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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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九章

    百草厅前堂。夜。

    心情沉重的景琦一个人仍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堂内已空无一人。

    二查柜皮云良从后堂一撩帘儿走了出来:七老爷,回去吃饭吧,家里来了两回电话了。

    景琦:你怎么还没走?

    皮云良:今儿夜里我值班儿。这一天叫他们折腾的,就他们这个查账法儿,一个月也查不完。皮云良边说边察看着门窗、药柜。

    景琦:什么查账,存心找碴儿。哎,我说皮头儿,咱们关门不干了行不行?!

    皮云良:那也没用,这事儿也就刚刚开了个头儿,往后麻烦事儿还多着呐!

    景琦:那我怎么办,咱们无还手之力呀!

    要不怎么叫亡国奴呢!任凭人家宰!

    皮头儿,你是二查柜,别光瞧热闹,出出主意!

    您是东家,大伙儿听您的!反正光硬顶不行!

    大不了一条命!

    命可就一条!死也得死得值!

    怎么着就死得值!

    七老爷!别光蹲在大宅门儿里,您得留心外边的事儿!

    外边儿什么事儿?

    不愿当亡国奴的都变着法儿的跟日本人干呢!别钻牛犄角!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天都黑了,您快回家吧!

    景琦摸不透地望着皮云良。

    新宅上房院。夜。

    景琦、田木、九红坐在北廊子的藤椅上,藤桌上放着茶点水果。

    田水:其实查账、限价不过是个口实,皇军的目的有二,一是以你在药行的威望出任会长,可以安定民心;二是要你们百草厅的秘方!

    景倚:这两条儿我绝不答应!宁可叫他查账,限价,大不了赔上点儿钱,我认了!

    田木:事情要这么简单就好办了,你不答应,皇军会放过你吗?

    景琦:别老皇军皇军的,日本鬼子!

    田木:咱们各叫各的好不好!

    景琦用力在铜盂上敲烟锅:这就是他妈当亡国奴的滋味儿!

    九红紧张了:景琦!你别急,听听田木有什么主意!

    田木:这两条儿,你至少先答应一条,先缓和一下。我看你是不愿把秘方交给官方的,我可以出面,你暂时把秘方交给我,我代为保存。七老爷总该信得过我。我再去与官方交涉,风头一过,我再把秘方送回来。九红不时观察着景琦的神色,景琦警惕地望着田木。

    九红:那敢情好,我看这主意不错。

    景暗低头不语。田木看了一眼九红。九红不安地来回看他二人。突然景琦盯着田木,看得田木有些慌乱,忙辩解道:我完全是为了白家着想。

    景琦:我做不了主,秘方不是我一个人的,这要族里各房一起商量。

    田木站起身:那好!不过要快一些,皇军是没有耐性的!

    景琦狠狠地:日本鬼子!太爷我也没有耐性!

    深夜。大宅门笼罩在一片黑暗中。街上冷冷清清,昏黄的路灯下,一个行人也没有。日本兵巡逻队走过。

    新宅黑洞洞的大门道里,传来了轻而急促的敲门声。门房里亮起了灯。

    又是日本鬼子吧?秉宽从床上坐起来。

    你们躺着,我去!金二说着下了床。

    金二爷,问明白了再开门!黄立一边披衣裳,一边嘱咐。

    没事儿,开门儿就把他们吓跑喽!金二提灯笼出了门房,大咧咧地走到大门下闩,谁呀?

    我,齐福田!找七老爷有急事儿!金二闻声只开了一个门缝,铃裆没响,齐福田和陈月升挤了进来。

    秉宽也走了出来:齐爷,深更半夜怎么了这是。

    快回禀一声七老爷,我有急事儿。齐福田满脸焦急道。秉宽二话没说,连忙小跑着去找景琦。

    工夫不大,景琦出来了,刚进门房,齐福田便迎上去:真对不住七老爷,这么晚了……

    景琦:赶紧说,出了什么事儿了?

