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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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一章

    百草厅公事房。

    几位药行管事的紧跟在景琦左右匆匆走进院子,七嘴八舌埋怨着:七老爷,这事儿您得给人们做主!会长,派军饷也不能没结没完,我们承受不起了!您跟关家还沾亲,多多美言几句吧!……

    景琦回身抬手止住众人:诸位,你们先回去,等我问完了再说!

    大家停住了,景琦进了屋。

    见景琦进屋,一身军装的关静山从椅子上站起,吩咐两个卫兵:你们先出去!卫兵走出后,关静山向景琦一拱手:七老爷名震京城啊!

    景琦不卑不亢道:什么事儿?

    关静山:一身正气执法如山,不愧药行的领袖!

    景琦笑了:坐坐,这本是家丑,家丑!本来这家丑不可外扬,可这种风气一长,后患无穷!

    关静山:说到头儿还是七老爷财大气粗!小本经营的来这么一下子就倒闭了,七万两啊!我这军需官还得靠您这大财主啊!

    景琦:别开玩笑了,关旅长才真是财大气粗呢!

    关静山:谈正事儿吧,段执政从天津到了北京,你看军饷又派下来了!

    景琦:年初不刚派过吗?

    关静山:多事之秋!打起仗来谁还管你年初年底?各行都派了,你们药行是五十万两。说着站起身,就拜托七爷了!

    关静山说完向外便走,景琦忙上来拦住,哎哎,关旅长,这太叫我为难了,连年的战乱,这几位大帅打来打去,药行生意不好做呀!

    关静山嘲弄地:七老爷,七万两的药一把火就烧了,您跟我哭穷,谁信呐?这是军令!跟我说也没用,您也心疼心疼我们穷当兵的!

    景琦:关旅长,不是哭穷,这不是我一家的事儿,我怎么跟药行的人说?

    关静山拉下了脸儿:就说是执政府的命令。谁敢抗命违令,那可就不是在这儿见面儿了!关静山不容景琦再说,拉门走了出去。

    几位药行管事仍困在门口,见关静山和两个卫兵离去,忙把随后出来的景琦围住了。

    有的喊:七老爷,五十万两,这不是要咱们的命吗!有的叹:这个年是甭想过了!有的悲:七老爷,我除了上吊别无出路!还有的出主意:往上找找人,托托人情吧!这太不讲理啦!……

    景琦无奈地:讲理?跟谁讲理?!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

    便宜坊饭馆单间。

    一桌丰盛酒席。景琦举杯站起,赵五爷、涂二爷、许先生、大头儿、二头儿、敬业、景怡全跟着站起来。

    景请看着众人:今儿这酒席,我向诸位赔个礼,我亲眼看见涂二爷、许先生把辞呈扔火里边儿烧了,这是给我面子,我先干了!景琦一仰脸喝干杯中酒,大家忙也干了杯落座。

    涂二爷感慨道:我们涂家三代在白家老号效力,这块牌子就是靠货真价实创出来的,大老爷、七老爷不愧是白家的传人!

    饭馆掌柜的郝爷一掀帘进来了:七老爷,我这儿刚听说您大驾光临!

    景琦:郝掌柜,坐下喝两盅!

    郝掌柜:不啦不啦!今儿太忙,改日改日!

    景琦从怀中掏出一个大钱包拍在桌上:老规矩,拿去给大伙儿分分!

    郝掌柜也不客气,拿起了钱包:我替他们谢七老爷,慢慢儿吃!

    郝掌柜回身出屋喊道:七老爷有赏!接着外面传出一片喊叫声:谢七老爷啦——谢七老爷赏——

    许先生:七老爷真行,您也不数数多少钱!

    景琦:钱是三八蛋,数他干什么!大家都笑了。

    敬业也笑了:人都说命是王八蛋,见了钱就不要命了!

    敬业,我有话要说,你好好听着!景琦转脸对涂二爷、许先生,二位还记得庚子年,我妈托二位带我去安国、营口办药么?今儿我照样有这么一托,我把敬业托给二位了。

    涂二爷:这不合适,大爷是大学毕业,学问比我们深!

    景怡:二位别客气了,那年景琦从营口回来,对二位佩服得五体投地!

    景琦:敬业,这次办药,一路上要好好听二位爷的话,有学不完的本事!

