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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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五章

    天寿寺。

    偏殿内。一口金丝楠棺木架在几张长凳上。景琦、胡总管、小胡、敬业、听差在看棺木。景琦看了看棺木内,挥了一下手,小胡和两个小和尚轻轻将棺盖合上。

    胡总管对小胡:认识吗?这寿材是金丝楠木,还是光绪三十二年我去定做的,七老爷亲自选的材。

    一晃儿二十多年了。景琦感慨道,和众人走出偏殿。

    景琦下台阶走向寺门时,有意快走了几步,回身把敬业叫到身边:你越来越出息了,弄个老鸨子堵咱家门口要妓债,丢人不丢人?!

    敬业惶恐地:我没想到她来这一手!

    世上有两种债欠不得!一是赌债,二是妓债!欠了赌债,输了人品;欠了妓债,失了德行!……

    景琦站住了,蔑视地望着敬业:你是赌钱叫人家扣了,嫖娼叫人家堵着门儿找爸爸要钱,你这德行散大了!我看你活着都多余!说完,景琦转身大步向寺门外走去。

    敬业忙跟上:我不是没钱吗!有钱我也不欠着。

    景琦边走边呵斥:没钱就别嫖别赌!

    天寿寺外胡同里。

    景琦和胡总管边走边说。

    景琦商量道:胡爷,咱们再去棚铺关照一下!都弄明白了吗?

    胡总管:明白了,明白了!

    忽然,胡同口拐进了一辆福特小汽车,在一家小红漆门前停下,一个打扮入时的妖艳女人下了汽车去敲门……

    嗬,小姐够妖的!

    景琦等人向前走,好奇地望着这一幕。景琦看着福特车,不禁问:咱那辆车卖给谁了?

    胡总管道:不知道。是王总管卖的。

    景琦等人快走到汽车前时,那妖艳女人进了红漆门,门又关上了。

    景琦扫了一眼车牌子,到了司机身旁,问道:请问这是谁家的车?

    司机:王老爷!

    景琦:哪个王老爷?

    司机:王喜光王老爷都不知道?白家的大总管啊!

    景琦等人一愣,胡总管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景琦抬手制止,继续问司机:刚进门儿那位小姐是他什么人?

    司机:王老爷的姨太太!

    景琦等人面面相觑,愈发惊诧。景琦又问:王老爷在家吗?

    司机:不在!在三星舞厅跳舞呢,我等会儿去接他。怎么?你们找他老人家有事儿?

    没事儿没事儿!随便问问。景琦说完大步朝前走去,众人忙跟上。景椅虑着脸边走边吩咐:留个人在这儿,王喜光一回来,立马叫他来见我!

    胡总管拉住仆人甲吩咐:你留下,守在这儿别动!这下可有热闹了。

    新宅上房院北屋厅。

    景琦坐在太师椅上低着头抽烟袋,忽然抬头,目光严厉地望着。

    门里门外站了一片人,仆人、厨子、老妈子、丫头、听差,诚惶诚恐地望着景琦。大家沉默着。突然景琦抬起头,大声吼着:说呀!谁要不说,叫我查出来,就给我滚!

    仆人乙壮着胆子说:您这是才知道,其实我们早知道了,他不光这一个姨太太,他三个外宅呢,还有俩呢!

    仆人丙:有一回我在蒋家胡同撞上了,过后他打了我个半死儿,说我要说出去,叫我下大狱!

    账房先生:我两回请您查查盖花园的账,您都说没工夫……

    景琦仍吧略吧略抽着烟,面无表情,两眼望着地,仔细听着众人申诉。

    账房先生继续适:……您还说,不管那闲事儿!我就是想让您看看他黑了多少银子……还有盖那个小学校,连一半儿的钱都用不了!

    丫头甲:就前几天,窑子里老鸨子要的钱,他也分了一半儿!

    仆人丙:他还扣着我们仨月的工钱不发,拿去放印子钱!

    景琦抬起头,已是满面怒容。

    仆人:大爷做的好事,都是他教唆的!