    陈月升:日本鬼子叫万筱菊唱堂会,万老板不干,今儿去火车站想到外地躲躲,叫汉奸认出来了。日本鬼子非要搜身,万老板不干,打起来了!

    齐福田:万老板打了一个日本鬼子一个汉奸就逃出来了,没敢回家,鬼子正满世界抓他呢!

    景琦焦急地:人呢?

    齐福田:在我家躲着呢。汉奸认出他来了,我们这几家儿他都不能呆,就想到您这儿来了。

    景琦:怎不带来呀?

    陈月升:没跟您招呼,哪儿敢带来呀!您看您这儿要是不方便……

    景琦:我这儿是不方便。大家都一愣,低下了头。

    景琦接道:我这儿人太多,进进出出的不保险,再说日本人正盯着我呢!

    齐福田很失望:那就算了,我们再……说着要走。

    景琦:等等,要不然,送到我妹妹那儿去,她那儿地儿偏,轻易没人去。

    陈月升想了想:合适吗?

    景琦:合适合适!这个忙找妹妹一定会帮!

    齐福田:还是先去打个招呼!

    景琦:用不着,我就能做主,快去接万老板!

    玉婷家。夜。

    苦菊开了门,万筱菊和齐福田、陈月升匆匆走进。

    白玉婷已经站在门道里迎接,神态十分平静,轻轻叫了一声:万老板!

    万筱菊十分不好意思:婷小姐,实在抱歉,给您添麻烦。齐福田、陈月升都心绪不宁地望着。

    玉婷:快进来吧,我七哥来半天了。

    西客厅里。

    众人在沙发上坐了一圈儿,苦菊忙着倒茶。

    玉婷:我这儿最保险了,一年也来不了几个人。

    景琦注意地观察着玉婷和万筱菊。

    万筱菊:我二位师哥一说上您这儿来,我就说不合适。这是冒风险的事儿,怎么能叫您……

    景琦:甭说客气话,请都请不来,唱了一辈子《打孟良》、《打焦赞》、《打耶律》、《打韩昌》、《打瓜园》,今儿又唱了一出打鬼子,得犒劳您。大家都笑了。

    齐福田道:玉婷姑娘见义勇为,拔刀相助,对万老板可真是没的说。

    玉婷:这不应该的?!总算给了我一个给万老板效力的机会。

    万筱菊忙欠了欠身:哎哟,这可不敢当!

    玉婷:住下吧,想住多少日子就住多少日于。

    景琦心领神会地微微笑着:我说什么来着?!……不过老住这儿也不是长久之计,最好早点儿离开北平!

    陈月升:我们想法子,先去乡下躲躲。

    我们走啦!齐福田站起来,景琦和陈月升也站了起来。

    玉婷起身拦住:哪儿也不能去,这儿凑合一宿,天亮了再走。现在出去不是找挨抓吗?

    景琦:说得是。坐下吧,干脆,齐老板,今儿给我说《锁五龙》。

    玉婷:万老板,您住北屋,都收拾好了,您先看看。

    万筱菊:不忙不忙。

    景琦:去吧去吧,别吓着就行了!

    怎么了?万筱菊莫名其妙,奇怪地看着景琦。

    玉婷:听他胡说呢!来吧!玉婷先出了门,万筱菊忙跟了出去。

    景琦着他们出了屋,说道:这回我妹妹可遂了心愿了。

    北屋卧室。

    玉婷进了屋,掀起门帘,万筱菊怯怯地站在门口没敢进。

    玉婷:进来呀!万波菊迟疑地走进了屋。

    玉婷心绪复杂地望着万筱菊。

    万筱菊不好意思地环视屋内,立即惊呆了。但见满屋菊花,墙上赫然挂着他和玉婷的照片。万筱菊很是惊慌:您这是?……

    玉妹笑了:吓着了不是?!我七哥刚才不说了吗?叫您别吓着。

    万筱菊诚惶诚恐地望着,屋里到处是菊:种在盆里的菊花,绣在帐子、被子、枕头上的菊花……

    万筱菊:您这菊花也是?……

    玉婷:应您那万筱菊的菊字。

    您这么抬举我,我做梦也没想到……万筱菊充满了敬意地望着玉婷。

    玉婷向床边走去:怎么?没人告诉您?我和您的相片儿结婚已经十年了!

