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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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章

    海淀西黄庄菜地。

    新起的坟前立着一墓碑,上刻:先父前清贝勒大人讳贵武之墓;下刻妻、婿、儿、女、外孙敬立等字样。墓前,黄春叩拜后站起,朝土屋走去。

    大格格的几间土屋,已收拾得焕然一新,仆人们正往里搬家具。

    东西。一仆人迎上走过来的黄春:全都收拾好了,太太看看吧!

    黄春:不用了,锁上吧。

    仆人用铜锁将门锁上,众人离开了小院。

    新宅上房院。

    白文氏的大丫头槐花抱着一个小包儿,转过了东廊子走来。景琦的大丫头莲心忙打起上房门的竹帘子:姐姐来了?

    槐花:二老太太叫我给七老爷送点儿东西来。二人进了北屋。

    二人进屋后,莲心低声道:七老爷还没起晌呢!

    等醒了你交给七老爷吧!槐花也悄声道,伸手将包儿递过去。

    莲心没有接:别介!老太太派来的人我不回禀一声,不是找挨骂吗?

    莲心说罢忙走向里间。槐花笑了,走到东偏厅坐下等。

    莲心走到东里间门口:七老爷!槐花姑娘来了!听到里面景琦嗯了一声,又道:二老太太叫槐花姑娘送东西来了。

    景琦在里面应道:进来吧!莲心忙回身招手,槐花走了过来。

    东里间。景琦靠坐在床头拿起盖碗茶漱口,槐花忙将小包儿放下,拿起床头的小痰盂去接,景琦将水吐出,说:大热的天儿叫你跑一趟。

    槐花:伺候七老爷还不应当吗,七奶奶呢?

    景琦:去西黄庄上坟去了。

    槐花打开小包儿,是一个中号儿的四方长玻璃瓶儿,里面装的是鼻烟。槐花递上道:这是孟家送二老太太的鼻烟,英国的,叫您尝尝。

    景琦接过看了看又递给槐花:弄点儿出来尝尝。

    槐花忙解开小绳,拿下小布套,开了塞子,用小铜铲挖出一点儿放在烟碟儿里递给景椅,景琦抹了一点儿深深一嗅:不错!上等的鼻烟儿,你坐。莲心!槐花忙坐到床边春凳上。

    景琦放下烟碟儿,又对应声来到门口的莲心吩咐道:去把昨儿姨奶奶买的凤梨拿几个叫槐花带走。

    是!莲心忙退出屋去。

    景琦转过脸又问:老太太挺好的?

    槐花:挺好的。就是精神不如前了,有一回打着牌愣冲上盹儿了,那三家儿都不敢言声儿,过了一会儿,老太太闭着眼睛问:该谁出牌了?老姑奶奶说:我,红中!老太太闭着眼睛说:碰!景琦大笑,九红推门走了进来,莲心手里拿着一篮凤梨也走了进来。

    杨九红:是谁要凤梨呀?

    七老爷!我走了!槐花忙站起,低着头匆匆走向门口,与九红擦肩而过出了屋。

    景琦:莲心,去送送!莲心忙跟了出去。九红不满地回头望着,又回过头看看景椅:怎么我一进门儿她就走?!

    景琦:她来送东西的。

    九红:她瞧见我没有,啊?正眼儿都不看我!

    景琦起身下了地:嗨!老太太身边儿的人,你就别较真儿了!

    九红忙走过来帮景琦穿鞋:我偏要较真儿!在老宅她怎么都行,可这是新宅,她要再这么眼里没大没小,我可不客气!

    景琦:没完了你!打狗还要看主人!

    九红:这话是了!看你七老爷的面儿,她也不该这么着对我!

    景琦不再理睬,大叫:莲心!起身走向脸盆架。来了!莲心答应着,立即端着一盆洗脸水走进来,九红忙接过来放到脸盆架上。景琦低头洗脸,九红摘下手巾等候。

    景琦忽然停下手,歪头看九红:你身上什么味儿?

    九红:你轻易不上我屋里,还知道我身上什么味儿?!

    景琦一愣,忙又低头洗脸。

    白宅马号院内。

    朱伏站在院内东张西望,院内一人没有。陈三儿从屋中走出:找准?