    景琦:你们早干什么去了,啊?为什么不说?!

    男男女女七嘴八舌:谁敢说呀!我们这饭碗还要不要了!今儿您不问,我们永远也不敢说!大伙儿管他叫活阎王、骗驴!……

    景琦把烟袋在大铜孟上磕得当当山响。人们都不说话了,紧张地望着……

    天寿寺胡同。

    福特车开来,停在小红漆门口。王喜光下了车,油头粉面,西装革履。他刚要上台阶敲门,仆人甲匆忙走了过来:王总管,七老爷叫您立马儿回去呐!

    王喜光一愣:什么事儿啊!

    仆人甲:说有要紧的事儿!

    王喜光应着:嗯,等我换了衣裳!刚一转身忽觉不对,诧异地:哎,你怎么上这儿来找我?谁告诉你的我在这儿?

    仆人甲:哎哟,刚才七老爷来看寿材,他全知道了!

    王喜光慌了:都知道什么了?啊,知道什么了?

    仆人甲:别问了,快走吧!

    王喜光慌张地:我得换身衣裳啊,我这扮相?……王喜光手足无措,甚是惶恐。

    仆人甲:来不及了!等了半天了,七老爷发了火儿了!

    王喜光顺手从车中抓出一件大褂儿,套在西装外面,边穿边走,仍问:到底都知道什么了?怎么会……二人朝胡同口跑去。

    新宅上房院北屋厅。

    仆人甲喊着跑进了屋:王总管来了,王总管来了!人们让开一条路,王喜光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惊慌地望着暴椅和周围的人气喘吁吁地站住了。不待他开口,景琦突然起身离开椅子,快步上前给他打了个千儿:王老爷好!给王老爷请安!

    王喜光大惊失色:您这是干什么?七老爷!这我可担不起呀!……

    一瞬间,王喜光知道完了,慢慢回头,阴森森地望着站了一地的仆人们。仆人们都惊慌地低下头。

    景琦:嘿!瞎蜇摸什么你?!大热的天儿,你穿这么些干什么?

    瞧这大褂穿得这窝囊,脱下来我瞧瞧!

    王喜光:七老爷!我这不是着急忙活的……

    景琦厉声地:脱!

    王喜光慢腾腾地脱了大褂,露出西服,汗水顺着脸往下淌。景暗围着王喜光绕着圈儿上下打量,王喜光惊慌地低下头,眼珠跟着景琦的脚步转。

    景琦嘲弄道:王老爷活得够累的,天天上舞厅跳舞还得扮上,回到我这儿来还得换行头。大伙儿上眼嘿!瞧瞧这位西服革履的王老爷!您这是发了大财了?哪儿恭喜呀您呐!

    王喜光突然给景琦跪下了,乞求地:七老爷,饶了我吧!七老爷!

    景琦:我凭什么饶你?!

    王喜光十分诚恳地:我是黑了不少钱,可我对七老爷忠心无二!

    景琦:黑了我那么多钱,你还忠心无二?我早说过,缺钱花跟我要,我能不给你吗!我最恨偷!饶黑了我的钱,还骂我白景琦是傻王八蛋!

    王喜光:没有!没有!我从来没忘过七老爷的恩典!

    景琦:你搂着娘儿们睡觉的时候,你还记得我的恩典?!……你他妈连xx巴都没有,居然娶了三房姨太太!

    仆人们都忍不住笑了,丫头、老妈子部扭过脸儿捂住嘴笑。

    景琦:王老爷!我妈一再教训我,待下人要宽厚。今儿我也不打你,你黑了我多少钱,我也不要了。景琦仍然围着王喜光边走边说:今儿我就想弄明白一件事!你到底是真太监,还是假太监,你脱了裤子叫我瞧瞧!人们一听立即骚动起来,惊奇地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王喜光惊慌地:七老爷!我娶姨太太,那不就是聋子耳朵,摆设吗!

    景琦皱眉头看着王喜光:你脱不脱?!咱们当着大伙儿验明正身,你要是假太监,凭着你长的那家伙儿,我就饶了你!人家那姑娘也不白跟了你!你要是真太监,我就把你赶出去,你不是拿人家姑娘开涮吗!