    万筱菊大惊失色,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看着玉婷拿起床头的盖头,嘲弄地看着,慢慢盖到了自己的头上。

    万筱菊痴痴地走到床前,坐到了玉停身边,默默地看着。蒙着盖头的玉婷虽一动不动,但心潮澎湃,耳边似乎响起了十年前结婚时的京戏曲牌……

    万筱菊无限伤感地望着,眼里不禁涌出泪水,轻轻揭下了玉婷的盖头,玉婷仍低着头一动没动。

    两人默默地坐着,万筱菊轻轻拉起玉婷的手,玉婷突然将手抽回,抬头望着万筱菊,万筱菊有些惶恐地向后挪了挪身子。

    玉婷看着万筱菊,眼中充满了陌生感和疑问。万筱菊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

    玉婷慢慢站起身走出了房间。万筱菊低头坐着没有动……

    玉婷家门外街上。夜。

    郑老屁架着黄包车,玉婷坐在车上,景琦站在车边:这是干什么?怎么刚见面一会儿,你就走了?

    玉婷:你那儿是我的娘家,我回娘家住几天。

    景琦:你想了那么多年,今儿好不容易见面儿了……

    玉婷:七哥!我是和相片结的婚!景琦愣了,不解地望着玉婷。

    玉婷:老郑,走吧!车走了,剩下景琦呆呆地望着。

    玉婷家西客厅。夜。

    齐福田看着从外面回到屋里的景琦:她就这么走了?

    陈月升:闹什么不痛快了吧?

    景琦:说不清,我妹妹不是那小心眼儿的人。

    齐福田:那是为什么?

    不待景琦再说话,门一响,万筱菊满腹心事地走了进来,低着头坐到沙发上。齐福田、陈月升、景琦面面相觑。

    万筱菊低着头一言不发。

    四个人默默地坐着。万筱菊双手抱头伏在膝上一动不动。

    百草厅门口。

    门口停着三辆摩托车,四个日本宪兵和四五个汉奸站在门口,堵死了大半条街,百草厅里不时传出凶狠的吆喝声。十几个胆大的行人在路边看热闹,南记和几个铺面都在慌忙上板儿。

    福特汽车慢慢开来,白颖宇坐在车里,车慢慢地停了。颖宇张望道:前边儿干什么呢?出什么事儿了?

    司机:站着鬼子呢,好像是冲着百草厅。

    颖宇:甭理他,开过去!

    司机按着喇叭缓缓向前开。站在街上的鬼子和汉奸都回过头看。汽车缓缓前行,不停地响着喇叭。一日本兵大步向汽车走来,后面跟着汉奸翻译官,到了车前。

    日本兵喝道:干什么的?下车!翻译敲着车窗:下车!

    颖宇探出头:我去前门,让让道儿!

    日本兵:见了皇军为什么不下车?翻译又道:太君问你,见了皇军为什么不下车?

    颖宇:见了皇军我为什么要下车?

    翻译向日本兵说着什么,日本兵大怒,一挥手。翻译喊:把他拉下来!俩汉奸上前开门,将颖宇从车中拉了出来。

    颖宇大叫:干什么,干什么,我去前门,招着你们啦?俩汉奸将颖宇揪到车前,将他死命按到地上。

    汉奸:跪下!颖宇挣扎着,被汉奸死死按住跪在地上。

    颖宇大叫:你们要干什么?我是百草厅的东家,你们敢这样对待我!

    翻译:正合适!你们百草厅出了共产党!