    敬业大出意料,愣愣地望着,茫然地点点头。

    一个伙计端碗汤走了进来:七老爷,灶上敬您一碗鸡丝汤。

    景琦:哈头儿吧!

    伙计答道:没错儿!说着放下汤,回手拿出景琦的钱包打开给景琦看:干干净净!伙计走了。景琦笑了笑,将空钱包揣回怀里。

    大头儿看着景琦:七老爷,年关难过啊!宣统是上出了宫,可紫禁城长春、储秀、乾清三宫,加上颐和园欠咱们的二十二万两药款打了水漂儿了,我去执政府问,说叫咱们去找溥仪,我上哪儿去找他去?!

    赵五爷接道:找到溥仪,他也不会给咱们银子!

    二头儿:还有,八月南边往北京的铁路断了,咱们起运的药材改了水运,至今下落不明。

    景琦面容愁苦地:还有五十万两军饷卡着咱们脖子呐!

    景怡:这明明是关家跟咱们过不去,里里外外几十万两,甭说那些小户,就是咱这大户也撑不住啊!

    景琦望着大家:屋漏又遭连阴雨,百草厅又要渡难关了。诸位看在几代人交情的份儿上,咱们同舟共济!我拜托诸位了,我也给涂二爷、许先生送行!敬业,回去准备准备,后儿一早儿动身!

    老宅上房院北屋厅。

    敬业:我不去!奶奶,我去干什么?

    白文氏:你去跟着学点儿本事嘛!香秀在给老太太捶肩,黄春站在一边。

    敬业:跟着去买药,能学什么本事?

    白文氏:你懂什么?这里学问大了,当年我叫你爸爸……

    敬业急赤白脸地:这都哪年的事儿了?我都大学毕业了,我不想弄这中医、草药!

    白文氏:你就是在家里享惯了福,出去怕吃苦是不是!

    敬业:我是国文系毕业的,怎么能去买药卖药呢!

    白文氏对黄春说:你瞧,咱们家出了逆子贰臣了。

    黄春:是你爸爸叫你去,谁敢说个不字!

    敬业:奶奶去说,奶奶说不叫我去,爸爸不敢不听!

    白文氏:我不能说!了得了!这样吧,叫个丫头陪着去,一路儿伺候着。

    黄春叫道:妈,哪有这规矩呀?小孩子总得吃点儿苦,要不是当年景琦叫您赶出去吃了那么多苦,他才没出息呢!

    白文氏:敬业不是还小吗!

    黄春:景琦出去的时候还没他大呢!一到孙子身上您这心就这么软了?

    白文氏笑了:嗨,我老了!就这样吧,叫槐花丫头跟着去,多带上点儿钱,告诉景琦,就说是我说的!

    去安国的路上。

    两辆马车紧跟着走在土路上。后面车上,牛黄赶着车,车里铺着厚褥子,放着大靠枕,敬业满脸不高兴地歪在车里,槐花靠坐在车前;前面车上,狗宝赶车,徐二爷、许先生坐在车上。许先生悄悄回头看了看后面,回过脸儿:这算什么?办药还带个丫头!

    涂二爷:别说,二老太太的主意,七老爷也没辙。

    许先生发愁地:这趟差事怎么弄啊?!

    涂二爷:对付!对付着别出事儿就行了。

    许先生长叹一声:唉!——七老爷呀,一世英雄,后继无人!

    涂二爷:难说,七老爷也是不争气才叫二老太太赶出去的。

    许先生摇摇头:不一样,不一样!他那不争气里就透着那么一股子争气!您再瞧瞧后边那位爷……

    涂二爷劝道:少说两句吧,咱们只管当差!

    后面车上,敬业睡着了,槐花轻轻拉了条夹被给敬业盖在身上。

    两辆马车远去。

    安国一客栈院内。早晨。

    槐花正在北屋门口刷牙,见涂二爷、许先生走来,忙漱了口,小声地说道:大爷没起呢。

    涂二爷:叫一声儿!

    槐花摇摇头:我可不敢!

    许先生:算了吧,咱俩走!

    涂二爷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劲儿,便道:不行,回去怎么跟七老爷交代呀?我叫,大爷!大爷!

    沉默片刻,敬业终于搭了腔:什么事儿?