    仆人们精神振奋,瞪直眼睛看着。

    王喜光吓懵了,愣着愣着,忽然磕起了响头:七老爷,饶了我,我不就是图个新鲜吗!给我留点儿面子,七老爷!

    景琦:你不脱是不是?!

    七老爷,对你的忠心,我对天可鉴!我是个奴才!奴才知罪了!王喜光邦邦地连磕响头,脑门上渗出了血,一片黑紫。

    不脱?!景琦毫不理会他可怜相,突然大喝一声:来人!

    仆人们炸雷似的轰鸣:啊!有几个人忙挤上前来。

    景琦慢慢坐到椅子上,淡淡地说了一句:把他的裤子给我扒了!

    四五个人冲上前,不由分说将王喜光按在地上。王喜光挣扎着大叫:别扒!别扒!七老爷!饶了我吧!

    景琦低头抽上了烟。周围的人们紧张又兴奋地望着,只见动手的仆人两个按住王喜光,终于扒下王喜光的裤子,露出了雪白的屁股。

    围观的女人们跑的跑,扭头捂脸的捂脸;有个丫头看直了眼。一旁的小胡见状:嘿!你看什么呐!丫头猛醒,忙捂住脸跑了。

    仆人己直起身:回七老爷,他下边儿没有!

    景琦将烟袋又在铜盂上磕得当当响:给我赶出去!

    几个仆人将王喜光拉起,连推带搡弄出了屋。王喜光大叫:裤子!裤子!我的裤子!一仆人将裤子扔出,王喜光用裤子裹住下身狼狈地跑了。

    景琦叫道:小胡!小胡应声上前:我在这儿呐!

    景琦:打今儿起,你就是新宅的总管!

    老宅上房院。

    院里。站满了人,却静悄悄的没一点儿声音,都在不住地擦汗。

    敬功、敬业、雅萍、瑞摘、月玲、香伶、玉停、占元、占先、香秀、玉芬、黄春、黄立、胡总管、小胡、佳莉、翠姑、敬生都在。

    北屋卧室,白文氏躺在床上已奄奄一息。槐花站在一旁。

    景怡、景价、景双、景陆、景武围了一圈儿,站在床前,注视着弥留之际的白文氏。

    白文氏张了张嘴要说话,槐花近前仔细倾听,仍听不清。景怡等见状,全都探着身子听,景府忙走上前,将耳朵凑近白文氏的嘴,歪着头道:妈,您说,我听着呢!

    白文氏的嘴又动了动。景怡忙问:说什么?

    景琦摇了摇头,摆摆手,大家轻轻退出。景椅刚走出门口,槐花叫着:七老爷!老太太要说话!

    景琦等忙又回到床前,景琦再次俯身听:妈,我听着呢!

    白文氏鼓起了最后的力气,艰难地:我……我走了以后……不许……不许……

    景琦:不许什么?您说!

    不许……不许杨九红戴孝!白文氏长出了一口气。

    知道了!景琦起身向外走。景怡跟在后面问:说什么……不许什么?

    景琦有些不情愿地说道:不许杨九红戴孝!

    景怡愣住,诧异地喃喃道:怎么想起这么一句?!

    正在这时,槐花大叫:七老爷!不好!景琦猛回头,白文氏脑袋一沉,死去了。

    景琦忙跪到了地上,景琦等也都跪下了,顿时哭声大作……哭声蔓延开去,院子里哭叫一片:妈!奶奶!