    从百草厅门口,两个汉奸押出了赵大水三查柜皮云良焦急地跟着跑了出来。

    日本兵一挥手:上车!拉开汽车门坐到了前座。汉奸押着赵大水到了车前往车里推。

    颖宇仍被死死按住跪在地上,他挣扎着喊:撒手!讲不讲理你们?!

    日本兵命令司机:开车!司机犹豫着,日本兵突然拔出刀架在了司机的脖子上,大喊:开路!司机惊慌地望着车前仍被按在地上的颖宇。日本兵又瞪眼大喊:开路!吓得司机慌忙向前开,同时猛打方向,但汽车仍是冲向颖宇。俩汉奸一见,忙松手跳开上了摩托车,颖宇吓呆了。就在汽车即将撞过来的瞬间,皮云良猛地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颖宇向路边滚去。

    汽车轰地驶过,露出了躺在路边的颖宇和皮云良。围观的人哦——的叫了一声。

    颖宇抬起身大骂:操你妈的小日本儿,想轧死我?!

    皮云良忙拉起颖宇向百草厅走去。

    百草厅公事房。

    颖宇躺在沙发上,小胡正给他揉肩捶背,伙计忙着端水倒药。皮云良在角落里低声打着电话。

    景琦匆忙走进屋:三叔!没事儿吧?

    颖宇:没事儿,要不是皮头儿,我今儿就见不着你了。我跟他小日本鬼子没完!

    皮云良挂上电话:老太爷,少说几句吧,你儿子是国民党,叫日本人知道了也没好果子吃!

    颖宇坐了起来:我儿子跟蒋委员长去了重庆,他能怎么着?!

    景琦吩咐着:赶紧送三老太爷回家!路上小心!几个人扶颖宇起来,向外走去。

    景琦嘱咐着:三叔儿,景武去重庆的事儿,少往外说!

    反正也这样了,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明儿我去重庆找我儿子去……颖宇唠唠叨叨着被人们扶出了门。

    屋里只剩了景琦和皮云良。景琦道:柜上怎么会弄出共产党来了?

    皮云良:赵大水是共产党,您信吗?

    景琦:我当然不信,可总得有个缘由啊?

    皮云良:前些日子卖了一批成药,是山西一个大户买走了,愣说这批货是运到陕北匪区的!

    景琦:那到底是不是呢?

    皮云良笑了:是不是跟咱们没关系!咱们是买卖人,谁给钱就卖谁!

    景琦:话是这么说,可真要是卖给八路的……

    皮云良又笑了:七老爷,我那天不说了吗?您不能老在大宅门儿里蹲着,您得知道知道外边儿的事儿!

    景琦:家里还乱不过来呢,还外边儿呢!

    皮云良:您是明白人,八路是干什么的?打日本的!您忍心看着伤员没药治?!

    景琦惊讶地:这么说是真的?你都知道广皮云良:七老爷不用刨根儿问底儿了吧?!您要害怕,咱往后不卖!

    景琦:我说不卖了么,啊?我说了吗?!我害什么怕?!我恨不得把日本鬼子一个一个都挑喽!

    皮云良:那咱们都睁一眼儿闭一眼儿。可我告诉您,赵大水绝不是共产党,您得救他!

    景琦:闹到这份儿上了,我怎么救疗皮云良:您还没看出来,这都是王喜光闹腾的,可他也是瞎猜,并不知底,无非是想敲您一笔竹杠!

    景琦:花点儿钱无所谓,这汉奸不能当!

    皮云良:他这就是撒网呢,叫您一点儿一点儿的就范,这网会越收越紧,您躲不开!我倒觉着您不妨当这个会长,何不将计就计!

    景琦:那你怎么不当?

    皮云良:我还真想当!我要是当了,叫日本鬼子寸步难行!

    景椅惊讶地:怎么个将计就计,寸步难行?

    皮云良笑了:我不能再多说了,七老爷一世英雄,什么没见过?!