    朱伏:请问陈三爷是?……

    陈三儿:我就是!朱伏忙递上烟卷儿,陈三儿摆手止住了,不行!抽不了那洋烟儿,甭客气!说着掏出烟袋。

    朱伏塞给陈三儿一支烟:抽根儿抽根儿,抽个新鲜。

    陈三儿将烟夹在耳朵上:有事儿吗广朱伏:二老太太这两天出门儿吗?

    陈三儿:二老太太……后儿个孟家有个堂会,派下车来了,后几晌午吧。

    朱伏:噢!后儿晌午。

    陈三儿:什么事儿?

    朱伏:没什么事儿,我表妹是老太太眼前抱狗的丫头,我想给她送两件儿衣裳。

    陈三儿:你搁对面儿门房儿就行了。我说还是趁早儿甭送,二老太太身边儿的丫头,一年四季的衣裳都是公中做好发下来,什么好衣裳没有?你送了也白搭,穿不上身儿!

    朱伏很诚恳地:是是是!那就不送了,不送了。

    新宅上房院。

    景琦从北廊子转向西厢房廊子走来。

    卧室里。九红正歪在床上抽大烟,波斯猫卧在烟灯旁。红花慌慌张张跑进来:姨奶奶,七老爷来了,快收了吧!

    九红没动:来了来了吧!说着,传来景琦进门声响,红花忙退身打起了帘子,景琦走进屋一下子愣住了,呆呆望着。

    九红继续抽着,招呼都没打。景琦走到床前,看着九红,九红仍一动不动地抽着。

    景琦:你怎么抽上这个了?

    九红:闷得慌!

    景琦:别抽这个,抽上瘾不得了,这是败家的玩艺儿!

    九红:这是我哥哥、嫂子给我买的,又没花你的钱!

    景琦:我在乎那俩钱吗!你这是糟自己!

    九红:我糟我自己碍着你什么啦!

    就碍着我了!景琦大怒,一把将烟灯扫在地上。波斯猫吓得忙跳到地下。

    九红冷冷地望着景琦。景琦又上前一把夺过九红手中的烟枪狠狠摔到地下。烟枪摔成了两截。

    但九红仍不动声色地冷冷望着景琦。景琦怒不可遏地瞪着九红。须臾,九红忽然冲外屋喊:红花!把那套象牙的给我拿来!

    景琦意外之极,大为震惊,似乎不认识了眼前的杨九红。

    红花站在房门口,胆怯地来回望着景琦和九红,没敢动。九红圆睁怒目,朝红花厉声地:拿来!

    红花刚回身,景琦大喝一声:站住!红花吓得一哆嗦,忙又站住了。

    九红一下子坐了起来,拍着小桌子大叫:你是谁的丫头!去拿!红花忙跑了出去。

    景琦惊讶地望着九红,眼中充满了不解的目光。九红低着头,满个在乎地理着自己的头发。景琦慢慢坐到了床上,望着九红:我说你身上有股什么味儿,放情是大烟味儿!

    九红:难得你还能闻的出我身上有什么味儿!

    景琦:你怎么变成这样儿了?你原来不这样儿啊!

    九红抬起头直盯着景琦: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

    景琦不解地:我变什么了?

    你自己心里明白!九红说完又愤愤地把头扭向一边。

    景琦压下火气,尽量耐心地:九红!居家过日子图个清静,平安,老打不起精神来还行?!

    九红又火了,回头逼视着景琦:说得好听!图什么清静?!我还要怎么清静?!有人理我吗?这一年你才来我屋里几趟?我还要怎么清静?!

