怀里:我走啦!说罢拉马,与黄春走出马号大门。
人们送出,乱哄哄地嘱咐着:一路小心!多保重!到济南问玉芬好!
玉婷忽然大叫:哥——刚要往前跑,被香伶拉住。
景琦回头:玉婷!别恨哥!哥疼你啊?!
玉婷哭着大叫:哥——
景琦不忍再看,刚要回身,却望着远处愣住了。只见远远的,孤零零地站着颖轩,呆呆地望着他。
景琦百感交集地望着,人们纷纷回头看。景琦将马缰绳递给黄春刚欲上前,颖轩低下头转身匆匆走进了大门。
景琦回身拉马,与黄春向外走去。
背后传来玉婷的喊叫:哥——哥——
去济南路上。小饭馆。
路边树上挂着景琦的马。大席棚下面,摆着几张桌子,有四五个人在吃饭,景琦、黄春单坐一桌吃着羊肉面。
景琦:我打听了,今儿晚上就歇在永乐庄吧?
黄春:还不是听你的,甭问我。
景琦:你后悔吗?
黄春:后悔什么?
景琦:跟了我这么个倒霉蛋儿,光跟着受罪。
一个仪表堂堂的大汉拉马到树前,也将马挂到树上,他看了看景琦的马和行李上插着的田木送的日本军刀,又回头看饭馆方向,见景琦和黄春正边吃边聊,忽然伸手插进行李中,眼睛仍盯着饭馆的方向……
景琦黄春仍在聊着。黄春道:反正跟着你,心里挺踏实,做女人的还图什么?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
大汉走了进来,在一张没人的桌前坐下了,伙计忙上前招呼。
景琦:后悔也没用了,肚子里有货啦!
黄春:哎呀!小点儿声!
大汉瞟了景琦一眼,自斟自饮起来,不动声色地用眼角瞥着景琦和黄春。
景琦和黄春吃完饭起身来到树下,景琦将黄春扶上了马,解下缰绳拉着马向路上走。忽然几个银锞子从行李中掉出,落到地上,景琦拉马而行,并未发觉。
一直注视他们的大汉高叫:嘿!朋友!掉东西啦!
景琦回头看了看仍没发现,以为叫错人了,又往前走。
大汉又喊:朋友!银子多得没处花了是不是?!
景琦又回头,看了看大汉,又看地下,这才发现了银子,脱口而出:这不是我的。
大汉道:从你行李里掉出来的,怎么不是你的?!吃饭的人看着都笑了。
景琦奇怪地看看行李,忙伸手进去一摸,掏出了银子包:春儿,你看,胡大爷偷偷把银子塞到行李里了。
黄春:丢了都不知道。景琦忙弯腰拣银子。
伙计大叫:别拣了,留着我拣吧!人们又笑了。
景琦:等我再掉了,你再拣吧!景琦拉马上路时,对大汉招招手:谢您啦,没花的了找我来吧!
大汉诡秘地无言微笑着,摆摆手。
去济南的路上。
景琦拉马在路上走着,路上很荒凉,没什么行人。
景琦抬头看着黄春:这粗茶淡饭你吃得了吗?
黄春:那羊肉面挺好吃的。
景琦笑了:好吃什么呀,你是饿了,吃什么都香!远处传来马蹄声,景琦回头望了望。
大汉骑马飞快驰来。景琦忙拉马靠到路边,大汉追上来勒住马,放慢了速度与景琦并行。景琦招呼道:朋友!刚才多谢了啊!
大汉:谢过了。出门儿在外多加小心,这一片儿闹土匪,留神叫人抢啦!
景琦:还不定谁抢谁呢!
大汉一愣:这是去哪儿啊?
济南!
远着呢!永乐镇打尖儿吧?
没错儿!
这是你妹子?黄春和景琦都扭头看了一眼大汉。
景琦:我媳妇儿!
大汉:头一回出远门儿吧?
头一回。
带个女人出远门儿,太拖累人啦!
受点儿累也是应该的,谁叫她是我媳妇儿呢!
大汉注意地看了一眼景琦:你就这么走到济南府?
再往前就给她雇个车,她都两个月身孕了。
大汉似乎一惊,扭头看黄春。黄春低着头。
景琦:大哥在哪儿发财呀?
大汉:北京,帮着人家跑跑生意。
景琦:大哥也是北京人?住在哪儿?
大汉突然道:我先走一步了,永乐镇就一家儿客栈仙客来!
咱们客栈见!大汉纵马向前。
景琦:客栈见!
见大汉驰马远去,黄春提醒道:你别跟生人什么都说!
景琦:我说什么了?
什么头一回出门儿啦!什么怀孕了!多不好。
这有什么?我又没说瞎话。
就是不叫你说实话!人心隔肚皮,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仙客来客栈。夜。
客房里整完行李,铺好被后,景琦问:累么?
黄春:我骑马,你走着,还问我累不累?
你不是身子不方便么,明儿到了沧州咱们好好吃一顿!
就那点儿银子,省着花吧。
省着干什么?花光了再挣!
那么容易?!这银子留着,到济南能开个小买卖儿!