    您甭跟王喜光顶着干,何不把他哄顺了,他拿了钱,决不会在赵大水的身上扯不清!

    景琦以异样的眼光望着皮云良:看不出来你挺有心计的,我没白提拔你。

    皮云良:只要咱们中国人抱成了团儿,日本鬼子斗得过咱们吗?!

    景琦久久审视着皮云良,若有所思。

    药行商会。

    药行会馆门上已挂上了伪药行商会的牌子。景琦走进大门。

    会客室里,景琦和王喜光坐在沙发上,两人对视着,忽然都笑了。

    景琦道:这事儿无论如何得请王会长帮帮忙。

    王喜光:七老爷今儿怎么这么客气?您也有求着我的时候?

    景琦:当年你说得对,谁都有走窄了的时候,请王会长高抬贵手!

    王喜光:我抬手没用,赵大水是日本人抓的。

    景琦:日本人还不是听你的!

    王喜光一下子蹦了起来:哎哟祖宗!您想要我的命啊!

    景琦:赵大水怎么会是共产党?他听都没听说过!

    王喜光笑了:我知道他不是共产党。

    景琦:那你抓他干什么?

    王喜光神秘地:我就是想叫你知道,不论你们柜上还是家里,我想抓谁就抓谁。

    景琦:那你抓我,把赵大水放了。

    王喜光:要放人也不难。王喜光从桌上拿过一张委任令:您在这上头签上个字儿!

    景琦急了:两码事!这跟当不当会长有什么关系?

    王喜光:一码事!你只要一天不把名儿签上,我叫你一天不得消停!

    景琦压住火儿望着王喜光。王喜光则嬉皮笑脸戏弄地看着景琦。

    景琦:你先放人,咱们好说!

    王喜光:别来这套,我上过一回当了,什么叫好说,香秀害得我跑外地躲了两年多才敢回北平。叫一个门坎儿绊倒两回,那是傻子!

    景琦也笑了:咱们别在当不当会长上扯好不好?

    王喜光:今儿我扯定了!两人互相盯着,又僵了。

    景琦:王喜光,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也知道我的脾气,今后,你爱抓谁抓谁,杀剐留存全由你,我一概不管了,你信不信?!

    王喜光眨巴着眼,一下子含糊了:我信!你什么都豁得出去!

    七老爷有种!那咱们先说眼面前儿的事儿,放人也行,我得上上下下打点。

    景琦:说吧!得多少钱?

    王喜光:您甭想拿储币对付我,动点儿真格的吧!

    两根条子!景琦伸出了两个手指。王喜光握住景琦的手,把另三个手指也掰开了:五根!

    景琦:放了人拿条子!

    王喜光:拿了条子放人!

    景琦站起身:我不怕你赖账,就这么着!

    王喜光往沙发背上一靠,十分得意:七老爷,你自己坐大狱的时候,愣一毛儿不拔,别人儿坐大狱你倒挺大方。你呀,贱骨头!

    景琦一肚子屈辱,怒不可遏地望着王喜光。王喜光全不在乎,反而嬉皮笑脸地站起来,凑到景琦身边:你说,你是不是贱骨头?你是老贱——骨——头!

    景琦泄了气:是,我贱骨头!

    新宅上房院北屋厅。夜。

    大圆桌上,饭已摆好。九红、月玲、幼琼、占元、占安、占平、白慧、白美、白祺站了一地等着开饭,悄悄望着东偏厅。景琦还坐在东偏厅的椅子上抽着烟,香秀站在一旁催道:吃饭了,都等着呢!

    吃吧!景琦坐着仍未动。

    香秀见孩子、大人都眼巴巴向这边望着,便埋怨道:真是的!进门就说饿,饭开上来了又伸着!