    二老太太!二婶……

    白文氏仰卧床上,脸色安详。

    老宅。

    门口搭起了丧事牌楼,影壁上全控了白,穿着孝服的人进进出出。一队和尚鱼贯而人。

    景琦一身重孝,在穿孝的小胡、仆人们簇拥下走进大门。

    敞厅院,香秀正在给小叭狗大项子穿孝衣。人们穿梭往来,搬着丧事用的东西。

    敞厅中,人们在布置灵堂,棺木摆在正中,几个人将白文氏的一张巨幅照片挂在灵堂的正中上方。

    新宅。

    门口搭起了丧事的牌楼,白布遮住了影壁上的红字。

    二厅垂花门全都用白布白花罩了起来。

    厨房院的屏门也挂上了白布围子,院里搭了白棚,一仆人正给大狼狗穿孝衣。

    上房院,各屋门口也挂上了白布白花,院内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紧闭房门的西厢房没有挂孝,甚是显眼。

    西厢房卧室。

    九红一人坐在床沿上发呆,一动不动。地下一片狼藉,打翻的碎盘、碎碗、饭、莱到处都是。

    九红木然地坐着。床上整整齐齐放着九红做的一套孝服,孝衣、孝帽、孝带子、孝鞋。

    红花在门口蹲着,正在给波斯猫穿孝服。九红扭头望着床上的孝服,看着看着,突然拿起孝服用力地撕扯,一条条地撕下来往地下扔。

    红花吓得忙抱着猫站了起来,惊讶地望着不知所措。

    九红发狠地用手撕,用牙咬,将孝服撕得粉碎。很快满屋一地碎布条子。

    九红没了力气,撕不动了,又抄起剪子铰,发泄着满腔屈辱、愤恨。红花无奈而又同情地望着她。

    看着满地的白布碎片,九红又一动不动地发起呆来,微微喘息着。

    波斯猫穿着孝走来,向九红瞄瞄地叫着。

    老宅。

    门前胡同里。涌动看望不到头的白花花的送葬队伍。三四十项挂着白布的蓝轿子,一顺儿排开。长长的丧仪执事队伍,送葬的人们拿着伞、扇、雪柳、纸活、挽匾;丧仪乐队中、西两列排在其中。

    敞厅内。白文氏的遗像被请了下来,几十个人在起灵抬棺木。

    院子里挂满了挽联,挽幛。景琦打幡儿,敬业捧着盆儿,敬功抱着罐儿,玉婷站在一旁捂着脸悲痛地哭着,小胡和玉芬匆匆跑到景琦前。

    玉芬着急地:老七,春儿的身子骨实在不行,就别叫她去了!

    景琦:她是二房的长媳,她不去像话吗?

    她一步道儿都走不了!

    坐轿,不用她走!

    你讲不讲理,这么热的天儿!她躺到屋里都喘不上气儿来!

    这是讲理的时候吗?还有点儿孝心没有?!

    玉芬急了:就你孝!别人都是狠心狗肺!

    景琦:好好好!你去问她自己,叫她自己瞧着办!

    玉芬:我问她?她敢说不去吗!

    景琦:那还废什么话呀!

    执事大喊:起灵——景琦等忙站好,玉芬摇头叹气地匆忙走了。

    三十二人起杠,抬棺木出了灵堂。

    景琦等缓缓地后退,直退出大门到了街当中,再冲着大门口跪下迎灵……

    新宅。

    门道中,三个老妈子抬着黄春匆匆走过,玉芬忙前跑后地照应着:春儿,行吗!

    黄春无力地:行……我去……我得去!

    门口。一乘小轿前倾,几个人七手八脚将黄春塞人轿中,正要走时,雅萍一头白发痴呆呆走了出来。玉芬忙迎上前扶住她:老姑奶奶,您就别去了!

    雅萍两眼发直,喃喃地:老太太,老太太,我跟了你去……老太太广玉芬只好扶雅萍上了另一乘小轿:这可怎么好!这么热的天儿,好人也受不了啊!

    老宅门前。

    景琦跪在地上高高举起盆儿,用力摔下去。

    盆儿摔在包了红纸的两块青砖上,啪地粉碎,顿时哭声大作一片哀嚎。

    景琦执幡在前引路,棺木启行,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了。

    哀乐高奏,纸钱飞扬,杠头儿吆喝着,送葬队伍缓行,拐进一条街道时,一老翁从围观的人群中挤上前来向棺木跪了下去。老翁抬起头,这是老态龙钟的朱顺。

    景琦执幡前行。才出街口,小胡跑过来:七老爷,前边儿是孟府的路祭棚。

    孟府路祭棚。高燃白烛。景琦叩拜……

    景琦执幡通过另一条街道时,小胡又来报:前边儿是药行公会的路祭棚。走不多远,景琦又进棚跪拜……

    离开药行公会路祭棚的街道,穿过一条横街,刚进胡同,小胡回来道:七老爷,前边儿是关府的路祭棚。

    景琦一愣:关姑老爷家?