    涂二爷:今儿开市,您得到药王庙上香!

    坐这一道儿车,差点儿没把我颠散喽,叫我歇会儿行不行?敬业在屋里发着牢骚。

    涂二爷耐心地:大爷,咱们百草厅人不到就开不了市,这是规矩!

    敬业却振振有词:哪儿那么多规矩,这都谁立的规矩?!白家的人要死绝了,这药材市场就不做买卖啦?!

    涂二爷被噎得伸脖子瞪眼说不出话来,回头看着许先生和槐花,无言指着屋里。槐花捂着嘴偷偷地笑。许先生拉了涂二爷一把,摆手示意:走吧,走吧!涂二爷仍不死心,又回头叫:大爷,话不能这么说……

    许先生忙用力拉涂二爷:走!走,走——涂二爷只好无可奈何自找台阶道:我……那开了市我再接您来吧!许先生不由分说将涂二爷拉走了。

    二人刚走,敬业在屋里叫道:槐花!

    在这儿呐!槐花应着忙进了屋。

    去问问,这儿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没有?敬业吩咐道。

    安国药材市场。上午。

    一伙计在棚铺门口大喊:大黄五十斤,青岛德记药行——

    另一门脸儿前伙计高喊:川黄连一百斤,深州济仁堂——

    许先生正与瑞记掌柜谈价钱,扒拉着算盘子儿;涂二爷回头看去,瞥见远处站着敬业和槐花。敬业戴着墨晶眼镜,无聊地站在街心四下张望,槐花抱着衣服、坐垫儿和一个小包袱站在旁边。涂二爷拉了拉许先生,一努嘴,示意他:嘿嘿,快瞧那位爷!

    许先生扭脸儿看了看,叹口气,摇了摇头。涂二爷又道:这哪儿叫来办药,亚赛那逛幡桃宫庙会!

    许先生知道,这回办药是用不着跟这位不敬业的敬业大爷商量什么了,便说道:甭问他了,买吧!

    小吃摊。

    桌上一碟口条,一碟肚丝,四碗打卤面。敬业愣愣地看着,这是什么东西?

    涂二爷:您尝尝,口条!

    敬业厌恶地:这是人吃的东西吗?

    涂二爷和许先生都一愣,无言以对。敬业摆弄着筷子:干吗吃这么苦?那边儿有好馆子。

    涂二爷:出差在外从来都这样,不能给东家糟蹋钱。

    敬业不屑地: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

    涂二爷:你还是留着给二老太太、七老爷买点儿东西什么的,表表孝心。

    敬业:家里什么没有,用得着我买?走,我请二位!

    许先生忙拒绝:别别!这就挺好,当年你爸爸吃得香着呢!

    那你二位吃吧。敬业一撇嘴,槐花,咱们上那边儿吃去。这不是人吃的东西!

    说罢起身而去,槐花忙拿上东西跟着走了。涂二爷和许先生惊讶地望着他的背影。

    涂二爷:行嘞!许爷,今儿咱俩也阔一回,吃双份儿!

    许先生:他倒学得挺快,钱是王八蛋!

    涂二爷:没错儿!花钱学得挺快。咱俩不是人?

    许先生:吃!

    涂二爷:吃!吃完这碗吃这碗,反正咱俩也不是人了。

    安国一客栈客房内。夜。

    在电灯下,涂二爷和许先生打着算盘对账,许先生撩开窗帘向外望,只见北屋里黑着灯,不放心道:还没回来呐?!

    涂二爷:打吃完晌午饭到这会儿,一天不见影儿!就这么着了?

    许先生:平平安安把他带回家,咱们就算交了差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涂二爷:你说七老爷怎么生了这么个东西?!

    许先生:回去以后,这儿的事儿,千万别提,咱们来个上天言好事!

    许先生:也难说,大学毕业,一肚子学问,干咱们这行屈才了!

    忽然院里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许先生忙撩窗帘向外看,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冲过来,槐花惊慌地抢上几步先进了门:大爷出事儿了!

    涂、许二人大惊,忙站了起来,涂二爷忙问:出什么事儿了?

    随后进来的大汉说道:我是聚源号赌局的伙计。你们大爷在我们那儿输了十二万两银子,拿不出现钱来,叫我找你们二位,哪位姓涂?