    景琦突然站起:我他妈贱骨头!吃!说着大步来到桌前,坐到了中间,所有的人这才入座。景琦阴沉着脸,没一个人敢说话,都看着他。景琦望了望大家,拿起筷子和碗,所有的人才拿起筷子和碗。

    大家都低头吃着,除了轻轻的碗筷声,静极了。

    白美往嘴里扒饭,饭粒掉在了桌上。正在夹菜的景琦看见了:把饭粒儿拣起来吃喽。

    白美怯怯地望着饭粒儿没动。景椅厉喝着:听见没有!

    香秀忙走到白美身后,把饭粒儿拣起来吃了。

    九红夹菜给白慧,白慧忙捂住了碗:我不吃这个!九红又夹给占安,占安也忙捂住了碗:我也不爱吃这个!九红央的菜掉到了桌上。

    景琦突然大怒:这叫吃饭吗,啊?!有这样吃饭的吗?!

    白美咧着嘴哭了。景琦训斥道:哭什么?!不好好儿吃就别吃!

    刘妈!站在门边的刘妈忙答应:哎!

    景琦怒冲冲地:把郑老屁叫来!刘妈答应着走出屋去。

    白美还在哭,香秀伏在她耳边轻声地哄着。

    景琦发着火儿:还哭!不想吃都一边儿站着去,起来!起来!

    听见没有?!孩子们吓得惊慌站起,在桌边站了一溜儿。

    景琦:这不吃,那不吃,想吃什么?饿你们三天,狗屎你们吃着都香!

    九红:干吗啊,你心里不痛快,别拿孩子撒气!

    景琦:我在外头受气,回家还得装孙子不成?!

    只一会儿,郑老屁跟着刘妈从东廊拐进了北廊,十分紧张地问着刘妈:我犯了什么事儿啦?!

    刘妈:不知道,反正七老爷正发脾气呢!

    郑老屁:我没干什么呀,是冲着我来的吗?

    刘妈:我哪儿知道!两人嘀咕着来到门边,郑老屁忽然一把拉住刘妈:你给我漏个底,谁把我告了?

    刘妈瞪着眼:你没干坏事儿怕什么,进去吧你!说着一把将郑老屁推进了门儿。

    郑老屁被推进门儿,晃了一下站住了,惊慌地望着景琦:七老爷!

    景琦仍沉着脸:吃饭了吗?

    郑老屁战战兢兢地:吃了。

    景琦:还能吃吗?

    郑老尼莫名其妙:能!

    景琦:过来,把这桌子菜都给我吃喽!

    郑老屁惶惑地看着,闹不明白是真是假,站着没敢动。旁边站着的一屋子人都惊呆了。

    吃!景琦大声命令道。红花忙把一碗饭和筷子给郑老屁,郑老屁走到桌前胆怯地望了望周围。香秀、九红、孩子们……所有人都在惊异地注视着。

    郑老屁看了一眼景琦,忙低头看菜,伸出了筷子。

    忽然,郑老屁伸出的筷子又缩了回来。

    是请看着:怎么啦?

    郑老屁:这碗太小。

    景琦一下子笑了:嘿……给他换大碗!刘妈端过一个大瓦盆给了郑老屁。

    胡闹,怎么洗碗的盆儿都上来了。景琦说道。丫头、老妈子们都偷笑。

    郑老屁:挺好,这盆儿合适。郑老屁动手将一盘盘饭菜全都倒在了盆里,蹲到地上,端着盆用大场勺搅和着吃起来。

    孩子们看愣了,九红看着直皱眉头。

    景琦:坐下好好吃!

    郑老屁动了一下:蹲着好!说着话也没停嘴,大口大口地吃着。

    景琦探着头,认真而又开心地看着;香秀看着景琦,偷偷地笑。

    一圈儿的孩子,瞪着眼,张着嘴,探着头,有点儿傻了。

    景琦歪着头,咧着嘴,替郑老屁使着劲儿。

    郑老屁吃完了一盆饭菜,站起来抹着嘴,冲景琦傻笑了一下。景琦高兴极了:哈哈——痛快!痛快!嘿!痛快!你们都看见吗?