    小胡:关静山没来,他儿子关佑年代祭。

    景琦:难得难得!快叫香伶请雅萍姑奶奶过来!小胡应声跑去。

    香伶得信儿,逆着人流跑到雅萍轿前:快靠边儿停下!抬轿的早浑身让汗湿透了,忙靠了路边落轿。香伶打开轿帘,叫:妈,咱家的路祭棚,请您过去呢!

    雅萍斜倚在轿里已经死了。

    香伶大惊:妈——景请执幡继续前行。小胡报:前面儿是执政府的路祭棚。说话间到了。只见这祭棚甚是排场,供品丰盛,且有警卫站岗。景琦上前跪拜……

    西直门门脸儿。

    折腾大半天的送葬队伍终于停住了。人们筋疲力尽,都往墙根儿阴凉地方躲,坐得满地都是。

    小胡大叫:本家儿的换车。客人们请回啦,本家儿多谢啦——

    玉芬跑着来到黄春轿前,撩开轿帘:春儿,下来,咱们换车了啊!

    黄春已直挺挺地躺在轿子里。

    玉芬大惊:春儿!春儿——玉芬惊叫着换了摸黄春的手,早已冰凉了……

    景怡正忙于向送葬的客人道谢,玉芬匆匆跑来,惊慌道:大哥!

    春儿死在轿子里了!

    景怡急得直跺脚:你看你看!这算怎么回事儿?!又陪上了一个!

    玉芬急得眼泪也下来了:怎么办呢?

    景怡:先别说出去,悄悄儿的把雅萍和春儿抬回去,等办完了老太太的丧事再说吧!

    新宅上房院西厢房。

    一地碎白布,破碗,烂盘。九红抱着穿孝的波斯猫,仍在发愣。

    波斯猫向九红瞄瞄叫着,九红轻轻地将猫身上的孝衣脱下扔到了地上,又轻轻摸着猫,慢慢放到床上,突然拿起枕头将猫捂住。猫在枕头下挣扎,九红的手死死按住。片刻后,猫不动了,九红慢慢抬起手。

    九红的眼中射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凶狠之气。

    白宅举丧这年,又应了老话儿夏热冬寒,果然这年冬天奇冷。

    一场大雪把北京盖了个严严实实,满城沉寂。

    天寒地冻,却没有阻住白家大分家。

    老宅大门口。拥挤着一辆辆大车,各房的人和仆人、苦力,吵吵嚷嚷在搬东西、抬家具、装车。景武打开福特汽车的门,扶颖宇上车,玉芬站在车前。

    颖宇从车里探出头:玉芬,有工夫上我那儿去看看,我们搬到什刹海后身儿!

    玉芬:行,回济南以前我一定去一趟给您贺新居!景武开车走了。

    被敬生扶着坐进黄包车的翠姑也大叫:玉芬,上我那儿去啊,香饵胡同,别忘了!

    一定去!玉芬应着,脑子里在想着得去见景琦。

    敞厅院月亮门边。景怡、景双、赵五爷、大头儿走来。大头儿手拿钢笔,边走边在小本子上记着,搬家的人不时抬着东西过来过去。

    景怡:先把这边大门儿堵死吧,一律走药场前门儿,敞厅以外全归上房。

    赵五爷:后院儿呢?

    景怡:除了祖先堂,全归药场。

    景双:花房子全都种上鲜草药,专供门市用。

    玉芬站在影壁前大叫:大哥!我去看老七,你去不去?