    涂二爷:我!

    大汉上下看了看涂二爷:拿银子吧!

    涂二爷:哪儿对哪儿就拿银子?!大爷呢?

    大汉:我们东家把人扣了!拿银子换人!

    涂二爷大怒:我告你们去!没了王法了!

    大汉:您告去吧!这赌局是县太爷设的,省长、督办都有股儿在里头,你敞开儿去告!

    涂二爷和许先生都傻了。许先生只好用商量的口气道:我们是来办药的,拢共还有五万银子,不够您这一半儿呢!

    大汉:你们不是百草厅白家老号吗?甭说十几万,百八十万也拿得出,这是你们大爷说的。

    涂二爷:我们大爷真会说!这样行不行?你们先放人,就是弄银子我也得回北京去弄。

    大汉:没那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涂二爷又急了:反了你们了!你以为没地儿告你们去,我们家四老爷是北京警察厅的厅长!

    大汉:那没用!他当他的厅长,管不着我们这一段儿!

    许先生:人呐?

    大汉:那你放心,好吃好喝好待承。

    槐花,你怎么不在那儿盯着?涂二爷责怪道。

    槐花:他们不叫,那儿有人伺候。

    涂二爷:你带他去赌局干什么?!

    讲理不讲?我连赌局的门儿冲哪儿开都不知道!大爷非要去,找拦得住吗?!槐花说着说着哭了。

    涂二爷,碍着丫头什么了!你别不分青红儿都给一竿子!许先生又对大汉,你得叫我们见见大爷吧?

    大汉:那成!

    快走,快走!大爷还不定吓成什么样儿了呢!涂二爷道。四人匆忙出了门。

    赌局后院。夜。

    院内石桌上,五六个打手在喝酒。大汉带着徐二爷、许先生走进院,直奔西屋。大汉推开门,二人一进门都愣住了,炕上一位姑娘正伺候着敬业抽大烟。敬业连头都没抬。涂二爷不禁道:大爷,您真自在!我们俩都急死了!

    敬业仍躺着:急什么?我挺好!

    涂二爷:这东西可抽不得!一上了瘾……

    敬业不耐烦地:行了行了,银子拿来没有?我不能老在这儿呆着!

    许先生:没那么多,好家伙,十几万!得回北京取!

    敬业把眼一瞪,哈喝着:取呀!快取呀!

    涂二爷:那七老爷那儿怎么说?您说我怎么说?!

    敬业猛地坐起:别,别跟我爸爸说!找我奶奶!

    许先生:二老太太快七十了,听说这事儿,要吓出个好歹来……

    敬业:先跟我妈说,叫她告诉我奶奶,反正别叫我爸爸知道!

    涂二爷忍无可忍:大爷,我说句不中听犯上的话,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您还没事儿人似的!您这是出来办药吗?我回去有什么脸见七老爷!

    敬业满脸不高兴,无动于衷地叫着。

    涂二爷又气又恨:我跟了你们白家三代人,我就服了您了!许爷,咱们走!说罢愤愤地转身而去。

    许先生不知如何是好,有意缓和,忙转身对敬业道:大爷放心,我们回去拿银子。说毕也忙走了。

    敬业发了一会儿愣,忽然气愤地:什么玩艺儿!喜儿,过来,亲热亲热!

    赌局大门口。夜。

    涂二爷对大汉:我可告诉你,好好儿待我们大爷,你们要敢动他一根毫毛,我砸了你们的赌局!

    大汉:那银子呢?

    涂二爷:十天之内给你送来!

    大汉:十天之内你要不来呢?

    涂二爷:我人扣在这儿,能不来吗?!

    大汉:银子一到立马儿放人,银子不到……

    徐二爷:跑得了我们俩,跑得了白家老号吗?!整个儿安国你打听打听!

    大汉二话没说,转身进门了。涂二爷和许先生对着脸儿发愣,片刻后,涂二爷道:咱们俩得留一个在这儿。

    许先生:我留下吧,你把槐花也带走,留这儿也没用。

    涂二爷要走却又站住了,一脸的为难:这事儿回去怎么说呀?

    许先生:反正不能叫七老爷知道。

    涂二爷:我想的正相反!只能跟七老爷说,不能叫二老太太知道。至于七老爷怎么处置咱们俩,那只好听天由命了。

    许先生感叹地:老了,老了,栽这么个跟斗!