    啊?这才叫吃饭。郑老屁,去账房儿领个红包儿!

    新宅二厅院。夜。

    景琦与黄立拉着狗在院中巡视,慢慢走着。

    黄立:你今儿怎么一天都气儿不顺?

    景琦:我一辈子没这么窝囊过!王喜光竟敢当着我的面儿骂我贱骨头!

    黄立:嗨,跟他一般见识!

    景琦:哎呀,你没见他那下三滥的样儿!

    黄立:他呀!当奴才当惯了,宫奴、家奴、亡国奴,一得势,还以为自己当了主子,七十岁的人了,不知有羞耻二字!

    景琦:整天叫他这么折腾我还行!他以祸害人为乐儿!

    二人走上垂花门,黄立站住道:甭往心里去,顺着他,对付到哪儿算哪儿!

    景琦:柜上的皮头儿也劝我别跟他顶。不行!我想过了,不干了,我关门儿停业!日本人不走我不开张!我就不信日本鬼子能长久老占着咱们中国!

    百草厅公事房前的院子里。

    药场和柜上的先生、伙计们站满了一院子,足有七八十人,大家悄悄议论着,望着前面。

    台阶上站着票琦、最怡、是双、赵五爷、皮云良、敬业、敬生等人。

    景抬高声地:打今儿起,所有白家老号一律关门儿停业!景怡刚说了头一句,下面大乱。

    景怡大声地:不是我们愿意这样,这买卖实在是做不下去了,请诸位另谋高就……

    人们惊愕地听着。

    景怡:时局艰难,今后,凡是找不到活儿干的,柜上还给每月开五块钱的份例,直到把咱们家底儿吃光了算。对不住大伙儿了。老七!

    最椅接道:国难当头,请诸位体谅我们的苦衷。有个汉奸说了,无论我们家里还是柜上,只要他高兴,想抓谁就抓谁。咱们大查柜赵大水虽说放回来了,保不齐今后还抓谁,我们不能连累了大伙儿!

    人们一下子议论开了:哪个汉奸三八蛋说的,宰了他!关门儿不是个办法吧!还叫不叫人活着了?……

    景琦:诸位!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以后只要有了转机,再请大伙儿回来!

    玉婷家院内。傍晚。

    齐福田和陈月升在院里和十四岁的万占明(即白占明)玩儿。齐福田手使齐眉根,呼呼作响练了一趟棍术,刚一收势,占明拍着手叫好。

    真棒,教我吧。占明说着上前拿过根耍着。

    陈月升凑过来:差不多了吧?二人往北屋看了看。

    齐福田:再等会儿,天黑以前混出城去就行!

    玉婷家北屋。

    屋内。玉婷和万筱菊站在门口依依惜别。

    玉停:说实在的,我还真得感谢日本鬼子,没有他们横行霸道,做梦也想不到您会在我这儿住好些天。

    万筱菊十分激动:再生之恩终,生难报!

    玉婷:这话说得多不爱听!等日本鬼子走了,我陪您唱一出《大英杰烈》!

    齐福田在院里的喊声传了进来:万老板,马前点儿!

    万筱菊深情地望着玉婷。玉婷苦笑着望着万筱菊。

    我先去乡下躲躲,风头儿一过就回来看您!

    玉婷点了点头,万筱菊转身走去。玉婷没有往出送,充满哀伤地一直望着万筱菊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日本宪兵队大门。摩托车、卡车开出大门,宪兵队出动了。

    白家老宅大门口。日本兵跳下车将白宅团团围住,大门里外全站上了岗……

    百草厅公事房院。

    公事房房门紧闭,外面两个日本兵站岗,门玻璃后面,敬业向外望着。一会儿,敬业回过头来望着大家:这是要把咱们怎么着啊。

    景琦、景怡、景双、敬生、敬功、敬业、敬堂、敬谊等白家爷们儿全被囚在屋内,个个垂头丧气地坐着,没人理敬业。景怡和景琦小声嘀咕着。

    敬业看着外面小声说:嘿!关静山的儿子关佑年来啦,这小子是警备队的头儿!