    景怡:一我这儿正忙呢,不去了,叫老七好好养病,告诉他这边儿都安排好了。

    玉芬答应着:知道了。转身向大门口走去。

    新宅上房院。

    北屋堂屋里,炭火炉里烤着两块白薯。槐花和香秀坐在炉旁烤火,香秀不时地翻动着白薯;香秀已是十九岁的标致大姑娘了。

    香秀:姨奶奶!您说也怪啊!从老太太一闭眼,大顶子就一口也不吃也不喝,生生的四天饿死了。

    槐花:它那是恋生,狗这东西可仁义了。

    莲心提着铜壶走进来:香秀,水开了!香秀忙走到桌前,往盖碗儿里倒了一点茶卤,莲心彻上了水。

    北屋东里间,景琦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玉芬和九红坐在床前。

    玉芬:你这病就是累的,急的,成年累月这么操心还行!什么也别想,养一段时候再说。

    景琦:躺到这儿心里也不踏实。

    九红:他呀,天生就操心的命!

    香秀端茶进来,放到玉芬旁边:姑奶奶请。

    哟,香秀,跟了七老爷了?玉芬说着上下打量香秀。

    香秀:啊!老太太一走我本想回乡下了,七老爷不叫我走!

    嗬,哪儿的烤白薯香啊?景价突然抽着鼻子说道,岔开话题儿。

    香秀:我烤的,给您拿一块?

    九红阻止道:不行!胃里不好,别乱吃东西!

    香秀斜了九红一眼,撇着嘴走了出去。玉芬是聪明人,看景琦脸色要变,赶忙道:济南的事已经办完了。你猜怎么着,孙家的人卷了银子躲到烟台去了,督军府下了一道令,把孙家底儿抄了!

    景琦忙坐起身,兴奋地听着。

    玉芬接道:军阀做事真叫狠,钱全进了他们腰包了,把孙家扫地出门,要不是元祥护得紧,连泷胶庄都叫他们抢光。你用元祥真是用对了。

    景琦反倒懊悔了:这事儿也闹得太大了,收回铺子吓唬吓唬他们也就行了,何必斩尽杀绝呢?

    玉芬:哎,不是你要杀他个干干净净吗?

    景琦感叹地:这年头儿真是不能跟军阀打交道。孙家的贷款还在我手上呢!

    九红:你呀,嘴上狠!动了真格儿的又心软。

    景琦:姐,你把这笔贷款带回去还给孙家,让人家有个活路儿!

    九红:好人、坏人都是你当!

    玉芬:行——我带回去——那我后儿就走了,敬功跟我一块儿走?

    景琦:告诉元祥,敬功人生地不熟,泷胶庄的事儿还是靠他管,敬功先打打下手。

    玉芬:敬功媳妇儿不去?

    九红:六个月了,把孩子生了再说。

    玉芬:兄弟,你明年可要添人进口了,佳莉也六个月了吧?

    九红:可不是。

    北屋堂屋里。莲心端着油盘子进了屋,向炭火炉走来:七老爷的粥。

    槐花忙起身掀开上面盖的小棉垫子,将砂锅靠在炭火上。香秀帮忙盛出一小碗。盘里有一小碟酱菜,槐花接过油盘子向东里间走去。

    槐花将粥和酱菜放到床头的春凳上:趁热吃吧!

    九红看着槐花:前儿翠姑从西安带回来的紫贡米,你给了厨房没有?

    槐花:给了。

    九红把脸一沉:那怎么还熬这白米粥?

    槐花:不知道。

    九红:你就不会去问问?!

    槐花:我亲手交给冯六儿的!

    景琦:行啦!就喝这白米的挺好。六必居的酱菜,挺好的!

    九红毫不客气地:就是懒!交给他就行了?!得嘱咐他什么时候熬,每回熬多少……

    玉芬冷眼来回看着九红和槐花。

    槐花:赶明儿我告诉他。

    九红有意发威:还赶明儿?!现在就去!把这白米粥给他端回去!