    涂二爷:我得连夜赶回去,大爷就交给你了。

    范记茶馆。

    单间里。涂二爷如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不时撩门帘向外看,槐花傻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茶馆门口不远。王喜光陪景琦从胡同口拐出来,看看快到茶馆了,王喜光停住了,说道:我不进去了,涂二爷说只请您一个人儿来。

    景琦:出什么事儿了?

    王喜光:谁知道,反正脸色儿不大好。景琦也不再问,挥挥手,几步进了茶馆。

    景琦突然撩帘进门,正焦急的涂二爷反而愣住了。槐花忙站起不安地望着。

    景琦问道:出什么事儿了?怎么跑到这儿来说话?

    槐花忙答:涂二爷说不能回家,不能叫人知道我们回来了。

    景琦知道出了大事儿:怎么回事儿,敬业呢,许先生呢?

    涂二爷不知如何说好,冲着景琦发愣,槐花紧张地望着涂二爷。

    景琦着急地:说呀!碰上劫道的了?

    涂二爷:七老爷,我对不住您,我该死!我真没脸见您呐!

    景琦急得直跺脚:急死我了,倒是说呀!

    槐花:大爷在安国赌钱,……输了十二万,叫赌局把大爷扣了!

    景琦坐到椅子上半天没说话。涂二爷激动地说道:七老爷,从老太爷那儿起我当学徒,跟了白家四十多年,一辈子谨慎小心,没出过一点儿错儿!您把大爷托给我,叫我把人弄丢了,要打要罚,我都情愿!

    说罢,涂二爷老泪纵横跪了下去,景琦忙一把抱住:老前辈,老前辈!您是我叔叔辈儿的,您这是干什么?快请坐!

    涂二爷哆哆嗦嗦地掏出辞呈:我没脸再在白家干下去了,我知难而退,我也不去二老太太那儿辞行了,没脸见人!

    景琦一把抓过辞呈,看都不看就撕碎了:别这么说,我知道您和许先生的为人,这么多年白家老号全靠几位老先生撑着呢,您要走了,不是拆我的台吗?再说敬业是大爷,你们哪儿敢管他?!……是敬业不争气,碍着你们二位什么了?别瞎想!

    涂二爷:我就不该叫大爷去呀!

    景琦:别的好说,这事儿真不能叫二老太太知道。

    槐花:赶快拿银子先把大爷赎回来再说!

    景琦气愤地:赎什么?叫他死!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涂二爷:生气归生气,人哪儿能不救?!

    景琦:怎么救?!甭说十二万,一万二我都拿不出来。你算算,二老太太七十大寿,这十万银子不能动吧?老太太还有几个整寿?!

    刚筹来的军响,百草厅负担了一半儿。是从济南、天津、西安、南京五家儿凑来的,能动嘛?上个月一把火烧了九转金丹七万两,宫里欠的二十二万银子打了水漂儿。你还不知道吧,水路起运的两船药材叫土匪劫了,里外里八十万银子没有了!我拿什么去赎他?

    新宅上房院。夜。

    院里一片黑暗,只有西厢房还亮着灯。

    灯下。九红从小抽屉里拿出一摞银票,转身交给景琦:数数,十二万!

    景琦惊讶地望着: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你甭问!说完九红转身坐到了床上。

    景琦走到九红前,将银票放到床上:你不说明白了我不要!

    反正不是你们白家的钱,我又没偷没抢。

    那是哪儿来的?

    我说出来,你不许跟我瞪眼?!

    我瞪什么眼呐!

    告诉你吧,这是我哥哥嫂子放的印子钱。

    景琦立即瞪起了眼。九红看着他:我说什么来着?瞪眼不是?!

    不是瞪眼,怎么干这缺德事儿!

    又不是我干的!我跟他们说,钱也赚够了,过了年叫他们收手不干了。

    还等过了年?打今儿起就不能再干了。印子钱没有不沾血的,这钱我不能用!

    我可是一片好意,敬业是你的亲儿子。管他什么钱呢,先把人弄回来再说!

    唉!这可真是有病乱投医了。

    反正也不是我养的儿子,你自己瞧着办!