    景琦尴尬地望着九红,无言以对。

    平安吗?孩子快二十岁了,我都记不清什么模样儿了,还不平安吗?我打不起精神来!……九红突然呜呜地哭了,打不起精神来……

    景琦:你看你看,我说什么了?哭什么?……

    走吧你!……我老了……呜呜……九红哭得极伤心。

    景琦:什么什么就老了?别哭了,你还不到四十就老了!等花园子修好了我陪你去玩儿。

    九红:你甭哄我,快走吧,叫我一人儿呆会儿。

    景琦无奈地站起:得,又是一个嘣噔呛!我走!走到门口,正见红花已拿来烟枪,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害怕地望着。

    景琦看着烟枪:给她,叫她抽!红花忙走上前。景琦出了屋,忽然又回身撩起帘子:我今儿晚上过来啊!放下门帘走了。

    红花将烟枪递给九红,九红夺过来狠狠地摔到地下。烟枪又断成两截。波斯猫抬着头瞄瞄地叫,九红弯身抱起猫,偎在自己的脸上。

    新宅大门口。

    陈三儿将马车停在门口。马号门口站着朱伏,两眼盯着大门口,兴奋而又紧张地不停吸烟。

    王喜光从街口走来,忽然发现了朱伏,慢慢停住了,奇怪地望着。

    朱伏也看见了王喜光,不阴不阳地点了点头。

    王喜光:你又来干什么?

    反正不是来找您!朱伏奸笑着。

    王喜光哼了一声向大门口走去,白氏文在一群人簇拥下走出大门到了马车前。

    朱伏见状忙扔掉了烟头儿跑过去,趁白文氏刚要上车,凑上前恭恭敬敬地给白文氏打了个千儿:给二老太太请安。

    白文氏奇怪地望着:哟,这是谁呀?

    朱伏忙站起身侍立一旁:朱伏!我是香秀的表哥!

    白文氏:懊,这个丫头挺好的,你有什么事儿吗?

    王喜光感到不妙,紧张地看着。

    朱伏:真对不起二老太太,香秀的爹妈想闺女,叫我来接她!

    白文氏:这刚来几天儿呀,就想?

    朱伏:不是这个意思,接回去就不叫她再出来了。

    白文氏:这是什么话?丫头是我买的,难道没给你们钱吗?

    王喜光大惊,急忙闪到了马车后面。

    朱伏:钱是给了,她爹妈是怕这孩子在这儿过不惯。

    白文氏:这叫什么话?这事儿当初是怎么定规的,叫王总管来!

    王喜光惊慌失措,转身就要走。

    朱伏:您甭叫他,我和王总管已经说过了,王总管也没答应。

    王喜光没有跑,又侧着头仔细听。

    白文氏:朱伏,你是叫朱伏吧?

    朱伏:是!

    白文氏:你们这些人的心里,我一看就明白,生个丫头恨不得当摇钱树,一辈子吃穿嚼谷,恨不得都从这丫头身上挤出来!你不就是想要钱吗?……还想要多少你说!你满北京城去打听打听,我给了五百块大洋还少吗?!

    五百大洋?……一直满脸堆笑的朱伏,惊骇得鼻子眼睛一下挤到了一块儿,您给了五百大洋?……那可真是……不少!

    白文氏:还是的!告诉你,我如今离不开这丫头,你到底还想要多少?!

    朱伏摸到了底儿,立即满脸又推上了笑容:二老太太误会了,我不是来要钱的,不是香秀的爹妈怕她受委屈吗!

    白文氏环视着众人:你们听听,这丫头在我这儿受委屈吗?

    众人七嘴八舌地数落朱伏:你这人真不开眼,这是白府!白府对下人最仁义啦!丫头在你们家才受委屈呐!比别家儿的小姐还金贵!……

    白文氏:都别说了,你都听见啦?告诉你,在我这儿她只抱狗,什么杂活儿都不干……

    躲在马车后边的王喜光依然紧张地听着。

    白文氏:我压根儿没拿她当丫头看,那么多丫头,就她一个人儿跟着我吃饭!

    朱伏:哎哟,二老太太,您是活菩萨!您太抬举她了,我这儿谢谢了!

    白文氏:走吧,瞎耽误我半天工夫儿!

    您请您请,我扶您上车!朱伏说着伸手就要搀扶白文氏,白文氏忙举起手躲闪回避着:去去,别碰我!猴儿脏的手!众人一阵大笑。

    朱伏忙退后: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懂规矩!

    白文氏上了车:告诉她爹妈,什么时候想闺女了,就过来看看,叫他们放心!

    朱伏:放心放心,一百个放心,哪有不放心的那么一说儿啊!