    槐花不好发作,来回看着景琦和九红。

    景价息事宁人地:算了,大冷的天儿来回跑什么!端起粥碗吃上了。

    九红仍不依不饶:去呀!还站在这儿干什么?槐花转身走出屋。

    玉芬冷笑着看景琦。

    九红站起,一把夺过景琦手中的碗:等着!喝紫米粥,别惯着他们!

    景琦不满地:你又没事儿找事儿!

    北屋堂屋。槐花委委屈屈地从东里间走出,仍坐在炉边和莲心聊天儿的香秀扭脸儿问:姨奶奶叫干什么去?

    槐花:去厨房。

    香秀:甭去!听她的还有完了,七老爷没说什么,就她事儿多!

    东里间传来九红的声音:谁在外头说话呢?

    香秀故意回头大声地:我,香秀!

    九红在东里间喊道:你说什么呢?!

    香秀:你不是听见了吗!

    九红撩帘子走出东里间,直冲香秀走来:你说谁事儿多?!

    香秀回过头:你!

    敬业推门走了进来,见状忙停在了门口。

    香秀打抱不平地:别净拣软乎的捏!

    九红大怒:站起来!你还敢跟我坐着说话!

    香秀全不理睬,把白薯掰开吃了起来。槐花紧张地望着。

    九红:你听见没有?!我跟你说话呐!

    香秀吃着白薯:你这是跟我说话呐?!老太太都没这么跟我说过话!

    九红:老太太宠你,那是在老宅!这是新宅,你这么没规矩就不行!

    香秀阴阳怪气地:哟?老太太活着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呀?

    敬业微笑着,十分开心地望着。

    九红:老太太在与不在,你也是个丫头!

    香秀突然狠狠地:丫头也比你强,连猫、狗还戴了孝呢!

    九红一下子傻了,屈辱、愤怒,戳到了她的最痛处,她一时无言反驳。忽然见敬业在一旁看热闹,顿时怒不可遏地大叫:敬业,你就站在那儿看着!你听见没有?你是聋子!

    敬业调侃地:我不是聋子,我是瘸子!

    九红大叫:/头可以这样说话?!这就是你们白家的规矩?!香秀悠闲地吃着白薯,拿起一块递给槐花:你尝尝,香着呐!槐花根本没听见,惊恐得两眼发直,望着九红。

    九红下不了台,无比尴尬地站在那儿。

    都少说两句吧,啊?景琦在东里间说。

    九红:今儿不说清楚了就没完!

    我倒想听听你给说清楚了呢!槐花是老太太跟前儿的人,也是姨奶奶,你凭什么吆三喝四的?!香秀突然站起面对九红,两人对视着。

    玉芬一撩帘子,怒冲冲走出:都给我闭嘴,吃饱了撑的你们!七老爷那儿病病歪歪,你们不说消停一会儿,为了底大的事儿在这儿吵,没了王法了!谁再吵给我滚出去!

    众人都不说话了。敬业忙上前把九红往西里间推:行了行了,看我的面子,回您自己屋里歇会儿,消消气儿,犯得上吗?!为这点儿小事儿生气多不值当……二人进了西里间。

    玉芬坐到炭火炉边:香秀,你这嘴太不饶人,小小年纪,这么大气性还行!

    香秀:我就看不惯她那张狂样儿!

    槐花:姑奶奶坐,我去熬紫米粥,都是因为我!

    玉芬:熬什么熬,七老爷都吃完了!

    北屋西里间。这已是杨九红的卧室。九红余怒未消地坐着,敬业站在一旁。

    九红不满地:你就会和稀泥!

    敬业:本来就是一摊稀泥!一个乡下丫头,您跟她较什么真儿啊?!

    九红:别小看了这丫头,以后麻烦事儿多了!

    敬业掏出一封信递给九红:姨奶奶,出事儿了!您瞧,何家把信寄给我了,大概是怕我爸爸知道了伤心……九红忙拿过信来看。

    敬业:何洛甫,您那位新姑老爷,北伐路上战死在湖南了!

    九红看完信抬头大惊:这可怎么好?佳莉怀着孕,这年轻轻的就守了寡了……说着流下泪来。

    敬业叹息道:是啊,办完喜事儿两天他就走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九红难过地:这孩子命怎么这么苦?!我早说过,嫁给个当兵的哪儿行。就是不听,就是不听!这可毁喽!