    我过了年就还你,你哥哥嫂子也得管着点,别由他们性于干。

    景琦起身走向门口,九红在后面道:是啦!七老爷……今儿在哪儿睡?

    景琦犹豫了一下,又走回来,九红忙上前伺候景琦脱衣服。

    北海公园茶座。

    北海已是初冬的景色,景琦和戏班子的齐福田、陈月升在吃点心喝茶。

    齐福田:七老爷,这事儿我没办成,惭愧!

    景琦关心地:万筱菊怎么说?

    齐福田:他说你妹妹是个尊贵的人,金技玉叶,怎么能嫁个戏子,实在是高攀不上;再者呢,他孩子老大都二十好几了,不愿叫人说闲话儿。说到头儿吧,他太太也不会答应这件事儿!

    景琦笑了:一点儿商量都没有?

    齐福田:一点儿商量都没有!七老爷,我也是个唱戏的,这门儿亲不合适!甭说过来做个小,做个正儿八经的太太都不合适。陈爷,您说呢?

    陈月升:除非唱出《十三妹》,何玉凤碰上了张玉凤,可这不是那里的事儿啊!

    景琦:我明白了,谢谢二位,我本来也没打算成,经不住我妹妹死乞白赖地缠磨,这才硬着头皮求二位。行,有个准话儿就成了!

    街道。

    景琦赶着马车小跑着行驶。路边收音机里传出梅兰芳《玉堂春》的唱腔。

    一家刚开张的金龙包子铺门前,祝贺的人群围了一堆。有人举着一挂鞭炮。景琦的车刚到包子铺门口,鞭炮突然响起,驾车的骡子突然惊了,扬头惊叫狂奔起来。

    景琦忙拉缓绳,大叫:吁——

    骡子根本不听喝,奋蹄向前。

    人们向路边躲闪,大叫:跳车!快跳!别管车子!惊了!……

    景琦拼命用力勒缰,大叫:吁!吁!吁!——

    但骡子仍奋蹄狂奔……

    永定门外。

    马车慢慢地停下来。驾车的景琦仍不停地低声喊着:吁——吁

    景琦跳下车,上前拉住骡子,轻轻地拍着,抚摸着。

    沿路边一溜儿卖吃食的小摊儿。卖包子的搭着话:好家伙,真悬!愣没把您颠下来。

    景琦放下鞭子,走到一个卖茶汤的小摊儿跟前:来一碗!

    好咧——茶汤一碗——伙计吆喝着冲好茶汤递上,景琦蹲在地下吃起来,边吃边和伙计聊着:生意好?

    好什么呀,瞎混呗,不来俩焦圈儿?

    来俩。

    您坐这儿吃。

    蹲着舒坦。

    突然卖包子的大叫:嘿,那位爷!怎么了这是?!景琦忙回头。

    只见骡子把十几笼小包子拱翻在地,正吃得来劲。

    卖包子的大叫:包子!包干!我的包子……

    景琦忙站了起来。卖包子的大叫:完了,完了!那位爷快拉住您的牲口!

    景琦端着茶汤走过来:嚷嚷什么你?

    卖包子的:你没看见?!我的包子!你这骡子吃包子呢!

    景琦:吃就吃吧,我给你钱不就结了吗?

    卖包子的:我这是卖给人吃的!

    景琦:谁吃不是吃呀!一共多少笼?

    卖包子的:八笼,好家伙,没见过骡子吃包子!

    景琦掏出一块大洋:开眼吧小子,我这骡子就爱吃带馅儿的!……甭找了。扔下钱,端着茶汤就走了。

    卖包子的拿起钱惊诧道:不找了?!那位爷,您这骡子什么时候饿了,就上我这儿来。卖得真痛快,一下子就八笼!

    护城河小桥上。

    景琦赶车上了桥。桥对面郑老屁赶一辆大车也上了桥。桥窄,只能走一辆车。郑老屁喊着:嘿,让让,让让!

    景琦:会说话吗,这嘿是叫谁呐?

    叫你呐!让让懂不懂!

    懂!我叫你让让!

    郑老屁跳下车:存心是不是。你把车捎捎不行啊?!说着来到景琦车前,拉住骡子的嚼子往后推:捎!捎!

    景琦立即跳下车来:嘿,嘿!干什么,敢动我的牲口?!