    马车起动,向胡同口赶去,人们全散了,露出了藏在车后的王总管。几步远站着朱伏,两人一动不动地站着。王喜光两眼发直,余悸犹存地盯着来伏。朱伏则以胜利者的架势,带着嘲弄神色看着王总管。

    王喜光慢慢走到朱伏面前:你行啊!你挺有手腕儿的!

    朱伏:差得远!我这点儿手腕儿在您跟前儿,不是忒寒碜了吗!

    你想砸找的饭碗?!

    我真想砸您的饭碗,刚才话都到那份儿上了,我说什么了没有?!

    嗯——王喜光上下打量着朱伏,小瞧你了——忽然拍了一下朱伏肩头:走,找个地方说说!

    朱伏十分恭敬地:听您的!二人向胡同口走去。

    范记茶馆单间。

    王喜光笑嘻嘻地:那天我骂了你,你是咬着牙的放着屁的恨我吧?

    采伏:您错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是一个心眼儿的想巴结您,可您瞧不上我!

    王喜光摇头笑着:会说话,会说话!你巴结我干什么?

    谁不知道大宅门儿里上上下下都王总管说了算!

    甭给我戴高帽儿,大宅门儿是七老爷说了算!

    甭管谁说了算,反正王总管我不敢得罪!

    为什么?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不能那么说!我今后要想有点儿出息,还全靠王总管提拔!

    你赖上我啦!我可不吃这一套!我这一辈子不欠人情,不就四百五十块大样吗?我给你!各走各的路!

    朱伏激动地站了起来:我要是那么眼皮子浅,刚才我就跟二老太太要了。王总管,说不定将来您还有用着我的时候!跑跑腿儿呀,出出力呀,只要是您交代下来的事儿,我要是干不漂亮,您把我脑袋拧下来当球儿踢!

    王喜光对朱伏刮目相看了:我还真是小瞧你了。你在哪儿发财呐?

    朱伏:跟人家合伙儿开了个营造厂,混不下去了。

    王喜光想了想:这样吧,七老爷要在甄家花园盖个药行的子弟小学,我跟七老爷说说,看看能不能把这差使包给你。

    朱伏:只要王总管一句话,那一准儿是包给我了!

    王喜光:猴崽子!上心着点儿,手别太黑!别弄得我下不来台!

    朱伏笑了:弄了半天,这刚说到正题儿上。

    老宅敞厅院通药场的月亮门。

    景琦和胡总管从月亮门走进敞厅院儿,小叭狗大顶子跑来,景琦弯腰抱起。突然传来一声喊:放下!

    景琦和胡总管一愣,跟着香秀跑了过来:你是干什么的,敢抱二老太太的狗?!

    胡总管上前斥道:怎么说话呢?这是七老爷!

    香秀不服地:这狗除了我,谁都不许抱!

    景琦惊讶地看愣了眼:好俊的丫头!哪个房头的?

    香秀不由分说,从景琦怀中抢过小叭狗:你管不着!扭头跑了。

    景琦仍两眼发直地望着:这是哪个房头的,怎没见过?

    胡总管:二老太太刚买来的抱狗丫头。

    老宅上房院北屋厅。

    白文氏、颖宇、雅萍和客人孟太太在打牌。银花、槐花、香秀都站在一旁伺候。

    白文氏看了半天,打出一张牌:八万,给你和!

    不和,我自摸!颖宇摸了一张牌,开社,来个杠上开花吧!拿起牌一看,嗬,这叫臭!白板!

    孟太太抓牌又打出:三条!

    雅萍抓牌刚要打,抬头愣住了,只见白文氏已然闭眼睡着了,众人皆不言声,静坐等候。这时,景琦和胡总管进来,大家忙摇手指指白文氏。

    景琦走到桌边,悄悄看白文氏的牌,颖宇也凑过身偷看,压着嗓子问:谁那儿幺鸡?雅萍指了指自己的牌,景琦捅了雅萍一下:打!

    雅萍拿出牌,往桌上一拍:么鸡!话音儿才落,闭着眼的白文氏却答:和了!

    颖宇笑道:嘿——您是睡着了没睡着?大家说着、笑着又一圈推牌,洗牌,抓牌。

    白文氏笑着出了牌:睡着了,可听得见你们打什么牌!