    景怡、景琦忙抬头看,门开了,关佑年英气勃勃和王喜光走了进来。景琦、景怡等都站起来。

    关佑年不客气地走到沙发前坐下,王喜光坐在一边儿。

    关佑年开口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来看着诸位,我不怕你们骂我汉奸,我不当总得有人当。

    景琦一听这开场白,也不客气地坐下了,扭着头不看关佑年。其他人见景琦坐也都陆续坐下了。

    关佑年接着道:我虽说给日本人办事,可心里处处都得为咱们中国人想,咱们两家儿又是几代人的交情,我不能见死不救!我劝诸位还是不要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光棍儿不吃眼前亏,您说呢?大老爷!

    一直低着头的景怡一声不吭。

    关佑年:皇军说了,所有的白家老号三天之内必须开张营业,否则,药店和药场统统查没!七老爷,怎么样?

    景琦:我自己的买卖,想开就开,想关就关,这我都做不了主啦?!

    关佑年:做不了!皇军要让全世界都看到一个商业繁荣的北平,都关了门儿了,特别是百草厅,这不是往皇军脸上抹黑吗!咱们也得替人家想想是不是?!

    景琦怒视着关依年。关佑年依然说下去:卫生部门儿要检查你们的药方子,都交出来吧,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我只能说到这儿了。关佑年站起身:皇军那边儿我尽量维持,可你们也别逼得我走投无路。关佑年走向门口,又回过头来,各家买卖开张以前,谁也不许离开这儿!

    关佑年出了门儿,王喜光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七老爷,您出来一下儿!

    院内,王喜光对刚下台阶的景琦说道:今儿关爷可够给面儿的,人家是处处替你们想,人多厚道啊!

    景琦:我看还是不如王会长厚道。

    王喜光:行了行了,你心里骂我什么我都知道,别再耍花招儿,你们大查柜放回来了,他虽说不是八路,可您那位大孙子白占元已经在宪兵队挂上号了!

    景琦着实吃了一惊:为什么?难道他会是共产党?!

    王喜光:是不是您自己问他去。还有,那位万筱菊万老板是谁放走的?

    景琦从心底里发慌了:我怎么知道?!

    王喜光:七老爷,什么事儿也瞒不过王喜光的眼睛,万筱菊躲到戏箱里边儿,车到永定门就把他抓起来了,没想到吧?!

    景琦惊呆了:你何必跟一个唱戏的过不去呢?

    王喜光:你妹妹白玉婷的事儿,我这儿可还压着呢!

    景琦少有地慌了神儿:你到底想干什么广王喜光:五十年前,白家的长房长子判了轨监候,今天七老爷不愿再重来一回吧?

    景琦:有什么罪名儿我一个人顶着!

    王喜光:你顶不了!老佛爷要活着,你是满门抄轨灭九族的罪!你横什么?请你当个会长,你就鼻子不是鼻子股不是脸的,害得我在皇军面前挨了好几回骂!你对得起我吗?王喜光说着,拍着景琦的肩。

    公事房门口。

    敬业正和门口站岗的日本兵交涉:我要上厕所,你不能不叫我出去呀!日本兵听不懂,呆望着。

    敬业:厕所!——茅房懂不懂?!日本兵仍然愣愣地望着敬业。

    哎哟,急死我了,我憋不住了,我要……我要……敬业比划着撒尿的样子:哗——哗——撒尿懂不懂?!

    日本兵不耐烦地把敬业往回推。敬业大叫:什么规矩,不许人撒尿!

    景琦走到门口:喊什么?!都这份儿上了,就别瞎讲究啦!往痰桶里尿吧!

    对对对!敬业忙进屋,端起痰桶往里屋跑。忽然屋里的人都憋不住了,拥进里屋去,大家围成一圈儿互相挤着,尿得满地都是。