    郑老屁不客气地:动了怎么着?!

    景琦来了火儿:找碴儿打架?!一巴掌将郑老屁的手打了下去。

    郑老屁来了劲儿:打人?!谁怕谁呀?!郑老屁说着一把抓住景琦的衣襟,用力一甩想把景琦摔倒,却没摔动。景琦别腿儿用力,郑老屁险些摔倒,忙一把揪住了景琦的头发,景琦与郑老屁一齐摔倒在地。二人扭打着,景琦终于将郑老屁夹在胸前,郑老屁仍死死抓住景琦头发不放。景琦将郑老底顶在桥栏杆上,喝道:撒手!

    你放下我!

    你先撒手!

    你先放下我!二人连嘴带手扭着劲儿。

    景琦被揪得直咧嘴:不撒手?下去吧小子!景琦突然用力将郑老屁扔下桥去,忙抬手捂住自己的脑袋:这小子,揪下我一绺头发!

    郑老屁落入水中,扑腾着忙站起。景琦环笑着往桥下看,郑老屁已从水中站起,水刚没腰,他连忙向岸边走。围观的人哄笑着,叫着。

    郑老屁一上岸便坐到地上大哭:我的鞋呀,我媳妇刚给我做的新鞋呀!完了!我的鞋——景琦走到脱下鞋控水的郑老屁面前:你小子还哭?连我的头皮都揪下一块儿!

    郑老屁没理景琦,仍嚎着:我的鞋呀——

    景琦笑着:闹了半天哭鞋呐,我赔你一双!

    郑老屁一下子站起:你赔!这是我媳妇新做的!

    景琦觉得好笑地:赔你一双新的!走吧!二人向坡上走去。

    大栅栏内联升鞋店。

    景琦带郑老屁走进鞋店。郑老屁进了门儿一看,站住不敢动了。

    见他一身泥水,一伙计忙走上来:外边儿,外边儿,要饭上外边儿!

    景琦闻声回过头:叫他进来!不是我买,是他买鞋!

    伙计忙客气地:是喽,七爷!回头愣愣地看着郑老屁,里边请吧您!

    另一伙计迎上来招呼景琦:七老爷,今儿怎么自己来了?不都按时给您送去吗!

    景琦指了指郑老屁:给他看双合适的!说完转身向外走,我走了啊!

    郑老屁回头大叫:嘿嘿!你走了谁给钱?

    景琦一笑:反正不叫你给,嘶——景琦又觉头皮发疼,忙捂着脑袋出了鞋店,伙计跟着送出。

    伙计看着郑老屁:这你就甭管了,闹了半天你不认识他?

    郑老屁:刚才打架认识的!另一伙计拿过一双新鞋。

    伙计奇怪地:打架,跟他?

    郑老屁:他拦着我的车不叫过,我揪了他一撮儿头发,他把我扔河里了!

    伙计大惊:你揪他一绺儿头发,你知道他是谁?

    郑老屁:谁呀?

    伙计:说你也不知道!知道百草厅吗?

    郑老屁:不是卖药的白家老号吗?

    伙计:还真知道,难为你!刚才那位是白家老号的白七老爷!

    郑老屁:那不是大财主吗?

    伙计:你还算明白。你敢揪他一绺儿头发,明儿这太阳还不知道出的来出不来!

    另一伙计:伙计,你试试这双!郑老屁刚要坐,伙计忙拦住了,行啦,你站着吧!瞧这一身泥,脱了脱了,擦擦脚!

    另一伙计帮郑老屁穿上了一只鞋,郑老屁说:小了!伙计又换一只给他试。

    行了,挺合适。

    来几双?

    一双还不够?!

    还不多买几双,家里几口儿人?

    六口。

    来六双!

    你给钱呐?

    傻爷们儿,全记七老爷账上,反正他花钱没数!

    那不赚了吗?

    一双你都赚,知道多少钱一双吗?

    多少?

    两块钱!

    郑老屁大惊:好家伙咧!一袋白面不才八毛钱吗?!哎哎,你把我那鞋扔哪儿去?

    一伙计正捏着郑老屈的湿鞋往门外走:还不扔喽,还要呀!

    郑老屁着急道:我媳妇刚给我做的新鞋!

    伙计笑着又拿了回来:扔大街上都没有人要!