    雅萍踉着:有这么打牌的吗?发财!

    景琦看着白文氏:困了就歇歇儿去。

    白文氏:不用,打完这几圈儿。我今儿得把他们三家儿全打得站起来。香秀!

    香秀忙凑上前:哎!

    白文氏:赢了钱,你今儿抽大头儿!五饼!

    香秀:那老太太非把他们三家儿都打站起来不可!

    景琦仍出神地望着香秀:你比老太太还狠!

    白文氏:香秀,见过七老爷呀!

    香秀:见过,七老爷给我看过病!

    白文氏一愣:什么时候?西风!

    景琦恍然大悟:想起来了,在粥场!那个木匠的闺女,认不出来了!

    香秀:我得谢谢七老爷!

    景琦故意逗香秀:你怎么谢我?

    香秀:我给您绣个烟袋荷包儿吧!

    景琦仍死盯着香秀看。耳边传来白文氏的声音:老七,有事儿吗?

    景椅惊醒忙回头:啊?噢,明年开了着儿是妈的七十大寿,上上下下都憋足了劲儿,问怎么过呢?

    白文氏:你跟胡总管商量着办吧!

    胡总管:我老了,脑子糊涂,叫我儿子来吧!

    白文氏:行!你先带带他,往后就叫他接你的位。红中!

    胡总管:那谢谢老太太!

    颖宇:红中!和了!

    白文氏:不许和!净顾了说话了,没留神你!又一阵洗牌,抓牌。

    景琦:我想拜寿的正日子,到咱们新盖的花园子里去过。

    白文氏:好啊!就上你的新园子里闹他一天!

    颖宇:老七,有堂会吗?东风!

    景琦:有!京城的名角儿都得请到,您和玉婷一人都得来一出!

    白文氏:正格的,玉婷整天干什么呢?给她说人家儿也不干,三十多的老姑娘都没人要了。我怎么听说她迷上了一个戏子。九饼!

    大家都一愣,偷偷儿地看着景琦。景琦忙开脱:没那么回事儿,妈您甭听他们胡说。

    白文氏:我说的呢,咱们家的姑娘要嫁个戏子,那成什么了?

    颖宇:行了二嫂,操心的命!打不打,我可又要和了!

    等我看看,这不和了么!掏钱吧您!白文氏说着将牌推倒。

    香秀:老太太连他十把庄!

    颖宇:干脆我们都甭玩了!众人七手八脚地洗牌,乱哄哄地说着自己刚才的牌。

    景琦又回过头悄悄看香秀。香秀感觉到了,也抬头看了一眼景琦,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掩饰着轻轻地给白文氏捶肩。

    景琦笑了。

    戏园子包厢内。夜。

    台上,万筱菊正表演《大英杰烈》中开茶馆换茶一段。

    玉婷拿着望远镜看,呆呆地一动不动,忽然她放下望远镜,撩起眼泪,苦菊忙递上手巾板儿;万筱菊的《大英杰烈》正在演着。

    玉婷又擦眼泪,又擦鼻涕,哭得十分动情。

    关静山的包厢里。

    关静山正举着望远镜看玉婷,奎禧趴在他肩上:看见了吗?那就是白家的老姑娘白玉婷!

    望远镜内的玉婷,仍抽抽噎嘻地擦着眼泪。奎禧在关静山耳边说着:迷上了万筱菊,只要有万筱菊的戏,她是每演必到。

    关静山放下了望远镜:痴情女子嘛!

    奎禧:论辈分,你得叫他姐!

    关静山:我叫得着吗?我们关家与白家早断了来往!

    台上场面起了尾声,开茶馆已演完,万筱菊下场,戏园内好声如潮。

    玉婷起身,走出了包厢。奎起指点着:看见了吗,只要万筱菊的戏一唱完,她立马儿起堂。

    关静山:你跟他们家还有来往,我可听说了!

    奎禧:屁!那天老七找我来了,把我们家的蛐蛐罐儿打了一大片!那都是宝贝,我说了他两句,你猜他说什么?他说连关家的儿子部敢摔,甭说你这蛐蛐罐儿!

    关静山一愣:真的?

    奎禧:关旅长,你是段执政手下的人,就不能给他们点儿厉害瞧瞧!