歇着吧你!我开个小买卖儿,坐到柜台里卖针头线脑儿?
有口吃就行了!
你倒知足!你先睡吧!我去看看牲口。
马棚里。大汉正在喂马,景琦走来,见大汉把两匹马都喂上了,很是感动:哟,大哥把我的马也喂上啦,叫您费心!
出门儿在外都不容易。
一看你就是老出门儿的。
跑江湖的,四海为家,你是大户人家的吧?
你怎么知道?
大汉笑了:少爷还子,一眼就看得出来。
我不争气,叫我妈轰出来了。
你媳妇儿也愿意跟着你出来受罪?
眼下受点儿罪,赶明儿我得叫她享大福!
有志气!济南有熟人吗?
我堂姐在。该歇着了,明儿见!景琦说罢离去。
大汉神色阴郁地望着他背影:明儿见!
景琦回到客房时,见黄春已睡,便轻轻地上床吹灭了灯躺下。一天跑路,很是困乏,很快睡着了。
半夜里,忽然院里传来拷打声和惨叫声。景琦一下子惊醒,忙坐起来,仔细听着,又传来叫骂声和惨叫。景琦赶快下地,黄春也醒了:干什么?
去看看!
睡你的吧,最烦你这管闲事儿。
看看,看看!景琦穿鞋走出屋。
景琦一出门便愣住了,只见院里的大树上,吊着大汉,两个乡下汉子一高一矮拿鞭子打大汉。高个子的喝问:你给不给?!
大汉:我没有啊!
景琦忙走了过来:喂喂,二位,干什么这是?
高个子:欠了债不还,今儿可堵住了,憋了他好几天了。
大汉:我有钱,能不给你吗?
少他妈废话!拿钱来。高个子叫着又举鞭,被景琦上前一把挡住:他该你多少钱?
高个子:干什么?你替他还是怎么看?
景椅:我替他还!
大汉:兄弟,这可不行,你少管闲事儿,叫他们打!
矮个子:你今儿不给银子,就把你吊死在这儿!
景琦:说呀!欠你们多少?
高个子:一百二十两!
景琦:不就一百二十两吗?你把人放下来,我给!
高个子:拿来呀,拿来我就放人。
景琦:你放下来我就拿!
高个子:你要蒙我呢!
你见过什么呀,大爷从来不干老娘儿们的事!景琦说着就上手给大汉解绳子,二人忙上前拉,景琦瞪起了眼,别过来!我一人儿打你们这样的五个!
二人吓得没敢上前,眼睁睁看着景琦解绳子。
景琦将大汉放下:走,上我屋里去!你们俩等着,我拿银子去!
二人面面相觑都没敢动,把头凑在一起,小声嘀咕起来。
景琦领大汉进屋后,请他在外屋坐下,自去里间屋。景琦从行李里掏出银子包,黄春翻身回头道:你又干什么?
景琦:替那哥们儿还债!
黄春:多少?
景琦:一百二十两!
黄春忙下地拦住景琦:一共才一百二十两!咱们还活不活了?
景琦:胡大爷要不偷偷地送呢,咱不也没有么?
黄春:你倒想的开,你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你管得看么?
外屋,大汉在倾听。
景琦:小点儿声儿!就在外屋呢!
黄春:咱们喝西北风?
景琦:饿不着你,你不是说什么都听我的吗?
景琦拿着银子包儿刚出来,就被大汉拦住:算了吧,我可是还不起!
谁叫你还了?!景琦推开大汉走出了屋。大汉没有跟景琦出屋,反倒快步推开里屋门。
黄春吓了一大跳,忙用被子遮住胸:干什么?
大汉:你要后悔,我叫他拿回来!
黄春:用不着!我听他的!
大汉:你都俩月身孕了,路上没银子还行?
黄春:用不着你操心!就是他饿死了,也不会叫我饿着。
大汉:你就那么信得过他?
黄春:多废话呀!你快出去!
景琦打发走那俩要账的,返回屋见大汉站在里间屋门口,问:嘿!你干什么呢?
大汉忙抽回身:没有……我是怕你媳妇不乐意。
景琦:噢!她有什么不乐意的,行了,那俩人儿走了。
大汉:萍水相逢,一面之交,我怎么谢谢你?
景琦:不爱听这谢字儿!
大汉:也不问问我是谁?
景琦:不是朋友吗?
大汉:痛快!别亏待了你媳妇,她要有个三长两短,可有人找你算账!
景琦一愣:谁?
大汉:后会有期!说完转身出了屋。景琦疑惑地看着他离去。
景琦插上门,回到炕上,黄春问道:还剩多少?
还有四五两呢!
你可真大方。
一百二十两交个朋友还不值?
值!太值了!反正咱们有的是银子。
你看你,谁没个为难着窄的时候,不能眼看着人家挨打!
我看他不像好人!
好人什么样?
就像你这样,你不知道你自己也在难处吗?
我不是好人,再难我没让人吊起来。
他干吗一路都跟着咱们?
同路!
就那么巧,卡准了要咱们一百二十两?
这人是挺怪,谁找我算账?
算什么账?
景琦不说话了,两眼望着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