    这会儿说什么都晚了。可千万不能告诉佳莉!怎么也得等她把孩子生下来以后。

    可这事儿不能不告诉你爸爸呀!

    也得等我爸爸病好了再说。我说姨奶奶,母女相认了吧!佳莉以后就靠您疼她了。

    我又何尝不想认,可她根本不理我。老太太都走了,怎么她还是这样儿啊?!

    姨奶奶,心诚感动天和地,您得找她多谈谈。

    她不理我怎么谈?

    越不理您越上赶着找她,老太太走了,姑爷死了,她又怀着孩子,您为了孩子也得委曲求全……

    还要怎么委曲求全?我受了多少委屈了!

    别泄气!眼下是佳莉最难过的时候,干脆把她接过来一起住。

    老天爷啊,你睁睁眼吧!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呀!

    佳莉家小院。

    大雪铺地,两辆黄包车停在门口。九红和红花下了车,红花上前拍门,九红心绪不宁地望着门口。

    来开门的冰片见是九红,着实一惊:哎呀!姨奶奶来了!

    九红问道:佳莉干什么呢?

    写信呢!冰片答着,三人走进门。

    一进院,冰片慌忙向里跑,一边大声喊着:大奶奶,姨奶奶来了!

    佳莉正在北屋窗前的书桌上写信,听到叫声,惊讶地抬起头,不禁站起来,想了想又坐下接着写信。

    冰片拉开门,九红和红花走进去。九红站定望着佳莉。佳莉仍在写信,连头都没回。

    九红回头吩咐道:你们出去。冰片和红花忙退了出去。九红走了两步,环视着屋内:客人来了不说让个座儿?

    佳莉低头写着信:那不有的是座儿吗?

    九红脱了大斗篷,走到书桌前,无限怜爱地望着佳莉:给他写信呢?佳莉忙用手将信纸捂上。

    九红又问:最近他来过信吗?

    佳莉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九红坐到了桌旁的椅子上,也忍不住地哭了。佳莉忍住抽泣:你哭什么呀,你快走吧!

    九红恳切地:佳莉!搬回去住吧,回家吧啊!

    佳莉:回什么家?这儿就是我的家!

    九红:你一个人儿,肚子一天天大了,过那边儿也有个照应!

    佳莉:谁照应,你照应?!你死了这条心!等洛甫回来我就跟他走,永远不回北京城!

    九红悲伤地望着佳莉,她想告诉佳莉实情,断了佳莉的后路,但一张嘴却又犹豫起来:洛甫,……洛甫他……他不会……

    佳莉刻毒地望着九红:不会什么?不会不认你是吗?!你以为我奶奶没了,你就得了意了!别忘了奶奶临死前还不叫你戴孝!

    九红一下子懵了,一肚子话已无从说起,愣愣地看着佳莉,激动地:佳莉!就算找不是你娘,你也不能这么伤一个人的心!

    佳莉:我的心伤成什么样儿了,你知道吗?我爸干吗要娶了你?!干吗要生下我?!瞎了眼!昏了头!

    九红慢慢站了起来:佳莉,你别把我往绝路上逼!我没这么低声下气儿求过人,这会儿,我都不知道我该恨谁!我就你这么一个亲骨肉,要这样,我真不如去死!

    佳莉突然也站起身,歇斯底里地大叫:去死——你去死!——

    两人相对而立,互相对视着。九红神情木然,佳莉激动不已。僵视片刻后,九红毅然转身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又站住了。回头望着佳莉:佳莉!洛甫要是不回来了呢?

    佳莉:我去找他!

    九红:他要是死了呢?

    佳莉:我就一个人儿过!我把孩子养大,也不会认你!

    九红绝望地点了点头:好!你既然这么绝情,也就别怪我无义!

    九红拉门而去。

    门开着,风卷残雪吹了进来。佳莉忽然转身坐在椅子上痛哭失声:洛甫……快回来吧……把我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