    关静山眯起了眼:别着急,早晚的事儿!

    戏园子门口。夜。

    门口偶尔有一两人出入,里面传出热闹的锣鼓声。

    玉婷坐在车上呆呆地望着戏园子门口,赶车的牛黄和丫头苦菊坐在后面。

    戏园门口冷冷清清,不时传出叫好声,对着门口停着~辆马车。

    玉婷呆望着。牛黄和苦菊无奈地望着玉停,牛黄试探地问:小姐,回去吧?!

    玉婷一动不动,牛黄、苦菊二人对现了一下,不敢再做声。

    玉婷忽然发现目标,忙跳下了车。但玉倍还未过去,走出戏园子的万筱菊和他太太带着七岁的小儿子已上了马车。

    玉婷呆呆地望着。万筱菊马车刚跑起来,玉婷立刻跳上车:快!

    跟上前边儿的车!

    牛黄无奈地挥动鞭子,车子起动了。

    两辆马车相距二十几米而行……

    万家门口。夜。

    起风了。万筱菊的马车终于停住,万筱菊扶太太下车,又拖下了儿子,一起走向大门。

    玉婷的马车在不远处也停住了,玉婷呆呆地望着万筱菊一家人进入大门,随着砰的一声,万家大门紧关上了。

    夜风更大了,远处隐隐传来雷声。

    玉婷呆望着。牛黄小心翼翼地:走吧!玉婷似未听见,依旧呆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

    玉婷呆望着,她的眼里充满火热深情。这深情使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幕让她陶醉的景象:她看到了万筱菊在戏台上演唱《大英杰烈》的英姿;看到了万筱菊在庭院里为她说戏,传授身段动作;看到了她梦寐以求的时刻——别出心裁地和万筱菊穿着戏装拜堂成婚,双双进入洞房,从此长相守不离分。哦,在万筱菊揭去她盖头的一刹那,是如此相近相亲!她还看到了婚后岁月里夫唱妇随,陪伴万筱菊梨园生涯的幸福时分,锣鼓声中去把场,过门乐里饮场人;她还看到了她和万筱菊的孩子,听到了孩子在他们相拥相抱时欢笑的声音。……

    一道闪电掠过夜空,接着是一声炸雷,漆黑的夜空下起雨来,雨点打在车篷上噼叭乱响。

    玉婷从幻想中被惊醒,依然呆呆地望着万家门口。同时从瞌睡中惊醒的牛黄和苦菊刚要说什么,玉婷已发话:走吧!

    牛黄忙挥鞭子,马车起动……

    老宅门口。夜。

    马车停在门口,玉婷坐着没动。牛黄奇怪,但也不敢问,过了片刻才说:到了,小姐,下车吧!玉婷仍没动。

    苦菊说道:牛黄你躲躲,我先下去叫门。

    玉婷突然地:等等!牛黄,去新宅!

    这么晚了干什么去?

    找我七哥有事儿!

    没什么要紧的事儿,明儿再说吧!这雨要大啦!

    玉婷一瞪眼:叫你去你就去!

    得得,去去去!牛黄挥鞭,马车向胡同口驶去。

    新宅上房院北屋。夜。

    一阵院门、屋门的敲打呼唤后,玉婷走进来,满面严肃地坐到了东偏厅太师椅上。从里间屋出来的景琦、黄春忙走过来。

    外面下起了大雨。景琦担心地望着玉婷,黄春也十分紧张,莲心也凑过来。

    景琦: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玉婷庄重之极:七哥!我告诉你,我是非嫁给万筱菊不可!

    景琦一下子目瞪口呆,惊讶地望着玉婷,又回头望了望黄春和莲心,回过头道:就这事儿?

    玉婷:就这事儿!

    景琦松了口气:我还当出了什么大事儿呢,吓我一跳!

    玉婷把眼一瞪:这不是大事儿?

    景琦连连点头,大事儿大事儿!又回头对黄春、莲心说道:你们都睡去吧!

    黄春看了玉婷一眼,对莲心道:莲心,把那洋点心拿两块儿请小姐尝尝!说罢二人离去了。

    景琦拉个方凳坐到玉婷前:妹妹!不是当哥哥的说你,半夜三更把我们一院子的人都折腾起来,就为这事儿?!明儿说不一样吗?