    郑老屁:有钱的财主就是不一样啊!

    白宅马号。

    陈三儿从景琦手中接过骡车,开始卸套。景琦吩咐:车里全是过年的东西,先搬库里去,骡子甭喂了,今儿吃了足有五斤包子!

    景琦回头向外走,转身看见了牛黄:嗬,回来了!

    牛黄:回来了!七老爷,大爷挺好的,回家了!景琦顿时虎起脸向门外走去。

    新宅三厅院。

    院里六岁的占先和七岁的占元正在玩儿,见景琦走进来忙叫爷爷!景琦没理睬,大步上了台阶,一脚踹开北屋门冲了进去。

    里屋。敬业正躺在床上拍大烟,少奶奶唐幼琼坐在床边伺候着。

    听到外面动静,正在诧异,景琦一撩帘进来了。

    敬业一惊,慌忙跃起跳下地,唐幼琼也吓得站了起来。

    景琦喝令唐幼琼:你出去!这位少奶奶没敢说一个不字,赶紧出了里屋。景琦待她出了北屋,咣当一声关上门,插上销子,掉头要回到里屋时,只见敬业已光着脚站在里屋门外,战战兢兢地望着。

    景琦怒目而视逼近敬业;敬业惊恐万状,手足无措,刚要张嘴说话,景琦突然扑上去拳打脚踢地暴打。敬业大叫:爸爸!饶命啊!爸!景琦仍然劈头盖脸地猛打。敬业满屋乱窜,连滚带爬,惨叫求饶:爸爸别打了,我不敢了,饶命啊!敬业越喊,景琦打得越凶。

    院里的唐幼琼急得乱转,又不敢敲门,屋里传出敬业的求饶声。

    唐幼琼向院外跑去,占元、占先跑到门口,从门缝儿、窗缝儿向里看。

    不一会儿,唐幼琼带着黄春慌忙跑进院。二人跑上北屋台阶,只听里边传出敬业的哀告和惨叫声。黄春猛力地砸门:景琦!开门!

    别打了!开门呐!

    景琦住了手,看了一眼屋门,门被敲得颤动着,黄春大喊着:开门!

    敬业哆哆嗦嗦地看着景琦,头发散乱,衣服不整。景琦回过头望着敬业,突然扬起右腿抡圆了打了敬业一个嘴巴。敬业砰然倒地,惨叫:妈呀!饶命吧!黄春在外惊叫:景琦——

    景琦愤怒地回头望门口,一眼看见了门闩,走过去一把抄起来,敬业绝望地大叫:爸!妈!妈!——景琦举起门闩用力打下去。

    咔嚓——门闩打在敬业腿上。门闩齐腰断了,掉下半截。敬业一声惨叫,趴在地上不动了,也没了声儿。景琦走到门口,拉开了门插,黄春、唐幼琼冲了进来。一看见景琦,呆呆地站住了,等景琦将半截门闩往地下一扔,走出了门,她俩才扑向昏迷的敬业,失声喊着:敬业!敬业!

    新宅上房院北屋堂屋。夜。

    景琦、黄春两人坐在桌前,黄春抽抽搭搭地哭着。景琦厌烦地:别哭了!

    黄春:有你这么打人的吗?你把他腿打折了,大夫说,就是好了也得落个残疾!

    景琦狠狠地:他活该!我本来想打一顿出出气就完了,他越喊我气越往上撞!

    黄春怒冲冲地:谁像你似的,打死了都不吭气儿!

    景琦也怒冲冲地:谁叫他像猪似的瞎喊!你说他该不该打?!

    黄春又哭了:我没说他不该打,人家都求饶了,你还下那么狠的手!

    景琦:他还学会了抽大烟,我看白家气数已尽!

    黄春:别的还好说,落个残疾,明儿见了妈,你怎么说?!

    景琦缓了缓语气问道:送哪个医院了?

    黄春:万字医院。大夫说,少了也得躺仨月!

    窗外传来听差的喊声:七老爷!该拉闸了!景琦应了一声,起身向外走去。黄春划火柴点着了煤油灯,望着灯呆呆地发愣。片刻后,外面传来景琦的喊声:拉闸了,各屋里点灯,拉闸了,该睡觉了!

    黄春依然冲着灯发愣。终于,电灯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