    玉婷:我等不得!这事儿你得管。

    景琦:我怎么管,你说我怎么管?

    莲心用托盘把点心和咖啡放到桌上。景琦道:你歇着去吧!莲心退下。

    玉婷:我要知道,干吗还来问你?

    景琦:我不早跟你说过了嘛,妈那一关你就过不去!

    玉婷不耐烦地:又是妈!又是妈!

    莲心躲到了东里间门口外的卧榻上,好奇地听着。

    你还甭不爱听!这一关你越不过去!

    我就不叫妈知道,先跟万筱菊成了亲再说!

    那你也得看人家万筱菊乐意不乐意!人家要不愿娶你呢?

    那不会!我这么喜欢他,他会不喜欢我?

    剃头挑子一头儿热,不常有的事儿!

    玉婷两眼茫然地:那我……真要那样……我活着还有什么劲?

    我去出家,当尼姑!我就进深山老林……我就……

    景琦:你就别胡思乱想了!死了这条心,嫁给谁不行啊!

    玉婷:我不!你不能不管!

    景琦着急地:我怎么管?

    玉婷:你去找万筱菊去说!

    景琦:我去说?我怎么说!

    玉婷:提亲嘛,该怎么说怎么说!你别逼我走绝路!

    景琦:哎,是我逼你呢,还是你逼我?!

    玉婷抓起点心吃,喝着咖啡:你不答应我就不走!

    外面风雨大作,玉婷自顾自吃着喝着,景琦愣愣地看着没了主意。

    玉婷:七哥!三十多年我求过你什么事儿?就这一回!

    景琦无奈地叹了口气:唉!我知道你是真喜欢他,入了迷了,一个女人一辈子真能喜欢上一个男人,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儿!可你喜欢的偏偏是个戏子,这太难办啦!

    玉婷又急了:戏子不是人?!

    景琦:当然是!可谁都知道鹌鹑、戏子、猴子,没人把他们当人,不过是个玩物!

    玉婷激动地:说这话的才不是人!

    景琦:跟我争这个没用,你不该生在这个家!可惜了你这份情意,我答应你去找他,先不告诉妈,成不成的我可就说不准了。

    玉婷兴奋地:你明儿就去!

    景琦:你得容我想想吧,这事儿急不得!

    玉婷笑了:七哥,我等你的喜讯儿!

    新宅上房院北屋。

    挂在东里间门外墙上的电话铃响起来,莲心忙走到电话前大叫:电话!七老爷!电话!

    景琦在里屋说:你接一下问问是谁?电话铃又响。

    莲心伸了一下手又缩回大叫:电话!电话!

    接呀!景琦在里屋说。

    莲心急得直跺脚:电话!电话!景琦忙走出来:叫你先接一下!

    我不敢!莲心闪到一边,景琦只好拿下话筒,你得学着点儿,我要不在家呢?

    莲心:我怕过电!

    景琦举着话筒:你看你看,我就不怕过电啦?谁呀?……噢,赵五爷呀!……怎么了?不是改了下午上会吗?我下午去……出什么事儿了?……怎么就都辞职了,都干得好好的!……行行!我这就过去。莲心过来拿着!景琦硬把话筒塞到莲心手里,指了指话筒:冲这儿说话!

    莲心紧张地:说什么?

    是椅:说赵五爷好!

    莲心慌乱地:啊!赵、赵大爷好!

    景琦:咱们怎么变成赵大爷了!

    莲心更为惊慌地:他问我是谁!

    景琦:那你说呀!

    莲心惊慌失措地:我是,我是……我……

    景椅用力地:莲心!哎呀!

    莲心忙喊:莲心!景琦夺过话筒挂上了:这不行了吗?!

    莲心喘着粗气,摸着胸脯:吓死我了!

    百草厅公事房。

    涂二爷、许先生、大头儿、二头儿,先生伙计们站了一屋子。景怡正和敬业大吵。

    是怡:你刚管了几大事儿,你就敢这么胡来?!

    敬业:门市上的九转金丹供不上了,我不是为了快点儿吗?

    景琦和赵五爷悄悄进了屋,没人注意,都在看吵架。

    景怡大叫:这叫快点儿?这叫偷工!

    敬业也急了:不就少了两道吗?这药就不能吃啦?!

    景怡更火了:一道也不行!细料呢?你为什么克扣细料!

    那多点儿少点儿谁知道?

    你减了多少?

    也就三成儿!一听这话,站在一边儿的人纷纷议论起来。

    料呢?

    卖给同德堂了,我给柜上省了一万多银子,我还有错儿了!

    用减料的法于来省钱,这损招儿长个脑袋就会,你还有功啦?!

    我这好心成了驴肝儿肺了我,我……敬业感到极大委屈,摊着两手环视大家,他忽然看见了景琦严厉的目光,一下不说话了。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景琦,气氛顿时紧张了。

    景琦手中拿着两张辞呈,逼视着敬业。敬业心虚地望着景琦。

    景琦慢慢走到涂二爷和许先生面前,拿着辞呈道:涂二爷,许先生,您二位这两张辞呈我看过了,我很佩服,换了是我,我也递辞呈不干了!

    涂二爷、许先生惊讶地望着景琦。屋中一片窃窃的议论声。敬业惶恐无措地呆望着。

    涂二爷深受感动:七老爷,谢谢您,谢谢您!

    景琦:谢我干什么?我得谢谢二位给我提了个醒儿,要不然就出大事儿了!

    许先生:七老爷,您可别误会,我们绝没有别的意思,我们……

    景琦:您用不着说客气话,这两张辞呈二位先拿着,二位要是看我办事公道,您请收回,我办事不公,二位另请高就,我绝不挽留!

    涂二爷和许先生接过辞呈。景琦回过头来看敬业:敬业,抬头看看上边儿写的是什么?

    敬业扭头看墙上,大家也都抬起头。墙上挂着一个镶着镜框的横幅: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

    景琦:念!

    敬业: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白家老号上百年没出过这种事儿,差点儿栽到你手里!景琦转身面对众人,事儿出在敬业身上,今后敬业撤出配药房!可说到头儿是我的错儿,赵五爷!赵五爷注意听着,众人注视着,景琦提高了声音:我是药行行会的会长,这件事儿虽说是白家的事儿,可我不能压着瞒着,你去知会药行行会的所有东家,明儿一早儿在药行会馆上会……这事儿咱们要当众说个明白!

    药行会馆大院。早晨。

    景琦和几位有身分的药行首领站在大殿前的台阶上。院中巨大的平安缸内装满了九转金丹盒药。院子里站满了人。景琦正在讲话:大家伙儿都看见了,我身为会长,教子不严,出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儿!要说错,我首当其冲,我先得自责!昨儿晚上有人劝我,这批药一烧,七万两银子没了,杀点儿价也能卖出去,也不亏心。景琦环视了四周一遍,不亏心可缺了德!这是药!这不是买鞋!买的不合适再换一双!这药是人吃的,还是病人吃的!弄不好就要出人命!

    站在院中的人们惊讶、震动、愕然、怀疑,持各种神态倾听着。

    景琦激昂地:干咱们药行的出一点儿错儿,那就是革菅人命!

    白家老号绝不卖假药,药力不够都不能卖。甭说七万两……就是七十万两,把本儿烧光了,我关门歇业,回家吃窝窝头,也不能做亏心的事儿!……

    敬业木然地听着,涂二爷、许先生激动地听着。

    景琦声音越来越响亮:那叫图财害命!还是那句话,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敬业,去药王神位前头焚香认罪!

    敬业顺从地向大殿走去,人们让开了一条路,敬业上了台阶,进了大殿,跪在药王神位前。

    景琦大喊一声:赵五爷!点火!

    平安缸前站的人们向后退让,两个伙计向药堆上倒上煤油,赵五爷将火把投入缸中,火焰突起,熊熊燃烧。

    人们敬佩地望着,大火升腾,景琦庄严肃穆发誓:今后如有偷工减料,坑蒙行骗,一经查出,均按此例处置!望药界同仁,以此为戒!

    涂二爷和许先生将辞呈扔到缸里。升腾的火焰仿佛愈发殷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